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丁·貝克在周五早上醒來時,一點兒都沒有曾休息過的感覺。事實上他覺得,現在比前一晚喝了好幾杯咖啡後到深夜終於睡著前還要累。他睡得很不安穩,翻來覆去而且噩夢連連。醒來時,他覺得橫隔膜隱隱作痛。
吃早餐時,他和妻子大吵一架,肇因是如此微不足道,以至於他五分鐘後關門出去時,已經忘了是為什麼而吵。總之,他在那場紛爭裡面扮演的是比較被動的角色,而他老婆是攻擊的那方。
既疲倦,又對自己不滿意的他,撐著刺痛的眼皮搭地下鐵到閘門廣場,再換火車到仲夏夜廣場,去他位於瓦斯嘆加區的辦公室報到一下。他並不喜歡搭地下鐵,雖然從巴卡莫森到南區的警察總局開車比較快,但是他偏偏有拒絕駕車的怪癖。這也是造成他和妻子英雅不和的一個基本原因。更糟糕的是,自從發現公家可以給使用自家車輛的警察每公里四十六元的補貼以後,她就更常提起這個話題。
他搭電梯到三樓,在玻璃門外的安全鎖盤上按下數字密碼,再向守衛點點頭,然後就到自己的辦公室去。從桌上堆積的文件中,他找出必須帶到國王島街警局的文件。
桌上還有一張色彩鮮豔的明信片,上面是一隻戴著草帽的驢子,一個胖嘟嘟、黑眼珠的小女孩兒捧著一籃橘子,還有一棵棕櫚樹。那是從西班牙馬爾卡島寄來的卡片,他們部門中最年輕的人員奧克·斯滕斯特倫正在那裡度假,卡片上的收信人寫著“馬丁·貝克及大夥兒們”。馬丁·貝克花了一番功夫,才讀懂他用污損的圓珠筆寫的字:
馬丁·貝克微微一笑,把明信片放進口袋裡。然後他坐下來,查出奧斯卡松家的電話號碼,伸手拿起電話。
是那個丈夫接的電話。他說,他的家人剛剛回來,如果馬丁·貝克要見他們的話,最好趕快來,因為離開之前他們還有很多事要辦。
他叫了一輛出租車,十分鐘以後,他按下奧斯卡松家的門鈴。那位丈夫打開門,帶他到明亮的客廳中的沙發上坐下。孩子們不見踪影,但是他可以聽見他們的聲音從某個房間傳來。
他們的母親站在窗邊熨衣服,當馬丁·貝克進來時她說:
“對不起,我快弄完了。”
“很抱歉必須打攪你們。”馬丁·貝克說,“但是我非常希望在你們離開以前,和你們再談一次。”
那位丈夫點點頭,在矮咖啡桌另一頭的皮製扶手椅中坐下。
“當然,我們願意盡力幫忙,”他說,“內人和我對這件事一無所知,但是我們和萊娜談過,除了已經告訴你的那些事情之外,她似乎無可奉告了。很抱歉。”
他的妻子放下熨斗看著他。
“感謝上蒼,我寧可她不要知道太多。”
她拔掉熨斗的插頭,在她丈夫椅子的扶手上坐下來。他用手臂環繞著她的臀部。
“其實我是要來問,你兒子是否提起過任何可能和安妮卡那件事有關的事情?”
“勃西?”
“是的,根據萊娜的說法,他曾經消失了一會兒,沒有證據顯示他不是跟著安妮卡走,他甚至有可能見到過那個害死她的人。”
他聽得出來自己的想法和說法是多麼白痴:我像在照本宣科一樣,或者說,像在宣讀一份警察報告。我的腦袋到底在想什麼?我怎麼可能從一個三歲大的孩子口裡問出可以理解的話?
對他這番自以為是的說辭,扶手椅上那對夫婦似乎沒有特別反應。大概他們認為,警察講話反正都是這副德性。
“可是已經有個女警來這裡問過他了,”奧斯卡松太太說,“他還這麼小。”
“是的,我知道。”馬丁·貝克說,“但我還是要拜託你們,讓我再試一次。他有可能曾經看見了什麼。如果我們能夠讓他記起那天……”
“可是他才三歲啊,”她插嘴說,“他連話都還講不清楚。我們是唯一可以聽瞳他在說什麼的人。事實上,有時候連我們也沒辦法完全聽懂。”
“呃,我們可以試試看,”那位丈夫說,“我的意思是說,我們盡力幫忙就是了。也許萊娜可以幫他回想做過什麼事。”
“謝謝,”馬丁·貝克說,“真是感激不盡。”
奧斯卡松太太站起來走進幼兒房,不久便和兩個孩子回來。
勃西跑過來站在他父親身邊。
“那是什麼?”他問,用手指著馬丁·貝克。
他把頭偏到一邊看著馬丁·貝克。他嘴巴髒髒的,面頰上有一條刮痕,覆蓋額頭的淡色頭髮底下隱約可見一塊極大的淤青。
“爸爸,那是什麼?”他不耐煩地又問了一次。
“那是一個人。”他父親解釋道,抱歉地對馬丁·貝克笑笑。
“嗨。”馬丁·貝克說。
勃西不理會他的問候。
“她叫什麼名字?”他問他父親。
“是他。”萊娜糾正他。
“我的名字是馬丁·貝克。”馬丁·貝克說,“你叫什麼呢?”
“勃西。什麼名字?”
“馬丁。”
“馬丁,名字叫馬丁。”勃西說,那口氣彷彿是很驚訝竟然有人叫這種名字。
“是的。”馬丁·貝克說,“你的名字叫勃西。”
“爸爸的名字叫柯特,媽媽的名字……叫什麼?”
他指著他母親,後者說:“英格麗,你知道啊。”
“英格麗。”
他走到沙發這邊,把一隻胖嘟嘟、黏糊糊的手放在馬丁·貝克的膝蓋上。
“你今天有沒有去公園啊?”馬丁·貝克問。
勃西搖搖頭,用一種執拗不遜的口氣說:
“不去公園玩,要出去開車。”
“好,”他母親安撫他,“等一下,等一下我們就出去開車。”
“那你也要去開車。”勃西對馬丁·貝克挑戰似的說。
“好,我可能也會去。”
“勃西會開車。”小男孩兒心滿意足地說,爬上沙發椅。
“你去公園的時候,都玩什麼?”馬丁·貝克自認為這句話的口吻既逢迎又親切。
“勃西不去公園玩,勃西要開車。”小男孩很懊惱。
“是的,那當然,”馬丁·貝克說,“你等一下當然要去開車。”
“勃西今天不去公園玩,”他姐姐說,“那個人只是問你,上次去公園的時候你玩什麼。”
“傻瓜。”勃西加重了口氣說。
他一溜煙儿滑下沙發,馬丁·貝克懊悔沒有特別為男孩子帶一些糖果來。通常他是不賄賂證人的,可是從另一方面來看,他也從來沒有詢問過一個三歲大的證人。現在如果有一條巧克力的話,一定很管用。
“他對每個人都那樣講。”勃西的姐姐說,“他就是這麼傻乎乎的。”
勃西向她揮拳頭,憤怒地說:
“勃西不傻!勃西很乖!”
馬丁·貝克摸摸口袋,想知道有沒有什麼可以引起男孩兒的興趣,然而他只找到那張斯滕斯特倫寄來的風景明信片。
“你瞧。”他說。
勃西立刻向他跑來,熱切地盯著明信片。
“那是什麼?”
“一張明信片。”馬丁·貝克回答,“你看上面有什麼?”
“馬,花,拮子。”
“什麼是拮子?”馬丁·貝克問。
“橘子。”他母親解釋道。
“拮子,”勃西說著,一邊用手指。 “還有花,還有馬,還有小姑娘。小姑娘叫什麼名字?”
“我不知道。”馬丁·貝克說,“你想她叫什麼名字?”
“烏拉。”勃西即刻回答,“小姑娘是烏拉。”
奧斯卡松太太用手肘頂頂她的女兒。
“你記不記得烏拉,還有安妮卡,還有勃西,還有萊娜,在公園一起盪鞦韆?”萊娜趕快問。
“記得!”勃西很高興地說,“烏拉、安妮卡、勃西、萊娜,在公園盪鞦韆,買冰淇淋。記得吧?”
他的父母親交換了一個眼神,然後那個母親點點頭。馬丁·貝克領悟到小男孩確實記得在公園那特別的一天。他凝神坐著,希望沒有任何事物打斷男孩的思路。
“你記不記得,”他姐姐繼續說,“烏拉、萊娜、勃西,玩跳房子?”
“記得,”勃西說,“烏拉、萊娜,跳房子。勃西也跳房子。勃西會跳房子。記得勃西跳房子吧?”
小男孩兒回答他姐姐的問題,情緒高興而且馬上能記起來,整個對話似乎跟隨著某種模式,馬丁·貝克不禁懷疑這是這對姐弟間經常在玩的一種問答遊戲,一種類似“你記不記得”的遊戲。
“是的,”萊娜說,“我記得。勃西、烏拉、萊娜玩跳房子,安妮卡不要玩跳房子。”
“安妮卡不要跳房子,安妮卡生氣萊娜、烏拉。”勃西沉著臉說。
“你記不記得安妮卡生氣?安妮書生氣跑掉了。”
“萊娜、烏拉傻瓜安妮卡。”
“安妮卡說萊娜和烏拉是傻瓜嗎?你記不記得?”
“安妮卡說萊娜、烏拉傻瓜。”然後他很斷然地接著說,“勃西不是傻瓜。”
“萊娜和烏拉傻瓜的時候,勃西和安妮卡做什麼?”
“勃西、安妮卡捉迷藏。”
馬丁·貝克屏住呼吸,他希望女孩子知道接下來應該問什麼。
“你記不記得勃西和安妮卡玩捉迷藏?”
“記得。烏拉、萊娜不玩捉迷藏。烏拉、萊娜傻瓜。安妮卡乖,勃西乖,人乖。”
“哪個人?”
“公園那個人乖,勃西拿嘀喀。”
“那個人在公園裡給你一個嘀喀?你記不記得?”
“人給勃西嘀喀。”
“你是說,一個像爸爸的手錶一樣會滴噠滴噠走的東西?”
“嘀喀!”
“那個人說什麼?那個人跟勃西和安妮卡講話了嗎?”
“人和安妮卡講話,人給勃西嘀喀。”
“勃西和安妮卡從那個人那裡得到嘀喀嗎?”
“勃西有嘀喀,安妮卡沒有嘀喀,勃西有嘀喀。”
勃西突然轉身跑到馬丁·貝克身邊。
“勃西有嘀喀!”
馬丁·貝克拉開袖子,露出他的腕錶給勃西看。
“你是不是指像這樣的嘀喀?那個人給你這種東西嗎?”
勃西打馬丁·貝克的膝蓋。
“不是!嘀喀!”
馬丁·貝克轉向男孩的母親。
“什麼是嘀喀?”他問。
“我不知道。”她說,“他確實把表和時鐘都叫做滴喀,可是現在他的意思好像不是那樣。”
馬丁·貝克彎下腰來問小男孩:“勃西、安妮卡和人做什麼?你們兩個和人玩了嗎?”
勃西似乎對問答遊戲失去了興趣,他嘟起嘴巴說:
“勃西找不到安妮卡,安妮卡傻瓜和人玩。”
馬丁·貝克正想張嘴說話,卻又馬上閉嘴,因為證人一溜煙儿跑出房間了。
“抓不到我!抓不到我!”男孩兒興高采烈地喊著。
他姐姐生氣地望著他說:“他總是這樣傻乎乎的。”
“你想,他說的嘀喀是什麼意思?”父親問。
“我不知道。總之,顯然不是手錶,我不知道。”她說。
“他似乎和安妮卡一起遇見了某個人。”奧斯卡松先生說。
但是,那是什麼時候?馬丁·貝克心裡想。是星期五,還是之前的某一天?
“噁心,真可怕,”奧斯卡松太太說道,“一定就是那個人,那個做那件事的人。”
她打了一個寒顫,她丈夫安慰地撫摸她的背。他憂慮地看著馬丁·貝克,說:“他還這麼小,懂的字不多。我不覺得他有辦法描述這個人的長相。”
奧斯卡松太太搖搖頭。
“不可能,”她說,“除非他的長相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否則不可能。譬如說,如果他穿了某種制服,勃西很可能就會叫他小兵,否則……我不知道,沒有什麼事情會讓小孩子覺得不尋常。即使勃西遇到一個綠頭髮、粉紅眼睛和三隻腳的人,他也不會覺得有什麼奇怪。”
馬丁·貝克點點頭。
“或許那個人真的穿了某種制服,或者有某樣勃西記得的東西。如果你單獨和他談,會不會比較好?”
奧斯卡松太太站起來聳聳肩。
“我盡力就是了。”
她讓門半開著,這樣馬丁·貝克就可以聽見她和男孩兒的談話。二十分鐘以後,她回來了,從男孩兒那裡再也問不出什麼來了。
“我們現在能離開嗎?”她焦慮地問,“我的意思是說,勃西是不是得……”她突然住口,然後又說:“還有萊娜?”
“沒問題,你們當然可以離開。”馬丁·貝克邊說邊起身。
他和他們兩人握手道謝,但是當他要離去時,勃西跑了出來,兩隻手臂一把抱住他的雙腿。
“不能走。你坐這裡,你要跟爸爸講話,勃西也跟你講話。”
馬丁·貝克試圖脫身,但是勃西抱得非常緊,馬丁·貝克不想惹他生氣。他探入長褲口袋,拿出一枚五元硬幣,用詢問的眼神看看那位母親。她點點頭。
“這兒,勃西。”他說,把錢幣拿給男孩看。
勃西馬上鬆開手接了錢說:
“勃西買冰淇淋。勃西有好多錢買冰淇淋。”
他帶領馬丁·貝克跑向通道,從靠近前門的一個低矮掛鉤上拿下一件吊在那裡的小夾克。男孩把手探進夾克口袋。
“勃西有很多錢。”他說著,舉起一個骯髒的五元硬幣。
馬丁·貝克打開門,轉過身,把手伸向勃西。
小男孩抱著夾克站在那裡,當他把手抽出口袋時,一張白色小紙片掉了出來,緩緩地飄落到地板上。馬丁·貝克蹲下去把它撿起來,男孩高聲地叫著:
“勃西的嘀喀!人給勃西的嘀喀!”
馬丁·貝克看著手裡那張紙片。
那是一張普通的地下鐵車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