牆上那隻電子鐘的時間是十點五十五分,至於日期,根據貢瓦爾·拉爾森桌上的日曆是一九六七年六月二日星期五。
馬丁·貝克只是碰巧路過。他剛剛走進來,把一個箱子放在門口的地板上。
他打了聲招呼,把帽子放在檔案櫃旁的玻璃瓶邊,從托盤上取了一隻玻璃杯倒滿水,靠著檔案櫃站著準備喝水。桌子後面那個男人沒好氣地瞪著他說:
“他們把你也派到這裡了?我們又做錯什麼事了?”
馬丁·貝克喝了一口水。
“據我所知,沒有。不要擔心,我只是來找梅蘭德,我請他幫我辦點兒事。他人呢?”
“老毛病,在廁所裡。”
梅蘭德愛待在廁所裡的怪毛病已經是老掉牙的笑話了,但就算這笑話背後有絲毫的真實性,馬丁·貝克仍不知為何感到有點兒不快。
無論如何,他通常都把不快深藏不露。他平靜地看了桌後那人一眼,目光中帶著詢問,然後說:
“你在煩什麼?”
“還用說嗎?當然是那些搶劫案啦。昨天晚上又一樁,在瓦納迪斯公園。”
“我聽說了。”
“一個退休的傢伙帶他的狗出門。腦袋後面被打了一棍。皮夾子裡有一百四十元。腦震盪,還在醫院裡,什麼也沒聽到,什麼也沒看到。”
馬丁·貝克沉默不語。
“這已經是兩個星期以來的第八次了。那個傢伙遲早會殺死人。”
馬丁·貝克把水喝光,放下玻璃杯。
“如果沒人及早把他抓住的話。”貢瓦爾·拉爾森說。
“你是指誰把他抓住?”
“警察啊,我的天,我們當中的任何一個人。案發前十分鐘,第九區的巡警才剛去過那兒。”
“案發時暱?他們當時在哪裡?”
“在局裡喝咖啡。每一次都是這樣。如果瓦納迪斯公園裡的每個樹叢後都躲了一名警察,那麼案子就會發生在瓦薩公園;如果瓦納迪斯公園和瓦薩公園的每個樹叢裡都躲了一名警察,那麼他就會在理爾貞斯樹林出現。”
“那麼,如果那裡的每個樹叢裡也都躲了一名警察呢?”
“那麼示威的群眾就會衝擊美國貿易中心,放火燒美國大使館。這不是在開玩笑。”貢瓦爾·拉爾森氣哼哼地加上一句。
馬丁·貝克直視著他說:
“我沒在開玩笑,我只是好奇。”
“這個傢伙很內行,他簡直就像有雷達一樣。他攻擊的時候,從來都沒有警察在附近。”
馬丁·貝克用拇指和食指捏捏鼻粱。
“派……”
拉爾森立刻插嘴說:“派?派誰?派什麼?警犬車不成?然後讓那些該死的狗把巡警撕成碎片?再說,昨天那個受害人就有一隻狗。結果對他有什麼好處?”
“是哪種狗?”
“我他媽的怎麼知道?我該去盤問那隻狗不成?還是把那隻狗抓到這裡來,把它送進廁所裡讓梅蘭德盤問它?”
貢瓦爾·拉爾森說這話的時候一臉正色。他用拳頭敲著桌面,繼續說:
“一個精神病到各個公園埋伏,敲群眾的頭搶劫,你竟然來這裡談什麼狗!”
“事實上不是我起頭的……”
貢瓦爾·拉爾森又一次打斷他。
“總之,我告訴你,這個傢伙內行得很。他只找沒有自衛能力的老人和女人,而且總是從後面攻擊。上禮拜有個人說什麼來著?哦,對了,'他像頭豹子似的從樹叢裡躍出來'。”
“只有一個辦法。”馬丁·貝克用摻了蜜的聲音說。
“什麼?”
“你親自出馬,假扮成一個沒有自衛能力的老人。”
桌後那個人轉頭瞪著他。貢瓦爾·拉爾森身高六英尺三英尺,體重二百一十六磅。他有重量級拳擊手的肩膀,巨大的手臂上長滿了雜草似的金色汗毛。他的頭髮淡金,都梳到腦後,有一對經常充滿不悅的湛藍色眼睛。科爾貝里常常用以下的形容來總結對他的描述:“帶有一臉飛車黨人的凶相。”
此刻,那對藍眼珠正用比平時還要不快的神色盯著馬丁·貝克。
馬丁·貝克聳聳肩說:
“不說笑了……”
貢瓦爾·拉爾森立刻打斷他。
“不說笑?我看不出來這種事有什麼好笑。我正在這兒被這輩子碰到的最嚴重的連續搶劫案搞得焦頭爛額,而你卻進來談天說地、胡言亂語。”
馬丁·貝克知道,這個人正在無意識地做一件很少有人能辦到的事:用話激他,把他激怒到發脾氣。雖然對這點心知肚明,但他仍忍不住把靠在檔案櫃上的手臂一揮,說道:
“夠了!”
幸好這時候,梅蘭德從隔壁走進來。他沒穿外套,只穿著襯衫,嘴裡叼著一隻煙斗,手中抱著一本打開的電話簿。
“嗨。”他說。
“嗨。”馬丁·貝克說。
“你一掛斷電話,我就想起了那個名字,”梅蘭德說,“叫阿爾維德·拉爾森。我也在電話簿裡查到了。但是打電話去沒用。他四月份死了,腦溢血。可是一直到最後還在干那一行,在南邊開一家買賣舊貨的店,現在已經關門了。”
馬丁·貝克接過電話簿看了看,點點頭。梅蘭德從長褲口袋裡掏出一盒火柴,仔細地點著煙斗。馬丁·貝克往裡走了兩步,把電話簿放在桌子上,然後又回到檔案櫃那兒。
“在忙什麼,你們兩個?”貢瓦爾·拉爾森一臉狐疑地問。
“沒事,”梅蘭德說,“馬丁想不起來我們十二年前辦過的某個案件中的人名。”
“你們破案了嗎?”
“沒有。”梅蘭德說。
“可是你記得名字?”
“對。”
貢瓦爾·拉爾森把電話簿拉過來,翻了翻之後說:
“你他媽的怎麼有辦法記得一個姓拉爾森的人,而且還記了十二年?”
“這挺容易的。”梅蘭德輕描淡寫地回道。
電話鈴聲響了起來。
“第一分局,我是值勤警官。抱歉,女士,你說什麼……什麼?問我是不是警察?我是第一分局的值勤警官拉爾森偵查員。你的名字是……”
貢瓦爾·拉爾森從胸袋抽出一枝圓珠筆,草草地寫了一個字。然後把筆舉在半空中。
“我能幫你什麼忙嗎……抱歉,我沒聽懂……呃?一個什麼……一隻貓?有一隻貓在陽台上?哦,一個男人啊……有一個男人站在你的陽台上?”
貢瓦爾·拉爾森把電話簿推到一旁,拿來一本備忘錄,在紙上寫了幾個字。
“是,原來如此。你說他長什麼樣子?是,我在聽。頭髮稀薄,往後梳。大鼻子。嗯哼。白襯衫。中等身高。嗯……棕色長褲,沒扣釦子。什麼?哦,是襯衫沒扣釦子。灰藍色的眼睛……等一下,女士。我們先搞清楚。你是說,他是站在自己家的陽台上?”
貢瓦爾·拉爾森看看梅蘭德,又看看馬丁·貝克,然後聳了聳肩。他繼續聽電話,同時用圓珠筆挖耳朵。
“抱歉,女士,你說這個男人是站在他自己家的陽台上?他曾經對你動手動腳嗎……哦……他沒有……什麼,在街對面,在他自己的陽台上?那你怎麼看得到他的眼睛是灰藍色的?那條街一定很窄……什麼?你做什麼……等等,女士。這個男人只是站在自家陽台上……他還做了什麼……看下面的街道?街上發生了什麼事……沒發生什麼事?你說什麼,有車,有小孩兒在玩?晚上也這樣?晚上小孩兒也在街上玩嗎……哦,他們沒有。但是他晚上也站在那裡……你要我們怎麼辦,派警犬車去嗎……事實上,女士,沒有法律禁止任何人站在自己家的陽台上……你說,只是報告一個狀況?蒼天在上啊,女士,如果每個人都來報告他們觀察到的狀況,那麼每一個市民起碼需要配上三個警察才應付得了。……感激?我們應該覺得感激?不耐煩?我的態度不耐煩?聽我說,女士……”
貢瓦爾·拉爾森突然住口,把電話聽筒舉得離耳朵一英尺遠。
“她掛斷了。”他一臉驚異地說。
隔了三秒鐘,他用力掛上聽筒:
“去死吧,老母狗。”
他把剛剛寫了字的那張紙從備忘錄上撕下來,然後用紙把圓珠筆尖上的耳屎仔細擦乾淨。
“群眾真是瘋狂,”他說,“難怪我們什麼事都辦不成。總機怎麼沒有過濾這類電話呢?應該有一條專線直通精神病院。”
“習慣就好啦。”梅蘭德說著,平靜地拿起他的電話簿,把它合起來,走回隔壁的房間去。
貢瓦爾·拉爾森擦乾淨圓珠筆以後,把紙捏成一團扔到垃圾桶裡。他酸溜溜地看了一眼門邊的行李箱,說:
“你上哪兒去啊?”
“只是去穆塔拉待幾天,”馬丁·貝克回答,“那裡有點兒事必須去瞧瞧。”
“哦。”
“我一個星期之內就回來。但是科爾貝里今天會在。他從明天開始在這兒執勤。所以你不必擔心。”
“我不擔心。”
“對了,那些搶劫案……”
“怎麼樣?”
“沒,沒什麼。”
“如果他再動兩次手,我們就會把他抓住。”梅蘭德在隔壁房間大聲說。
“沒錯,”馬丁·貝克說,“再見啦。”
“再見。”貢瓦爾·拉爾森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