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仙人掌之花

第4章 馬醉木和薔薇

仙人掌之花 山本禾太郎 10533 2018-03-16
在這裡說這個,可能有點奇怪,我剛剛娶妻不久。新婚者的家庭沒必要細說,大家只要想像一下,婦女雜誌的漫畫裡面的新婚男女就可以了。 我那天晚上回家有點晚了,所以一路全速往回趕去。鑽進門裡,打開玄關處的格子門,正像我想像著的那樣,拉門後面露出我新婚妻子美麗的、彷彿薔薇般綻放的臉。 她兩手伏地,臉一直紅到耳根,說道:“你回來了。”然後我就……啊,真抱歉,為了避免在這裡說這種事,應該讓大家想像一下,婦女雜誌的漫畫的……哎呀,實在失禮了。 換過衣服後,我坐在桌子前面,點燃了一根煙。從我出了校門開始,直到此刻點燃一根煙,吐出一口煙圈,才算是喘了口氣。好了,可以靜下心來,好好看看我親愛的妻子的臉了……

啊,抱歉,又失禮了。但是,如果不說這個的話,那件事就有點不好說了。您就忍耐一下聽著吧,作為回報,我會給您講很多有趣的故事的。 妻子回到廚房以後,我一抬頭,看見桌子上有兩封郵件。一封是京都的S君寄來的,沒什麼新鮮的,還有一封的寄信人,我也沒什麼印象。 “咦?河內特之助……?奇怪……”我歪著頭納悶。 “老公,吃飯了!……”妻子叫我道。 對我來說,和妻子、母親一起吃晚飯,不知要比看一封陌生人的來信有趣多少,所以,我就直接起身,去了隔壁的房間,只見擺著晚飯的飯桌,正在等待著主人。母親已經就座了,於是,我一天中最開心的晚飯時刻便開始了。 年事已高的母親,夾了一塊蘿蔔醬菜,邊嚼邊說:“耕三,你有什麼事情,偷偷瞞著花子嗎?”

妻子慌忙衝母親擺手,連聲叫著:“母親,母親!……”臉色頓時通紅,趕緊用手遮住了。 “哦?我有事情瞞著花子?……什麼事啊,母親……”我一臉納悶。 “算了,算了,沒什麼……那種小事,就別說了吧。” 我拼命地想也想不出個頭緒,我們夫妻之間,沒有絲毫的矛盾,剛剛母親說的,不管是多麼微小的事,我也不能置之不理,一定要問明白,這是對妻子的義務。我就是這麼想的。 (請不要笑我。) 母親用拿著筷子的手,拂開花子一直擺動的手,說:“你是不是拿著什麼奇怪的東西?” “啊?……什麼啊?”大概是我的表情太過認真了吧,母親滿臉的皺紋聚到一起,笑了起來。 從母親的面前,把手拿開的妻子,不知為何,害羞地低著頭,盯著自己的白色圍裙,我看著她的側臉,她似乎也在強忍著不笑出來。

“你,桌子旁邊的中國包……”母親笑著說到這兒,妻子就笑了出來。 我認真的表情和“我對妻子有所隱瞞”的對比,一定太奇怪了,終於意識到這一點的我,剛聽到“中國包”,便忍不住大笑出來。 然後,我們三人一同大笑著。大家一定會想,什麼事情那麼可笑呢?這個嘛,就算我不一下子說明白,只要聽一會兒這個故事,您就會明白了。 “啊,我都忘了!……”妻子忽然站起來,從茶櫃上拿來一張名片,“這個人今天……嗯,大概三點,來過家裡。” “河內天聲……嗯,好像聽過這個名字……河內天聲……” “是老公不認識的人嗎?” “不,確實聽過這名字……啊,把桌上的信拿給我。” 妻子拿來那封信的寄信人,是河內特之助,我立即拆開封看,只看了開始的一、兩行,我馬上就知道了,原來是他啊。

河內特之助和河內天聲是同一個人,他是有名的女魔術師——地球齋天幽的徒弟。 那種社會上的人,怎麼會知道我呢?關於這件事情,我想稍微說一下,但是說來話就長了,這裡就先省略掉吧。 總之,就是那個叫河內的男人寄來的信,並且,他本人今天也來拜訪我了。本來信和本人同時到,也沒有什麼令人奇怪的,但是信的內容有點奇怪,是這樣寫的: 先生: 先生您可能不覺得什麼,但是,我把您看做是頂天立地的、唯一可以依靠的兄長一樣(請原諒我的失禮)。 三年前,我和您有過一面之緣,只有短短的兩小時,您可能已經忘記了,但是對我這樣無依無靠的人來說,無法忘記您溫厚的人格。因此,這種時候如果想依靠的話,也只能依靠您了。 先生您請聽我說,天幽作為女魔術師,在今天的日本,是首屈一指的,誠然,先生也知道,天幽是個魔術天才,或者說,天幽的魔術,就像字面意思那樣,也許是真正的魔術,這麼說是因為:就連在她身達待了八年的我,也有很多魔術,不知道其中的奧秘。比如,類似於空中漂浮術,還有先生已經做過實驗的隔遠透視術。

空中漂浮術並不是經常表演的節目,先生可能沒有看過。然而的確是不可思議。在八年的漫長時間裡,我未曾離開過她的舞台,卻也不知道其中的奧秘。 所謂的“空中漂浮術”,就是在舞台的左右,放置兩腳桌子,桌上各準備一個鈴鐺,天幽蒙眼坐在舞台中央,請幾名自願的觀眾上台,兩人分別抓住她的左右手,其他人按住左右的桌子。然後過幾分鐘以後,左右的桌子開始自動上升,即使觀眾用力向下壓,桌子還是非常有力地持續上升。 當桌子離開現眾的手四、五尺,遠在空中漂浮一段時間後,開始安靜地下落到原來位置。然後是桌上的鈴鐺,都突然升起,一邊發出叮叮噹當的響聲,一邊在空中飛來飛去,最後,鈴鐺會撞到桌子上,之後就又飛回了空中。 不僅如此,天幽的超物質化術,可以穿過牆壁、玻璃,以及所有的物體。還有光力削弱術、通靈術等很多,我無論如何,也不解其中的奧秘。之前已經說過,我跟在天幽身邊,已經八年了,說這些可能會讓您覺得奇怪,這些魔術不僅我一個人覺得不可思議,前些年,天幽留洋的時候,某某大學的輪普雷教授、普拉姆瑪麗歐絲教授等等,體驗了天幽的魔術,都驚訝地說她的技藝,比歐洲的還要高超。先生您應該也有所耳聞吧?

然而,先生,您不黨得奇怪嗎,那個“隔遠透視術”(先生已經做過實驗的),沒有我的話,是無法成功的。先生雖然只在這裡,逗留了兩天,但是您應該己經覺察到,我和天幽的關係了吧。天幽是絕對不會讓我離開的,不僅僅因為我是表演“隔遠透視術”,必不可少的一個人,當然,這也是重要原因之一,但是,還有一點,就是她的嫉妒,不允許我離開她的身邊。我被天幽那執拗的嫉妒情火,折磨得痛苦不堪。 最可怕的是,深受這樣殘烈的情火折磨的我,還有一個戀人。我的戀人,可能先生也知道,就是那個舞女阿綠。總是站在舞台上,顫抖一般的阿綠,帶著寂寞的笑容,淡淡面對著現眾,不知何時,我和阿綠深深地相愛了。這件事周圍人誰都不知道,然而,可能只有天幽一個人知道了吧。

之所以這麼說,是有原因的。先生您也知道的,那個“魔人術”,就是阿綠進入一個籠子裡,天幽手執長劍插在地板上,將青竹一切為二,以示鋒利,然後把長劍對準阿綠所在的籠子,回過身來看一下正面。藍色的燈光照在長劍上,反射出一道寒光,像一條蛇一般,從劍柄一直遊走到劍尖。深不見底的黑色背景裡面,浮現出天幽的臉,這張臉漸漸地轉向舞台右邊的我,視線裡,帶著一種彷彿要射穿我眼晴的恐怖,我不由得轉開臉去。 當魔女把全身的力氣,都加之於一隻手上,隨著一聲低沉的響聲,長劍刺進了籠子裡。同時籠子里傳來阿綠的尖叫聲,鋪在下面的白紙上,流出烏黑的血。天幽拿著從籠子裡……不,是從阿綠身上,拔出來的長劍,向前走了兩步,舉起長劍,佈滿劍身的血,流下來淤在劍柄處,又沿著天幽蒼白的手背流下,滴在白紙上。我覺得這時候,天幽的臉彷彿惡鬼一般,她的視線漸漸從正面,移到我的臉上,我卻完全沒有勇氣和她對視。

籠子裡斷斷續續傳來阿綠的尖叫和喘息,隨著長劍笫二次、第三次刺穿,阿綠的尖叫聲越來越小,直到終於聽不見了。 這封信還沒有結束。 當燈光變成白色的瞬間,看到從觀眾席裡,一邊搖著鈴鐺,一邊像隻小鳥一樣,飛快地跳上舞台的阿綠,我才鬆了一口氣。然後阿綠站在舞台中央,一邊是我,一邊是天幽。以前天幽都是微笑著,回看一眼阿綠,然後向觀眾鞠個躬,那動作幾乎絲毫不變地重複了幾年。但是,最近她都不笑了,只是冷冷地瞥一眼我和阿綠,然後毫無表情地鞠躬。 當帷幕漸漸落下後,她連看都不看我們一眼,就步履匆匆地去了後台。按照我們的規矩,表演結束後,一定要對師傅說:“您辛苦了!……”我和阿綠下了舞台之後,只得一同前往去,和師傅說這句寒暄話。

我們進了師傅的房間,說:“您辛苦了。”坐在鏡子前的天幽沒有回答。無意間抬頭看見鏡子里天幽的臉,她的眼晴盯著映在鏡子裡的我們。由於害怕,目光在鏡子裡交匯,我們倆逃一般地,回到了大房同里。 就這樣,一天的工作結束了。但是離開了那間小屋,我還是不得不繼續面對天幽恐怖的眼神。她的執拗的嫉妒,實在是無法用語言來形容。先生,請您一定要體諒我。 我曾幾度想要逃跑,但是先生,我一個人的話,很容易就可以成功,但我不能獨自逃走,我必須帶著阿綠一起走。每次都是我們被抓住帶回來。 前面已經說過,不僅是因為天幽的固執,而且,我還是團裡的精彩節目“隔遠透視術”不可或缺的人。阿綠也因其美貌,作為本團的明星,擁有著無法取代的人氣。我們的幾次逃跑,都以失敗告終,並且,每次都會換來更嚴密的監視。因此我想出了一個辦法。

那就是故意弄措“隔遠透視術”的信號,至今為止,一直被稱為百發百中的、天幽的“隔遠透視術”,如果不准了,那麼,我對於這個團體來說,就沒有什麼用處了。可是,這是非常冒險的,如果被發現我是故意弄錯信號,那我可能才真的是自取滅亡。於是,我非常小心地讓它措得很自然。 果然,好像誰也沒發現我是故意弄錯的。深信我的腦袋不好使了的主辦人,和其他演員們,都漸漸地疏遠了我。我在心裡竊喜:自己離開這個團體的日子,總算是不遠了。 但是先生,天幽似乎識破了我是故意弄錯信號的,結果,天幽毅然決然地不再演出“隔遠透視術”了,不管主辦人怎麼勸她,她都沒再答應表演那個麾術。 作為替代,天幽決定,把早己束之高閣很久的“催眠術”,拿出來重新表演,主辦人和其他演員都反對,說古老的催眠術,在當今早就過時了,但天幽固執己見。不用說,實施催眠術的當然是天幽,被催眠的角色,卻指名要我的阿綠擔任。我也不知道催眠術的原理,只見阿綠站在天幽面前,天幽死死地盯著她的眼晴,她就立刻陷入了催眠狀態。然後天幽就給她一些不可思議的、可怕的暗示,這是多麼殘忍啊,通過耶些暗示的作用,她一直在教阿綠從心底里討厭我。 而且先生,天幽還想用更可怕的方法,折磨我們二人。先生,我已經不堪忍受了…… 這封信太長了,您是不是厭煩了?這封信到這里為止,是用鋼筆一絲不苟地寫的,但到這兒忽然中斷了,後面大概是用郵局裡,已經磨禿了的毛筆寫的。 先生,我給您寫這封信,天幽應該是不知道的。不知什麼時候,可能會來拜訪您,先生請救救我們。 信的內容就到此為止,看來來了一封很麻煩的信。我讀完這封信,心情怪怪的。 妻子看了看我的臉和信,問道:“老公,怎麼了?” “沒什麼,就是這封信,挺像是瘋子的夢囈,有點奇怪。” 妻子又去了廚房,我則走進了書房。 那天晚上,從傍晚開始,天就陰著。入夜之後,院子里傳來風吹拂樹葉和窗戶的聲音。 “這個男人有點強迫症吧。”我望著河內的臉,心想。 “可是先生,不僅如此,最近,天幽又想出了更加折磨我們的方法。就是天幽自己改編了一部劇,叫做《薔薇精靈》,這部劇取材於土耳其的傳說,主要講的是……” “啊,你不要說了,不說我也已經了解了。” 即使我這樣打斷他,河內也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仍繼續說道:“繼母吩咐女兒去買蠟燭,獨自走夜路去買蠟燭的女兒,回到家門口的時候,蠟燭卻被狐狸搶走了。於是,女兒又回去重新買,又在途中被狐狸搶走了。既沒有了錢,也沒買回蠟燭的女兒,在繼母面前哭著請求原諒。繼母一反常態地溫柔說道:'你的頭髮亂了,我來給你梳梳,來,把頭放在我膝蓋上。'然後繼母開始給女兒梳頭。從繼母的膝蓋上,垂到地板上的美麗長發,成了繼母仇恨的種子:'你的頭髮在膝蓋上梳不好,去把木桌搬來。'——無所知的女兒搬來木桌,繼母又命令道:'你的頭髮用梳子沒法梳,去把斧子拿來。'女兒就按照吩咐,拿來了斧子。然後繼母命令她:'我來給你梳頭,把頭放在木桌上。'天真無邪的美少女,就順從地把頭放在桌上,繼母舉起斧子,咔嚓一下劈了下去,一道濃稠的血漿噴濺而出,女兒的頭就骨碌碌地滾落在地…… “先生,不用說,那個繼母就是天幽,女兒就是我的阿綠,而且,阿綠的頭,要滾落在我捧著的銀盆裡。天幽舉起斧子的瞬間,我害怕極了,不禁閉上了眼睛。我捧著銀盆的手,'咕咚'一聲感到重量的一剎那,我彷佛浸在冷水里一樣毛骨悚然。先生,我真的已經不堪忍受了,先生,請一定要救救我們。” 說完,他抬起蒼白的臉看著我。 “你不是也很清楚嗎?那些都是有秘訣的魔術。”我對他說道。 “嗯,當然是魔術,但是,那是沒有秘訣的魔術。阿綠的頭,是被斬斷離開身體的,然後再長上而已。先生,證據就是阿綠的脖子上,有一道明顯的傷痕,不僅如此,阿綠的臉色,一天比一天蒼白,一天比一天衰弱。天幽簡直就是巫師,我和先生說的每一句話,說不定天幽都能聽見。先生,請一定要幫幫我。” 最後,他甚至趴在榻榻米上哭了起來,於是我更加確信,他就是得了強迫症了。 原來這位天幽女士,不僅僅是個魔術師,還會透視、心靈曝光、千里眼,而且其通靈術和光力削減術,甚至成了心靈學界的課題。實際上,我本人就曾做過天幽的“隔遠透視術”的實驗;但話又說回來,她其實就是個普通的魔術師嘛,真搞不懂,一個跟了她長達八年的助手,為什麼會如此深信這種事情。大概就是所謂的強迫恐懼症吧。 我想,就算現在點破這是一種強迫症,也不會有何效果。 算了,今晚先讓他安靜睡一覺吧,也許明天就有人來接他了。倘若沒有人來接,那就只好我親自送他回去了。 “真是個麻煩的不速之客!……”我這樣想著,強迫他去睡了。 夜深了,風似乎越來越大,院子裡樹枝搖曳的聲音,和窗戶搖晃的聲音,也都是越來越大。 半夜裡,我忽然醒來:“啊,好大的風,會不會下暴雨啊?”如此一想,心情又黯淡了。 忽然一陣強風吹來,拍得窗戶啪啪作響。一扇窗戶被吹開,窗簾像波浪一樣拂進室內,猛烈的雨水斜飛進來。一會兒,燈也滅了。屋子裡一片黑暗。 我一驚,剛想起身時,從敞開的窗戶外面,竟閃進一道藍光,然後出現了一個女人的上半身,左手罩住了藍色的燈,右手拿著一把閃著寒冰般光芒的劍。她靜靜地進入了房間,悄無聲息地移動著,身體像蛇皮一樣,散發著幽藍色的光芒,手持的劍上,有一條青龍在動。我嚇得躺在床上,連大氣都不敢出。 那女人終於靜靜地靠近河內的床,大概有十分鐘,一直在說著什麼悄悄話,但我完全聽不見。 女人繼續自言自語,不時回頭看看我這邊,我驚恐萬分,都不敢細看女人的容貌,只看到她有一張消瘦的、細長蒼白的臉,頭髮蓬亂。 女人更加接近河內的床,罩住藍色的燈,端詳著他的睡容。然後把燈放在一旁的桌上,左手靜靜地按著河內的頭,右手的劍換成反手拿著,突然一下刺穿了河內的脖子。而後,女人環視了一下周圍,摘下了一朵插在桌上花瓶裡的薔薇,把花按在傷口處就離開了。 我終於回過神來,被這離奇事件,嚇得發呆而不知所措,但是又一想,真是被不相關的事情牽連了。為了一個三、四年之前,只見過兩、三次面的男人,專門送他到N市,就已經覺得很麻煩了,中途下車在留宿的旅館,又遭遇這麼恐怖的事情,真是太愚蠢了。 要是住在這種地方,說不定還會遇到什麼災難,我想盡快逃離這裡。於是手忙腳亂地穿上衣服,想要跑出房間的時候,卻撞到了擺著花瓶的桌子,平時的我並不這麼冒冒失失的,但是親眼看見殺人事件,真是太恐怖了,所以有些驚慌失措。 花瓶掉在地板上,碎了。我大吃一驚,旋即又被下一瞬間的景象驚呆,真讓人不寒而栗——橫屍床上的河內,突然又起來了!我“啊”了一聲,後退了幾步,跌坐床上。 “先生,怎麼了?……天亮了嗎?……”河內睡眼惺忪,不可思議地看著我。 我也不知道幾點鐘,明晃晃的燈光,照亮房間的每一個角落,剛剛打碎的花瓶散落在地毯上,露出褪成紅褐色的紋理。我無言地盯著河內的臉,房間裡充滿了可怕的、深不見底的沉默。我心有餘悸地環視著房間,窗戶還是昨晚關好的那樣,窗簾在靜靜地飄動著。 事情發生在我和河內乘坐的火車,正要通過一座大橋的時候。我記得列車駛出R站的時候,那個大大的電力時鐘的指針,剛好指向三點鐘。乘車的時候,只是看了一眼車廂側面,掛著的藍色木牌,但我仍然清晰地記得,上面寫著開往S站的白色字體。 不知為何,那輛車上的乘客很少,除了我們兩個人之外,還有五、六個人,並且他們彷彿都在沉睡之中,只是隨著車身的震動左右搖晃,沒有一個人醒著。我和河內面對面坐了下來。 火車開動不久,河內也開始打起了盹來,他支起右手托著頭。我就盯著他的脖子,那裡連針剌的傷痕都沒有,他的脖子很長,蒼白的皮膚下面,可以看見粗粗的動脈。 我怎麼想都覺得昨晚——不,已經不是昨晚了,是今天晚上——發生的事情不像是在做夢。 我親眼看見那閃著寒光的長劍,撲地插進他的脖子,又有一朵薔薇花,被塞進那傷口裡。那蒼白的皮膚下,一定有朵薔薇花。 我怎麼都覺得那不是夢,可是,被殺害了的河內本人,現在不正坐在我的面前,發出輕微的鼾聲睡覺嗎?這到底該怎麼解釋呢?難道這和天幽的魔術有關嗎? 這樣想著,忽然覺得空蕩蕩的車廂裡,讓人不寒而栗。尤其是忽然看到,坐在和我隔著一個座位的、對面的女人的時候,我差一點兒叫出聲來。那個面朝向我這邊睡著的、三十五、六歲的女人,就是昨晚……不,是今晚,從窗戶進來的那個女人! 我又小心翼翼地偷偷看了看那個女人,您猜怎麼著,從她敞開的胸懷裡面,一閃而過的光芒,就是那個女魔術師在舞台上,所用的服飾的一部分,而且,也和昨晚——不,是今天晚上,就剛剛在旅館的房間裡,看到的藍光是一樣的。 這樣一想,我頓時覺得,她看起來正在睡眠中的緊閉雙眼,似乎隱隱約約地睜著,一直在盯著我們這邊。我嚇得一動不敢動。 這時,列車開上了一座大橋。 列車離開土地,隨著一聲巨響,開上了橫跨在河上的大橋。一直沉睡的河內,突然站起身來,上半身探出了車窗外,“啊”的一聲,口中吐出了一團鮮血一樣的東西。我急忙從窗戶往外看去,只見一團飄落的血霧裡面,浮現出一朵鮮紅的薔薇花,彷彿浮在白色陶瓷盆裡的水中花,那鮮豔的顏色,直映入我的眼簾。花朵隨著緩慢的水流移動著,我目不轉睛地望著那朵水中花。 忽然,靜靜的水面上,傳來巨大的水聲,水花四濺。是河內跳進了河裡。 天完全亮了,熹微的陽光斜射在河面上,波光粼粼。 當然,在S車站下車的只有我自己。下車後我打起精神,來到檢票口,叫了一輛出租車,直奔H劇團而去。 我的心情十分激動,那是因為我迫切地想要弄明白,昨天晚上以來,連續發生的離奇事件。 在N橋橋北下了出租車,向橋南走去,看到河岸一側有條街,H劇團的彩燈,倒映在幽暗的河水里,五、六面旗幟冷清地飄著。 暮色剛剛降臨,周圍行人稀少,H劇團安靜得彷彿沒有人一般。六張廣告牌全都被塗得漆黑,只有中間一張上寫著“白十字”。 我買了張三等票,進了劇場,和外面的冷清相反,裡面的場面真是壯觀,說全場毫無立錐之地,都絲毫也不誇張。 沒有奏樂,也沒有報幕,沒有任何信號,帷幕就拉開了。背景依舊是漆黑的一片,帷幕完全拉開後,天幽從左側台口,大模大樣地走上了舞台中央。自不必說,她就是在那個恐怖的夜裡,出現的女人。 過了一會兒,一個男人有氣無力地,從舞台右側走了出來,毫無疑問,那就是河內天聲。 但是我一點都不覺得驚訝,那是因為我相信,從那天夜里以來,發生的離奇事件,都是天幽所施的一個妖術。 舞台上的兩人,向觀眾鞠了個躬,然後,又出現一個人,開始念開場白,大致內容如下: 下面,請欣賞催眠術。催眠者會在施催眠術者的暗示下,表現出各種不可思議的現象。如果您覺得我們這裡的被催眠者,表演得不夠盡興,觀眾們不妨主動上台參與。我們保證,這不會對您造成任何傷害。想要對此進行研究的觀眾,敬請放心參與…… 話音未落,我就大步走上了舞台。一直低著頭的河內天聲,抬頭看見我,就漸漸湊了過來,剛要對我說些什麼,天幽的眼睛一轉,河內就像老鼠見了貓一樣,站在那兒一動也不敢動。 後來我才意識到,河內是想要提醒我,現在的處境很危險,只是我當時懷著對天幽的類似憤慨的憎惡,而無暇顧及罷了。 至於天幽的催眠術的施行方法,我覺得沒有必要詳細敘述,和普通的魔術師,經常在舞台上表演的催眠騙術差不多。 誰都知道,如果被催眠者對施術者,帶有抵抗意識,催眠術就會無效。當然我也知道,但是,現在我必須假裝被天幽的催眠術控制,否則就無法達到我的目的。 我內心裡反抗著天幽的催眠術,表面上卻假裝完全陷入其中。然而,我太大意了。 當天幽一直盯著我的眼睛,一根纖細白皙的手指,漸漸靠近我眼前的時候,我集中全力想要反抗,但反抗意識卻很快就煙消雲散了,我感到一陣不安。 我想這樣可不行,就企圖移開視線,可奇怪的是,我的視線,彷彿被天幽的指尖吸住了一般,根本無法移開。 眼皮漸漸地沉了下來,我的意識開始陷入睡眠狀態。我拼命地反抗,然而,卻是徒勞。 幾分以鐘後,我陷入了睡眠狀態。 然而,幸運的是,也可能是不幸,我的睡眠狀態,是催眠術裡的所謂“半睡狀態”。 想必大家還記得吧——哦……不,大家應該不知道,在那之後,我變得非常有名。 只是,不是非常有名的“人”,而是非常有名的“馬”。當時各大報紙以《思考的馬》《聰明的馬》等為題,大肆報導的就是我。 “人變成了馬”這件事本身就很荒唐,不值得相信,但是讀過《催眠術》一書的人,應該對此事毫不懷疑,也就是我被天幽施與催眠術,無意識地抵抗著,終於還是在她的“暗示”下成為了“馬”。 然後不知道過了多久,十年、二十年,也許是五十年,在這段超漫長的歲月裡,雖然我看不到自己身體外表,產生的離奇變化,但是別人見了我都叫“瘋子”或者“馬”,看來別人眼中看到的我的確是一匹馬。當然,我的聲音被剝奪了,只能發出馬嘶鳴般的聲音。 可是,我成了一匹馬。比起作為一個不被承認的人,終其一生,我反而覺得,還是當一匹馳名世界的馬更光榮。也許是這種錯誤的想法,讓我很長時間放棄了反抗,也許是天幽可怕的暗示。 總之我得意揚揚,表演了很多技能。那些本來是作為人的我所做的事,在那些認為我是馬的人看來,覺得“真是一匹聰明的馬”,也就理所當然了。 果然不出所料,我的名聲越來越高,終於,進行了大家也都知道的,哦……不,大家也可能不知道的那個實驗。當時,我已經受到了愛馬的名人的寵愛。本想仔細描述一下情景,但是說來話就長了,在這裡,我就簡單說一下,那天的大致情形吧。 首先第一項測試是“數學”,第二項測試是“禮儀”。在我的房間前面,站了一排穿著西裝的紳士們,都是我熟悉的面孔,是某某大學的教授們。剃短了白鬍鬚的某某教授,沒有鬍子的某某博士,總是喜歡向右歪著頭的某某博士,此外其他同行的人們,都煞有介事地站在我的面前。 “哎呀,老師,您還好吧。”如果我這樣和他們說句話,他們一定會很吃驚吧。不幸的是,我的話他們聽不懂,博士們互相之間頻頻私語。 這時候,我的主人出來了:“我們開始實驗吧。”說著她轉向我,伸出兩根手指頭,我立即用前腿敲了兩下地板。然後是三根、四根,我都準確地敲對了。 這時,某某博士代替主人的位置,突然張開兩隻手在我面前,於是我敲了九下,在座的老師們都搖搖頭,他們一定是想,這位老師張開兩隻手,應該是十下才對吧。可是某某博士只有九根手指頭,我敲了九下,就停了下來,某某博士慌忙把兩手插進褲子口袋裡。其他不知道某某博士只有九根手指的老師們,看起來似乎認定了我“不會算到十這個數字”。我感到很遺憾。想要告訴別人,某某博士只有九根手指頭,但是以我現在的表情和言語,是如何也做不到的。 這時,站在旁邊的一個七歲小孩子,忽然大聲叫道:“啊,老師只有九根手指呀!”證明了我的計算沒有錯。 不知道博士是受了傷,還是怎麼回事,左手少了一根小拇指。 接下來的“禮儀”測試,是要按照正確的順序吃西餐,對我來說,當然輕而易舉。 幾天以後,博士們發表了《實驗報告》,於是,我作為一匹“聰明的馬”,變得更加有名了。 一天傍晚,不知從哪裡,飄來一陣馥郁的薔薇花的香氣,我立刻想起了那朵薔薇花。 從那個時候開始,我每天晚上都做夢,那個夢是這樣的——我的房間,不論是天花板還是牆壁,房間周圍,到處都被綠葉包圍著。綠葉中間星星點點地,開著各個季節的花,雜亂而美麗。其中大朵大朵的白色薔薇花,散發著濃郁的香氣,我被吸引著走過去,當我的嘴唇,剛要碰到薔薇花的時候,奇怪的夢就醒了。 每天晚上都做著這樣的夢,我前世的事情,就像冰雪初融的青草一樣,從意識的深處開始向上鑽。然後,我想起了可怕的天幽,可憐的河內,還有居然被我忘記的妻子。 於是,記憶猶如決提的洪水一般,洶湧而來。我居然心甘情願地做一匹馬,這件事一瞬間成了無邊的海水,折磨著我的心。我想要轉世為人,我想要見到妻子,從此我一天到晚,滿腦袋想的都是這件事。 一天夜裡,又做那個夢的時候,我忽然得到了一個“暗示”。那就是“吃薔薇花可以變成人”。至於為什麼會得到這樣的暗示,我也不知道,只是直覺是這樣。 那天晚上又是和往常一樣,我的房間周圍,雜亂地開滿了美麗的花,薔薇花散發著格外濃郁的香氣,我想要吃一口那花。 然而,讓我驚訝的是,那朵薔薇花,卻埋在馬醉木的葉子裡,想要吃薔薇的話,必須得和馬醉木的葉子一起吃掉。 無奈再去找其他的花,但是每一朵都埋在馬醉木的葉子裡。如果我只是一匹馬,可能就把馬醉木的葉子,和薔薇一起吃掉了,但是我原來是人,我知道馬吃了馬醉木,二十四小時之內就會死亡,我沮喪極了。 但是,決心有時候是很恐怖的。我想冒一次險——馬醉木可能對馬的身體有劇毒,對人可能就無害呢?如果只對馬有害的話,那麼我吃了它,就可以擺脫馬體了,如果對人也有害的話,那就只能認命了。一直這樣作為一匹馬活著,也沒有什麼意義。 我下定決心,一口咬住薔薇花,馬醉木的葉子和薔薇花一起,經過我長長的喉嚨,進入了胃裡。 然後不知道過了多久,妻子那如綻放的薔薇一般、美麗的臉,映入我瞭朧的眼裡。 這麼荒唐、不得要領的故事,大家是不是覺得無聊了呢? 但是,我桌子上的花瓶裡,的確還插著薔蔽花,枕邊還放著“河內特之助”的信。 並且,坐在我枕邊的妻子,把我的實驗器具箱——小型中國包打開,一一取出我的筆記本,和一直隨身攜帶的噴霧器、藍玻璃、釘子、香水等,一會兒用噴霧器,稍微往我臉上噴點水,一會兒用藍玻璃遮住眼睛,一會兒又用釘子戳戳我的脖子,饒有興致地看著我哭笑不得的樣子。 大家可以想像一下當時的情景。這些本來是我想拿妻子做實驗,所準備的東西,反而被她捷足先登,拿我做了實驗,拜其所賜,我終於創造了“世界紀錄”。請大家感謝我的妻子和河內特之助。 以上是某月某日,在公共會堂召開的“通俗心理學講演會”上,某某老師所作的《夢的製造法》的講演。下周老師還會就《夢中的感覺》繼續作後續講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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