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科裕子猛然抬起頭。
看樣子她剛才好像在打盹兒。
廚房的角落有一張小桌子,應該已經放在這裡很多年了。想休息片刻時,以及想做一些針線活兒或是寫東西時都很方便,對她來說是個平靜的空間。現在是幾點啊,那一瞬間她的頭腦陷入混亂。
這樣不行,怎麼能不知不覺變得迷迷糊糊起來了。
裕子揉了揉眼睛,坐在椅子上挺起上半身。
她反射性地看了一下掛在廚房入口上方的時鐘。
十點二十分。現在是早上,還是晚上?裕子感到茫然,就在這時候,今天到目前為止的記憶突然全部復甦了,她不禁想站起來。
對了,有個讓人不舒服的男人屍體在外面。
千次忽然在門口探頭探腦的,裕子站起來問“什麼事”。
“沒什麼,剛才門鈴響了,你沒聽見嗎?”
千次一臉驚訝地說。
“對不起,我剛才稍微打了個盹兒。”
“啊啊,沒關係,沒關係。阿更小姐你就待在這兒就好了。”
門鈴聲?這麼說來那就不是夢裡的聲音了。
剛才不久之前做了一個陰暗的夢,一個從沉澱在過去的殘渣之中浮現的夢——
裕子感覺到自己好像要被拉回夢境之中了,掛在牆上的時鐘看起來軟綿綿又歪七扭八的。
雨聲劇烈地沙沙作響,她知道千次把大門打開了。
雨還是下得很大。裕子的腦中,浮現了在餐廳窗外大家低頭往下看的東西。忽然心中出現了一個疑惑。啊啊,那個是……那個男的,難不成……怎麼會。
心臟開始噗通噗通地用力跳動著。
話說回來,今天晚上到底是怎麼了,意料之外的人接二連三地出現。
聽到門關上的聲音,雨聲變遠了。
因為千次遲遲沒有回來,裕子悄悄地去偷看玄關那裡。
千次一直站在玄關前面凝視著雙手。
“怎麼了嗎?剛才是誰來了?”
“沒有,沒有人。”
千次沒有看她。他正在看什麼呢?
千次的背影不知為何讓裕子的胸中感到一陣忐忑,她提心吊膽地走近他。
千次一直盯著手上拿著的一個小小的象。
“那是?”
裕子端詳著那隻木雕的大象。那是個年代挺久的舊東西,隱約殘留下來的花紋也古色古香,常常被人摸而發黑。不過總覺得好像曾經在哪裡看過。
“這個,剛才就放在玄關那裡。”
千次發出困惑的聲音。
在沙龍里面飄浮著陰沉的氣氛。
“怎麼啦,阿次?”
“門鈴剛才真的響了吧?”
“的確有人來過了。”
千次把那隻木雕的大象放在中央的桌子上。
“那是啥?”
千衛驚訝地挺起上身。
“剛才放在門外。”
“餵,真的嗎?”
“是誰放的?”
“不知道。”
坐在角落的井上唯之,把目光放在桌上的大象身上。
“那隻大像是幹嘛的?”
井上看向坐在附近的長田,長田也瞄了井上一眼搖搖頭。
而且,事情的進展還真是奇妙。
井上一邊看著坐在沙龍里的老人們,回想這些若是僅僅幾小時之前的自己一定無法置信的事。
一開始他是懷抱著企圖混進來的,應該是要欺騙他們、套出情報,得意洋洋地實現昌彥的遺願才對。可是怎麼會變成現在這樣,突然出現屍體和千沙子的鬼魂。所有的一切都出乎他的計劃,結果現在和他們一起困惑。
井上努力地想要冷靜思考。寫下今晚腳本的到底是誰?
“那、那是……”
突然,有聲音從沙龍的另一個方向傳來,大家都往出聲的地方看過去。
是羽澤澄子,她的表情好像有點異樣。
哄睡了愛華之後,她就回到沙龍來靜靜地坐著。
她的臉上出現既恐懼又驚愕的蒼白色塊,眼皮抽動的模樣總覺得有點滑稽。在極限狀態之下的人的表情和笑著的時候很像,井上不禁這麼想。
“怎麼啦,阿澄?”
“那是昌彥的,是他小時候的東西。在很久以前,我曾經和他一起玩過那個。”
“啥!”
所有人都大吃一驚地看著那個大象。
“不過——不過,那個在葬禮的時候一起放進棺材裡了,和他——一起。”
澄子的聲音微微顫抖。
“你說,那個,剛才,被放在,玄關外面?”
千藏慢慢地把詞彙分開來說,鄭重地問。
千次點頭。
“嗯。玄關的門鈴剛才響了,我走出去看看,就看到這個。”
“那,是說外面又有人來過了?”
“沒看到人影。”房間再度被不妙的沉默籠罩。
“會不會是殺了那個男人的傢伙?”
協一郎小聲地說。
“剛才不是已經看過附近了,一個人都沒有看到啊。”
“要躲的話多得是地方,也許是看到我們都進屋裡來了,所以又再跑出來。”
“要再去看一次嗎?”
“如果反正都是徒勞無功的話,別出去比較好。”
“到底事情會變成怎麼樣啊?”
“這件事歸根究底,果然是從這小子來之後才發生的吧?你是不是應該要說明一下現在到底是怎樣?”
焦慮愈擴愈大,發洩這股混亂與不安的出口果然回到了井上身上。井上承受著所有人表露出來的懷疑眼神,按著膝蓋慢慢站起來。
這混沌的狀態從剛才持續到現在,每個人都焦慮不堪,得想辦法讓大家都冷靜下來才行。
“我知道我們會被懷疑也是在所難免的,但我和你們一樣都很困惑,因為我從頭到尾都只是為了要貫徹昌彥的遺願而來的。”
井上環視老人們。每個人都像是在鬧情緒似的,擺著一副頑固的表情。只有千次一個人,從一開始看到他時就那副撲克臉沒有變化。
“如果方便的話希望能整理一下問題,不知意下如何?看樣子,事情一點都不單純。不只是我們而已,你們那邊好像也有很多內情的樣子。我們彼此確認一下事實關係如何?”
井上再次看著大家。他們沒有否定也沒有肯定。
“阿澄,愛華睡了嗎?”
千次緩緩地轉頭問澄子,澄子不安地點頭。
“房間的門有確實鎖好嗎?”
“嗯。”
“幹嘛啊,阿次。”
看著用緊張表情點頭的澄子,千衛一臉不安地問。
“無論如何,我覺得還是預防有人從外面侵入比較好。”
“別這樣,搞得人心惶惶的。”
“本來就已經人心惶惶了。”
“唔,是這樣沒錯。”
“不過,這狀況還真奇妙。是偶然嗎,還是故意的呢?”
千次喃喃地說著,從餐具櫃拿出一瓶威士忌來。
“餵,千次,你想喝酒嗎?喝醉了的話不就糟糕了嗎?畢竟搞不好還會發生什麼事情。”
千藏皺著眉說。千次微微聳肩。
“只是啜飲而已,要稍微放鬆一下才行。你們要嗎?”
千次把玻璃杯拿給井上,這讓井上感到意外,不過他老實地接下了。
“他喝醉總沒關係了吧?如果他有什麼陰謀,讓他動作遲緩些也許正好。”
千次諷刺地說著,看了看在場的眾人。千次好像相信井上所說的話。大家都沒說話,各自攤著雙手,表示沒有意見。
“也給我吧。阿澄要嗎?你的臉色從剛才就很差。”
協一郎站起來,幫忙千次倒酒。
結果,除了更科裕子之外的每個人都拿了一個玻璃杯。不管是誰,一直繃緊神經都會累的吧。
“首先確認一下,到明天早上之前都不報警,這一點大家意見一致嗎?”
大家不知不覺挨著身體坐在一起,等氣氛冷靜下來之後井上開口說。
每個人都用不確定的表情看著彼此。
大家都在想屍體的事。
直到現在還放在餐廳窗戶外面的屍體。
那是從在外面發現男子屍體開始就紛紛出現的話題。
有一個陌生男子死在屋子外面,很明顯地是因為他想侵入屋內,從屋頂摔下來意外死亡。這是發生在附近無人不知的名門朝霞邸的事件。因為地理位置的因素要花上某種程度的時間,就算報警,警察也不會馬上趕到吧。這樣做到底好不好呢。讓警察來攪和,問些有的沒的事,一定會亂七八糟的吧。他們會這麼猶豫,是因為現在他們身處進退兩難的狀況。
現在,這間房子裡有好幾名客人。客人們與朝霞家有什麼關係,為什麼會在這裡,八成會被這樣問吧。到時候,顯而易見的是沒有人能夠對此做出一貫的說明。意外去世的電影導演的朋友來訪,要尋找他的父親,這樣的說法能取信於警察嗎?那具屍體跟他們之間的糾葛有沒有關聯呢?這對井上他們來說,也是個嚴重的問題。
“反正天氣這麼糟——等我們發現那個男的屍體時已經早上了,這樣說應該也不要緊吧?”
警察怎麼辦,千藏提出這一點時,說這句話的是千惠子。
不可否認的,大家覺得她代表每個人說出總覺得難以啟齒的話,因此男人們在內疚之下產生同意的氣氛。
“但是,也不能就這樣放著——先拿個什麼蓋著吧?塑料布也好。”
“笨蛋,一定要放著不管才行,畢竟我們要說謊啊。”
“可是啊,那裡留下很多剛才我們走近的腳印咧。”
“明天早上,大家再去踩一次腳印就可以了吧。就說昨晚的暴風雨很劇烈,一到早上就在屋子周圍檢查的阿更小姐發現屍體,然後大家慌張地跑過去這樣就好了。”
裕子吃了一驚地看著千惠子。千惠子把第一發現者的角色硬推給裕子,有要她做偽證的意思。雖然她對這類事情的處理顯得遲鈍,不過那樣的確也是最自然的。
“唔,那就這麼辦吧。”
千藏很難以啟齒地同意了,這表示他也促使裕子做偽證。裕子那一瞬間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最後放棄似地變回面無表情。
“不過,真的沒有人看過那個男的嗎?”
井上謹慎地又問了一次。千藏蒼白的臉看著井上。
“不是你們的同伴嗎?不是用尋找昌彥的父親這種話吸引我們注意力的時候,製造偷東西的機會嗎?”
井上苦笑。會在這時候受到挑撥也是無可奈何的事,他很有耐心地回答。
“果真如此的話,我從一開始就會報上身份啦。那樣不是更簡單了嗎?也不會激起你們的猜疑心。”
“你也說過你的理由吧,是害怕和我們的律師同席,因為如果同席了,你是假律師這件事就會露餡了。”
千藏好像是一旦開始懷疑就會沒完沒了的類型。
“請問……”
在這時小心翼翼插嘴進來的人是裕子。
“怎麼了嘛,阿更小姐?”
“反正大家遲早都會知道,所以我想還是現在說的好。”
裕子如此囁嚅說著時,一直往澄子那裡瞄。
澄子感覺到裕子的視線,看起來很狼狽。
“對吧,澄子小姐?”
就在裕子不知該不該繼續說下去的時候,澄子的身體忽然顫抖起來,雙手搗住臉,哇地一聲哭了。
“到底怎麼了?”
大家都一副不知所措的表情注視著澄子。
裕子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那個人,是澄子的丈夫。”
根據澄子邊抽抽噎噎哭著邊說的話來看,丈夫追查到她上班的地點並闖過去,是今天下午的事。他不知道是怎麼調查的,得知愛華現在待在這裡。將她硬從工作場所帶出來的丈夫用刀子威脅她,強逼她帶他一起過來。二人搭出租車過來,但丈夫獨自在前面不遠處下車,叫澄子說是因為聽到愛華生病,威脅她要把大家都留在一樓。如果澄子不聽他的話,他就要殺了愛華。他非常缺錢,他也知道他無法從逃離他而獨自養育愛華的澄子這裡得到很多錢。於是,他好像打算從朝霞家偷出値錢物品的樣子。丈夫從澄子那裡問到了房間的格局,確認千沙子的房間在二樓。他大概認為最值錢的東西放在那裡吧。他在惡劣的天候下攀上屋頂,想從上面侵入二樓,這點是不會錯的。
對不起,對不起,面對頻頻鞠躬的澄子,大家都無言以對。
“怎麼會,哎,還真是危險呢。”
“好恐怖喔。在這樣的夜晚,萬一被他給闖進來了。”
“弄不好的話也許還會變成強盜呢。”
“被老天爺懲罰了。”
“因為我們都沒有見過阿澄的丈夫的關係,如果見過的話就不會不知道了。”
安心與憤怒都釋放開來,老人們的話也變多了。
怪不得,從一開始澄子的表情就很不安定。就如同千惠子所說的,馬上就叫出租車回去,以及藉口在上班時接到電話這些不自然的地方,也都解釋得通了。
澄子不知是否因為說出隱情而鬆了一口氣,她一臉恍惚的表情,連眼淚都沒有擦掉,雙手握拳坐著。從她僵硬的拳頭,可以看出身體的緊張尚未解除,大概無法相信會在這種狀況下從丈夫那裡得到解放吧。
“但是,這樣的話,不報警果然還是不太好吧。”
千次繃著臉說。
“為什麼?沒什麼問題吧。為錢所困的丈夫,追著逃跑的妻子過來,想闖進來卻失敗了,這次就是這樣的事件吧。”
協一郎攤著雙手說。
“可是,阿澄是和丈夫一起搭出租車過來的。要是被發現這一點,就會變成是她內神通外鬼。”
這時候,澄子突然抬起頭。
“不要緊,實際上我也正是這麼做,結果是一樣的。”
她用意料之外的堅定聲音回答。
“這件事我會跟警察說明。我整個晚上都在提心吊膽的,不知道他何時會闖進來,到了早上發現他死了嚇一大跳。”
大家的臉上都鬆了一口氣,大概是因為澄子要對屍體負責而感到放心了吧。
“澄子小姐,果然還是拿塊布還是什麼的去蓋一下比較好——雖然他讓你很不好受,不過還是……嘛。”
裕子猶豫了一下之後說。
澄子大大地搖頭。
“不用了,真是的,那種男人。搞不好,大家的命都會曝露在危險之下。如果是那個男人,也許真的會殺了愛華。不用了,就那樣就好。而且要是動了他,搞不好還會招來不必要的懷疑。”
用顫抖的聲音小聲說了之後,澄子大概又流下眼淚來了,粗暴地擦著臉。
每個人都想著那具淋著雨、在餐廳窗外的屍體。
澄子的語氣雖然果決,但畢竟是個過去曾是她丈夫的男人慘遭意外而死,心情應該很複雜吧。
意外而死。
井上發覺自己在不知不覺間十分謹慎地觀察著澄子的表情。
澄子的丈夫自己從屋頂上掉下來,那時候澄子在屋內,所有人都可以證明丈夫意外死亡時她在這裡。
這對她來說不也是讓丈夫消失的最佳機會嗎?她說是受到丈夫脅迫才一起搭出租車過來的,這件事也可以換個角度來說,她引誘丈夫到朝霞家來偷値錢的東西,所以一起搭出租車過來,自己則扮演絆住其它人注意力的角色。不管是哪一種,看起來都一樣。
他知道這種想法充滿了惡意。但是眼前的女子總覺得突然有種神清氣爽的感覺,滿溢著好像完成了某件事一樣的滿足感,這會不會只是我的心理作用呢?
她啊,可是個很謹慎的孩子呢,不做無謂的事,充分思考過後才會行動。千惠子的聲音在腦中浮現。不知是否因為這些話的緣故,有時她表現出來奇妙的冷靜與聰明,現在也清楚地展現在她的臉上。
不過現在不是懷疑澄子的時候了,井上想起自己的目的,正要開口時,千次小聲地說:
“至少,那個男的不是'訪客',那個男的完全沒有理由要特地預告我們。”
“哎呀,是嗎?那個男的搞不好就是'訪客'唷,只是本人不知道而已。對吧,律師先生?”
千惠子緊接著插嘴說。
井上嚇了一跳,千惠子好像看穿了井上正在思考澄子懷有陰謀的可能性。
“啊?”
井上裝傻回應,千惠子挖苦般地笑了起來。
澄子的臉色猛然一變。
“您是指我之前就知道我丈夫的計劃嗎?”
她的聲音很嚴肅,不過千惠子一點都不在意。從剛才的態度看來,她似乎對澄子沒什麼好感。還是說,也許她對每個人都是這樣的態度。
“你弄錯了唷。我想說的是,這搞不好不是你丈夫的計劃,而是你的計劃。沒錯吧,律師先生。”
千惠子揮揮手。
井上對於千惠子一直死纏著要他表示認同感到火大。可是,自己的確也有一樣的想法,所以他沒有發牢騷。
澄子用可怕的表情瞪著千惠子。
“提議要你丈夫今天晚上闖入這裡的人應該是你吧?所以你在之前就先寄了警告信。今天晚上你丈夫在這裡摔死的話,不但有很多目擊證人,你還有很穩固的不在場證明呢。”
“千惠子,你說夠了吧!阿澄的丈夫今天晚上都死在那裡了,他是愛華的父親。你啊,能在那屍體面前說出一樣的話嗎?你到外面去看那屍體吧,在那裡要是還說得出來就讓你說!”
千藏的怒氣爆發了。
千惠子慌了。像是要求助似的,她看向井上與其它的兄弟。
“哎呀,討厭啦,我不是那個意思,只是可能性的問題嘛,對吧,律師先生?喏,你也想知道誰是'訪客'吧,阿次。”
井上裝作不知道,千次也一樣。
千惠子一臉尷尬地閉上嘴。
澄子一直保持沉默。現在千藏生氣了,她的心情也暫且平息下來了吧。
“那,這個大像是誰放的?”
井上的視線回到桌上的大象。
大家都看著大象。
“確定這是昌彥的東西嗎?”
千衛看著澄子,澄子的心情好像變好了,她點點頭。
“嗯。'愛華苑'裡雖然也有大家共享的玩具,不過這是他的私人物品,他非常寶貝,去遠足的時候也放在背包裡,不管走到哪裡都一定帶著。肚子那邊應該有寫他的名字。”
“沒見過這東西呢,就算在他房間裡也是。”
井上示意老人們把那個小小的大象拿起來。翻過來一看,確實在腹部的地方,有用奇異筆寫下淡淡筆跡。
“這是放在玄關外面的嘛。是放在哪邊?”
井上問千次。
“不是在門前面,是在有一點距離的地方。”
“那也有可能是在更久之前放的,因為都沒有人開門,所以才沒有發現這個的吧?如果有人的話,就會跟那個人打招呼,而不會去注意地上有沒有東西了。”
“嗯,我也是這麼想的。不過,按門鈴的人到底是誰呢?”
“門鈴?我沒有聽到門鈴的聲音喔。有人聽到嗎?”
千衛看了大家的臉。
“我有聽到喔。我本來在廚房小睡,因為那個聲音才醒來的。”裕子說。
“可是啊,那個,會不會是因為阿次到廚房去說門鈴響了,所以你才會那麼想的呢?”
千衛的語調有點模糊,總覺得有點口齒不清。
“不,怎麼會——我記得。”
裕子擺出回想的表情。
千次訝異地看著千衛。
“你想說什麼?”
“沒有啦,我只是想,放那個大象的會不會是阿次。”
千衛含糊其詞地把語尾咽回去。
千次大吃一驚。
“我?”
“我只是想,那樣的話就都合乎邏輯了。因為,除了阿澄的丈夫打算闖進來,還有某人在外面徘徊,這不會太偶然了嗎?說聽到門鈴響的人,也只有阿次而已。阿次假裝去應門,然後拿出原本就帶在身上的大象,這樣不是比較說得通嗎?”
“我為什麼要干那種事?”
千衛一瞬間猶豫了,不過還是開口說:
“因為,阿次就是昌彥的父親啊。”
大家都說不出話來。
千衛急忙搖搖手。
“我說這話沒什麼根據。可是,如果是的話,我覺得就多少也可以說明今晚的狀況了。”
“怎麼說?”
千次淡淡地問。
千衛有點心神不寧,似乎在想如何措詞。他好像真的這麼認為。他舔了一下嘴唇,用戰戰兢兢的語氣開始說:
“我啊,從一開始就老是覺得你在演戲。從剛剛開始,一直在講話的就只有阿次和那位律師先生吧?難道說這兩個人是同夥嗎,我試著這麼想。然後,我就注意到你們兩個人的步調是一樣的,你們這樣做的目的是什麼呢?我就想,昌彥果然是被人殺害的吧,你們為了要調查真相所以才合起來演戲。這樣一來,阿次會配合演戲,除了因為你就是昌彥的父親之外想不出別的理由了,不是嗎?”
“原來是這樣。”
千次說的時候,井上也一起在心裡說。
以為只是個普通少爺,其實三男也很敏銳呢。
“現在這種情況我才說的,我從以前就想不透為什麼阿次一直單身,因為阿次也挺受女人歡迎的。我想是阿次自己有心上人了,可是阿次還是單身。今天我想到了那個原因了,如果是為了死去的峠晶子而守貞的話就說得通了,而且連兒子都有了呢。依照阿次的個性,應該不會想再娶一個妻子吧。”
井上心有戚戚焉。其實他在一開始也在想千次會不會是昌彥的父親。也許應該這麼說才對,在與他對話的時候,井上不禁希望如果生父是他的話就好了。
“可是,如果是阿次的話,為什麼要隱瞞自己是昌彥生父的事啊?這一點我比較沒辦法認同。”
千惠子插嘴說,她大概覺得現在大家批判她的情緒已經冷下來了。
“因為,喏,還是學生嘛。”
“倒不如說,我認為如果是阿次的話,應該即使在學也會結婚。他從以前就很喜歡小孩,又是個我行我素的人,如果有了自己的孩子,我想就算帶著孩子去上大學他也不會在乎。”
“這樣說來也對。”
看到千衛的表情變得不太有自信,千次苦笑了。
“不是我啦,真遺憾。不過昌彥的確很可愛。”
“也不是我喔。”
“也不是我。”
千衛和協一郎搖搖手。
“這樣一來,尋找生父一事應該又回到原點了。”
千藏半諷刺地喃喃說。
千次嘆了口氣,將玻璃杯拿近嘴邊。
“我話說在前面,我跟那位律師先生一點關係也沒有,完全是第一次見面。哎呀哎呀是你們對這一點深信不疑,那不管我說什麼也都沒有用的。”
熟悉的困窘沉默再度來臨。
“請問,那個,剛才看到很像千沙子的人影會是誰啊?”
澄子小心翼翼地插嘴問。
大家猛然回過神來。
“對了,還有那件事。”
“真的有看到吧。”
“跟死前的千沙姐超像的。”
大家都用怪異的表情看著彼此。
真是一個奇怪的夜晚。
井上看著大家的臉想著。
每次他正想說昌彥的事的時候,總是會有千沙子的影子糾纏上來。難道說,昌彥的死和千沙子的死果然是有關聯的嗎?
井上開口:
“為什麼話題總會回到那上面去呢?好像要提到昌彥,就一定要提到朝霞千沙子一樣。”
大家都擺出疑惑的表情。
“方便的話,可以麻煩跟我說明一下千沙子小姐當初死亡時的情況嗎?我不知道那件事跟昌彥的死之間有沒有關聯。”
“嗯——千沙姐的死,這個嘛,好像沒什麼好講的吧。”
千衛小聲說,其它的兄弟們也露出同意的表情。
“算了,我來說吧。”
千藏放棄似地開口說。
那件事發生在整整三年前的十二月上旬。是那年冬天的第一波寒流來襲的日子。
以千沙子為主,他們一行人有時在冬天會到這棟洋房來住。
“那時候,也是朝霞大治郎的生日——這個日子是朝霞集團的創立紀念日,所以不由得養成了這個家族一家人聚在一起的習慣。”
千藏補充說明。
當時的千沙子已經將集團的實權讓渡給各企業的高層,離開實際的掌權位置。她似乎盡量避免家族經營,而選出有實力的繼位者。那可能是因為她和其它兄弟之間有距離的緣故,井上如此推測。
站在兄弟們的角度來看的話,如果他們會希望自己能多少進入集團中樞也情有可原。可是,與朝霞大治郎及他所指定的繼位者千沙子超群的營運手腕與商業能力相比之下,其它的兄弟們說起來還挺平庸的。千沙子好像也知道,組織若讓那种血緣關係者利用的話就會腐敗,才故意對關係者嚴厲以對。所以,先撇開兄弟們的不滿不說,以實力主義進用人才的組織被統率地很好,這一點他們也勉強認同。
“那陣子千沙姐的樣子有點奇怪,她好像一直很鬱悶的樣子,也不太跟我們說話。就算在一起,也總感覺漫不經心。”
千衛尋求兄弟們的同意。
大家都點頭。
也有可能是因為實權慢慢轉移的關係,千沙子獨自一人在自己改裝過的別墅裡度過的時間變多了。盡全力率領家族與集團的她,沒有結婚自組家庭。也許在有時間之後,才有回首過往人生的空閒。
“她一定覺得她都沒為自己留下什麼,因為公司就是她的人生。當然,相親那些的也是有,可是畢竟她是朝霞集團的代表,每次好像都是政治聯姻,所以很厭倦相親。雖然我每次看到千沙姐穿著美美的和服去相親都羨慕得不得了,可是千沙姐好像覺得如果要被那些人利用,不如單身就好。喏,就像那個人,伊麗莎白一世。在那個時候,結婚是為了獲得所有權力的手段而已吧?伊麗莎白一世也是為了避免這樣才沒結婚的。”千惠子插嘴說。
“她很有威嚴呢,讓人難以親近,有種像是要我們卑躬屈膝似的威嚴。以女人來說的話該怎麼說呢。雖然她絕不是醜女啦,只是男人都挺弱的,在她面前,大部份的男人都會萎縮起來吧,先姑且不論被虐狂。真的是,仔細回想也完全沒有這女人很高興的傳言。”
協一郎用帶著驚訝的聲音說。
“經營者都是孤獨的。”
對於二人低俗的話題,千藏毫不掩飾他的輕蔑地說。畢竟他也是集團的高層,再怎麼望之生畏,多少也與千沙子有共同感受。當然,他是無法跟以家族與集團的統帥的身份君臨的千沙子的孤獨相比的。
聽了他們所說的話之後,無法想像他們是在說自己大姐的事。她幾乎是像個保護者一樣,是個高高在上的存在,大概很有領袖魅力吧。
只有一次也好,真想見見本人。
現在千沙子已經不在了,井上對此感到遺憾。透過相片看到的千沙子,都把頭髮盤起來、擺出很認真的表情,沒有表現出她實際的姿態。
“千沙子小姐的健康狀況如何?有生什麼病嗎?”
井上問。他很在意千沙子退休之後鬱鬱寡歡的事。
“沒有,不像生病的樣子。我們家的體質都很健康,家姐在家族中也算是大骨架的,是個頑強的人。學生時代是個田徑選手,為了維持體力又一直都有在游泳。她總是姿態很好,也很認真,那陣子也一樣,雖然上了年紀之後多少有點虛弱,可是我想她應該很健康。”
“然後呢?那天怎麼了?”
井上迫不及待地問。
“那一天……”
一瞬間,千藏與千衛四目相對。
“老實說,是有點不太自然——後來還被狠狠地責難了,說手足之間太過冷淡啦,還有故意見死不救啦——”
千藏不知是否回憶起過往而生起氣來,臉上微微潮紅。
“那一天啊,為了要怎麼處理這邊而起了爭執,千沙姐主張無論如何都要保留下來,阿藏他們主張應該要賣掉。”
千惠子淡淡地說。
“就現實面來看,本來就應該賣掉啊,誰叫老爸的遺產稅金額高得嚇人。”
“你們說要賣的是這間洋房?”
“當然,是要拆掉的。”
“太可惜了,屋況像這樣好的洋房很少見吧?”
“所有的客人都那麼說——不過從居住和維修這些方面來講的話,沒有比這間房子更花錢、更不方便的了。庭院也好、私有道路也好,只要你聽到一年之內所要花的維護費用有多少,也一定會這麼想。”
“可是,你們現在都一直住在這裡吧?”
井上只是單純地提出一個問題,但他發現莫名的沉默再度籠罩在眾人之間。
“因為那是千沙姐的遺願。”
千衛低聲回答。
“千沙子小姐?”
“沒錯。那一天千沙姐就那樣過世了,出乎意料地,姐姐竟然成功地保留了這裡。”
“出乎意料,是嗎。”
協一郎喃喃說。
“幹嘛,協一郎?”
“沒有啦。說到底,我還是一直在想那會不會是自殺呢,那是我最能接受的說明了。”
“為了要保留這裡所以自殺嗎?那個千沙姐?”
“你想得出其它理由嗎?”
“所以說是意外啊,意外。應該是從職場上退休之後突然變得頹喪吧,就在那時著魔了。我之前有看過,指揮英國特種部隊的一名身經百戰的軍官,明明在戰場上都沒有受過傷,但每次回來的時候都會在家裡受傷。很奇怪吧,這個人從事與死神為鄰的工作,因在戰場上從未受傷而受到表揚,卻一頭撞上家裡的櫃子,縫了好幾針。就是這麼回事,因為心情鬆懈下來了。千沙姐多年來也一直過著劍拔弩張的生活,一放鬆下來就著魔了。”
千衛一口氣說完。
“著魔,是嗎?”
千惠子又用那種纏人的聲音插嘴進來,其它兄弟們都警戒地看著她。
不要說多餘的事。千惠子無視於這樣的眼神,用含情脈脈的眼光看著井上。
“說她著魔,不是有點搞錯了嗎?著魔的應該是阿藏你們不是嗎?把這里處理掉,想要盡快取得現金的是阿藏和阿衛嘛。我曾經聽說過很多關於你們投資失敗的傳聞。”
千衛用鼻子笑了。
“是嘛,你們才是賴在這裡不走,要是沒了這裡你們可傷腦筋了。你們的確是沒有直接跟千沙姐死皮賴臉地要什麼,不過你們來這裡的時候,所有的費用都由千沙姐出。你們在這裡買衣服買鞋子都掛千沙姐的帳,以為我們不知道喔。弦卷的大樓怎麼啦?明明就是把老爸買給你的東西,在生活困難時賣掉了。而且因為是在經濟泡沬化之後慌張地偷偷摸摸急著賣,根本沒値幾個錢。賣就賣嘛,如果有好好地通知千沙姐的話還可以用個不錯的價錢賣掉,不過我知道你們既內疚又匆忙。不管怎麼看,你們在這裡十年左右都樂得沒啥收入嘛。”
“你說錯了。”
協一郎生氣地說。
“那間大樓,是因為在泡沫經濟時周遭漸漸蓋了其它大樓,導致生活環境變糟了,日照不良,車子也變多了,雖然不是很嚴重,但不是個可以引發創作的環境。千沙子小姐看不過去,所以才提供我們一個創作的場所。”
“創作環境啊。實際上,是你們生活窮困得讓她看不下去,不是這樣嗎?”
千藏用不悅的語氣說。
“什麼沒値幾個錢啊。”
千惠子麵露怒容。
“我們可是以適切的價格賣出的喔。父親買給我的本來就不是多好的大樓,所以那已經是最大限度了。”
“是你們本來打算悄悄賣掉,但千沙姐有認識的不動產業者所以才馬上就得到消息了。用低價跟你們殺價買下的那家業者,你可知道人家賣了幾間那棟大樓的房子嗎?地點和房子都很好的話,就算景氣變差了也不會降價喔。現在住在那裡的,有一部分是上市企業的董事,聽說他們是用你們的賣價三倍買的。”
千惠子和協一郎露出大吃一驚的表情,面面相覷。
“哎,我們終歸是一丘之貉啊。”
在這時,千次淡淡地硬加一句話進來,手足們驚訝地看著千次的臉。
千次像是對井上說話似地開始說明。
“雖然我們多少有拿到一些生前贈與,但千沙子幾乎繼承了老爸的一切。還有集團的董事薪水,大家應該都可以不愁吃穿才對,可是小時候染上奢侈的習慣,所以每個人的經濟狀況都不太好。如果可以接受一個月都在這裡住上兩週以上這個條件,就會從維護管理這棟洋房的財團那裡,以年金的形式提撥津貼,千沙子留下了這個遺言。那筆金額不少,是怎麼也無法無視其存在的金額。所以就這樣,感情並不是怎麼要好的成員湊在一起,滿肚子怨氣地抱怨即使在死後也用錢將自己綁住的姐姐,養成了這樣子的習慣。”
大家一臉不高興地聽著千次語帶自嘲的說明,可是沒有人提出反駁。實際上應該就像千次所說的吧,所以大家才閉口不談住在這裡的事。
“不過,我真驚訝。”
千次像是要改變氣氛似的,用嚴肅的語調繼續說。
“千沙子的那個遺願,和老爸的遺願一模一樣。那一天是第一次聽到千沙子提起這件事。在那之前,我單純地以為千沙子喜歡這個地方,因為是由她自己改建成像以前的管理小屋那樣的房子,所以才會如此執著。但是,要大家住在這裡好像是老爸的指示,老爸好像曾經對千沙子說過,這裡不能賣,這裡將來會對大家有利。”
“嚴格說來不是那樣的喔,這裡將會是你們的財產,是這樣才對喔。千沙姐是這麼說的。”
“這裡將會是你們的財產——”
井上無意識地重複說。
“我現在要說的,有一半是玩笑話。”
千次微微笑著繼續說。
“嗯,這件事大家都常聽說過,就是老爸在某個地方藏了遺產,大概是像這樣的傳聞。好像是說,他是戰後的那一代,應該賺了不少才對,但怎麼算都兜不起來。有人說,應該是都換成像貴金屬和寶石類的東西了。”
“你是說那些東西就在這裡的某處嗎?”
“大家心中都隱約懷抱著如此期望。”
“因為,千沙姐不是說了嘛,十分有價値的東西好像就在這附近的樣子。”
千惠子趁勢說。
“是好像有喔,對吧。若是千沙姐應該很清楚才對吧。”
千衛半發著牢騷失地喃喃說。
“話雖如此,但是你們聽到有小偷要進來也不太慌張的樣子。”
井上回想起剛才知道屍體是澄子的丈夫時他們各自臉上的表情,於是說道。
“根據千沙姐所言,老爸好像曾經這樣說過:那是不在這個房子裡、也不是普通人一看就會知道的東西。不過這附近有個極有價値的東西,不到最後,大概不會明白那是什麼吧。”
不是個普通人一看就會知道的東西。不到最後就不會明白。
井上歪著頭。簡直就是。
不在屋子裡,而是在這附近——
忽然,井上想到了什麼,他反射性地看了千次的臉,千次也像是看穿他的想法似地點頭。
“沒錯,我們偶爾也會思考那究竟是什麼東西,然後今天從你的口中,我們聽說了昌彥從千沙子那裡繼承了那座湖的事。”
“難道是在那個湖里?”
“這個想法並不是不可能吧?”
大家不約而同往湖的方向看過去。
“那,去那座湖底打撈一回看看怎麼樣?不然的話,大家也靜不下心來吧?”
千惠子滿懷期待地看了每個人,每個人的臉上浮現一副就算不那麼做也無妨、以及果然還是做做看好了這二種不同的表情。
“現在我再確認一次,千沙子看來果然是知道昌彥父親的樣子。而且,那個人果然是朝霞家的人,所以才會把那座湖留給他。”
井上很有自信,自己如此混進來果然是正確的做法,在他胸中的深處悄悄地感到安心。
“可是,會是這樣嗎。”千衛喃喃地說。
“這樣想也說得通吧?這些全部都要保留下來,老爸說的應該是這樣吧,由大家共同使用。千沙子應該也很了解他的意思,而且就算只繼承湖,也有可能只有湖被賣掉。所以千沙子知道,老爸所說的要保留下來的部分並不包含湖在內。”
“也就是說湖里沒有寶藏的意思囉。”
協一郎點頭。
總覺得話題變得愈來愈複雜了,井上心想。這次是要尋找上一代的寶藏,這個話題到底是從哪裡帶出來的啊。忽然回想起原本的話題,話題已經到處亂飛了。
“好了,那麼,我想請教關於千沙子死亡時的事情。”
“啊啊,說得也是。”
千藏想起來似地點頭。
“沒錯。那一天就因為那樣,我們為了要不要把這里處理掉這個問題,從早上開始就糾紛不斷。下午大家也一直都在談——”
“與其說是談,其實已經是半吵架了,大家都在罵千沙姐。”
千惠子還是一樣插嘴說些多餘的話。
千藏無視她繼續說:
“我承認當時的氣氛很糟,天氣又冷,大家的心情都很差。可是,唔,到傍晚大家都累了,其它就等到吃完晚餐再說。千沙姐看起來也是很累的樣子。然後她走出房間,頭一次說出保留這裡是老爸的意思。”
大家不由得出現內疚的神色。
“千沙姐為什麼不從一開始就說出來呢。她要是一開始就說了,大家的態度也會不一樣吧,那時的氣氛也就不會變得那麼糟糕了。”
千衛想不透地說。
“我也不明白。”
千次喃喃說。
“要是大家知道這是老爸的遺願的話,就會追究為什麼要保留這裡的原因了吧。大家都知道老爸不是那種會因為感傷而保留這裡的那種人。如果是因為有財產藏在這裡,大家一定會起爭端。因為千沙子沒有把握會變成怎麼樣,才會盡可能用她自己對這片土地的執著這個理由來帶過吧。”
千次說得也有道理。千沙子就是因為很了解他們對金錢的慾望,所以不太想搬出父親的名字。
“千沙姐她真的知道嗎?”
千惠子用一種似乎帶著恨意的聲音說。
“知道卻故意不告訴我們。”
那口吻就像是沒有分到點心的孩子。
“可是會是什麼呢,實在想像不出來,之前也拼命想過。說來羞愧,我們啊,甚至還曾經到處挖過。”
千衛嘆了一口氣。
不知不覺間,他們對著應該要警戒的井上發牢騷,這情形實在滑稽。因為他們一起發現屍體,又遇到很多疑點,所以感情才有所轉變吧。
“會不會是礦脈,如果說看到了也不會知道的話。或者是說,有貴重的動植物生長棲息在附近,還是有學術遺蹟之類的。”
井上舉出他忽然想到的例子。
大家都笑了。
“如果只是那種程度的話,我們老早就調查到了。這裡雖然的確是自然的寶庫,不過沒什麼特別稀奇的東西。”
“回到正題吧。”
千藏輕輕地咳了一聲。
“千沙姐她在需要深思的時候,都會獨自一人到那湖上劃小船,然後一直待在湖中央。她說小船搖搖晃晃的,反而能集中精神。那一天也是,在那之後她就坐著小船到湖上去了,我們知道的就到這裡。結果老姐在晚餐時間沒有回來,不過因為她也曾經好幾次悶著不出來,所以我們沒有很在意。畢竟大家剛才吵成那樣,連她的臉都不想看到,我們之間也有這樣的氣氛,因此沒有特別去找她。就這樣,第二天,老姐就被人發現漂浮在湖面上。”
千藏將聲音壓低,他大概是回想起當時的狀況了吧。
“請問是誰發現的?”
“是一個出租車司機。第二天早上,因為我和千衛預定要回東京,所以一大早就叫出租車過來。路上有些彎道可以看到湖,司機說他注意到好像有人漂浮在湖面上的樣子。他是個常常到這裡來,對這裡很熟悉的司機。直到那時候我們才想到,千沙姐為何連早餐時間都沒有出現。大家都衝到湖邊去——就這樣發現的。”
“死因呢?是溺死的嗎?”
“說是溺死嘛,好像是落水的那一剎那心臟麻痺的樣子。畢竟那麼冷,再怎麼會游泳,若是掉到那麼冷的水里也一樣受不了。”
“為什麼會落水呢?小船翻了嗎?”
“沒有,小船上還擱著槳,搖搖晃晃地漂在湖面,沒有翻船過的跡象。她為什麼會落水永遠成了謎。剛才好像有人說,是自殺還是著魔的。”
千藏用諷刺的語氣回答。
這樣聽來,好像沒有什麼特別可疑的地方。
“呃,最後看到千沙子小姐的人是?”
“是阿更小姐。”
“是的,是我。”
裕子不安地出聲。
“因為我要問過每個人,所以出去跟千沙子小姐說過話。晚餐已經準備好了,就只有短短的對話而已。'不要緊嗎?要我為您拿些熱飲過來嗎?'我想我說過這些話。然後,'不要緊,我想點事情而已。'聽到她的回話。那時候我心想:要坐小船啊。她大多只要想事情的時候就會坐上小船。可是都已經到那種季節了,周圍也開始變暗,所以我又說'天色已經暗了喔'。然後她稍微笑了一下,'放心,我常常坐小船,而且我也有想要確認的事。'她這麼說。這就是全部了。”
“請等一下。”
井上急忙出聲說。
“剛才你說了什麼?有想要確認的事?”
“嗯。千沙子小姐當時是那麼說的。”
“她想要確認什麼?”
“這個嘛,我就不清楚了。”
裕子疑惑地歪著頭。
“那句話怎麼了嗎?”
千次問,井上沉思著。
“昌彥也是,在發生意外之前也說過那種話。要在天亮之前到這裡,想在現場確認一些事。這究竟只是偶然嗎?”
“啊,這樣說來你好像說過。可是也不知道他們二人要確認的是否為同一件事。”
“那倒是。總覺得在他們二人死亡之前,都以同樣的地點為目的。”
“你是說,有人把注意到湖的秘密的二人給殺害了嗎?”
協一郎很有興趣似地說。
“不,那部分的話……”
井上很焦慮,但他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擔心什麼。
不由得環視周圍的井上,看到了臉色蒼白的澄子。
她的氣色好像也不是很好。
察覺到井上的視線,千次目光也停留在她不尋常的臉色上。
“阿澄,你身體不舒服嗎?”
“沒有,身體沒怎樣。”
“你的臉色很難看耶。”千衛也說。
澄子好像想說沒事,可是彷彿注意力被拉走似的,臉色仍舊蒼白。
“澄子小姐?”
出聲叫了她之後,井上想起了某事。
“沒錯的話,當千沙子小姐亡故的時候,澄子小姐和愛華都住在這裡嘛。”
澄子明顯露出驚嚇的表情。
“當時為什麼會在這裡呢?”
井上不經意般地繼續問。
澄子咽了一口唾液。
“當時是——外子失業又開始酗酒——最先開始嚴重家暴的時候。我跟千沙子小姐談過之後,她勸我暫時跟他保持距離。因此,在到過年之前,我就先在這裡打擾。”
一邊回答時,澄子不知為何有點漫不經心,好像有其它的事讓她嚴重分心。
“那一天你有註意到千沙子小姐的任何不對勁嗎?”
澄子猛然抬頭看著井上的臉,好像她突然發現這是今天第一次跟他說話似的。
“那個——不,也許是我搞錯了。”
澄子結結巴巴地說,千次將身子往前挺。
“你想起什麼了嗎?說來聽聽。”
“呃,那個,不是我,是愛華。可是,那隻是孩子說的話。”
澄子更加語無倫次。
“什麼都可以,說吧。”
千次很有耐心地催促著,大家也很自然地註視著她。
“可是這是很重要的事,說出這種猜想的事情好嗎?而且我也早就忘了。”
澄子求助般地看著井上。
井上點頭。
“不要緊的,請說。”
“她說看到了黑色的青蛙。”
澄子唐突地說。
“啊?”
大家都愣愣地看著澄子的臉,澄子惴惴不安地抬眼看著周遭。
“愛華她說,在一樓走廊的窗戶那裡,看到了黑色的青蛙。”
“黑色的青蛙?”
大家變得更加驚愕。
澄子苦笑著按住額頭。
“對不起,我有點混亂,我來好好地說明一下。”
澄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那一天愛華一個人在一樓的走廊上玩,雖然被樹給遮住了,不過從那走廊裡面的窗戶可以看到一部分的湖。”
澄子又咽了一次口水。
“然後,如果有小船在湖上,就可以看見影子——尤其是傍晚,因為面向西側所以逆光。當時愛華正在全神貫注地做剪影畫,學童保育中心裡好像有很會做剪影的高年級生的樣子,所以她會做很多剪影,常常拿給我看。”
這些事到底有什麼關聯,還沒有人知道。
“愛華從以前就看到過浮在湖面上的小船,並將它做成剪影畫。在那湖上只有一艘小船,最初愛華說的是'蚱蜢'。有個人在小船上躺著睡覺的話,彎曲的膝蓋會從船上露出來,看起來的確很像蚱蜢的後腿那樣,真讓我佩服。她接著說的是'墨西哥人的帽子',她說有個人坐在小船中央劃著船,看起來像是個三角形的帽子。”
澄子僵硬地笑了起來。
“然後,黑色的青蛙是——”
“——小船上有兩個人的時候吧?”
千次搶先說了接下來的話。
澄子無言地看著千次,微微點頭。
每個人都張大了眼睛看著澄子。
“那也就是說……”
“是的,小船上坐了兩個人的話,看起來的確很像是青蛙的臉。那一天千沙子不是一個人坐那艘小船,她是跟某個人在一起。”
周圍都安靜了下來。
之前都沒注意到聽得見雨傾盆而下的聲音。
“不好意思,我之前都沒有想到這種事。我雖然記得愛華的話,但那究竟是什麼意思,我到剛才都還沒有發現。”
“那會是誰?”
“不知道,我想愛華也不知道。湖上的影子很小,而且也只是個影子而已。”
澄子低下頭。
“可是,就算是有一個人在船上,也不見得就是那傢伙殺了千沙子的吧。搞不好是在談些什麼,也有可能是那傢伙下了船之後,千沙子才落水的吧?”
千藏快口說道,顯然他想相信這說法。
“有可能是那樣,只不過,至少那傢伙偽造了不在場證明,因為沒有人作證說當時他和千沙子在一起。”
千次冷漠地說。
可是,也許,如果就是那個人把千沙子推下船的話。
井上這麼想著。
有凶手存在,而且如果兇手就在這些人裡面的話?
井上再次看著澄子的臉。
她做了一件非常失敗的事,那傢伙已經知道愛華是目擊者了。澄子不知是否注意到了這一點?
從澄子蒼白的臉上,看不見這個問題的答案。
“對不起,事到如今才說這種事,可是回想起來之後就覺得不說不行。”
澄子不斷低頭鞠躬。
“還不知道那傢伙是否就是兇手,也有可能不是兇殺案。不過,阿澄,這下變得不太妙囉。”
“咦?”
澄子抬頭看苦著一張臉的千次。果然,千次好像也注意到一樣的問題。
“如果那傢伙就是兇手的話,你認為他在知道愛華目擊到他之後會做出什麼事?”
“咦?啊。”
澄子好像想到了的樣子,忽然看了一圈四周。
兇手可能就在這些人裡面,她的眼神透露出這番疑惑。
千衛大大地嘆了一口氣。
“別開玩笑了,難道兇手就在我們之中,會對目擊者愛華做出什麼事來嗎?”
“不,不可能,因為我沒看見,也只有愛華說的話而已,我想各位看過的話就會明白了,從那邊看到的影子,別說是誰了,就連上面坐的是什麼性別都看不出來。”
澄子拼命解釋,她想要強調無法特別指認那人會是誰。
“昌彥的腳本里面有湖的場景嗎?”
千次突然問井上。
井上感到不知所措,不過他察覺到千次的意圖後試著回想。
“有。跟前後完全無關,女子獨自發著呆地坐在小船上、漂浮在湖中央的場景曾經出現好幾次,連台詞也沒有,有時候感覺像倒敘法一樣夾在中間。”
“只有那樣嗎。那小子到底想確認什麼呢?恐怕是為了拍那個場景才到這裡來的吧。”
千次一直沉思著。
“真是的,就那麼愛自找麻煩。這次是兇手?”
千藏自暴自棄似地大口喝著杯中酒。
澄子惶恐般一個勁地縮起身子。
“什麼也沒解決嘛,甚至還增加了謎團。”
千次一邊倒著酒一邊淡淡地說。
“不過我最想知道的,還是誰才是'訪客'這一點。到底是誰,指的是什麼呢?”
自言自語般地說了之後,千次看了井上一眼笑了起來。
“要我承認是昌彥的父親也可以喔,這樣一來我就可以從昌彥那裡繼承那座湖,搞不好有寶藏埋在裡面。如何?這樣的話,你的工作也結束了吧?”
“您是想把我趕回去嗎?”
井上裝作開玩笑似地說。
“不是。還不如說,我希望你能待到這場鬧劇結束。對我們來說,有第三者在場也比較好——雖然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要怎麼樣才會結束。”
“我要去睡了,這種莫名其妙的事已經太多了。”
千藏站起來。
“說得也是,明天再繼續吧。警察要調查也好。”
千惠子也站起來。
大家一個接一個地走出沙龍。
“房間的鎖要確實鎖上比較好喔,不要明天早上發現了屍體。”
千衛用不像開玩笑也不認真的語氣說。澄子打了個哆嗦,一言不發地悄悄走出房間。
之後,就剩下千次和井上以及長田留在現場。
“現在要做什麼呢?”
“可以再喝一點嗎?現在一點頭緒也沒有。”
“好啊,喝吧。”
三人把椅子排好,重新坐定位。
井上和長田互看對方,大大地嘆了氣。
“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
“實在好累。”
“你們兩個沒有隱瞞其它事了吧?真的只是因為昌彥的事才過來的吧?”
千次謹慎地問。
“沒有了啦。”
二人苦笑起來。
“昌彥預料到自己將死,這是真的嗎?”
“嗯。他絕不會說出憑空猜測的事,也完全沒說過是從誰那裡聽來的。不過他只是透露說:也許我會被殺。”
“被殺?”
“嗯,他很清楚地那麼說了,我沒有問他理由。”
千次拿起放在桌子正中央的木雕大象。
“摸大象嗎?”
千次一直凝視著大象的眼神中,沒有任何的表情。
“好想再多跟他聊聊。”
為什麼是大象呢,井上想著。昌彥所謂的大象指的到底是什麼呢?千沙子嗎?母親晶子嗎?還是說還有其它的。
“現在的我們簡直就是一群盲人,不知道自己摸到的是什麼東西。”
“的確是。”
“哎呀哎呀,明天警察要來啊。真麻煩哪。”
井上嘆息說。
“你們認為殺害昌彥的兇手就在這裡面嗎?難道說,你們認為他的父親就是兇手?”
千次用銳利的眼神看著他們問。
井上遲疑了一下,微微點頭。
“為什麼?”
“那是因為,《摸大象》最後面的劇情是那樣的。”
“你說什麼?”
“這個腳本是將某個女子的生涯用零散的片段來描寫的電影,說故事的人好像是那個女子的兒子之類的人,不過在腳本里面並沒有明白地說是兒子。但是在最後面,這個說故事的人與許久不見之後重逢的父親一起搭車之後就結束了。內容暗示那個父親對兒子抱持殺意,而且兒子雖然發覺到殺意,卻還是笑著一起坐上車。就是這樣的場景。”
千次拿著玻璃杯的手停住了。
“原來如此,所以才……”
“嗯。”
“父親啊。”
千次低聲喃喃說。
雨勢好像終於要止息了。
“明天的訪客應該就是警察了,'訪客'也許指的就是警察吧。”
“那會是要告發內部的信嗎?朝霞家在深山中的洋房裡隱藏著金條,會不會是有人想告密這個呢?”
“那還真是一點意思也沒有。你其實挺樂在其中的吧?”
“被你發現啦,畢竟待在這裡太無聊了,住在一起的也只有臉都看膩了的手足而已。”
三人彼此詼諧地聊天。
可是,這時的他們做夢都想不到,第二天早上他們沒有報警,而是面臨新的意料之外的訪客。
註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