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什麼?”科爾貝里問。
“一張嘀喀。”馬丁·貝克回答。
科爾貝里瞪著放在他眼前桌上那張皺巴巴的車票。
“一張地下鐵車票。”他說,“然後呢?如果你想申請出差費用補助的話,去找會計部門啊。”
“勃西,我們那位三歲大的證人,在安妮卡死前,從他和她在淑女公園遇見的那個男人那兒拿到這張車票。”馬丁。貝克說。
梅蘭德關上檔案櫃的門,走到他們這邊來。科爾貝里轉過頭來瞪著馬丁·貝克。
“你的意思是說,就在那個人勒死她之前?”他說。
“可能。問題是,從這張車票我們可以得到什麼?”
“也許有指紋。”科爾貝里說。
梅蘭德靠上前去,一邊研究那張車票,一邊喃喃自語。
“可能吧,但是可能性微乎其微。”馬丁·貝克說,“首先,車票被車站的查票員撕票時碰過,再者,無論是誰把它送給小男孩兒的,那人一定也碰過,這一點毋庸置疑,但是小男孩從星期一起就把它和蝸牛還有天知道別的什麼東西放在口袋裡,而且很不好意思的是,我也碰過。此外,車票本身又皺又爛。當然啦,我們會試試看,可是先看看上面蓋的票孔。”
“我已經看過了,”科爾貝里說,“上面蓋的票孔是下午一點二十分,十二日,沒指出是哪個月。那有可能是指……”
他住了嘴,他們三個人都想到那可能指的是什麼。梅蘭德終於開口。
“這種一元車票100型的,只限用於市內。”他說,“或許可以查出這是何時何地出售的。上面還有另外兩個號碼。”
“打電話給斯德哥爾摩電車局。”科爾貝里說。
“現在已經改名叫斯德哥爾摩地方運輸局了。”梅蘭德說。
“我知道。可是他們制服上別的領章,仍然有電車局的縮寫ST在上面。我猜他們沒錢做新的製服。見鬼了,既然從老城到閘門廣場這麼一站都要一塊錢,怎麼可能沒經費做新的?一個領章要多少錢?”
梅蘭德已經走到隔壁房間。車票仍然放在桌上,所以他們揣測他已經把系列號碼等資料像照了相一樣記在腦海裡。他們聽到他拿起話筒,撥了一個號碼。
“小男孩兒還說了什麼?”科爾貝里問。
馬丁·貝克搖搖頭。
“只說他和女孩子在一起,他們遇見一個男人。他只是碰巧才找到那張車票。”
科爾貝里把椅子往後頂,咬著拇指指甲。
“那麼我們有了一個應該見過兇手,也和他說過話的證人。只是這個證人只有三歲大。如果他再稍微大一點兒的話——”
“命案就不會發生了。”馬丁·貝克打岔道,“總之,當時就不會出事了。”
梅蘭德回來了。
“他們說會很快回電。”
他們十五分鐘後回電了。梅蘭德邊聽邊做筆記。然後他說了“謝謝”就掛斷電話。
果然沒錯,購買車票的日期是六月十二日,是由法官路地鐵車站北向入口的一個售票員賣出的。要進入北向入口,乘客必須通過和經濟學院同一邊的西維爾路兩側的任何一個入口。
馬丁·貝克對斯德哥爾摩的地下鐵網絡了若指掌,但他仍走過去看牆上的地圖。
如果在法官路車站買票的人要去淑女公園,他必須在T-中央站、老城或閘門廣場轉車。這樣看來,他會經過津肯斯達姆斯運動場。從那裡到女孩兒屍體被發現的地點大約是五分鐘的步程。他出發的時間是在一點三十分到一點四十五分之間,加上轉車的時間,整個行程大概需時二十分鐘。因此在一點五十五分到兩點十分之間,這個人應該可以抵達淑女公園。根據法醫的判斷,女孩兒死亡的時間可能是在兩點三十分到三點鐘之間,也有可能更早一些。
“就時間來看是吻合的。”馬丁·貝克說。
科爾貝里同時開口:
“就時間來看挺吻合的,如果他直接走到那兒的話。”
梅蘭德彷彿自言自語般躊躇地說:
“車站離瓦納迪斯公園並不遠。”
“是不遠,”科爾貝里說,“但那告訴了我們什麼?什麼也沒有。難道他專搭地下鐵去一個又一個公園殺害小女孩兒不成?那樣的話,他為什麼不干脆搭五十五路巴士?那樣還可以一路到底,根本不用走路。”
“很可能會被抓住。”梅蘭德說。
“確實如此,”科爾貝里同意,“搭那班巴士的人向來不多,乘客很容易被指認出來。”
有時候,馬丁·貝克真希望科爾貝里不要那麼多嘴。正當他在舔封口,要把裝那張車票的信封封起來時,心裡想的正是這個念頭。他試著要抓住一個瞬間閃過的靈感;如果科爾貝里安靜點兒的話,他就可能成功了。現在那個靈光已經消逝無踪了。
把信封送出去以後,他打電話給實驗室,要求他們盡快把結果送來。接電話的人叫耶爾默,馬丁·貝克已經認識他很多年了。他聽起來很急躁,而且心情不佳。他問國王島街和瓦斯貝加兩處警局的諸位先生們知不知道他有多少事情要做。馬丁·貝克表示自己很了解他們的工作負擔是不合乎人性的,如果他有足夠技術來執行他們那種高精密度的工作,那麼他非常樂意過去幫忙。耶爾默喃喃念叨了幾句,然後才答應會馬上處理車票的事情。
科爾貝里出去吃午飯,梅蘭德把自己埋在成堆的文件裡面。
然而在埋頭苦乾之前,他說:
“我們有法官路車站那個售票員的姓名。要我派個人去和她談談嗎?”
“當然要。”馬丁·貝克說。
他在桌旁坐下來,看著手上的文件試著思考:他覺得焦躁難安,並認為是由於疲勞而引起的。勒恩探頭進來看看他,一句話也沒說就又消失踪影。除此之外,他覺得相當平靜。連電話都安靜了很長一段時間。正當他差點兒打起瞌睡時——這是以往從來沒發生過的事——電話響起來了。在接起電話筒之前,他看看時間。兩點二十分,仍然是星期五。太好了,一定是耶爾默,他想。
結果不是耶爾默,是英格麗·奧斯卡松。
“抱歉打攪你,”她說,“你一定忙得不得了。”
馬丁·貝克喃喃應了一句,聽出自己的口氣很不熱情。
“是你要我打電話給你的。可能並不重要,但是我想最好還是告訴你。”
“是的,當然,請原諒,我一時沒聽出是誰打來的,”馬丁·貝克說,“發生了什麼事嗎?”
“萊娜突然記起勃西周一在公園裡講的一句話——在那件事發生的時候。”
“哦,是什麼?”
“她說他告訴她,他遇見他的白天爸爸。”
“白天爸爸?”
他問道,但是心裡想著:有這種事嗎?
“是的。今年初白天的時間,勃西有個白天媽媽。這里白天托兒所非常少,我上班的時候不知道該把勃西放到哪兒。所以我就登廣告,幫他在亭梅曼斯路找到一個白天媽媽。”
“可是你剛才不是說'白天爸爸'嗎?”
“不是,不是,我的意思是說,這個白天媽媽有一個丈夫,他不是整天在家,可是他常常很早回來,所以勃西幾乎每天都會看到他,他就開始叫他白天爸爸。”
“而勃西告訴萊娜,他星期一在淑女公園遇見過他?”
馬丁·貝克覺得倦意全消。他拿起記事本,並探手到口袋裡找筆。
“是的。”奧斯卡松太太說。
“萊娜記不記得,那是在他跑掉之前或之後的事?”
“她很確定他是在事後才講這句話的。所以我才想最好還是告訴你。我猜這應該和那件事情無關,他看起來人非常好、非常和善。可是如果勃西曾經遇見他,那麼或許他本人曾經在那裡看見或聽見了什麼……”
馬丁·貝克把筆壓在紙上問:“他叫什麼名字?”
“埃斯基爾·恩格斯特倫,他是個卡車司機吧,我猜。他們住在亭梅曼斯路。我忘記號碼了,你能不能等一下,我去查。”
一分鐘後她回來了,給了他住址和電話號碼。
“他看起來像個好人。”她說,“我去領勃西時,常常見到他。”
“勃西還有沒有說什麼關於遇見這個白天爸爸的事?”
“沒有。我們剛才又設法要他說出來,可是他好像已經忘記了。”
“那個人長什麼樣子?”
“嗯,很難形容,挺和藹可親的樣子。可能有點兒卑微畏怯,但是那大概是由於他的工作。大約四十五或五十歲,頭髮稀薄。看起來很普通。”
在馬丁·貝克做筆記時,他們沉默了一段時間。然後他說:
“如果我沒聽錯的話,你現在沒把勃西交給這個白天媽媽照顧了?”
“沒有了。他們自己沒有孩子,勃西在那兒很無聊,原來有一家托兒所告訴我有空缺,可是被一個當護士的媽媽搶走了。她們在這兒有優先權。”
“那麼現在勃西白天送到哪兒?”
“在家裡,我不得不放棄工作。”
“你什麼時候不再把勃西送到恩格斯特倫那兒?”
她想了一下,然後說:“四月的第一個禮拜,我那時候有一個星期的假。等我再開始工作時,恩格斯特倫太太已經接了一個新的小孩兒,不能再照顧勃西了。”
“勃西喜歡去她那裡嗎?”
“還好。我想他最喜歡恩格斯特倫先生,也就是那個白天爸爸。你想是他給勃西那張車票的嗎?”
“我不知道。”馬丁·貝克說,“但是我會查出來。”
“我願意盡力幫忙。”她說,“我們今天晚上就要離開了,你知道吧?”
“是的,我知道。祝你們一路順風。替我向勃西問好。”
馬丁·貝克放下聽筒,想了一會兒,又把聽筒拿起來,撥了風化組的號碼。
在等候回音的時候,他把放在桌上的一份檔案拉過來翻閱,直至找到夜間訊問羅爾夫·艾弗特·倫德格林時的那份記錄。他仔細閱讀了倫德格林粗淺描述的自己在瓦納迪斯公園所見到的那位男子。奧斯卡松太太對白天爸爸的描述更加粗略,但是這當中仍有些微可能指出兩者是同一人。
風化組的檔案裡沒有埃斯基爾·恩格斯特倫這個人。
馬丁·貝克合上檔案,走進隔壁房間。貢瓦爾·拉爾森坐在桌子後面,若有所思地瞪著窗外,用拆信刀在剔牙縫。
“倫納特去哪兒了?”馬丁·貝克問。
貢瓦爾·拉爾森不情願地結束他的摳牙工作,把拆信刀在袖子上抹乾淨說:“見鬼了,我怎麼知道?”
“梅蘭德呢?”
貢瓦爾。拉爾森把拆信刀放在筆盒上,聳聳肩。
“在廁所裡吧,我想。你要幹嗎?”
“沒什麼。你在做什麼?”
貢瓦爾·拉爾森沒有馬上回答。等馬丁·貝克走到門口時他才說:“這些人真是他媽的神經病。”
“這話什麼意思?”
“我才跟耶爾默講過話。對了,他有事要告訴你。唉,瑪麗亞分局的一個傢伙在翁西圖河濱大道的樹叢裡,發現一條女人的內褲。他沒跟我們講,就把它交給證物實驗室,說那可能是淑女公園那具屍體遺失的內褲。所以呢,實驗室的兄弟們就站在那裡瞪著一條連給科爾貝里穿都嫌太大的粉紅色特大號內褲,同時納悶兒這到底是他媽的怎麼一回事。你能怪他們嗎?幹這一行的到底能笨到什麼程度?”
“我也常常問自己這個問題。”馬丁·貝克說,“他還說了什麼?”
“誰?”
“耶爾默。”
“要你結束你的電話小敘之後,打個電話給他。”
馬丁·貝克回到他的臨時辦公桌,打了電話到證物實驗室。
“哦,是的,你的地下鐵車票。”耶爾默說,“我們沒辦法找出任何有用的指紋,紙張太皺了。”
“我就是擔心這個。”馬丁·貝克說。
“我們還沒完全弄完。待會兒我會送例行報告給你。嗯,對了,我們倒是發現了一點兒藍色的棉布纖維,可能是來自口袋的襯裡。”
馬丁·貝克想到勃西握在手裡的那件藍色小夾克。他謝謝耶爾默,便掛斷電話。然後他打電話叫出租車,穿上外套。
這天是星期五,雖然是剛過中午,但周末出城的大車陣已經開始出現了。過橋的車流緩慢擁擠,雖然司機技巧高超地左鑽右竄,仍然花了將近半個鐘頭才抵達南邊的亭梅曼斯路。
房子坐落在靠近火車南站的地方。屋子又老又破,入口處又暗又冷。一樓只有兩個門,其中一個開向鋪了水泥的院子,院子裡有幾個垃圾桶及放地毯撣灰塵用的架子。馬丁·貝克在第二道門那生鏽的銅牌上勉強認出恩格斯特倫這個姓氏。門鈴的按鈕不見了,他用力敲打門板。
開門的女人看起來大約五十歲,她長得瘦瘦小小的,穿著一件棕色毛料衣服,以及一雙用長絨毛巾料做的花拖鞋。她透過顯然十分厚重的眼鏡片,狐疑地盯著馬丁·貝克。
“恩格斯特倫太太?”
“是的。”她的聲音很粗,不像是一個這麼瘦弱的女人發出來的。
“恩格斯特倫先生在家嗎?”
“不——不在。”她緩緩地說,“你要做什麼?”
“我想跟你談一談。我認識一個託你照顧的小孩。”
“哪一個?”她懷疑地問。
“勃·奧斯卡松。他母親給我你的地址。我可以進來嗎?”
女人打開門,他走過小通道,經過廚房,踏進屋內的一個房間。從窗戶他可以看見外面的垃圾桶和地毯架。一張沙發床上堆著幾個互不搭襯的墊子,這是陳設簡陋的房問裡最顯眼的家具。馬丁·貝克看不出來有小孩兒來過這裡的跡象。
“抱歉,”女人說,“有何貴幹?勃西發生了什麼事嗎?”
“我是警察。”馬丁·貝克說,“這純粹是例行公事,你不必擔心。而且勃西很好。”
起初女人似乎很害怕,這下子她好像才開朗起來。
“我有什麼好擔心的?”她說,“我才不怕警察。是有關埃斯基爾的事嗎?”
馬丁·貝克對她報以微笑。
“是的,恩格斯特倫太太,事實上,我是要來和你的丈夫談談。對了,他前幾天好像曾經遇到過勃西。”
“埃斯基爾?”
她用苦惱的眼神看著馬丁·貝克。
“是的,”他說,“你知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會回來?”
她藍眼圓睜地瞪著馬丁·貝克。透過厚厚的鏡片,那對眸子看起來更是異常巨大。
“可……可是,埃斯基爾已經過世了。”她說。
馬丁·貝克也瞪著她。隔了一陣子他才回過神來說:
“哦,很抱歉,我不知道這件事。實在太抱歉了。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今年四月十三日,車禍。醫生說他斷氣前並沒有時間多想。”
女人走到窗邊瞪著外面陰鬱的院子。馬丁·貝克望著她瘦骨嶙峋的背部以及那大一號的衣服。
“請接受我最真誠的哀悼,恩格斯特倫太太。”他說。
“埃斯基爾開卡車去索德拉來。”她繼續說,“那天是星期一。”她轉過身來,用更堅定的口氣說:“埃斯基爾開卡車開了三十二年,駕駛記錄乾淨得很。那不是他的錯。”
“我了解。”馬丁·貝克說,“實在非常抱歉這樣打攪你。這當中一定是有誤會。”
“撞上他的那幾個不良少年,隨隨便便就被釋放了。”她說,“連車子是偷來的也沒關係。”
她點點頭,那眼神顯示她的心思已經飛到很遠的地方了。
她走向沙發,撫弄著幾張墊子。
“我要走了。”馬丁·貝克說。
他突然有一種彷彿要窒息的壓迫感。他很希望讓那個悲戚的小女人陪送一段,就此走出那陰鬱的房間,但是他抑制下來說:
“如果你不介意,我是否可以在走之前看一下你丈夫的照片?”
“我沒有埃斯基爾的照片。”
“可是你總有護照吧,不是嗎?或者駕駛證?”
“我們哪裡也沒去過,所以埃斯基爾沒有護照。而駕駛證已經很舊了。”
“可以讓我看看嗎?”馬丁·貝克問。
她打開一個抽屜,拿出駕駛證。上面登記的名字是埃斯基爾·約翰·阿伯特·恩格斯特倫,證件是一九三五年發的。照片上是一個年輕人,有一頭光亮、波浪式的頭髮,大鼻子,薄薄的小嘴。
“他現在不是長那個樣子了。”女人說。
“他現在長什麼樣子?你可以描述一下嗎?”
她似乎對這個問題一點兒也不驚訝,立即就回答:“他不像你那麼高,但是比我高一點,相當瘦。他的頭髮白了,而且也開始掉,此外,我不知道還要講些什麼。他的長相蠻好看——至少我是這麼認為。雖然有個大鼻子和一張小嘴巴,大概談不上英俊,但是他還是挺好看的。”
“謝謝你,恩格斯特倫太太。”馬丁·貝克說,“我已經打擾你太久了。”
她送他到門口,直到他關上外面的大門,她才把屋門關上。
馬丁·貝克深吸了一口氣,沿著街道快步往北走,他只希望趕快回到他的辦公室去。
他的辦公桌上放著兩張短箋。
第一張是梅蘭德留的:“賣地鐵車票的女子名叫關妲·裴森。什麼也不記得,沒有時間看乘客的臉,她說。”
另一張是哈馬爾留的:“快來,十萬火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