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抱茗荷之說

第11章 少年與一萬日圓

抱茗荷之說 山本禾太郎 9184 2018-03-16
一郎剛一結束兩年在鄉下尋常的生活,馬上就被家住在神戶的大哥給收養了。 他在神戶的大哥,名字叫做榮吉,是一郎父親同前妻共同收養的孩子,和一郎在年齡上,相差了足足二十歲。 一郎的父親甚以榮吉為傲,不管和村里人,還是和走出村子的人相比,榮吉都是最成功的。在四、五年前,栗山神社舉行祭典活動時,村子裡被分派去人,負責扛貢神排位的轎子。可是為難的是村子太小,能夠抬神轎的年輕人,根本湊不夠,所以,必須要藉助鄰村的力量。村子裡那些有影響的人,為此感到很是可惜。就在這時,榮吉自己聯繫了些平日常常往來的、疏濬河道的強壯小伙子,總共聚集了二十名左右。讓他們穿上祭典時候的服裝,自己率領著他們就回村了。自此事以後,在村里,榮吉的口碑就變得更好了。

雖說鄉下的老父親,讓一郎稱呼神戶的大哥為父親、嫂子為母親,但一郎怎麼也叫不出口。不僅這樣,他甚至完全不清楚,為什麼自己在鄉下的父母尚且健在,卻要搬去大哥的家中。按照鄉下的老父親的說法,一郎想,也許是因為如果要想去唸高級的學校,在這鄉下,是不可能實現的吧。 大哥的家,住在神戶市的山手這個地方。山手哪怕是在神戶市,也是居住著很多上流人士的地方。學校裡也全是貴族子弟,所有的小孩子,都穿著白色的漂亮服裝。 一郎自小成長在鄉下的農民家庭,每天穿著草鞋往返上學。忽然之間,能穿上帶著金扣的校服,還能配上皮鞋,自然很高興,但他總是隱隱約約地,有一種鄉下人的自卑感,很長一段時間,都覺得有些抬不起頭來。

比學校還讓一郎覺得拘束的,就是大哥的家裡了。大哥家中沒有小孩兒,收拾得整整齊齊,一塵不染。此外,大哥的妻子,原來好像是個藝伎之類,家中所擺放的東西,也都是些一郎之前沒有見過的:一面大穿衣鏡、大紅色的坐墊兒,彷彿看一眼、摸一下,都叫人害怕。 有一次,一郎看見閃閃發亮的桌子上面,堆放著五本小書,不由得被吸引,走近一看,發現那隻是外表裝扮得像書一樣的小箱子。裡面裝著小巧漂亮的棋子,就像小酒盞那麼大的、可愛的金屬小籠子啦,還有印著鬆或梅圖案的鈔票等。因為都是些一郎從未見過的稀罕物,他不由得擺弄了一陣,卻正好被嫂子撞見了,為此被狠狠地訓了一頓。 大哥在海邊大道,有一間店鋪,但一郎並不知道,那是做什么生意的。店外面掛著“日華洋行”的招牌,店內有一名中國人、一名日本人和兩名伙計。

一郎去神戶後,首次回老家,是在那年的秋天。本想要和哥嫂一起回去,但是出行前一晚,他得知要自己一個人回去。一郎感覺有些害怕,但是大哥已經跟他說:“一郎,你一個人能回去吧。”因為自己也不能說不,也就產生了些自信。 那天清早,哥嫂給一郎穿上了新衣服,戴上了新帽子。 “回老家後,給你爺爺、奶奶看看啊。”嫂子一邊給一郎手腕上戴上手錶,一邊對他說。 站在一旁的大哥也對他說:“你就說是在神戶的父親、母親給你買的,聽好了,可別忘了啊!” 這塊金表,總是戴在嫂子的手腕上閃閃發光,所以,一郎雖有些納悶,但畢竟是從小到大,第一次戴上金表,心裡還是很高興。 “來,背著這個!……”嫂子忽然拿出一個小包袱,想要斜著系在一郎的背上。

“不嘛,背那種東西也……”一郎向後縮著身子推拒著。 “一郎,再說任性的話,我就不管你了。”大哥繃著臉瞪著他。 “一郎很聰明,好好聽你父親說,好嗎?這也是你回老家,一個最重要的任務。這個包袱裡面有一萬日元……” 嫂子說完話以後,抬眼看了一下大哥,也不知道自己是說好還是不說好。 大哥嚴肅地好似命令一樣說:“嗯,是一萬日元。一郎,這個包袱裡面,可是放有一萬日元。回去後給你爺爺,這期間你要是把包袱從身上拿下來,我可不鐃你。” 一郎覺得一萬日元怎樣倒無所謂,卻不願意背著包袱。現在鄉下的小學生都不背。雖然一郎心裡急得直想跺腳,但是,他還是有些懼怕大哥,只好懵懵懂懂地穿上了鞋。女傭將一郎送到了車站。

雖然一郎聽說,自己背著的包袱裡面,放有一萬日元——本來把一萬日元,給一個九歲左右的孩子,而且,還是放在惹人注意的包袱裡,是很違常理的——但一萬日元究競有多大價值,一郎自己也不太淸楚。因此,他就沒覺得有何不可思議,只一心覺得這包袱令人討厭。 剛登上火車,一郎就覺得一下子,從大哥拘束的家中解放出來了,很享受那份無人監視的輕鬆和悠閒。空蕩蕩的車廂裡面,他從這個車窗口,飛奔到那個車窗口,很快就將包袱的事情,忘了個一干二淨。 鄉下秋天的時候,人們大都忙於收割。父親和別的農戶一樣,也在自己房子周圍,開的一塊菜園裡勞作。 下了池塘的堤壩,走近家時,父親正彎著腰在田裡勞作,一郎抬起頭來看了一會兒,可能是以為自己看錯了,接著又開始鋤地。一郎感到很奇怪。本來他打招呼的話,父親能夠聽見,但是一郎故意默默地,朝家悠閒地走去。

從大街到一郎家,有一條小道,道上有一棵柿子樹。可是都走到那兒了,父親好像還是沒有註意到他,仍然辛勤地在田裡勞作。 一郎在那兒站了一會兒,覺得自己站多久,父親都不會抬頭,就向父親的鋤頭那兒扔小石頭。 父親受了驚抬起臉,看見是一郎,不由得愣了一會兒,平板的臉變得滿是皺紋。 “哦,是一郎啊。”父親直起腰,把兩手疊搭在鋤頭把上。 一郎穿著縫著金扣的製服、皮鞋,滿臉得意地環視著。 “不錯!不錯!……”父親回頭喊著母親的名字。 母親正在家的背陰處,辛勤地收拾著菜園子,一會兒就滿手泥土地,張著雙臂走了出來。 “哎喲喲,這不是一郎嗎,你一個人回來的嗎?” 母親和父親稍微對了一眼,走到一郎的身邊。一郎解開鞋帶進了屋,忽然想起來自己背上的包袱。

“父親,你把這個包袱拿下來。” 一郎本來應該稱呼自己的父親為爺爺了,但是一郎還是稱呼為“父親”。父親原本讓一郎稱呼自己“爺爺”,但現在一郎這麼一叫,他好像也沒在意。 “什麼啊,那種東西,自己解開不就行了嗎?”父親正在院子角落的地裡,摘大蔥的枯葉。 “什麼啊?我來拿吧。”洗完手,母親走了進來,伸手就要解開包袱的扣。 “不成啊,不成,非得父親來拿。” “這是唱得哪一出啊?失街亭?空城計?……不管是父親解還是母親解,還不是都一樣啊。這孩子真奇怪,這孩子!……” 母親又伸手要去解包袱。 “他告訴我必須父親來解包袱。” “誰?誰說的這話?” “是神戶的……”一郎沒能說是神戶的父親。

“是你哥哥,還是你嫂嫂?”母親變得有些不悅。 “誰都無所謂了,一郎,讓你媽來拿。” 母親從一郎的背上,解下包袱,放在榻榻米上。 “他說是很重要的東西。” 母親提起小包袱,想要打開來看。 “不知道是什麼,先放著吧。要不,放在壁龕那兒?” 母親很是順從地,將包袱拿進最裡面的房間,摘完蔥葉的父親滿手是泥,提著鞋問一郎:“這鞋真不錯,值不少錢吧。” “十二日元呢。”一郎得意揚揚地答道。 “哦,真是了不得啊。”父親忍不住感嘆道。 “一郎,你必須稱呼神戶的大哥為'父親',你大哥真是氣派。你要是窩在這個鄉下,可一輩子都穿不上這種鞋。” 一郎也認為父親說得對,但是他感覺,神戶的大哥,並不是出於關愛,才給他買如此髙價的皮鞋,因此,對於父親說的話,他也並不完全認為是對的。

母親用愛撫的目光,不斷打量著一郎。 “這塊表……”說著,母親抬起一郎的手腕給父親看。 “哪個?” 仍然滿手是土的父親,坐在屋子門口的地板框處,一邊抽著煙,一邊斜眼看了一下一郎手腕上的表。 “嗬,這不是金的嘛!” 手錶的金邊,放出一種高貴的光芒,還發出精巧的表針走動的聲音。父親不由得看得有些出神。 “這東西可真高級,這東西在咱們生原這樣的小地方,絕對弄不到。即使是在神戶,給小孩兒戴這樣手錶的家庭,也是沒有的吧。一郎,明天你就戴著這塊表,去趟松藏那兒。” 大哥曾囑咐一郎,叫他說這是買給他的手錶,但一郎沉默了。看見父母隨便就做決定,還那麼興奮,一郎有些不悅。 那一晚,一郎時隔許久,再次亳無顧慮地,吃了一頓自由的晚飯。父親吃過晚飯,抽完煙後,用沾滿泥土的大手,小心謹慎地打開了一郎背回來的、蔓草花紋的包袱皮。

父親打開了包袱,裡面擺放著折了四折的、小學畢業證書那麼大的一張紙,還有一封信。父親戴好眼鏡,看了一會兒,這封用鋼筆寫成的信說道:“一郎,你讀來聽聽。”說完,就摘下了眼鏡。 父親還是孩子的時候,進山燒炭,在村子的八十戶人家裡,置辦了中流以上的家產,但是他並不識字,只是勉勉強強讀得出而已。 “父親、母親,有一段時間,沒有和二老見面了……”一郎就好像念學校裡的課本一樣,大聲地念著這封用假名寫的信。 母親手裡攥著厚厚的、好像小學畢業證書那麼大的紙,一邊遠遠地望著信,一邊聽著。母親手裡攥著的紙上,清楚地寫著“一金一萬日元”這幾個大字。 那麼,雖然這話有些唐突,但每次都讓二老為我擔心,實在不好意思。請借給我兩千日元。我還在包袱裡,放了張價值一萬日元的有價證券。只要拿著這張證券去銀行,很輕易地就能藉給我五千日元或是七千日元。但是那麼做,會涉及店裡面的信用,對做生意影響不好。現在我將這張證券,寄放在二老處,還請二老接受…… 信的末尾寫著“榮吉”和“樂”的字樣,是大哥夫婦的名字,那一晚,一郎翻來覆去睡不著。父母以為一郎早已經睡熟,二人坐在火盆旁小聲地說著話。 “我這麼大歲數,才生的一郞。一郎真可憐啊!……我也上了歲數,沒指望活到一郎二十歲了。我死了以後,一郎會怎樣啊。拜託給他大哥,我是最安心的。” 母親哄騙說:“你現在還年輕,你擔心這件事情,也是不奇怪的。人啊,一旦沒有了關係,那可就不行了。咱們這邊想要他們收養一郎,但是,他們還不是可以解除收養嗎?” “榮吉在神戶,過著什麼樣的日子啊?”母親好像把父親的話,聽成了另一番意思。 “一定過著了不得的日子。” “我上次去還是在前年,是前年吧?……他們住在山手那個地方,家裡還有一個大門,每天他都去海邊的店裡,那店面是個西式小樓,店裡雇了一個中國掌櫃的,還有一個日本人的二掌櫃,總共有四、五個人呢。” “這次的媳婦,好像原來是做藝伎的吧!……榮吉鐵定是被勾引的,浪費了不少錢!……” “哎呀,浪費了也好,沒浪費也好,自己掙的錢自己花,不就是男人活著的意義嘛!” “果然,這次的媳婦,肯定人品不好。”母親沉默了一會兒,斬釘截鐵地說道。 “你一次都沒有見過,就那麼說。你也見一次啊,那媳婦心,性真是十分善良,是個很不錯的人。” “十天二十天的,能看出個什麼啊?”父親也不做聲了。 “孩子他爺,這回可徹底麻煩了吧!”母親悲傷地說。 “你總是習慣看什麼都說不好、不好。” “當然說不好了,要是再這麼沒完沒了借錢的話……” “什麼沒完沒了,不是才第二回嗎?最初那次,不是給咱們切了塊墓碑石來代替了嗎?” “墓碑石……”母親好像想要下決心說點什麼,又放棄了這個想法,遂起身收拾,準備睡覺。 兩個人躺進被窩裡,很長時間一直沉默著。 “榮吉做著那麼體面的生意,過著那麼好的日子,對於咱們鄉下人來說,他就是一個大財主,即使是在城裡,也算是相當有錢了,他卻向我們要錢,我可真不明白。”母親自言自語道。 “這不是在信上寫了嗎,不論做著多麼大的買賣,人都有缺那麼五十兩、一百兩的時候。在城裡做生意,都是這個樣子的啦。” “是這回事嗎?”母親沉默了一會兒,“孩子他爹,在村里的信用合作社,只剩下一千日元了吧?……” 父親沒有迴聲。 “如果他們真的非要藉一千日元的話,那就把那張一萬日元的什麼證券,押在咱們這兒。” “你別說那麼見外的話了。”一直沉默著的父親略帶怒意地開口說道。 “就因為榮吉說在神戶,做買賣需要資本,咱家的財產只剰一半了。之前說要錢,信用合作社里就少了一千日元。現在再拿走一千日元的話,那錢就一分不剩了。等下次再說要錢的話,那咱麼就只能賣房子了。” “沒了又有什麼關係,你是因為錢被榮吉取走了,才那麼說的。這都是為了一郎好,你只要想,這都是為了讓一郞上大學,不就沒關係了。” “把錢給了榮吉,要么就是給什麼藝伎贖身,要么就是買什麼沒用的三味弦,怎麼能說是為了一郎好呢?那張一萬日元的證券,就抵押在咱們這兒,然後把它放到信用合作社去,這才是對咱們一郎最好呢。我決定了,就這麼做。” “那麼見外,還會折損榮吉的名譽,我絕對不做。” 兩人的嗓音越來越髙。 “你就要被榮吉給騙了。” “傻瓜,你什麼時候才能轉過彎?……這可真是當後媽的習性,改也改不了。” 父親忽然提髙嗓門,說話聲在黑暗的房間中迴響。母親對這番評價,好像是很有反應,馬上就不做聲了。 從第二天開始,父親和母親都板著臉,互相也不說話。 一郎在三天后,和每月定期去神戶,收木炭錢的合夥人,一起返回了神戶。 那天早晨,父親對一郎說:“一郎,這個包袱裡,有一個一萬日元,和一個一千日元。回到神戶後給你的父親,途中你要是解下來,我可不饒你,你聽好了嗎?” 一郎為此感到有些莫名的生氣,也就心不在焉地聽著。 一郎第二次回老家,是在第二年,還是秋天的時候。同去年一樣,一郎的手腕上,又戴著一塊閃閃發光的金表。這塊表在家的時候,總是在嫂子的手腕上閃著光,一郎連想碰一下都不可能。只有回老家的時候,倒不是一郎軟磨硬泡,纏著要的,可哥嫂總會給一郎的手腕上,戴上這塊表。 去年秋天時,這塊表不僅沒在嫂子的手腕上閃閃放光,整個家裡,也都沒見踪影。但是明天一早,到了一郎要返回老家的那個晚上,這塊表已經好好地戴在了嫂子的手腕上。 明明今早就要出發了,哥嫂也一直沒有給他戴上那塊手錶,一郎心裡想,也許是這回不需要手錶了,為此他感到有些不滿。就在這個時候,哥哥急急忙忙地從嫂子手腕上,摘下了那塊表,戴到了一郎的手腕上。 去年秋天,一郎戴著這塊表回老家時,大哥對他說:“你就說是在神戶的父親、母親給你買的,回去告訴你爺爺、奶奶啊。聽好了,可別忘了!……”因此,一郎理所當然地認為,這塊表送給他了,但是剛從老家回來,手錶馬上就被收回去了,哥哥嫂嫂也擺出一副不知道的表情。 雖然一郎並不清楚,這其中的因果是什麼,但還是感覺到,哥哥嫂子似乎另有用意,所以,這次哥嫂給他這塊手錶的時候,他也就沒有之前那麼髙興了。可手錶對小孩子來說,還是有著很大的魅力,尤其一郎更是喜歡得不得了。 火車出了須磨車站,大海漸漸看不見了。一郎把臉從窗口轉開,抬起手看了一會兒手錶,接著又把表貼在耳朵附近,聽著表針走動的聲音,又用手指尖摩挲著玻璃表面。 “小孩兒,這表真不錯。” 一郎抬頭一看,發現一個四十歲左右的男子,正對著他嘻嘻坏笑。這男子四方臉形,目露奸險的光。 一郎有些害羞似的,只是微微笑了一下,為了把表遮起來,便把手縮回去了。 “是你爸爸買給你的嗎?” 一郎搖著頭不答應。 “混蛋!……我問你,那就是你媽媽嗎?” 一郎感覺有些不快,又搖了搖頭。 “你的和叔叔我的,誰的更好?” 這男子像要討好一郎似的,從褪了色的舊大衣下伸出了手。只見他的手腕上,赫然繫著一塊鋼製的寬皮帶手錶。一郎也伸出手來,拿腕上的手錶,與之比了一比,然後呵呵一笑。 “還是叔叔我的表好吧,還比你的大。我們換一下啊?和小孩你的表。” 男子拽著一郎的手錶,同自己的表並排擺在一起,都快要蹭上了,然後讓一郎看。一郎笑著縮回了手。 “哈哈哈。”男子大笑起來,“我是開玩笑的,小孩兒你的表是塊好表啊。” 和這男子說的一樣,這男子的手錶,不過是塊做工粗糙的表,根本沒有辦法和一郎的相比。 不知不覺間,火車出了明石站,漸漸地遠離大海,已經行駛在乏味的播野平原上了。 “餵,小孩兒,這個給你。” 男子拿出在加古川車站,買的特產甜黃米羹,一郎稍微有些猶豫,但還是如同其他小學生一樣,清楚地回了一句“謝謝”,然後拿了一片。 “小孩兒,你是一個人出門嗎?”男子一邊吃著黃米羹,一邊問道。 一郎輕輕地點了點頭。 “哦,一個人啊,真了不起。你一個人要去哪兒啊?” “我去武田下。” 在經過手錶的那個玩笑後,一郎感到,自己和這個人親近了不少。吃完黃玉米羹後,更是感覺,自己和他己經是相當親近了。 “武田下?……武田下的話,應該在長寺那站下火車。” “不,是福鶴站。” “福鶴?去武田下的話,應該是長寺站啊……哈哈哈,我知道了。因為那兒有山路,所以才在福鶴下車的吧。但是小孩兒,不管是福鶴還是生原,之後都沒有公車了啊。從生原到武田下,大概有幾個町啊?應該是沒有可以坐的車。哈哈哈,有人到生原去接你嗎?” “沒有人來接我。” “小孩兒,你一個人走啊。” “我天天上學從那兒走,所以很熟悉的。” 如果是遠途列車,會有很多乘客。鄰座的人也就會注意到,這個穿著帶金扣的校服、戴著學生帽、手上還戴著金表的小少年,和這個破爛外衫裹身男子的對話,車上的乘警,也就會對此感到懷疑。但是,這輛列車是在大阪車站始發,發向岡山的短途列車,乘客也是非常的少。 在曾根這站,上來了兩名做小買賣樣子的男人。他們坐在一郎北面,大聲聊著,但很快就在御著站下車了。 一郎向窗外望了一會兒。 “餵,小孩兒,你背著的是什麼啊?……是便當嗎?……”這名外衫男子,盯著一郎背上的包衹看了一會兒,好像不可思議似的,冷不防地問道。 一郎和去年一樣,背上又被係了那個蔓草花紋的包袱。出門的時候,一郎曾想拒絕此舉,說想要拿在手裡,但哥哥嫂嫂告訴他,包袱裡面有一萬日元,很嚴厲地訓了他一頓。一郎十分不滿,甚至想把背上的包袱,扯下來扔掉。這種不滿和去年一樣,是覺得這樣的行頭太不入時了。但今年又更進一步,使他越發不滿。 去年秋天,一郎第一次返回老家的時候,父母本來是滿心喜悅地,迎接了許久不見的他,他也是變得比以前要出色得多了。但是打開包袱之後,父母則是變得好像碰上了什麼很大的煩心事一樣。 一郎也清楚地察覺到了這一點。雖然他還是個小孩子,但是他也清楚,自己的回家毫無疑問,並不會讓父母感到愉快,至少他背上背著的這個包袱,絕對不會是一個能讓父母安心的東西。 一郎忽然意識到,背上還有個被忽略了的包袱,急忙翻過身,耍脾氣似的嚷道:“一萬日元!……” “一萬日元……”那名男子低叫了一聲,然後條件反射般地,向四周張望了一圏。 “啊,是城堡!……”一郎為了遮掩剛才說過的話,大聲嚷著的同時,慌忙把臉轉向了窗外。 火車到了福鶴車站。一郎和四、五個人一起下了車,但是,沒有一個人來迎接他。 如果知道一郎回來的日期的話,不管是父親還是母親,一定會來車站迎接他的。但是,神戶的大哥和去年那時候一樣,什麼通知也沒有。從好的方面來想,可能是想要讓這個可愛的一郎,毫無徵兆地出現在鄉下的老人面前,讓他們喜出望外;但是,如果從壞的方面來想,神戶的大哥可能是因為害怕,通知了父親後,父親會上神戶。如果父親真的到了神戶,那一切就都不能通融了。與其這樣,讓一郎回去提借錢的事情,才更為有效吧。 一郎站在車站的前面,等著開往生原的換乘汽車。車一來,一郎馬上飛奔了上去。車裡面只有兩、三個乘客,也不知道是生原的人,還是中途下車的人,不過都是一郎沒有見過的人。不管是司機還是車長,一郎也都是毫無印象。 在列車上遇到的那個目光凶狠的男子,也不知道去了哪裡,是接著去了岡山方向呢,還是換乘了播城線呢?一郎在姬路站換車以後,就再也沒有見過那名男子,當然在汽車裡面也沒有看見。 到達生原的時候,已是午後兩點。一郎還住在村子裡的時候,就在這裡上學,因此對這兒很是熟悉。他沿著這冷清的小鎮大道,朝鎮外的方向走去。一郎學校的一個同學,家在郵局的旁邊,開了一個雜貨店,裡面擺放著木屐、香煙、日用品等。 路過時,一郎向裡面打量了一下,既沒有看見他的同學,也沒有看見他的父母。 這個小鎮行人稀少,只有星星點點的幾個人,越是走向鎮外,行人就越來越少。等到出了小鎮的時候,一個人影也看不到了。 轉瞬間,路就變成了河沿,筆直地伸展到前方的農田裡去了。一郎走到了一處堆著小點心,和檸檬汽水的人家門口,摘下帽子,恭恭敬敬地鞠了個躬。 “啊,這不是北本的一郎嗎?”坐在店裡面的,一個五十出頭的、專門修補衣服的阿姨,說著站了起來。 “啊呀呀,那麼久沒見,你變得可真出息啦。” 一郎有些不好意思,望向擺著車站糕點的店鋪。 “就你一個?” 一郎向她點了點頭。 “從神戶……你一個人……去年你也是一個人回來的吧。現在的孩子可真了不起啊。” “這不是武田下重吉家的孩子嘛。”大概是村里的人吧,一個穿著和服外套的男子走了進來,他一邊夾著車站買的點心,一邊看著一郎。 “去神戶的是一郞吧,真是了不起啊,重吉這傢伙。” 剛才那個阿姨,再一次目不轉睛地盯著一郞看。 “可真是了不起啊!……”穿和服外套的男子,將茶杯一端,咕嘟咕嘟地喝了起來。 “但是,有傳言說,神戶的那位,這陣子可衰落了不少,重吉他不斷地往裡砸錢,一定是大出血嘍。” “可不是,重吉家的那位騎虎難下,現在可為難了。” “小孩兒,小孩兒。” 不知什麼時候,那名在火車上遇到的、目光凶狠的男子,不知道突然從哪兒鑽了出來,他的外衫上下擺動著,追了上來。 一郎看著這名男子,忽然從林間出現,不但沒有懷疑,反而還沖他微微笑了一下,然後又默默地向前趕路。 “小孩兒,現在幾點了?”男子和一郎並肩走著。 “下午兩點四十了。”一郎忘記了這個男子戴著手錶的事情。 “小孩兒,你是神戶人?”走了一段路後,男子問道。 “是去神戶。” “是從武田下去神戶的麼?……是這樣啊。”男子好像思索了一下,“那麼,你是回老家玩嗎?” 一郎稍微抬頭,看了一下這男子的臉,馬上又把頭轉開。 “哈哈哈哈,小孩兒,你是想喝你奶奶的奶水,故此才回去的吧!……” “……是因為有事情,是有事回去的。”一郎又抬頭看了一眼,那名男子的臉回答道。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從神戶一個人來辦事……小孩兒,你可真了不起啊。你是做什麼事啊?” 一郎漸漸感覺,這名男子很惹人煩。 兩個人又一起默默地走了一段。那男子始終盯著一郎背上的那個包袱。 “是什麼事啊?……小孩兒。” 一郎不再回答了。 “啊,有鳥!……”那男子忽然用手指著栗子樹梢,大聲地嚷嚷道。 一郎不由得仰起了頭。 這時,本來站在一郎身後,一步以外的那名男子,猛地從一郎背後,向他的脖子處,伸出兩隻手來。但是因為一郎馬上又開始向前走了,所以這男子撲了個空。 “小孩兒,你剛才說,你背上的包袱裡,裝著錢來著?” 因為一郎感覺,這個男子漸漸變得有些可怕,一邊走一邊把路邊的、雜木葉攥到手裡,同時也加快了步伐。 “裝著多少?……小孩兒,你剛才說是一萬日元?……我看你是撒謊了吧!……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郎更是加快了腳步。那男子追趕著他,邊跑邊說:“給叔叔我看看,好嗎?……只看一眼。” 一郎漸漸地感到了不安。 “你別偷我的東西,叔叔你一定是個小偷。” 忽然,一郎拔腿就跑。身後,一陣急促的木屐聲,越來越近。 一郎拼盡全力地飛奔著,栗子林里紅色的葉子,被染成了橘色和杏色,但一郎無暇欣賞。有一雙手,抓住了他的脖子。 “叔叔!……”他大聲喊了出來,沒多久,他就癱軟地倒在了落葉上。 等到醒來時,一郎發現自己躲在了父親家裡。 “啊……你醒了啊,一郎。”母親望著一郎的臉,說道。 “那一萬日元呢?”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母親輕聲笑了起來。 “錢之類的無所謂啊,就算一分錢都沒有,只要你得救……還有,正是託你的福,咱們家的房子,才得以保全。” 被那名面相凶狠的男子偸走的,是沒有付清分期款項、已經作廢的生命保險的保險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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