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殺人廣告

第4章 第04章滑稽小丑的超級雜技表演

殺人廣告 多萝西·L·塞耶斯 17508 2018-03-16
事實已經表明,星期二這一天是皮姆廣告公哥廣告創作部全體人員的恥辱日。問題是由圖勒和卓樂普先生引起的,他們是紐萊斯、馬特奧金以及卓樂普旅行者專用乳糖牛肉濃縮片的所有人。和大多數的客戶不同——儘管這些客戶都不同程度地讓人討厭,他們卻是用書信從足夠遠的地方,以一個合理的時間間隔讓你產生厭惡感,而圖勒和卓樂普先生每週二都要光臨皮姆公司,舉行每週一次的例會。在會議上。 他們會審查下週將要發行的廣告,撤銷上週會議上所做的全部決定,提出讓皮姆先生和阿姆斯特朗先生意想不到的新提案。整個會議上他們會讓廣告公司兩位最重要的人物連續幾個小時插不上話,使他們不得不中斷正常的公司工作,而他們說的又大多是沒用的廢話。本週會議所討論的議題之一是要在周五的晨星報上刊登的紐萊斯十一英寸雙版廣告,這期廣告要在這家重要的報紙主頁右上角這一重要位置上刊登,緊挨著周五特寫專欄。儘管它會隨後在其他刊物上不同的位置上刊登,但無疑星期五的晨星報是最重要的。

這版惱人的廣告通常的創作程序是這樣的:每隔兩個月左右,漢金先生會給廣告創作部下發一個緊急約稿通知,大意是急需大量的紐萊斯廣告稿件。在創作部齊心協力發揮聰明才智的情況下,很快就把大約二十份廣告詞交到漢金先生手裡。在他那支嚴厲的藍鉛筆下,這些稿件會被砍到十二份左右,剩下的稿件將被送到創作室進行藝術創作,加上說明插圖。然後,它們會被送到或交到圖勒和卓樂普先生的手裡,他們會不耐煩地先刪掉一半,然後再愚蠢地隨意添加或修改,把剩下的廣告設計弄得面目全非。隨後,創作部又得再一次痛苦地創作另外二十份稿件,這些稿件會經過同樣的刪除修改,剩下的六件會僥倖通過,這樣一來,兩次加一起湊夠接下來三個月所需的十二份廣告詞。到這時,創作部的人才敢喘上一口氣,而且是暫時的。那十二份廣告設計會被蓋上紫色的戳記“客戶已通過”,而且會附上一個說明,標明公司建議的發行順序。

每週的周一,高男先生,紐萊斯的客戶經理,必須全神貫注地去完成一件工作,就是確保把周五要用的廣告設計安全送到晨星報報社。他會挑出本週要用的版本,並派人從美術室取回已繪製好的插圖。如果插圖是最終版本(很少會是),他會把它送去製模,一起送去的還有廣告詞和精心繪製的插圖。而製模工人們總是抱怨得不到足夠的時間去從容工作,他們會做一個簡單的線條凸版。然後,整個印模會被送到排版工的手裡,他會用鉛字在印模上加上標題和廣告詞,再配上一個規格不對稱的產品名稱印模,這樣印版就製作完成了,完成後會印出一個校樣,把它送還給高男先生,同時附上一張紙條不滿地說印版比要求長了半英寸。高南先生只得糾正印刷錯誤,詛咒他們瞎了眼,用錯了名稱印模,並指出他們給標題配用的鉛字錯了,然後他就不得不把校樣剪開,重新把它們粘成正確的尺寸後再送回到排版工手裡。

到這個時候,時間通常是周二上午十一點鐘,而圖勒先生或是卓樂普先生,或兩個人同時,正和皮姆先生和阿姆斯特朗先生等在會議室裡,不斷地大聲要求拿來他們的十一英寸雙版廣告。等新校樣一回到高男先生的手裡,他會立即差遣辦公室的通信員把它送到會議室,然後立即逃之夭夭,如果時間來得及,他會去用他的上午茶。圖勒先生或者卓樂普先生會向皮姆先生和阿姆斯特朗先生指出插圖或廣告詞中的許多缺陷和不足。皮姆先生和阿姆斯特朗先生阿諛地對他們客戶所說的一切都表示同意,承認他對此本不知情,還主動請求卓樂普(或圖勒先生)提供修改建議。而後者,和大多數客戶一樣,只會提出破壞性的而不是建設性的批評,在這種情況下他們會被吹捧的飄飄然,並去玩兒命地構思,直到把腦子搞得一片空白,恰恰在這個時候,皮姆先生和阿姆斯特朗先生的說服才會起到奉承的效果。經過半個小時的嫻熟的處理,卓樂普先生(或圖勒先生)會發現從那個被他們否決掉的設計方案中他們能找到一種讓他快慰和解脫的感覺。那時他會意識到,實際上只需改動一個句子並加上一個提供禮品券的插圖就足以了。然後阿姆斯特朗先生會把方案送回到高男先生那裡,並要求他做出如上改動。高男先生,高興地意識到這絕不會像重新設計方案和寫一篇新廣告詞那樣難,從原件上找出撰稿人的名字縮寫,告訴他去掉三行句子,加入客戶的改進方案,而他自己又得重新安排這則廣告。

當這一切都被做完之後,廣告詞會被送還到排版工手裡重新排版,排完後的印版再送到製模工的手裡,此刻,一張這期廣告的完整的印模才就此完成,而且一份全新的校樣會送到高男先生的手裡。如果有些運氣的話,印模會沒有一丁點兒的瑕疵,這時鑄版工人就得立刻開工製出足夠的鉛版,好送給其他刊載紐萊斯廣告的報紙,同時還要送去一張校樣。在星期二的下午,調度室會派人把鉛版送到倫敦的各家報紙,外省的報紙則要郵寄或用火車快運,而且,如果一切順利的話,這期廣告會如期出現在周五的晨星報以及其他報紙上。這個過程是如此的漫長和艱辛,在從紀德公園開往利物浦大街的火車上,當人們打開他們的晨星報時,那些“紐萊斯撫平你扭曲的神經”的廣告才會給人們的視覺造成那樣強烈的衝擊。

在這個特別的星期二,人們的情緒異常的躁動。首先,天氣格外的悶熱,一場暴風雨就要來臨,而且皮姆廣告公司的頂樓,鋪著鉛板鑲著玻璃,此時變成了一支悶熱的火爐。 其次,人們在期待布拉德伍德兄弟有限公司的兩位董事來訪,這是一家極其傳統而且帶有宗教意識的公司,製造糖果和無酒精飲料。警告已經傳達到了每一個角落,所有的女性職員這期間要禁止吸煙,而且任何啤酒或威士忌廣告的證據必須小心藏好,不能被他們看到。第一條禁令對米特亞迪小姐和創作部的打字員們壓力最大,她們平時吸煙,雖不鼓勵,但管理層通常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而帕頓小姐,由於漢金先生的婉轉建議而變得更加地沮喪,漢金說她的胳膊和脖子暴露得太多,已遠遠超過了布拉德伍德兄弟有限公司的董事長們所能接受的審美觀念。完全出於任性,她穿上了一件厚毛衣遮住她刺眼的肉體,而且還賣弄地向接近她的人搔首弄姿。卓樂普先生,要說這個人有什麼特別之處的話,那就是比圖勒先生更吹毛求疵,那天早上來的格外的早,來參加每週一次的紐萊斯會議,而更不幸的是,為了顯示他的超凡的個性,它否掉了原本已被圖勒先生通過的三則廣告。這就意味著漢金先生不得不比以往提前近一個月進行緊急約稿。阿姆斯特朗先生正犯牙疼,對羅塞特小姐說話時都格外簡短,而羅塞特小姐的打字機不知什麼地方出了毛病,所以打出來的東西非常靠不住。

英格拉比先生正捧著他的文件夾用功,視線裡出現了高男先生可憎的身影,手裡拿著一頁紙。 “這是你寫的嗎?” 英格拉比先生不情願地伸出手,拿過那張紙,掃了一眼又還了回去。 “你這該死的笨蛋,你得讓我告訴你多少遍,”他和顏悅色地說道,“那些首字母縮寫不是用來辨別作者的嗎?如果你認為DB是我的話,那你不是瞎了就是傻了。” “那究竟誰是DB?” “那個新來的,布萊登。” “他在哪兒?” 英格拉比先生伸出拇指用力一甩,指了指隔壁。 “沒有人。”高男先生宣佈道,他出去看了一眼,片刻之後就回來了。 “到別處找一找。”英格拉比建議道。 “好的,但先看一下這裡,”高男先生說道,試圖說服他,“我只想得到一個建議。這該讓美術室的人怎麼去處理呢?你是說漢金先生通過了這個標題嗎?”

“可能吧。”英格拉比說。 “那好,可是他,或者是布萊登,或者是別的什麼人,認為我們該怎麼給他配插圖呢?客戶看過了嗎?他們是永遠不會接受的。給它藝術設計有什麼意義嗎?我想不出漢金怎麼會通過它呢?” 英格拉比再一次伸出手。 “簡潔、明快而且充滿親情,”他感慨道,“它有什麼問題嗎?” 標題是:——!如果生活空虛請用紐萊斯“可不管怎樣,”高男抱怨道,“晨星報是不會接受的。他們不會接受任何看起來消極的東西。” “那是你的事情,”英格拉比說,“為什麼不去問他們?” 高男嘟嘟囔囔地說了些不敬的話。 “但不管怎樣,如果漢金通過了,我想就得給他排版設計,”英格拉比說,“當然了,美術室是——餵!嗨!那是你要找的人,你最好跟他說。布萊登!”

“來了,”布萊登先生答道,“布萊登報導!” “你躲到哪兒去了,讓高男找不到你?你肯定知道他在找你。” “我上樓頂了,”布萊登如實答道,語氣裡充滿了歉意,“上面涼快。有什麼事嗎?我做錯了什麼嗎?” “是這樣,是關於你寫的標題,布萊登先生。你想讓美術室的人怎麼給它配插圖暱?” “我不知道。那得看他們的聰明才智了。我一直認為應該給別人留下自由想像的空間。” “可是他們得畫什麼才能表達出'空虛'的意思呢?” “讓他們買票向愛爾蘭掃煙囪的學習,他們會學到好多東西。”英格拉比說。 “我想那和如何畫出'很多'這樣的意思一樣。”布萊登說出了他的建議,“有個畫家叫劉易斯·卡羅爾,你知道他。你是否曾看過一幅畫,作品的主題是要表達出'許多'的意思?”

“噢,別傻了,”高男抱怨地叫了起來,“我們得做點什麼解決這個問題。你真的認為這是個好標題嗎,布萊登先生?” “這是到目前為止我寫出來的最好的標題,”布萊登滿腔熱情地說,“要不是那種內在的美,漢金是不會通過的。難道他們畫不出一個看起來空虛至極的人嗎?或者就畫一張空虛的面孔,就像那些'這些缺失的特徵是你的嗎?'廣告一樣。” “好吧,我想他們能吧,”高男只得認了,儘管心中有些不平。 “我會向他們提出你的建議的。謝謝。”他又緩緩補充了一句,然後轉身離去。 “他生氣了,是吧?”英格拉比說,“肯定是因為這該死的天氣。你幹嗎要去樓頂?那上面熱得像只烤爐。” “的確如此,但我只是想體驗一下。事實上,我是在隔著樓頂的護牆向下面的銅管樂隊扔硬幣。我有兩次砸到了那隻低音大號。硬幣砸在大號上的聲音非常大,你知道嗎,他們都抬頭向上看,想知道它是從哪裡掉下來的,而我則躲在護牆的後面。那護牆真的很高,是不是?我想建樓時他們是想讓這座樓看起來更高。無論如何,它確實是這條街上最高的樓。樓上的視野真的非常好。'沒有什麼比這地球更美麗的了。'用不了多一會兒就會下雨,得跟下刀子一樣。你看天都黑成什麼樣子了。”

“如果說黑,你看起來更黑,”英格拉比說,“看你褲子後面。” “你真是什麼都想知道,”布萊登抱怨道,警覺地扭過頭看了看,“上面被煙熏得有些黑,我坐在天窗上了。” “你似乎是從一根管子上爬到了什麼上面。” “啊,事實上是從一根管子爬下來的。就爬了一根——挺好看的一根管子,它讓我產生幻覺,就是想爬一爬。” “你瘋了,”英格拉比說,“這麼大熱天,和一根臟管子過不去。你究竟幹什麼了?” “我掉了東西,”布萊登先生說道,看起來可憐巴巴的,“他掉到了洗手間的玻璃屋頂上。我差點兒沒把屋頂踩漏。老斯梅勒正在洗手,要是我掉下去,砸在他頭上,那還不得嚇死他呀?那時我才發現我根本不用從管子上爬下去,回來時我是走的樓梯——兩層樓通向樓頂的門都是開著的。” “天熱的時候他們通常會把門打開。”英格拉比說。 “我要是早知道就好了。我說,能不能給我弄點兒喝的。” “沒問題,喝一杯龐貝金吧。” “那是什麼?” “布拉德伍德兄弟有限公司生產的一種不含酒精的飲料,”英格拉比咧嘴一樂,“用最好的德文郡蘋果釀成的,像香檳一樣冒出清爽的氣泡,抗風濕,不醉人。醫生推薦飲品。” 布萊登感到有點兒悚然。 “我認為我們所從事的行業極不道德。我真的這麼想。想一想我們是怎麼造成顧客們消化不良的吧。” “啊,是的——但是也要想一下我們又是怎樣努力讓他們恢復正常的。我們用一隻手把一切都破壞掉,再用另一隻手重新修復它們。我們用罐頭食品破壞食物的維他命,再用'來維他'補上。琵波迪公司生產的笛手佩雷池去掉了食物纖維,邦波利則把這些纖維重新打包製成早餐麥麩賣出去;我們用龐貝金把人們喝出胃病,我們再用派布萊茨幫助消化。而且通過迫使廣大愚蠢的大眾花兩次錢——先花錢讓他們的食品變成垃圾,然後再花錢讓他們的食品重新恢復營養,我們就能推動商業這支車輪不停地向前滾動,而且給成千上萬的人們提供工作—包括你和我。” “多奇妙的世界啊!”布萊登不由自主地嘆了口氣。 “你能說出人身上有多少個毛孔嗎,英格拉比?” “我怎麼能知道,幹什麼?” “給聖菲特寫標題。要是讓我猜,你說,九千萬隻行嗎?聽起來是個很不錯的數目。'每個人的身上都有九千萬隻為細菌敞開的門——聖菲特幫你把門。'聽起來挺有說服力吧,你說呢?還有一個:'你能讓你的孩子置身虎穴嗎?'這應該能打動那些媽媽們。” “那真是個不錯的構思——哇噢!下暴雨了,你說得一點兒沒錯。” 一道閃電,一聲巨大的炸雷,沒有任何預兆,在他們頭頂炸開了。 “我一直在期待這場暴風雨,”布萊登說,“那就是為什麼我要上樓頂散步。” “你說'為什麼'究竟是什麼意思?” “我是去找暴風雨來臨前的徵兆。”布萊登解釋道,“你看,終於下了。哇!好大的一場雨呀。我真的很喜歡暴風雨。順便問一句,威利斯為什麼和我過不去?” 英格拉比皺了皺眉,猶豫了。 “他似乎認為認識我這個人對他不利。”布萊登解釋了一句。 “這個——我警告過你別和他談論維克托·迪安的事情。他似乎已經產生了一種看法,那就是你是迪安的朋友,或別的什麼。” “但是,維克托·迪安究竟做錯了什麼?” “他交友不慎。可是,你為什麼對迪安如此熱心呢?” “啊,我想我是天生的好奇。我總是喜歡了解別人。就比如關於那些辦公室通信員,他們在樓頂上做體操,對吧?那是惟一允許他們上樓頂的時間嗎?” “在上班時間他們是不敢上去的,以免被他們的頭兒逮著。問這幹嗎?” “我只是好奇。我想,他們是一群淘氣的傢伙,男孩子總是這樣。我喜歡他們。那個一頭紅發的小伙子叫什麼名字?他看起來是個挺帥的孩子。” “那是喬——當然,人們都叫他紅毛。他乾了什麼嗎?” “噢,沒什麼。我想這樓裡一定有很多隻貓在屋頂上爬來爬去。” “貓?我從未見到過。只是在餐廳裡有人養了一隻貓,但我想它是不會爬上樓頂的。你找貓幹什麼?” “我不找—但是,那兒至少要有幾十隻麻雀,對吧?” 英格拉比開始認為布萊登是被熱糊塗了。他的回答被巨大的雷聲淹沒了。隨後兩個人都陷於沉默,而這時從外面的街上傳來稀疏的噪聲,然後大粒的雨滴開始砸在窗戶玻璃上。英格拉比起身關上了窗戶。 雨下得很大,就像根根木棍,掛著風聲砸在屋頂上。雨水歡快地蹦跳著,流過鉛板排水槽,像一條湍急的小河流進下面的貯水池。布勞德先生剛從他的辦公室裡匆忙出來,就被屋頂上落下的雨水灌了一脖子,於是大聲叫過一個通信員上樓關上天窗。熱浪和痛苦所帶來的壓抑就像脫落的鴨絨被暴風雨從辦公室裡吹得乾乾淨淨。站在自己辦公室的窗前,布萊登觀察著六層樓下匆匆的行人,有的打開雨傘衝人瓢潑大雨,有的則什麼都沒有,急匆匆地躲進商店的門廊裡。在下面,在會議室裡,卓樂普先生突然露出了微笑,同意通過了六則廣告設計外加一個三色折疊式小冊子,而且還同意從本週的單雙版廣告中刪掉五十六種鐘聲自選時鐘的廣告。哈里,一名電梯工,正領著一位被雨水淋濕的年輕女子走進電梯籠,並對她被雨淋濕表達了歉意,而且拿出一塊抹布要幫她擦擦身上的雨水。那位年輕的女子對他抱以微笑,肯定地說她沒有問題,而且問他是否可以見到布萊登先生。哈里把她領到湯普金那裡,那是位接待員,他說他會上去通報,而且請教了她的名字。 “迪安小姐——帕梅拉·迪安小姐——是私事。” 那位接待員立即變得滿懷同情。 “是迪安先生的妹妹,對嗎,小姐?” “正是。” “噢,好的,小姐。迪安先生的遭遇實在是太可怕了,小姐。那樣失去他我們都很難過。您能先坐一會兒嗎,小姐?我就去通知布萊登先生您來了。” 帕梅拉·迪安坐了下來,並開始環顧四周。接待大廳在廣告公司的底層,裡面除了接待員的那張半圓的桌子、兩把木椅、一條長木椅和一座時鐘之外什麼都沒有。大廳所處的位置和樓上調度室的位置是一樣的,大門外就是電梯和主樓梯,樓梯正好圍著電梯井蜿蜒上行,一直通到樓頂,儘管電梯本身也是通到頂樓的。時鐘的指針剛剛指向十二點四十五分,員工們就已經開始陸續穿過大廳外出,或者說笑著從樓上下來去洗涮打扮一下,準備去吃午飯。布萊登先生捎了個口信下來,說他過一會兒就下來,帕梅拉·迪安也只好通過觀察從她身邊走過的各式各樣的公司員工來自娛自樂了。這是一位活潑、整潔的年輕人,完美的面龐配上了一頭波浪式棕色頭髮,留著精巧的黑鬍鬚,一口雪白的牙齒(這是斯梅勒先生,她不認識的,他是戴瑞費爾德斯有限公司的客戶經理);這一位個頭高大,禿頂,面色微紅,鬍子刮得乾乾淨淨,胸前佩戴著一枚共濟會的徽章(哈里斯先生,戶外廣告部的);這個男人有三十五歲,一張帶著怒色卻又好看的臉,目光輕盈跳躍(高男先生,正為圖勒和卓樂普先生的不義之舉而懊惱);這位則長得清瘦,乾淨利落,已經上了年紀(丹尼爾斯先生);又過來一位胖乎乎的矮小的男人,臉上總是掛著和藹的微笑,一頭金發,正和一位方下頦、塌鼻樑、紅頭髮的人交談著(科爾先生,是哈羅門兄弟有限公司的客戶經理,該公司以生產肥皂聞名,另一位是布勞德先生,攝影師);這一位有四十多歲,頭髮灰白,英俊,面色焦慮,陪著一位身穿大衣、富態的禿頂男人(阿姆斯特朗先生陪同卓樂普先生去吃一頓昂貴的、緩和關係的午餐);這一位有些衣著不整,表情陰鬱,雙手插在褲兜里(英格拉比先生);後面這位則有些消瘦,微微有些駝背,目光凶悍充滿了敵意(科普雷先生,正在想今天的午餐是否會和他的胃口);接下來是位纖瘦、紅頭髮、面容焦慮的年輕人,一看到迪安小姐就突然僵在了那裡,臉唰的一下變得通紅,然後就匆忙離去。這是威利斯先生,迪安小姐瞥了他一眼,冷冷地點了下頭,對方也冷冷地回敬了一下。湯普金,那位接待員,什麼都逃不過他的眼睛,完整地看到了剛剛發生過的那一幕,相遇,臉紅,匆匆的一瞥,點頭,而且在腦子裡再加上自己儲備良久的有用的知識。這時走過來一位四十歲左右、身材修長的男人,長長的鼻子,淡黃色的頭髮,戴著一幅角質鏡框的眼鏡,一條裁剪精良的灰色長褲似乎剛剛遭到了虐待。他走到帕梅拉跟前,說出的話應該算是一句肯定的判斷而不是一個提問。 “迪安小姐。” “布萊登先生嗎?” “是的。” “你不該到這裡來,”布萊登先生責備地搖了搖頭說道,“這樣做有點輕率,你知道嗎。可是——嗨,威利斯,是找我嗎?” 很明顯威利斯先生今天不太走運。他剛剛克服緊張激動的情緒,轉過身來明顯是想和帕梅拉打個招呼,卻剛好發現布萊登已經先他一步。他回答道:“噢,不,不是的。”——他說話的語氣是如此的真誠以至於湯普金又為他的另一個新發現欣喜若狂,而且,事實上,已經興奮的不得不急忙把頭扎在接待台的後面,去掩蓋他漲紅的臉頰。布萊登面露親切的微笑,而威利斯猶豫了片刻,轉身奪門而去。 “我很抱歉,”迪安小姐說,“我不知道——” “沒關係。”布萊登說,然後他提高了聲音,“你是來取你哥哥的那些東西,是吧?我帶來了。我是用他的辦公室辦公,想必你知道這個。我是說,呃,你認為,呃,你是否能賞光和我共進午餐,可以嗎?” 迪安小姐同意了。布萊登拿過他的帽子,兩個人一同出去了。 “哈!”湯普金自信地自語道,“哈!搞的什麼把戲?她的確是個聰明的姑娘,的確聰明。拋棄了那個年輕的小伙兒,卻和這個新來的傢伙出去了。我真不應該感到驚訝。要是不知道我還會責備她呢。” 布萊登先生和迪安小姐靜靜地站在下降的電梯裡,沒有給電梯工哈里留下任何了解秘密的機會。當他們來到南安普敦路上的時候,那位女孩才真正變成他的女伴。 “接到你的來信時,我感到非常驚訝……” 威利斯先生當時正躲在鄰近的一家煙草店的門廊裡,聽到了她說的話後臉色陰沉下來。隨即他壓低了帽子,扣上雨衣的釦子,走出門廊跟在他們的後面。雨越來越小,他們倆人走到一排正在等候的出租車前,坐上了離他們最近的一輛車。威利斯先生狡猾地等在一邊,看到前面的車已經離開,才上了下一輛。 “跟上前面的那輛車。”他說,和小說裡的人物一模一樣。而那位司機,就宛如從埃德加·華萊士的書中剛剛走出來一樣,面無表情地答道:“是的,先生。”然後踩下了離合器。 追踪並不驚心動魄,最後以一種最平淡的方式在斯特蘭德大道的辛普森飯店門前結束了。威利斯付錢打發走了出租車,然後尾隨在他倆的後面來到上面的大廳,在那里女士們可以得到優雅的服務。威利斯的獵物們在窗子附近找了一張桌子,而威利斯先生自己,儘管一位男招待想領他到一個安靜的角落,但他毫不理會,偏要擠著坐到挨著他倆的一張桌子旁,而那張桌子早有一男一女坐在那裡,很明顯他們想獨自用餐,見此情形,憤怒地給他讓出了地方。即使如此,他的位置也不是很好,因為儘管他可以很好地看到布萊登和那姑娘——他們背對著他——但他們說的話他是一點兒也聽不到。 “旁邊的桌子不好嗎,先生?”招待向他建議。 “我在這兒很好,”威利斯不耐煩地答道。他同桌的客人們憤怒地瞪了他一眼,而那位招待,無可奈何地掃了他一眼,那眼神彷彿是在說:“這人腦子有病——但我又能拿他怎樣呢?”只好把菜單遞給了他。威利斯含糊地點了羊脊骨肉,紅醋栗果醬和土豆,然後開始盯著布萊登修長的後背。 “……今天很不錯,先生。” “什麼?” “花椰菜,先生——今天非常不錯。” “隨你便。” 那頂黑色的小帽子和那光滑的金色髮髻似乎是已經貼在了一起。布萊登從他的口袋裡掏出了個什麼很小的物件,正給那姑娘看。是枚戒指嗎?威利斯睜大了眼睛使勁——“您喝什麼,先生?” “淡啤酒。”威利斯胡亂地說道。 “是喝比爾森嗎,先生,還是巴克利倫敦淡啤酒?” “啊,比爾森。” “低度還是高度,先生?” “低度——高度——不,我是說低度的。” “大瓶低度比爾森,對嗎,先生?” “是的,是的。” “要特卡德產的嗎,先生?” “是的,不——真該死!不管什麼只要拿過一個上面有口能喝的就行。”似乎關於啤酒的問題招待能問個沒完沒了。那位女孩兒已經拿過那件東西,而且似乎在對它做些什麼。那是什麼?看在上帝的份兒上,究竟是什麼? “烤土豆還是蒸土豆,先生?” “蒸的。”感謝上帝招待終於走了。布萊登正握著帕梅拉·迪安的手——不,他是在翻動她手上的東西。威利斯對面的女人伸手過來取他面前裝糖的罐子——她的頭正好擋住了威利斯的視線——在威利斯看來,她是存心的。她又坐了回去。布萊登還在仔細檢查那件東西。 一輛大餐車,裡面裝著熱氣騰騰的脊骨肉,上面蓋著銀製的蓋子,被推到他的身旁。一個蓋子被打開了——烤羊肉的味道迎面撲來。 “有點兒肥,您能喜歡吧,先生?半熟的可以嗎?” 我的天哪!這家餐廳給人做的究竟是什麼飯菜呀!這羊肉可真叫人噁心!那個招待正不停地向他的盤子裡堆放的黃色的圓球一樣的土豆看起來是那樣的可憎!花椰菜也是讓人作嘔——像是煮爛了的捲心菜!威利斯——懷著厭惡的心情,不情願地叉起倫敦最好的烤羊脊,咽到肚子裡的感覺是既冰冷又沉重。桌子下他的雙腿在不停地抽動。 這可憎的午餐在慢吞吞地進行著。那對憤怒的夫妻吃完了他們的醋栗派,沒等上咖啡就走了,以此抗議所受到的侮辱。現在,威利斯可以看得更清楚了,而那一對此刻正歡聲笑語,興致正濃。在突然產生的片刻安寧中,帕梅拉的幾句話清晰地飄到他的耳中:“那裝束會很奇異的,你會神不知鬼不覺地溜進去的。”說完她又放低了聲音。 “您還要添些羊肉嗎,先生?” 儘管他盡了最大努力,威利斯還是什麼也聽不到了。他繼續坐在那裡,直到布萊登看了一眼手錶,似乎是在提示他自己和他的同伴,廣告撰稿人有些時候是得去工作的。威利斯已經準備好跟他們走了,他已付完了賬單。他現在惟一要做的就是用他隨身帶來的報紙把自己的臉遮擋起來,直到他們走過他這張桌子,然後——然後乾什麼呢?尾隨他們出去嗎?繼續坐出租車跟踪他們,想看到他們擁抱的有多麼熱烈嗎?想探聽他們彼此再說些什麼嗎?想知道他們在定什麼樣的約會嗎?想發現他為帕梅拉設計什麼新的陰謀詭計嗎?維克托·迪安已經消失了,他將要或是能做些什麼,讓她的世界更安全嗎?他沒能作出決定。當他們倆走到他身邊時,布萊登突然伸過頭來,越過那份晚旗報,高興地說道:“嗨,威利斯!午餐用得好嗎?多好的羊脊肉呀,怎麼沒吃?你應該要份豌豆。要搭車和我一塊兒回去干那無聊的工作嗎?” “不了,謝謝。”威利斯粗魯地回絕了,可話一出口他就意識到如果他剛才說的是“是的,謝謝”,那他不就至少可以使他們在出租車裡的親密交談變成不可能了嘛。但是要和帕梅拉·迪安以及布萊登同乘一輛出租車,他做不到。 “不幸的是,迪安小姐不和我們一路走,”布萊登接著說道,“你或許可以和我一起走,握著我的手安慰安慰我。” 帕梅拉已快走到門口了。威利斯無法斷定她是否知道她的同伴在和誰說話,而那個人剛才還在琢磨怎樣避開他們別讓他們看見,或者她是否只是把他當成了布萊登的一個朋友,而她本人並不認識。片刻之間,他下定了決心。 “好吧,”他說,“是有點兒晚了。如果你打車的話,我搭車和你一塊回去。” “這就對了。”布萊登說。威利斯站了起來和他一起走到帕梅拉等他們的地方。 “我想你認識我們公司的威利斯先生。” “噢,是的,”帕梅拉微微一笑,冷冰冰的,“維克托和他曾是非常要好的朋友。” 出了門,走下樓梯,來到大門外。他們終於站到了街上。 “我得走了。非常感謝你的午餐,布萊登先生。你不會忘了吧?” “當然不會。那根本不可能,不是嗎?” “再見,威利斯先生。” “再見。” 她走了,穿著一雙小巧的高跟鞋,邁著輕盈的步伐走了。繁忙的斯特蘭德大道很快就吞噬了她。一輛出租車吱的一聲停在了他們的身旁。 布萊登向司機說明了地址,擺手示意威利斯先上車。 “是個漂亮姑娘,迪安可憐的妹妹。”他高興地說。 “你聽著,布萊登,我不知道你究竟在耍什麼把戲,但你最好小心點兒。我告訴過迪安,我現在也要告訴你,如果你把迪安小姐也攪進你那骯髒的遊戲,那麼你——” “什麼骯髒的遊戲?” “你很清楚我說的是什麼意思。” “或許我清楚,可那又怎麼樣呢?難道我也像維克托·迪安一樣,摔斷脖子嗎?” 說到這裡,布萊登轉過頭來,嚴厲地註視著威利斯。 “你會——”威利斯克制住了自己,“沒關係,”他威脅地說,“你會得到應得的下場。我向你保證。” “我毫不懷疑你做這種事情的能力,不是嗎?”布萊登答道,“但是你是否介意告訴我你究竟想得到什麼呢?據我觀察,迪安小姐似乎對你的熱烈追求一點兒都不放在心上。” 威利斯的臉變成了暗紅色。 “當然,這不關我的事。”布萊登漫不經心地接著說道,而他們的出租車在赫爾本地鐵車站因為塞車正嘎吱嘎吱地、不耐煩地緩緩向前移動。 “可是,從另一個角度來說,那似乎也不關你的事,對不對?” “那就是我的事,”威利斯反擊道,“那是一個正派人的正經事。我聽到了迪安小姐和你有個約會。”他氣憤地接著說道。 “你可真是個了不起的偵探,”布萊登裝作十分欽佩的樣子說,“但你真的應該更小心一點兒。當你尾隨別人的時候,要注意他們是否坐在鏡子前面,或任何能當做鏡子的物體前面。在我們坐的桌子前面有一幅畫,從上面的玻璃我能反窺到半個餐廳。這是做偵探的基本常識,我親愛的華生。我不懷疑經過鍛煉你能做得更好。但是,我們的約會沒有什麼秘密可言。我們計劃週五參加一個化妝舞會。我們晚上八點在寶斯町見面去吃晚飯,晚飯後參加舞會。或許你願意和我們一起去,是嗎?” 交通警察放下了胳膊,出租車晃了一晃駛上了南安普頓路。 “你最好作好準備,”威利斯嘟囔道,“我或許會接受你的建議。” “我會很榮幸的,就我個人而言。”布萊登答道,“但你要自己決定,如果你參加晚會,會不會讓迪安小姐難堪。好了,好了,終於到了我們這個小小的不是家的家了。我們得把玩笑拋在一邊,還得專心於我們的蘇波、龐貝金和琵波迪的笛手佩雷池。一個令人愉快的職業,儘管有時缺少點意外刺激。但我們不能抱怨。我們不可能期待一周左右就要發生一次打鬥、謀殺或意外死亡什麼的。順便問一下,當迪安跌下樓梯的時候你在哪裡?” “在洗手間。”威利斯毫不遲疑地答道。 “在洗手間,真的嗎?”布萊登再一次仔細地觀察著他。 “在洗手問?你讓我感到很奇怪。” 到了下午茶的時間,創作部的緊張氣氛緩解了許多。那位兄長來了,然後又走了,沒有看到任何不合禮節的地方;卓樂普先生,午餐讓他溫和了許多,已經通過了三份大型招貼畫的廣告設計,幾乎是未提任何問題就通過了。此刻他正和皮姆先生在一起,而且幾乎就快被說服同意增加秋季廣告宣傳的預算。正犯牙疼的阿姆斯特朗先生,從卓樂普先生那裡解脫出來後,就抽身去看牙醫了。高男先生,到羅塞特小姐那裡給自己的私人信件買郵票的時候,高興地宣布鈕萊斯的單雙版廣告已送去印刷了。 “是那個'難駕馭的牛嗎'?”英格拉比問,“真讓我驚訝。我原以為它會給我們添麻煩呢。” “我相信每個人都會那麼想,”高男說,“那是蘇格蘭語,有誰會不知道它的真正含義呢?還有誰不知道那暗示著我們把女人叫做母牛嗎?有誰還看不出來那是個現代派的設計嗎?但阿姆斯特朗還是使了些辦法讓它通過了。我能把這封信放在'寄出'信件欄裡嗎,羅塞特小姐?” “你們好陰險啊。”那位小姐答道,帶著令人親切的幽默感,把用來裝信的筐推到他的面前。 “我們所有的伙伴都會享受到快速服務,而且會立即以最快最保險的路線送到目的地。” “讓我們猜一下,”加勒特說,“我打賭收信人是位女士,而他是位已婚的男士。別,你別那樣。高男,你個老鬼——你別動,好嗎?告訴我們信是寫給誰的,羅塞特小姐?” “史密斯先生。”羅塞特小姐說,“你輸了。” “那是騙人的!那肯定是個假名。我懷疑高男在什麼地方養了個情人。你們可千萬別相信這些藍眼睛的英俊男人。” “閉上你的嘴,加勒特。我從沒幹過那事。”高男先生說,一邊擺脫加勒特的手,一邊裝模作樣地在空中揮了一拳,像是要打他的樣子。 “在我的一生中,從未遇到過像你們這樣這麼愛管閒事的人。在你們眼裡就沒有正經事,連一封男人的公函你們都不放過。” “在廣告人的眼裡還有什麼是正經事嗎?”英格拉比問道,邊說話邊給自己的咖啡加了四塊方塘。 “我們用一生的時間向那些對我們完全陌生的人們詢問個人隱私問題,我們敏感的嗅覺也因此變得遲鈍了。'母親們!你們的孩子已經養成有規律的習慣了嗎?''用餐時,你的腹部是否有滿脹感?''你對自己的排泄感到滿意嗎?''您能否確信你使用的衛生紙是無菌的?'事實上,連你最親密的朋友也不敢問你這樣的問題。'你是否因體毛過多而痛苦?''你喜歡讓別人看你的雙手嗎?''你是否問過你自己你有體味嗎?''如果有什麼意外發生在你身上,你是否擔心這樣的意外也會發生在你愛人的身上呢?''為什麼要在廚房花這麼多時間?''你認為地毯是乾淨的——可是,它真的干淨嗎?''你是頭皮屑的殉難者嗎?'在我的內心深處,有時我問我自己,那些飽受折磨的公眾為什麼就不站起來反抗,殺死我們這些人。” “他們根本就不知道有我們這種人存在,”加勒特說,“他們都以為廣告是自己出來的。當我告訴別人我是乾廣告的,他們總是問我是否是設計招貼畫的——他們從未想過我是寫廣告詞的。” “他們以為那是做廣告的人自己寫的。”英格拉比說。 “當人們使用這些產品的時候,人們應該看清楚製造商們提出的某些建議。” “希望人們能做到這一點,”英格拉比咧嘴一笑,“那讓我想起一件事。你是否知道那件白痴產品,達林斯公司有一天推出的——給旅行者準備的氣墊,上面安了一個洋娃娃坐在正中間,手裡握著一個'有人'的標籤。” “幹什麼用的?”布萊登問。 “是這樣,產品的創意是,你把坐墊放在火車的座位上,洋娃娃會告訴別人此座有人。” “但是用沒有洋娃娃坐墊不也一樣佔座嗎。” “那當然,但你能看出來人們有多麼愚蠢。他們喜歡沒用的東西。哦,不管怎樣,他們——我是說達林斯的人——完全靠自己為那個垃圾弄出了一份廣告詞,而且還非常滿意。他們想通過我們為他們發行這期廣告,直到阿姆斯特朗進發出他那怪異的笑聲,他們才紅了臉作罷。” “什麼樣的廣告?” “是一張圖片,一個漂亮的女孩子正彎著腰把坐墊放在車廂的角落裡。你猜標題是什麼?'別讓別人偷走你的座位。'” “還不錯!”布萊登說。 這位新來的撰稿人那一天出奇的高產。當卡蘭普夫人率領她的女子縱隊開始攻打工作一天所積累下來的灰塵時,他還在辦公室裡,正為聖菲特苦思冥想(有灰塵的地方就有危險!盥洗室裡有骷髏;刺客潛伏在廚房的水池裡!比炮火還致命——細菌!!)——遺憾的是,清潔女工們並沒有用聖菲特武裝她們自己,只是用了普通的黃色肥皂和清水。 “進來吧,進來。”當看到這位善良的女士恭敬地站在門口遲疑不定時,布萊登親切地叫道,“快進來把我、我的工作和其他的垃圾一起都掃除出去吧。” “好的,沒問題,先生,”卡蘭普夫人說,“我不會打擾您的。” “我幹完了,真的。”布萊登說,“我想公司裡每天一定有很多的垃圾要打掃。” “是的,先生——說您也不信。那些廢紙——是啊,我想紙張一定很便宜,那才叫多呢。每天晚上一袋子一袋子地向外運。當然,都被送到紙漿廠去了,但都一樣,那一定是筆不小的開支。還有盒子呀,紙板呀等等零碎的東西——我們收拾起來的垃圾會嚇你一跳的。我有時候在想,一定是公司的女士們和先生們從家裡把廢棄不用的東西都帶到公司,扔到這裡了。” “我不會感到奇怪的。” “而且都是扔到地板上,”卡蘭普夫人接著說道,情緒也高漲了起來,“幾乎沒有扔到廢紙簍裡的,天知道他們買那麼大的紙簍幹什麼用。” “那一定給你們添了很多麻煩。” “天哪,先生,我們都懶得去想那些事情。我們只是把垃圾掃起來,裝上袋子用電梯送到樓下。儘管有的時候我們因發現的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讓我們大笑一場,但通常我們只是看上一眼,確信是無用的東西後就扔掉了。有一次我就在英格拉比先生的辦公室裡拾到一張兩英鎊的票子。他是個粗心大意的人,總是丟三落四的。就在不久以前——就是可憐的迪安先生髮生不幸的那一天,我在樓道裡撿到一塊小石雕——看起來像是護身符或是小飾品之類的東西。我當時想一定是在那個可憐的人摔倒時從他口袋裡掉下來的,因為杜雷特夫人說她曾在他的辦公室見過那個東西,所以我就把它帶到這裡,放到那個小盒子裡了。” “是這個嗎?”布萊登把手伸進大衣兜里,拿出了那塊縞瑪瑙聖甲蟲雕刻。不知為什麼他忘了把它還給帕梅拉·迪安。 “就是它,先生,看起來挺滑稽的東西,不是嗎?像只甲殼蟲。它當時就躺在鐵樓梯下面的一個黑暗角落裡,而我當時還把它和別的一樣當成小卵石了呢。” “你說'別的'是什麼意思?” “是這樣的,先生,就在發現它的幾天之前,在同一個地方我發現了一小塊圓的河卵石。我當時還自語了一句'唉,在這兒能找到這樣的東西真是有趣'。但是我想,那塊石頭一定是來自阿特金斯的房間,為了養病他今年早些時候去海邊度過假,而且你知道人們喜歡在口袋裡裝滿貝殼和河卵石之類的東西。” 布萊登再一次在口袋裡摸索著什麼。 “和這個差不多,對嗎?”他伸出手,出示了一枚光滑的、和他大拇指指甲一樣大小的、飽經河水沖刷的河卵石。 “非常像,先生。能不能告訴我,先生,您也是在走廊裡找到的嗎?” “不——我是在屋頂上找到的。” “哈!”卡蘭普夫人說,“那一定是那些通信員幹的。只要他們的隊長不在,沒人知道他們會幹出什麼事情來。” “他們在上面操練,是吧?了不起。讓他們長出更強壯的身體。他們什麼時候操練?是午餐時間嗎?” “噢,不,先生。皮姆先生不讓他們在午餐後到處亂跑。他說那會影響他們消化而且會讓他們腹痛。皮姆先生是個很特別的人。通常每天八點半他們開始上班,先生,穿著他們特製的長褲和襯衫。八點二十他們到公司,換好衣服,準備上班。午飯後,他們會在自己的辦公室裡待一會兒,讀讀書或是做些比較安靜的遊戲,有時候會玩推硬幣或是挑圓片之類的遊戲。但是他們必須呆在自己的辦公室裡,先生。皮姆先生不喜歡午餐時間有人在辦公室裡到處亂走,先生,當然,其他時間無所謂,正是這些孩子們每天到處撒消毒劑。” “哈,是了!噴灑聖菲特我們就安全了。” “是的,先生,只是他們用的是基耶司消毒液。” “噢,真的嗎。”布萊登說,再一次對於廣告公司在現實生活中不願意使用自己所讚美的產品感到驚訝,“是啊,我們在這裡受到了很好的照顧,卡蘭普夫人,不是嗎?” “噢,是的,先生。皮姆先生非常重視健康。一位非常好的紳士。下週,先生,我們要舉辦清潔女工茶會,在樓下的餐廳,會有雞蛋湯勺比賽和摸彩桶,而且可以帶孩子一塊兒來。我的外孫女們總是盼著來參加這個茶會呢,先生。” “我相信他們會的,”布萊登先生說,“而且我想他們肯定會喜歡一些新頭繩之類的東西——” “您真是太好了,先生。”卡蘭普夫人說,充滿感激之情。 “不必客氣。”幾枚硬幣在布萊登的手裡叮噹作響。 “那麼,我現在要走了,就拜託你給孩子們買些吧。” 在卡蘭普夫人看來,布萊登是位非常好的紳士,而且一點兒都不高傲。 結果和威利斯先生預料的完全一樣。他從寶斯町飯店一直跟踪著他的獵物,而這一次他感到十分確定沒有被發現。 他的化妝舞會服裝——是一件類似德國中世紀法官的製服,黑色的長袍,一頂黑色的帶有刺繡圓孔的風帽把頭和雙肩遮的嚴嚴實實——很容易套在他平時穿的衣裝外面。在考文特花園,他裹著一件舊雨衣,躲在一輛貨車的後面毫無顧忌地窺視著,一直等到布萊登和帕梅拉從裡面出來,他的出租車一直等在拐角處。幾乎所有的人都是開著車,那種長長的高級豪華轎車,而不是坐出租,布萊登又是自己開車,因此使得他的跟踪任務變得極其容易。在跟踪開始之前,劇院散場的人流已經散去,所以他不必跟得太近以免引起懷疑。他跟在他們後面上了里士滿大道向西,一直向西走,最後來到一所大房子前面,房子建在河岸上。在路上不斷地有其他的車輛以及出租車加入他們向西行駛,到目的地的時候他們找到一個停著無數輛汽車的停車場。布萊登和帕梅拉直接開車進了停車場,一眼都沒向後看。 威利斯,在出租車裡換上了他的舞會服裝。原本預料進屋時會有麻煩,但事實上卻極其順利。一位僕人迎上前來問他是否是會員。威利斯大膽地說他是會員並說他的名字叫威廉·布朗,他感覺這個名字富有創意而且非常可靠。很顯然這傢俱樂部裡有很多名叫威廉·布朗的人,因為那位僕人沒給他製造任何麻煩,直接把他領進了一間裝潢漂亮的大廳。 剛一進大廳,第一眼就看見了布萊登正站在一群喝著雞尾酒的人群的外面,身上穿著那種小丑們常穿的黑白相間的服裝,他剛從飯店出來時就已經穿上了這套服裝,使得他極其扎眼而且容易辨別。帕梅拉·迪安穿著一件粘著細細的天鵝絨的服裝站在他的身邊,看起來像一塊女人們經常使用的粉撲。從旁邊的一間屋子里傳出了薩克斯管的旋律。 “這個地方,”威利斯先生自語道,“是一群道德敗壞的人經常聚集的淫窩。”而這一次,威利斯先生真的沒有猜錯。 他對這裡寬鬆的氛圍感到驚訝。每個房間的門都毫無顧忌地向他敞開。有賭博的地方,有喝不完的美酒,還可以盡情地揮灑你的舞姿,還有威利斯先生聽說過的縱慾狂歡。而在這一切的後面,他感覺到了還有其他別的什麼東西,一些他不太理解的東西,那些東西它不能完全置身於外,但只是不得其解。 當然,他沒有同伴,但他很快就發現他被吸引到一群興致極高的年輕人當中,和他們一起觀賞了一位脫衣舞女的全部演繹過程,她的赤裸身體在一頂高帽子、一隻單片眼睛和一雙漆皮長靴的襯托下顯得更加赤裸。不斷有人向他提供酒水——有些他付了錢,但大多數是被塞在他手裡的,而這時他突然發現,如果他能摻著喝更多酒的話,他就能成為一名不錯的偵探。他感到他的頭在一顫一顫地跳動,而且失去了布萊登和帕梅拉的踪跡。他的腦海開始被一個念頭所困擾,他覺得他們一定是進了他曾見過的那種小房間——裡面的窗簾拉的嚴嚴的,一張沙發和一塊鏡子。他從圍著他的人群中擠了出來,開始急忙挨個房間尋找。他的服裝又重又熱,在厚厚的頭巾包裹下,汗珠雨水般從臉上流下來。他發現在一間養花的暖房裡面擠滿了多情的、醉意濃濃的情侶們,但他要找的那一對兒卻不在裡面。他推開一扇門,發現他走進了一個花園。叫喊聲和流水濺落的聲音吸引了他。他衝進一條瀰漫著玫瑰花香,上面爬滿了藤蔓的小徑,來到一個寬闊的、中間有一個噴泉的開闊地。 一名男子摟著一位女子蹣跚著從他身邊走過,面頰紅潤,嘴裡斷斷續續地進發出笑聲,他的豹皮長袍已經脫到了腰問,而當他跑動的時候,葡萄藤葉子不斷地從他的頭上撒落下來。而那位女孩則像一台蒸汽發動機一樣不停地尖叫著。他是一位虎背熊腰的男子,當他把懷中的那位不停抗議的女孩兒,身上還穿著舞會服裝,扔進水池裡的時候,他後背的肌肉在燈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輝。伴隨著歡快的叫喊聲,那女孩子應聲入水。當她踉踉蹌蹌,濕漉漉地爬回到水池邊上的時候,被那位男子再一次推回到水中,這一次歡笑聲卻突然變成了一連串的謾罵聲。就在這時,威利斯看到了那個穿著黑白格小丑服的人。 他正在水池中央的雕塑群中攀爬——那是一群精緻的雕塑,一對美人魚和一條海豚支撐起一個小水池,裡面蹲著那位小愛神,從旁邊的一隻海螺裡噴出一注高高舞動的水柱。 那條穿著方格狀衣服的纖細身影此時是越爬越高,身上滴著的水珠就像躍出水面的魚兒一樣,在燈光的照耀下閃爍著晶瑩的光芒。他用雙手抓住上面水池的邊崖,晃了幾下,一躍而上。就在那一剎那,威利斯感到了一種痛苦且又不情願的羨慕。那是只有運動員才能做出來的輕鬆、優雅的高難動作。它展示了一種肌肉的力量,而沒有絲毫的勉強或費力的感覺。他先是雙膝跪在水池上,然後站了起來,開始攀爬那座銅鑄的丘比特。片刻之後,他已經跪在了那尊神像俯下的雙肩上,然後站了起來,任由噴泉的水噴灑在他的身上。 “我的上帝,”威利斯暗想到,“這傢伙不是練過走鋼絲就是喝得太醉而倒不了了。”下面傳來了鼓掌的聲音,而一位女孩兒則開始歇斯底里地尖叫起來。就在這時,一位身材很高的女子,穿著一條銀灰色的綢緞長袍,推開威利斯,衝過去跳上了水池邊高高的邊崖上,金黃色的頭髮就像一輪淡淡的光環照在她活潑的臉龐上,她發出的叫喊聲蓋住了其他所有人的聲音。 “跳下來!”她高聲喊道,“頭衝下跳!我敢說你不敢!敢跳嗎!” “你閉嘴,戴安!”觀眾當中一個比較清醒的男人抱住她的雙肩,用手摀住她的嘴,“水太淺了,他會摔斷脖子的。” 她推開了他。 “你閉嘴。他會跳的。我要他跳。你去見鬼吧,迪克。你是肯定不敢跳的,但是他敢。” “我才不會那麼傻呢。別胡鬧了。” “跳啊,小丑,跳!” 那位穿著黑白格子衣服的小丑把它的雙手舉過那張滑稽的笑臉,擺好了姿勢。 “別犯傻,伙計!”迪克大叫起來。 其他的女人們也被這種想法煽動起來,她們的尖叫聲淹沒了迪克的聲音。 “跳,小丑,跳。” 那條纖細的身影一躍而下,飛過舞動的噴泉,入水的一剎那幾乎沒有濺起一點水花,入水後像魚一樣沿水平方向滑了出去。威利斯屏住了呼吸。那是完美的一跳,動作瀟灑優雅。他忘記了他對這個人的極度憎恨,而和其他人一起為他鼓起掌來。那位名叫黛安的女孩跑了過去,在他浮出水面的那一剎那抱住了他。 “噢,你太棒了,真的太棒了!”她緊緊地抱住了他,池水沁透了她褶皺的綢緞長袍。 “帶我回家吧,可愛的小丑——我太崇拜你了!” 那位小丑低下帶著面具的頭,親吻了那位女孩。那位叫做迪克的男子試圖把他從女孩身邊拉走,可是腳下一滑,啪的一聲,在一片笑聲中,跌進了水池裡。那位小丑隨即把那位女孩抱在懷裡。 “這是獎品!”他叫道,“我給你們的獎品!” 說完,他輕輕把那位女孩兒放下,拉住她的手。 “快跑,”他喊道,“跑啊!我們跑遠點,誰要是能追上我們,獎品就是他的了。” 所有人突然狂奔起來。當迪克從身邊走過時,威利斯看到了他憤怒的表情,還聽到他罵人的聲音。有人抓住威利斯的手,他也只好跟著一起氣喘吁籲地跑上那條長滿玫瑰的小路。有什麼東西絆住了他的腳,他跌倒在地。他的同伴放棄了他,叫罵著繼續追趕。他坐起來,頭已被頭巾裹住了,他拼命地要把頭巾去掉。 一隻手突然放在了他的肩上。 “來吧,威利斯先生,”耳邊響起了嘲弄的聲音,“布萊登先生說讓我陪你回家。” 他終於把頭上的衣服弄掉,然後爬了起來。 帕梅拉·迪安就站在他的身邊。她已摘掉了臉上的面具,雙眼流露出調皮的目光。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