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七年六月十六日這個週五的早上,發生了很多事情。
警方發出了嫌犯描述,很不幸,成乾上萬無辜的市民似乎都很吻合。
羅爾夫·艾弗特·倫德格林一整晚念念不忘此事,還想要討價還價。他提議,如果警方願意既往不究,那麼他不但可以參與緝兇,而且還會提供“補充資料”,天知道他所說的“補充資料”是什麼意思。被一口回絕以後,他顯得十分鬱悶,最後主動要求找一名律師談談。
仍有警員堅持在瓦納迪斯公園謀殺案當晚,倫德格林明確缺乏不在場的證據明,而且他們質疑他作為一名證人的可靠性。
這項質疑導致貢瓦爾·拉爾森造成一名女子的極度難堪,也使得另一名女子迫使科爾貝里更加窘迫。
貢瓦爾·拉爾森打電話到一戶靠近瓦納迪斯公園的住家。
以下即是電話中的對話。
“約翰松家。”
“早安,我是警察,兇殺組的貢瓦爾·拉爾森偵查員。”
“哦。”
“請問,我是不是可以和你女兒談談?梅肯·約翰松?”
“當然可以。請等一下,我們正在吃早飯。梅肯!”
“你好。我是梅肯·約翰松。”
那聲音明快而有教養。
“我是警察,拉爾森偵查員。”
“哦。”
“你宣稱六月九日傍晚,你曾經到瓦納迪斯公園呼吸一下新鮮空氣。”
“是的。”
“你去做這件事的時候,是穿什麼樣的衣服?”
“我穿什麼……嗯,讓我想想看,我穿著一件黑白相間的雞尾酒小禮服。”
“還有什麼?”
“一雙涼鞋。”
“啊哈。還有什麼?”
“沒有了。安靜,爸爸,他只是在問我……”
“沒有了嗎?你沒有穿別的衣服嗎?”
“沒——沒有。”
“我的意思是,你難道在禮服底下沒有穿別的東西嗎?”
“穿了,當然穿了,我當然穿了內衣褲。”
“啊哈,是什麼樣的內衣褲?”
“什麼樣的內衣褲?”
“對,沒錯。”
“呃,我當然穿了……呃,穿了平常的那種內衣褲。哎呀,爸爸,是警察嘛。”
“你平常穿的是哪一種?”
“呃,當然有一副胸罩和……呃,你以為還有什麼?”
“我沒有以為什麼,我沒有任何預設立場,我只是在問你問題。”
“當然還有內褲。”
“原來如此。是哪一種內褲?”
“哪一種?我不知道你是什麼意思。我當然穿了褲子,內褲。”
“三角褲嗎?”
“是的。抱歉,只是——”
“這種三角褲是什麼樣子?是紅的,黑的,藍的,還是印花的?”
“白色——”
“怎麼樣?”
“一件白色蕾絲的三角褲。是的,爸爸,我會問他。你到底為什麼問我這些問題?”
“我只是在核對一位目擊者的證詞。”
“一位目擊者的證詞?”
“沒錯。再見。”
科爾貝里開車到舊城區的一個地址,把車停在斯多齊考賓根路上,爬上一道破舊蜿蜒的石階。他找不到門鈴,便積習難改地用力捶打門板。
“進來!”一個女人的聲音喊道。
科爾貝里走進去。
“老天爺,”她說,“你是誰?”
“警察。”他無精打采地說。
“嘿,我說,警察還真有這種見鬼的好習慣……”
“你的名字是不是叫做莉絲貝特·赫德維格·瑪麗亞·卡爾斯特洛姆?”科爾貝里看著手裡的一張紙片照本宣讀。
“是的。是不是關於昨天那件事?”
科爾貝里點點頭,環顧四周。房間雖然凌亂,但頗為舒適。
莉絲貝特·赫德維格·瑪麗亞·卡爾斯特洛姆穿著一件藍條紋的睡衣,其長度足以顯示她底下連蕾絲三角褲也沒穿。顯然她才剛起床。她正在煮咖啡,用一根叉子不斷攪動,以便咖啡更快滴過濾紙。
“我剛起床,正在煮咖啡。”她說。
“哦。”
“我還以為是住在隔壁的那個女孩子。只有她才會那樣用力敲門,而且是在這種時間。要來一杯嗎?”
“什麼?”
“咖啡。”
“呃……”科爾貝里應道。
“請坐啊。”
“坐在哪兒?”
她用叉子指著奇亂無比的床鋪旁邊,那兒有一張皮面的椅子。他頗不自在地坐下來。她把咖啡壺和兩個杯子放在一隻托盤裡,用左膝蓋把一張矮桌往前推,再把托盤放下來往床上一坐,兩腿交疊,因而暴露了相當多的身體,然而整個姿態其實不無迷人之處。
她倒好咖啡,遞給科爾貝里一杯。
“謝謝你。”他說,眼睛看著她的腳。
他是一個很敏感的人,此時只覺得心中一陣莫名的困擾。
就某方面來說,她強烈地讓他想到某個人,可能是他的妻子吧。
她用疑慮的眼光看著他問:“你要我加點兒衣服嗎?”
“那樣可能比較好。”科爾貝里遲疑地說。
她立刻站起來,走到衣櫥旁邊,拿出一件棕色的楞條花布長褲穿起來。然後她解開睡衣鈕扣脫下來。有一陣子她赤裸著上身站在那裡——當然是背對著他,不過就算如此,情況也沒有好到哪兒去。考慮了好一段時間以後,她才挑出一件手織毛衣套上身。
“穿太多會熱死人。”她說。
他喝了點兒咖啡。
“你想知道什麼?”她問。
他又喝了一些。
“很香。”他說。
“問題是,我什麼也不知道,什麼也不曉得。真倒霉,我是說,跟那個西蒙松。”
“他的名字是羅爾夫·艾弗特·倫德格林。”科爾貝里說。
“哦,那也是假的啊。你一定以為我……以為我好像不知好歹。可是我沒辦法。我是說目前。”
她鬱悶地看看四周。
“你想抽煙嗎?”她問,“恐怕我沒有香煙請你。我自己不抽煙。”
“我也不抽煙。”科爾貝里說。
“唉,反正無論下場如何,也沒辦法了。九點鐘的時候我在瓦納迪斯游泳池認識他,然後就跟他一起回家。我什麼也不知道。”
“我們假設,你至少知道一件我們有興趣的事。”
“是什麼?”
“他怎麼樣?我是指,性方面?”
她尷尬地聳聳肩,拿起一片餅乾,開始小口小口地咬,最後才說:“不予置評。我的原則是,我不——”
“你的原則是不怎樣?”
“我的原則是,我不評論和我有關係的男人。譬如說,如果你和我現在一起上床,我不會在事後到處跟人家講關於你的細節。”
科爾貝里愣住了。他覺得又熱又躁,他想脫掉外套。甚至,他確實想脫光所有的衣服和這女孩子做愛。他的確很少在執鼓的時候做這種事,尤其是在結婚以後,可是這種事不是沒有發生過。
“如果你能回答這個問題,我會很感謝。”他說,“他正常嗎,在性方面?”
她沒有回答。
“這很重要。”他補上一句。
她直視著他,嚴肅地說:
“為什麼?”
科爾貝里打量著女孩子。他知道這是一個困難的抉擇,他的很多同事甚至會認為他接下來要說的話,比脫光衣服和女孩兒上床更不可原諒。
“倫德格林是個職業罪犯,”他終於說,“他已經坦承犯過十幾樁暴力罪行。上星期五晚間——也就是一個星期以前——我們查出一個小女孩兒在瓦納迪斯公園被謀殺的同時,他也在那裡。”
她慌亂地瞪著他,吞了好幾次口水。
“哦,”她輕輕地說,“我不知道,我想都沒想到。”
過了一會兒以後,她再次用清澈的棕色眼眸看著他說:
“你回答了我的問題。我知道現在我必須回答你的問題。”
“所以呢?”
“據我所知,他完全正常,幾乎太正常了。”
“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說在性方面,我也是完全正常,但是……呃,因為我很少有機會,所以我想要有一點兒稍微不同於……是不是可以這樣說,不同於例行公事的性愛?”
“原來如此。”科爾貝里說,靦腆地抓抓耳後。
他遲疑了幾秒鐘。女孩兒嚴肅地看著他。最後他說:
“是不是他先……在瓦納迪斯游泳池跟你搭訕?”
“不是,正好相反,如果要我坦白講的話。”
她突然站起來走到窗戶旁邊,從那裡望出去可以看到大教堂。她頭也沒回地說:
“確實如此。如果坦白講的話,正好相反。昨天我出門去找男人。我準備好了要這樣做,我給自己做了心理準備,如果你想知道的話。”
她聳聳肩。
“那是我的生活方式。”她說,“我已經這樣生活好幾年了,如果你想知道的話,我還可以告訴你我為什麼這樣生活。”
“沒有必要。”科爾貝里說。
“我不在意。”她說,用手指絞弄著窗簾。 “我的意思是說,告訴你——”
“沒有必要。”科爾貝里重複說。
“總之,我可以跟你保證,他跟我在一起的時候舉止相當正常。起初他甚至好像並不……特別有興趣。可是……我設法讓他變得有興趣。”
科爾貝里喝光他的咖啡。
“好吧,就到此為止了。”他不太確定地說。
她仍然頭也不回地說:
“我以前不是沒出過事,但是這一次,真的讓我必須好好想一想。這實在太糟糕了。”
科爾貝里沒說什麼。
“噁心。”她對自己說,又用手指頭絞弄著窗簾。然後她轉過身來說:“我跟你保證,是我先主動搭訕的,用一種非常囂張的方式。如果你想知道,我……”
“不,你沒這個必要。”
“而且我可以跟你保證,他絕對正常,當他……當我們一起在床上的時候。”
科爾貝里站起來。
“我覺得你這個人非常好。”她毫不做作地說。
“我也喜歡你。”他說。
他向門口走去,打開了門。然後他脫口說出連自己都吃驚的話:
“我已經結婚了,一年多了。我老婆懷孕了。”
她點點頭。
“我過的這種生活……”
她突然住口。
“那不是很好,”他說,“可能很危險。”
“我知道。”
“再見了。”科爾貝里說。
“再見了。”莉絲貝特·赫德維格·瑪麗亞·卡爾斯特洛姆說。
他發現自己的車子被開了一張違規停車的罰單。他茫茫然地把那張黃紙條折起來放進口袋裡。好女孩兒,他想著,長得挺像葛恩,奇怪,為什麼會……
在駕駛座坐定後,他暗忖,這整件事正如對一部拙劣小說的最佳反諷。
在警局,貢瓦爾·拉爾森開心地說:
“這下子解決了。他的性行為正常,他作為一名證人的可靠性也得到證實。整個事情完全是浪費時間。”
科爾貝里不敢確定整件事是否真的在浪費時間。
“馬丁呢?”他問。
“出去盤問小娃娃。”貢瓦爾·拉爾森說。
“此外呢?”
“什麼都沒有。”
“這裡倒是有點兒什麼。”梅蘭德從文件堆裡抬起頭來說。
“什麼?”
“心理學家的結論,他們的看法。”
“哼,”貢瓦爾·拉爾森不屑地說,“還不是'對一輛小推車產生單戀'之類的連篇鬼話。”
“呃,我可不敢這麼確定。”梅蘭德喃喃應道。
“把煙斗拿下來,這樣我們才聽得懂你在講什麼。”科爾貝里說。
“他們有個解釋,一個好像很有道理的解釋,相當令人擔憂。”
“難道還有什麼比目前這樣還令人擔憂的嗎?”
“是有關這個人不在我們檔案裡的可能情況,”梅蘭德自顧自地繼續講,“他們說,他非常可能完全沒有前科記錄,他甚至有可能生活了很久,都沒有給人任何有這方面傾向的印象。就很多方面來說,性變態和犯上毒癮很像。他們舉了一些國外的例證來支持。一個性變態的人,有可能多年來都用自我暴露或偷窺的方式來釋放他的性衝動。但是這個人一旦心血來潮犯了強暴罪或性謀殺,那麼此後他就只能犯下更多的強暴或性謀殺,才能夠得到滿足。”
“就像那個大熊的老故事一樣。”貢瓦爾·拉爾森說,“一隻大熊一旦殺過一頭牛,之後就沒完沒了之類的。”
“那就像上了毒癮的人一樣,需要一次比一次強烈的毒品才能解癮。”梅蘭德說,一邊翻閱報告。 “一個剛開始時吸麻藥的癮鬼,一旦改成吸海洛因,就沒有辦法再回頭吸麻藥,因為那對他已經太輕淡了,無法發生作用。就性變態的人來說,這道理可能是相似的。”
“聽起來挺有道理的。”科爾貝里說,“可是很粗淺。”
“我覺得他媽的快聽不下去了。”貢瓦爾·拉爾森說。
“還有比這個更不中聽的呢。”梅蘭德說,“這裡說,某個人有可能生活了很多年,都沒有使人注意到他有這種變態的性衝動,他甚至不需要有手淫或看小電影的習慣,更不要說有自我暴露或偷窺的行為。他有可能只是坐在那裡空想一些不同的性變態場景,他本人不需要有真正的經驗,直到有一天,突然有個碰巧的衝動促使他做出暴力行為。然後他就會情不自禁地一次又一次重複那種行為,而且一次比一次粗暴,一次比一次殘忍。”
“就像開膛手傑克。”貢瓦爾·拉爾森說。
“那個碰巧的衝動是什麼?”科爾貝里問。
“可能由各種各樣的事物引發——一個碰巧的情況,一種薄弱的心理狀態,疾病、酒精和毒品等等。如果我們認可這種觀點的話,那麼這個罪犯的過去根本就沒有線索可尋。警方的記錄派不上用場,醫院和醫生的病歷記錄也毫無用處。我們所要追查的那個人根本不會在這些資料裡面。一旦他開始強暴或殺人,他就無法住手;他也沒有能力自首或控制自己的行為。”
梅蘭德沉默地坐了一會兒,然後用指關節敲敲複印的報告說:
“這裡面有一些東西,和我們這案子吻合得可怕。”
“我相信還有很多其他的解釋。”貢瓦爾·拉爾森不以為然地說,“譬如說,罪犯有可能是個外地人,一個剛好經過這裡的外國人。甚至還有可能是兩件不同的謀殺案;淑女公園的案子可能是個臨時起意的殺人案——是由第一個案子的知名度所引發的。”
“有很多跡象反駁這種說法,”梅蘭德說,“譬如罪犯對地形的了解,執行謀殺時那種夢遊般的確定性,對時間和地點的選擇等等。還有很怪異的一個事實——在經過兩件謀殺、七天的追緝之後,我們還沒找到一個值得注意的嫌犯。除非我們把那個叫埃里克鬆的傢伙算在內。而且有個細節可以使臨時起意的理論打折扣,那就是在兩件案子中,女孩子的內褲都不見了。這項情報並沒有發布給新聞界。”
“不管怎麼說,我相信還是有其他的解釋。”貢瓦爾·拉爾森仍然斬釘截鐵地說。
“恐怕那是一廂情願的想法。”梅蘭德說著,點燃他的煙斗。
“是的,”科爾貝里一邊說,一邊站起來。 “可能是一廂情願的想法,貢瓦爾,但是我希望你是對的,否則……”
“否則啊,”梅蘭德說,“我們是一無所有。唯一可能使我們抓到那個謀殺犯的辦法,就是必須在他下次犯案的時候當場抓住,或者……”
科爾貝里和拉爾森不待他說完,就各自在心裡完成了那個句子,並且得到同樣令人不快的結論。
“或者,就是等他一次又一次,以同一種夢遊般的確定性不斷殺人,一直到運氣用光了被我們抓住。”梅蘭德說。
“那報告裡面還說了什麼?”科爾貝里問。
“老生常談,一大堆互相矛盾的說法。他有可能縱慾過度,也有可能是禁慾過度——後者的可能性好像比較高。但是也有與之相反的案例存在。”梅蘭德放下報告說,“你們有沒有想過,即使我們看見他站在眼前,我們也沒有證據可以證明他犯了那兩項謀殺罪。我們唯一擁有的物證,是淑女公園那幾個十分可疑的腳印。而且唯一可以確實證明我們所要追捕的對像是個男人的憑據,是在靠近女孩屍體的地上有些精蟲,這也是在淑女公園發現的。”
“況且,如果他不在我們的檔案裡面,即使取得他的全套指印,對我們也毫無幫助。”
“正是如此。”梅蘭德說。
“可是我們有一個證人,”貢瓦爾·拉爾森說,“那個搶劫犯曾經看見過他。”
“如果我們可以信任他的話。”梅蘭德說。
“你就不能說點兒讓我們振奮的話嗎?”科爾貝里問。
梅蘭德沒有回答,他們陷入一片沉寂。他們聽見隔壁房問傳來不止一部電話響的聲音,勒恩和某個人接聽了。
“你對那個女孩兒的看法如何?”貢瓦爾·拉爾森突然問。
“我喜歡她。”科爾貝里說。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另一個不愉快的想法閃過他的心頭。
他知道莉絲貝特·赫德維格·瑪麗亞·卡爾斯特洛姆讓他聯想到誰了。不是他的妻子,差遠了。她讓他聯想起一個在世時和他從來沒有碰過面,然而死後卻左右他的想法和行為很長一段時間的一個女人。他只見過她一次,是兩年前的一個夏日,在穆塔拉市的停屍間裡面。
他甩甩頭,覺得心神不寧。
十五分鐘以後,馬丁·貝克帶著那張車票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