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抱茗荷之說

第10章 抱茗荷之說

抱茗荷之說 山本禾太郎 13163 2018-03-16
從前有一位女性,芳名叫做田所君子。君子既沒有見過生身父母,也不知曉他們的姓名,甚至連自己是在哪兒出生的都不清楚。從記事的時候起,她就和祖母二人相伴,住在山腳下一所簡陋的小房子裡。她就如同一個從很遠的國度,順水漂流而來的孩子一般。 以前祖母講私房話時,曾提到君子的出生地,大概是在攝津一帶的風平村或風下村。但是現在,不論地名還是村名,君子都不記得了,只是依稀記得家門口有棵大柿子樹,夏天時長到六尺來高,還有條大蛇,從屋頂順樹爬下,碩大的向日葵花盤,靜靜地迎著太陽…… 明明知道單憑這些記憶,不足以尋得地點,但有一點可以確定的是:她家門口左面不遠處,肯定有一座異常聳立的高山,山頂上還有棵孤零零的大松樹。燦爛的夕陽下,山頂彷彿被塗了一層紫色,那好似用墨勾勒出來的松樹形象,深深地留在了君子腦中。

每次出門旅行,君子總會去尋找那美麗的夕陽,還嘗試著站在別的農戶家的後門,向遠處眺望。然而記憶中的那些景象,她一次都沒有遇上。為此,儘管是真真切切的記憶,君子亦不免開始懷疑。 君子的祖母,在她八歲的時候過世了。按照祖母的說法,君子的父親,是在君子出生第二年秋天故去的。父親是個樂善好施的人。為了方便到四國來周遊聖地的人,竟特意騰出一間側房,提供給路人休息。這些巡禮者進到村里,只要向村民打聽,哪兒有好人家能藉宿,人們就會立刻告訴他們去君子家。因此,那時候的君子家,總是有形形色色的人出入。既有善良的老夫婦,也有容貌姣好的尼姑。這些人承蒙他們夫婦的恩惠,得以藉宿一宿,往往趕到側房,連忙脫下行裝後,就立刻返回正屋,再次向這對夫婦致謝。而父親則會囑咐君子的母親,煮些蔬菜湯送到客人住的側房,有時候更會親自前往側房拜訪。

父親總是樂於聽這些旅人,分享他們的故事,而這些旅人,偶爾也會蜂擁來到正屋。這時,母親就會坐在父親的身旁靜聽。 然而,旅人中雖然有貌美的尼姑、善良的老者,卻也不乏臉上長著疤痕、面相凶狠的彪形大漢,還有說話喋喋不休、好似幽靈的老人,斷手的人,看著就嚇人的人……每當這些面相嚇人的旅客留宿時,君子的媽媽總是後脊發涼,連稱害怕,躲到里屋不肯出來。 如此通盤一想,祖母講的這些枕邊話,還是挺有條理的,但實際上則是顛三倒四,有時甚至只有些零零碎碎的話。這也是因為君子那時候,才剛剛懂事的緣故。這些記憶,現如今都已變得模模糊糊,祖母講的支離破碎的話,也變得彷彿夢中發生的一樣。 但是,對於君子來說,即使是住在那樣簡陋的小屋裡,那一切,也都是自己和祖母一起,生活過的珍貴回憶。君子憑藉想像力,試圖還原和填補上,那些逝去的記憶片段。

就這樣,這些記憶在君子的心中,一步一步漸漸地完整起來。比如說,父親和那些面容姣好的婦人,談話時候的身影,在一旁默默傾聽的母親的樣子,那婦人的長相等,都好像西洋景裡的鏡頭一般,清晰地浮現在腦海裡。 聽祖母說,父親去世的那一天——更貼切的說法,是被殺害的那一天——曾有兩位旅人借宿:一位是六十二、三歲的老太婆,滿頭銀髮一絲不亂地攏在後腦,身板像男子一樣結實,面相雖頗髙雅,但過分健壯的身體,卻給人一種不自然的感覺,彷彿她不是老人一樣,讓人忍不住覺得害怕;另一位前去巡禮的旅人,也是一個女子,當時的年紀,與君子的媽媽差不多,三十七、八歲。灰色的頭巾,連臉都遮了個嚴嚴實實,只露出雙眼在外面。那是一雙異常清澈、美麗的眼睛。這女子即使是在屋裡時,甚至是吃飯的時候,都不肯除去頭巾。還沒等大家詢問,她就解釋說,自己身患頑疾,容貌變得醜陋無比,故不能摘掉頭巾示人,而且,她就要這樣去拜訪高僧。

不論是那個滿頭白髮的老嫗,還是這個圍著頭巾的巡禮者,穿著打扮都與常人無異。一眼望去,只覺得這兩人頗為文雅,絕不同於那些街頭討飯前行的旅人,而是誠心誠意的朝聖者。 後面這位戴頭巾的女子,好像頗能吸引祖母的注意。因為她與君子媽媽的容貌酷似,從頭巾縫隙中,向外張望的眼睛,尤其跟君子媽媽的眼睛如出一轍。從容貌到身形,兩人簡直近似得一模一樣。如果這個女子沒有蒙著頭巾的話,恐怕哪個才是君子媽媽,都很難分辨清楚。 這兩位旅人,雖然裝得偶然同宿一家,但怎麼看都像是結伴而行的主僕倆。感覺上,老嫗是那位蒙頭巾女子的家僕。 君子每次聽祖母講這二人的事情時,都覺得非常害怕,這畢竟是父親被殺那天晚上,發生的事情啊!她就好像聽著恐怖的鬼故事一樣,身體忍不住縮成一團。現在記憶雖然已經不再清晰,沒有那種瘆人的恐怖感了,可是,每當這兩位旅人的身影,浮上君子的心頭,她就覺得彷彿又看到了,父親臨終的景象。

白髮的老嫗、圍著頭巾的女人……活脫脫一幅地獄圖景。這幻境就這樣縈繞著君子…… 在這兩位旅人到來的四、五天之前,君子的媽媽就開始發高燒,一直臥床不起。她的脖頸上,長了個瘤子,使得她痛苦不堪。為此,關於這兩個朝聖者的留宿等事情,也就不知道了。 這村子距離有醫生的那個小鎮,大約有兩里路,村里人不會因為一點病,就去看醫生。父親當年在四國各地朝聖的時候,總是攜帶著一根寶貴的法杖,這回便取出這根法杖,或是撫摸著病人的頭,或是為她誦經,總之是徹夜看守在妻子身旁。 天很快就亮了,那兩位旅人,因為要早早出發,希望和主人拜別,所以君子的父親,就離開了母親身邊,來到起居室。只見兩位旅人,已然收拾停當了,向父親表達了借住一宿的感激之情,接著則說:聞知夫人得病,想必主人一定很為難,為了表達謝意,同時,也是他們這些四國巡禮者的義務,兩人一同祈禱夫人,能夠早日恢復。而後,兩人拿出一個金色的護身符,遞給父親,說這護身符只有前來朝拜十次以上,才能夠被授予,珍貴性不言自明。兩人說就把這護身符給病人,讓她喝了吧。父親感撖萬分,用雙手恭恭敬敬地,接過這個看起來十分靈驗的護身符,道了一聲謝。

兩位旅人出發以後,祖母像往常一樣,進到旅人借住的房間看了一下。大體上旅人們都習慣,將房間收拾得整整齊齊,什麼都不會落下,而出發的時候,則會在門口貼張護身符,以致大門口眼下,已被粘了個厚厚實實。只見那門口又粘了兩張新的護身符,想必正是那兩名旅人所留。 祖母的話,都不過是些朦朧的記憶片段。但君子的確記得,曾看到大門內側,粘滿了人們前來四國朝聖,所獲得的護身符,這些護身符從上到下,層層疊起,就好像是貼了花的球拍一般。 父親將那個金色的護身符,小心翼翼地泡在水中,想要母親喝下。但那天早上,母親已經退燒了,所以怎樣都不肯喝。母親搖著頭,堅持不喝。父親端著茶碗,盯著母親的臉,看了一會兒,說了一句:“真可惜啊!”然後隨意地抬起手,將碗中的護身符一口飲下。哪知不出一小時,父親就口吐黑血,痛苦呻吟著死去了。

祖母所講的所有事情當中,君子記得最清晰的,就是這件事情一一父親的暴斃。也許是因為,這實在是一起大事的緣故吧。此外,更不可思議的大謎團是,父親明明接受了那麼靈驗的護身符,但怎麼就那麼故去了呢? 那兩位旅人,雖然只在君子家停留一天,卻好像不是首次在這村莊出現。在過去的兩、三年裡,她們在這個村莊里,出現了五、六次之多,據說,每次都會詢問村子裡有沒有病人。只有確認沒有病人以後,她們才會掉頭離去。 所以,那兩個可疑的巡禮者,肯定與父親的死有關,而君子卻從來沒有聽祖母說過,是這兩個人殺死的父親。但也可能是君子忘記了。而與此相反,祖母說的一些話,好像在肯定父親的死一樣,這些話仍依稀留在君子的腦海深處。

母親是個極其順從的人,可以說讓她面向東,她就會向東站上一年;讓她向西,她也會面向西站上三年。這樣一個像佛一樣、溫柔順從的人,會那麼固執地,拒絕喝用金色的符泡出的水,肯定是接到了佛祖的警告。父親緊接著就把符吞了下去,這大概是受了佛祖的懲罰吧。 如果君子還留有當時的記憶,父親到底有沒有做過,會遭到佛祖報應的事情來呢?這麼一想,父親這些遠近聞名的、積德行善舉動的背後,是不是還有某些原因? 祖母對於君子的父親——也就是自己的親生兒子,好像並不經常提起,反而經常對君子說起她的媽媽,而且,幾乎每日每夜都要提到。 母親是父親的第二任妻子,聽說比父親要年輕二十多歲,而且,無論她的外表還是內心都很美。她對前妻留下的,相當於君子異母兄長的繼子非常疼愛,但是,這個孩子在君子出生前就死了。

母親的一生可以說,是名副其實的紅顏薄命,有很多不幸的遭遇。特別是她嫁給父親之前,曾被嫁過去的人家休掉,並且還被逐出家門。這其中好像有不少讓母親悲傷、委屈的內情,但這些事情,母親一次也沒有提起過。之後母親嫁給父親,把這里當做自己的棲身之所。婆婆待她像親生女兒一樣,丈夫又很中意她,再加上生下君子這個唯一的孩子,母親終於再次感到安心幸福。但緊接著的,卻是父親的意外死去。 在提到母親的時候,祖母眼中不止一次地閃現出淚光。如此喜愛兒媳婦的祖母,卻好像一點也不了解母親的身世。母親究競為什麼,嫁到父親這裡來?君子連這個緣由,也沒有聽祖母說起過。 聽祖母說,生下君子之前,母親就像個把魂魄丟在前世的人,雖然很順從,卻顯得有些呆滯。儘管如此,她有時卻從母親像洞穴般空虛的身體裡,感受到螢火般的寒光,讓人有些發怵。奇怪的是,母親雖然從未接到過任何信件,但她每月都會寫一封信,還要親自送到離家七、八公里遠的鎮上郵箱裡。

袓母還是挺在意兒媳婦的身世的,想知道信裡寫了些什麼,但留意了很長一段時間,也沒有好機會。聽祖母說,她有一次發現了一張寫廢的信紙,上面只有不到十行,全是些令人毛骨悚然的詛咒。究竟是些什麼樣的字句,君子好像聽祖母說過,但現在一點也想不起來了。 舉止古怪的母親,在生下君子以後,好像換了一個人似的,變得溫和、恬靜。就像一直附在身上的詭异怪物,已經被清除了,母親又恢復了本來的人格。而且,據說從那之後,母親再也沒有寫過信。 祖母斷斷續續的話語,像夢的碎片一樣,殘存在君子的記憶中。現在這些碎片,在君子想像力的作用下,不斷深入探尋著母親身世的秘密。 聽祖母說,在父親離奇死去後,已經退了燒的母親,得知頭一天夜裡,有兩個巡禮者留宿,而且,還有個戴頭巾的女人,長得和她很像。母親聽完後非常吃驚,又病得臥床不起了。 父親死後,本來就不富裕的君子家急轉直下,開始沒落。由於耕地沒了,家裡種地的農民,也被迫解雇了,偌大的家中,只剩下祖母、母親和君子三個人。之後沒過多久,為了湊足買米買鹽的錢,母親不得不沒日沒夜地織布。日子一天比一天困難,再這樣下去,三個人只有被餓死的份了。於是,母親說要回一趟老家,然後留下祖母一個人就出發了。 從父親暴死到家道敗落,以及後來母親說,要回老家而離開,這期間所發生的事,祖母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都斷斷續續、且沒有頭緒地講給君子聽了。但是現在,君子只能回憶起一些片段。但一想起祖母描述,母親出發時的情景,君子就會莫名其妙地,聯想起抱茗荷的紋飾和山茶花來。這並不是從祖母的話中得來的印象,而是君子親眼目睹過的記憶。這些記憶,通過祖母的話,又被想起來了。 可是,為什麼會從母親離家,聯想到抱茗荷紋飾和山茶花呢?君子家的家徽,又是什麼樣的呢? 君子尚未懂事,家道就敗落了,所以,家中不管在哪裡,都找不出印著家徽的物件。只有一個祖母經常拿在手裡盛著雜物的漆盒上,還印著家徽,那是一個圓圈裡,有四個正方形圖案的紋飾。所以,家徽肯定是圓形紋飾裡面有四個方塊。因此,按道理,君子的記憶中,是不該有抱茗荷這個圖案的。 另外,還有山茶花,君子和祖母所住的、山邊的破舊小屋附近,根本沒有山茶花。即便君子是在山中、或別人家的庭院中,見到過山茶花,也實在和母親的離家扯不上關係。君子隱隱約約地覺得,這兩樣東西,肯定是在發生某件重要事件時,作為一種特殊記憶,烙印在自己腦中的。 從君子被母親帶著離開家,直到她再度回到祖母身邊,這之間的情況,君子不止一次地聽祖母提起過,但那些並不是袓母的親身體驗。君子覺得,其中的大部分是自己說過的話,裡面夾雜著祖母的補充,其他則是祖母想像出來的。 一大早,天還沒有完全亮,君子就被母親帶著出門了。一路上坐了馬車又坐船,中間還換過幾次。君子有時候坐著打盹,有時候睡得很香時又被搖醒。整個過程似夢非夢,完全沒有清晰的記憶。只依稀記得,最後從公共馬車下來後,所走的路特別漫長。途中經過小河,越過小山,走上不知會延伸到何方的田間小道,而且,路過好幾個籬笆邊,開著菊花和茶梅的寂靜村莊。 一路上,君子時而被母親背著,時而被母親牽著手走。路途中肯定在哪裡留宿過,但是,到底是一次還是兩次,她都已經記不得了。留給君子的印象,只有黑暗中走在鄉下小路上的恐懼,和晚上滿是低矮房屋的鄉下小鎮裡,掛著一盞孤零零的煤油燈的破落小客棧。接著第二天仍舊是同樣的路。那時候,母親頭上分明戴著個頭巾。 旅途中的記憶,就像夢境一樣,紛亂而毫無聯繫。現在回憶起的途中景色,到底是當時的景色,還是君子後來旅行時,所見到的景色呢?一切都模模糊糊的,但君子有一點可以肯定,就是母親當時,確實戴著一個縮緬布的黑色頭巾。 爬上點綴著松樹的漫長坡道,瞬間眼前一片開闊,廣闊的原野,一直延伸到遙遠的地平線。周圍看不到一處人家;右手邊的遠方,有一個好大好大的池子;水池的對面,有一片樹林,以及圍著樹林的白色圍牆。太陽己經開始西沉了,那個寬廣的池子中的水,正散發著冰冷的光。 母親指著那片樹林,跟君子說了些什麼,但君子怎麼也回憶不起來,母親說的是什麼了。現在重新一想,那肯定是非常關鍵的話。現在只要能想起哪怕一句,一切像夢一樣的謎團,就可以迎刃而解了。君子雖然覺得很遺憾,但實在想不起來了。 君子跟著母親下山,走到樹林近前,離近了才發現林子很大。長長的田莆盡頭,高髙聳立著一面大門,就像大名居城裡的門一樣。母親站在門前,略微猶豫了一會兒,對君子說:“你先在這兒等一會兒,媽媽馬上就出來。”然後把一臉不樂意的君子,先安置在一旁,披著頭巾走進門去了。之後便不再有任何變化,母親再也沒從門裡走出來。 從那時到現在,已經過了十年,但君子仍能在心中,描繪出當時自己孤單無助的弱小身影。那時候自己等了一個多小時,周圍沒有人家,當然更不會有行人。但小孩子不會一直老實待著,君子悄悄地走到門裡去看,沒見到房屋,周圍只有幾棵大樹,從門外延伸進來的路,直通向森林深處。 君子忽然害怕起來,又回到門外,一邊忍著不哭出來,一邊圍著宅邸的圍牆轉。但周圍的小門都鎖得緊緊的,無論向右還是向左,圍牆的盡頭都是水池。太陽不斷向西落下,風越來越冷,君子終於哭著又走進門去了,院子裡好像神社一樣,到處立著石燈籠,從水池延伸過來的小河上架著石橋。周圍被長長的圍牆所環繞,像是個倉庫的建築物的房檐上,掛著滅火用的消防水龍和提桶。接著是個跟神社的事務所一樣的高大玄關,玄關側面的屋簷下,懸著一個轎子,跟戲裡老爺們坐的一樣。 君子一邊哭著,一邊用身體拱開一面大門,好像是某棟建築的後門。屋子裡靜悄悄的,沒有任何聲響,不知道到底有沒有人。君子站在屋中不停抽泣,可沒有人出來,再轉頭看看中庭,那裡也沒有人。發著黑光的地板上,一排用蘭草編的草鞋,擺得整整齊齊。君子叫了兩、三聲“媽媽”,但根本沒有人回應,只好無助地站在漸漸變暗的庭院裡。 須臾,隨著輕微的腳步聲,從裡面走來一個面部扁平的老人。老人見君子站在那裡,沒顯出任何驚訝的神情,只立刻走進院子,對君子說了句“跟我來”,就轉身往出口去了。君子只好跟著老人。 老人沿著圍牆向前走,一句話也不說。君子心想,跟著這個大叔,就能到媽媽那裡去了,於是緊跟在老人後面,時不時地小跑幾步,生怕被落下了。 兩人離開圍牆,路過幾棵大樹,又沿著小河走了一會兒後,就能從樹木的間隙,看到在黃昏中,閃著暗淡光芒的水池了。 老人站在水池邊,待君子走近時:“你媽媽就在那兒。”老人指著水池說。 樹枝伸展在水池上方,水池裡顯得更加黑暗,但仍然有些陽光,透過枝丫照了下來。下面的水中,漂浮著母親的屍體。 君子覺得,自己清楚地記住了老人的長相。這並不只是因為老人,把母親的屍體指給她看,還因為把君子送回祖母那裡的也是他。然而,明明記得很清楚的老人的臉,隨著歲月的流逝,變得漸漸模糊了。而且,老人的臉與君子後來認識的旅店老闆,以及投宿時偶遇的、慈眉善目的旅行藝人老爺爺的臉,漸漸交織在一起,漸漸從記憶中溜走了。現在連想都想不起來了。又或者“記得很清楚”這一想法,本身就靠不住。當然,那個地方豪族的宅邸,也只是像夢一樣,依稀存在於記憶中。 據祖母說,在母親出發後的第六天晚上,只有君子一個人,抱著個大人偶娃娃,回到了山邊小屋。 祖母問媽媽去哪兒了。君子只是回答:“媽媽進了一個大門裡,就再也沒有出來!”或是“媽媽死了漂在池子裡”。祖母問了半天,也摸不著頭緒。問君子跟誰一塊兒回來的,也只回答“和一個不認識的大叔”,這讓祖母完全弄不清楚:母親究竟是怎麼死的,和是誰把君子送回來的。 祖母覺得:君子抱回來的那個人偶,可能會有什麼線索,仔細察看了一遍。人偶穿著綴滿菊花紋的緋紅皺綢長襯衣,還有染著野菊圖案的、藍紫色的綢布衣裳,腰帶用的是什麼面料,祖母也不清楚,但肯定是一種年代久遠的織錦。人偶在哪兒製作的也無法判斷,但似乎有不少年的歷史了,身上穿的衣裳也非常考究。這麼古色古香的東西,似乎被保管得很用心,頭髮一根也沒有掉,顏色略顯暗淡的臉龐,反而更增添了美感。不管怎麼說,也不可能用這麼高價、貴重的東西哄孩子,但從人偶身上,又找不到任何線索,可以解答母親的死因。 從那之後,祖母就不停念叨:“怎麼也想不到,君子的媽媽會死。”但年事已高,身體和精神都已經委靡的祖母,最終還是放棄了。她說:“肯定是因為家裡太苦,母親回娘家去籌錢,但沒能籌到,於是走投無路,投水自盡了。” 君子覺得,自己看到了母親的屍體,但也懷疑是在夢中,把自己後來旅途中見到的水池風景,與母親的死聯繫到了一起。即便是袓母說過的話,自己也沒有完全記住,而是像回憶夢境一樣,在頭腦中浮現一個個片段,然後靠著想像,把這些片段串聯起來。可以說,這跟做夢夢到的情景,根本沒有什麼兩樣。 可是,當時的人偶,還留在君子身邊。只要這個人偶還在,圍繞著母親的死,所發生的那些詭異的事情,就不可能全是夢境。但自己抱著人偶,被不認識的大叔,送回袓母那裡時的記憶,卻全都消失了。袓母在君子八歲時去世了。 從那以後,君子離開山邊小屋,到鎮子上靠幫人看孩子過活。但君子對看孩子這個活計,厭惡得不得了。一天,身無分文的君子,漫無目的地來到鎮子邊上,空地上貌似一對夫婦的旅行藝人,正在變戲法招攬路人。女的坐在戲法道具旁敲著太鼓,男的站在前面,表演吞雞蛋、吞針之類的技藝。演完一通後,女的站起來拿著個掉了漆的破盆,輪流伸到客人面前收錢,全是一錢、兩錢的小錢。 不久人群散了,只剩下兩個藝人和君子,但君子一直不肯走。直到藝人把道具,裝到一個小車裡,開始收拾行裝,君子仍舊沒有離開的意思。 就這樣,君子終於被藝人帶走了,開始了漂泊不定的生活。 旅行藝人會隨著季節變化而遷移,天暖時就向北走,轉冷時便向南走。而且,每年都要改換巡演路線。比如去年走的是東海道,今年就要走中仙道。 君子其實一點也不喜歡賣藝這個行當,而且,隨著年齡的增長,也越來越討厭這種謀生手段了。但比起賣藝,更讓她厭惡的是,一直以來被她當做父親稱呼的師傅,嗜酒如命,又很粗暴。最讓她無法忍受的是,師傅經常對她動手動腳。君子就這樣忍了十年。之所以能堅持十年,是因為師傅的妻子對待君子很好,總是竭盡全力保護她。但更重要的是,君子做夢都想重新找到,母親當年死去的地方,把前前後後的原委弄清楚。 這一年,風剛一開始變涼,君子他們的旅程,就又轉向南方了。完成了一個月裡的第一次演出的那天夜裡,或許因為這天的收入比往常多些,師傅喝的酒也比平時多了,於是又對君子動手動腳。君子反抗得很激烈,喝醉了的師傅,拿出一把菜刀,亂揮一通,大叫著要殺了她。這天夜裡,也許是師母實在對師傅多次騷擾君子的行為,看不下去了,終於把君子放走,而且還寫了個紙條,讓君子帶著紙條,去投靠一個住在十幾公里外的鎮子上的女人。 那個女人是她以前在旅行途中認識的,現在已經改行做正經買賣了。 君子走在黑夜中的路上,只提著一個包裹,裡面是從沒有離開過她身邊的那個人偶。於是經過十年漫長的時間,君子終於擺脫了旅行藝人這一行當。 到達那戶人家後的第二天,君子挑了個沒人的地方,悄悄打開包裹,取出人偶。她很擔心人偶這麼長時間,一直包在包裹中,會不會損壞。幸好人偶安然無恙,但衣服己經亂成一團了。於是君子解開人偶的腰帶、脫下人偶的衣服,想給它重新穿一下。 自從得到人偶,已有十二、三年了,但君子還是第一次給人偶脫衣服。祖母死後,她就開始乾看孩子的營生,之後又是每天都筋疲力盡的旅行藝人生活,直到今天之前,她都沒有閒心,把人偶的衣服脫下來仔細看一看。 脫掉人偶的衣服後,她有了驚奇的發現:人偶左邊的胸部,畫著個黑色的梅花形圖案。這肯定不是人偶身上本來就有的痕跡,明顯是後來用墨畫上去的。 無意中往人偶後背一看,那裡寫著一行字:“抱茗荷之說”。 如果君子的記憶中,沒有抱茗荷的紋飾的話,她肯定不知道,這行字代表什麼。但人偶的後背上,為什麼會寫上這幾個字呢?而且這幾個字又有什麼意義?君子怎麼想也想不明白,只好又把這些謎團,重新包回到人偶的衣服裡面。 在旅行的十年中,君子只要到了陌生的地方,就會到處打聽,附近有沒有像湖一樣大的水池。不用說,這當然是為了尋找,那個留存於記憶深處,被水池邊的樹林,所包圍的宅子。收留君子的那家男人告訴她,離這兒七、八里遠的地方,就有一個大水池,另外,還把這裡一個流傳了很久的傳說,講給了君子聽: 以前這個村的村長,有一對雙胞胎兒子,兄弟倆關係很差,鬥得你死我活,最後弟弟往家裡放了一把火,導致全村都化成焦土。從那之後,村里人便認為,雙胞胎是前世仇敵的轉生,對雙胞胎極為忌諱。但是,村長家卻又生出了一對雙胞胎,生下雙胞胎的村長妻子非常痛苦,最後抱著兩個孩子,便投荷花池自盡了。那個池子現在還被稱做“雙子池”。而且,水池周圍的田里長出的茗荷的荷葉,都是兩個兩個相互抱在一起的。 君子在池塘邊上,那戶人家當了女傭之後,沉睡在她身體裡的記憶,就開始一個一個地複甦了。侯爵豪宅似的大門,大門一側吊著的黑漆轎子,古老的消防水箱。所有的這些,都蒙上了厚厚的灰塵,破敗不堪,猶如事實總比想像醜陋。但這些無疑就是如夢境般,沉澱在君子記憶深處的景象。 尤其是當君子仰望著,那個鑲嵌著抱茗荷家徽的黑漆轎子時,心中濃霧瞬時消散,立刻回憶起當時的自己,看到的抱茗荷圖案。那是君子在目送母親走進大門時,看到的那個圖案,那個圖案就印在,母親戴著的頭巾後面的下擺處。 君子還去了記憶中,漂浮著母親屍體的池塘之畔。池水並不深,開滿了山茶花的枝條,遮蓋在水面上方。落下的山茶花的花瓣是暗紫色的,沉在好像是融化了的琥珀一樣的、清澈的水底,也有些花瓣,漂浮在水面上。君子呆呆地盯著水面,似乎看到了戴著頭巾的、容貌端麗的母親的屍體。 君子不禁想道:“這麼淺的水池,能淹死人嗎?”而且她唯一的女兒,還在門外等著,她怎麼會去自殺呢? 另外,戴著頭巾的朝聖者,肯定是想讓母親,喝下用金色符簽泡的符水,而不是想讓父親喝下它。 母親會不會是被人殺害的呢?母親肯定是被人殺害的! …… 想到這裡,君子腦袋里以往的那些彷彿夢境的謎團,似乎漸漸地解開了。 這個家裡,因中風而不能說話、也不能動彈的老太婆,她的頭髮雖然很稀疏了,但不正全是白色,沒有一根黑髮嗎?雖說那個男用人的父親己經死了,但十年前送自己回家的老人,八成就是他吧。 假設中風後臥床不起的白髮老太婆,和這家的夫人,就是當時的兩個女巡禮者,這樣的話,兩個人肯定認為,母親喝下金符後死了。但數年後,母親突然出現在她們面前,遂不得不再把母親殺掉。這想法決不牽強。但說到這家的夫人,有一點讓君子驚訝不已。那就是夫人和君子兒時記憶中的母親極像。母親被殺是不是因為這個? 按著這條思路想下去的君子,為解開這個謎團冥思苦想,最後她認定,解開謎題的關鍵,還是在於那個人偶。 某天的半夜三更時分,君子偷偷摸摸地拿出人偶。首先脫下人偶的衣服,從襯衣到外面的和服,甚至腰帶都仔細檢查過了,但沒任何可疑之處。 人偶後背上寫的“抱茗荷之說”,應該就是相剋的雙胞胎的傳說的意思,這一點君子立刻就想到了;但是,左邊胸部畫的梅花圖案,到底是什麼意思呢?這個謎一時還無法解開。 經過反复思考,君子覺得,寫在人偶後背上的“抱茗荷之說”,肯定是代表某一內容的名稱,因此,人偶的某個部位,必定還隱藏著與這名稱相應的內容。只是現在除了人偶身體內部以外,已經沒有可以尋找的地方了。 君子突然一咬牙,拔下人偶的頭,裡面果然藏著一張寫滿字的紙條。 姐妹二人就像抱茗荷之說一樣,是一對如同前世仇家一般的雙胞胎。兩個人長得一模一樣,根本分不清楚誰是誰。於是二人的母親,交給她們每人一個人偶,並為了區分,給兩個人偶身上,穿上不同的衣裳。然而一旦脫掉人偶的衣服,仍然無法分辨。母親便在其中一個人偶左邊的胸部,畫上了梅花形圖案。這是因為姐姐在同樣的地方,有一個梅花形的痣的緣故。 姐妹二人從小關係就不好,等到成人,到底還是為了一個男人爭起來。在這場爭鬥中,姐姐先取得了勝利,與男人結婚了。但兩個人長得一模一樣,這實在是個恐怖的因緣。男人一會兒被妹妹奪走,一會兒又被姐姐奪回來,這種醜陋的爭奪,不斷持續著。 不久男人死了,爭奪的目標沒了,但作為仇人轉生的姐妹二人,又都瞄準巨大的財產爭起來。但是,現在已經沒有爭鬥的必要了。也就是說,這個人偶已經沒有用處了。那至少把人偶交給失去母親的人。 紙上既沒有日期,也沒有署名。但在讀這段文字時,君子已經弄明白,人偶左胸梅花圖案的意義了。因為她想起了兒時記憶中,母親乳房上面的痣。但是這個信一樣的字條,又帶給君子更大的疑問。君子拿著字條陷入沉思。 夜已經很深了,周圍死一般的寂靜。君子忽然察覺到,屋子外面的走廊中,有很輕的腳步聲,而且正朝這裡,悄悄靠近,遂趕緊吹滅油燈。周圍立刻被暗夜包圍,漆黑一團。 君子蹲在屋子的一角,屏住呼吸,盡力不發出聲響。悄悄靠近的腳步聲,在她的房門前停住不動了。不久,傳來隔扇門被拉開的聲音,極其微弱,好像有個幽靈,要爬進來似的。君子集中精神,像貓頭鷹似的,把眼睛瞪得大大的。 難道進來的真是個幽靈嗎? 黑暗中,君子只能隱約看到一個朦朧的影子,根本無從判斷它的身份。 悄悄潛進屋中的東西,又待在那裡一動不動了。君子一點點向後退,像個蝙蝠似的,把身體貼在了牆上。 一會兒,黑暗中湧出一些像肥皂泡一樣的彩色泡泡。君子驚訝得不停眨眼。就在這時候,好像被什麼驚到了似的,潛進來的東西,迅速、但不出聲響地關上隔扇門,順著與來時相反的走廊離開了。與此同時,君子聽到了遠處走廊中,另一個悄悄靠近的腳步聲。 這種怪事,並不是那晚才開始的,已經有三次了。而且奇怪的是,三次都是遠處迴廊的另一個腳步聲,神奇般地救了君子。 君子懷疑母親不是自殺,決心循著夢一般的記憶,查找母親的死因。自從她這麼決定後,就總覺得自己被什麼人監視著,甚至還有些不安,覺得自己的生命,正處於危險之中。今晚這樣的事情,連續發生三次,就證明肯定有人,想要自己的命。 從人偶肚子裡取出的字條上,寫著“現在已經沒有爭鬥的必要了。也就是說這個人偶己經沒用處了”。因為母親被殺了,所以沒有爭鬥的必要,人偶也就沒用了。所以殺害母親的人,肯定害怕自己尋找母親的死因,為了剷除隱患,才想殺掉自己。 “殺死母親的人,也就是殺死父親的兇手,我豈能再被那人殺掉?我一定要復仇!……”君子攥緊拳頭,立下誓言。 從第二天起,君子每晚都做好準備,等待黑影再來。結果過了十天左右,黑影第四度光臨了。 與前幾次一樣,黑影站在隔扇門外很長時間,然後只踏進屋內一步,就停住了腳步,一動不動地觀察著屋內的情況。君子躲在暗中凝視著它。接著,又像往常一樣,從某處的走廊傳來足音。黑影好像在嘴裡嘟囔了一句什麼,又立刻拉上門離開。 這回君子跟了出去。黑影筆直地穿過長長的走廊,一聲不響地走進透過窗子,可以看到樹林和水池的迴廊。君子無處可以藏身,只好像蜘蛛一樣,把身子緊緊貼著迴廊的側牆,跟在後面,同時還得不斷抑制自己因恐懼和不安,而越來越急促的呼吸。因為在她眼裡,前面的黑影,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轉過身向她襲來。 黑影從迴廊中轉彎走過小橋,消失在一棟獨立的住房中。那是夫人的住處。 君子想:“果然如我所想的那樣。”但是,雖然不知道夫人是母親的姐姐還是妹妹,但肯定是自己的姨媽。 即便是自己的姨媽,但她奪走父親、殺死母親,最後連自己的性命都不放過,向這種惡鬼一樣的姨媽,復仇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君子一邊想著,一邊往回走,剛要邁進自己屋門,走廊的黑暗中,響起某人壓低了的聲音:“松江小姐。” 君子嚇了一跳,愣在那裡。 “我一定會保護你的。”這是男僕人芳夫的聲音。 略微起風了,能隱約聽到孿生子池中蘆葦的沙沙聲。 芳夫對君子說:“我父親都乾了些什麼,因為我當時還是一個小孩子,所以什麼也不知道。但是,小時候我記憶中的父親,是個特別開朗的人,晚上經常小酌一杯酒後,高興地唱起歌。那是我幾歲的時候呢?好像是九、十歲的時候,從來不在外面過夜的父親,忽然有兩、三天沒有回家——在我覺得可能是四、五天——或許是因為我從小就沒有母親,所以覺得,父親不在身邊的日子格外的長。從那之後,我覺得父親的性格完全變了。父親喝酒時的酒量,一下子增加了很多,別說唱歌了,從那以後都很少見他笑。我當時還小,也沒放在心上,但隨著年齡的增長,我意識到:父親在因某件煩心事而痛苦。有時他和夫人,在沒人的地方,悄悄說著些什麼,我偶然路過那裡,父親立刻一臉蒼白地瞪著我。類似的事情還有好幾次。我直到父親臨死前,也不知道那個煩惱是什麼。父親好像無法背負著那個罪惡死去似的。臨死前……” 黑暗的房間中,芳夫站在君子麵前,講述到這裡,卻突然停住了,然後稍微側耳聽了一會兒。 “父親在臨死前……”芳夫把聲音壓得更低接著說,“'我殺了人……我對不起變成孤兒的君子。'父親就是這麼對我說的。其實,當你第一次來這個宅子的時候,我就注意到你的樣子了。我也知道你不是白石松江,而是田所君子。你請放心,我絕對不是你的敵人。” 芳夫說完後,沿著漆黑的走廊悄悄地回去了。 但君子的心中,還殘留著一絲疑惑。她想最終確認一下,到底是不是夫人殺死的母親。如果真是她殺的,那夫人應該會感到愧疚才對。於是,君子為達到這兩個目的,而製訂了一個計劃。 數日後,她把倉庫中包琴用的、印著抱茗荷紋飾的油布拿了出來。夜深後,她把油布像頭巾一樣,悄悄地戴在頭上,悄悄走到夫人屋裡。君子拉開隔扇站在暗處。夫人看上去還沒有睡。 坐起身來的夫人,一瞬間好像在懷疑自己的眼睛一樣,緊緊盯著黑暗中的君子,緊接著“啊”地叫了一聲,起身走過來,兩手像在游泳一樣胡亂揮動。但她忽然間,似乎看到了什麼,像雕像一樣站住不動了。 君子自己也沒注意到,芳夫就站在自己背後。第二天,夫人一整天躺在床上。君子在旁邊伺候,臉上一副什麼也不知道的表情。每次君子進入夫人的屋子時,芳夫都會站到窗外。 之後又過了幾天。君子趁夫人不在家,把人偶放到了夫人屋裡的佛龕上。這是為了做最後的測試。辦事回來的夫人,一開始並沒注意到什麼變化。當她突然看到佛龕上的人偶後,慌忙把它抱起來,環視整個屋子。接著好像拿著什麼可怕的東西一樣,把人偶輕輕放在萆席上,小聲嘟囔著:“果然……都知道了嗎?……” 在另一間屋子裡面,偷偷觀察著這一切的君子和芳夫,相互對視了一眼。 君子把一個金色的符,泡在淺茶碗裡,然後拿給那個白髮老太婆喝。老太婆因為中風,既不能說話也不能動,躺在一間小屋子裡。老太婆以中風患者特有的呆滯表情,緊緊盯著茶碗看了一會兒,然後就像求饒一樣,一邊流淚,一邊不停地搖頭。坐在一旁的芳夫覺得很奇怪,君子於是把父親死時的情景,講給他聽。 芳夫說:“松江小姐你是個女人,千萬不要衝動。為了你,我可以赴湯蹈火。而且,我也有義務,補償父親對你犯下的罪過,也有義務為你的父母報仇。” 這一天雖然沒有風,孿生子池裡卻起了波浪。黑色的烏雲,籠罩在池子上空,讓人覺得馬上就會迎來雨水。午後,大風刮起,到傍晚總算落下雨來。入夜後,風雨合到一起,成了暴風雨,並隨著夜色漸深而更趨劇烈。 包圍著宅邸的廣闊樹林中的每一棵樹,在激烈的暴風雨中,變成了一個個魔鬼,跳著詭異的舞蹈。芳夫站在漆黑的走廊中,右手中提著一把磨得閃出寒光的斧頭。即便是這麼結實的建築物,每次暴風吹來的時候,都會發出鬼怪般的叫聲。被風吹得橫飛的雨點,砸在窗戶上響聲大作。 芳夫輕輕拉開隔扇門…… 夫人由於連日勞累,身心俱疲,兩手無力地放在被子上,睡得很沉。悄悄靠近枕邊的芳夫,突然舉起斧頭。 雨水又一次猛烈敲打窗戶。伴隨著一聲劇烈的、像撕裂綢緞一般的聲響,君子從旁邊的屋子跑了出來,然後跪坐在夫人旁邊。 夫人露著左胸,上面有個梅花一樣的痣,微睜的眼中滿是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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