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黑與褐的幻想

第112章 第三章

黑與褐的幻想 恩田陆 5845 2018-03-16
愛的證明——我也不知道自己那時怎麼會說出這句話。 平時的我對這種無聊話題都嗤之以鼻,也覺得證明這種事一點意義也沒有。然而,剛才自己卻又提起這種話題,人的意識還真是不可思議。 “愛”是令人感到恐懼的字眼,總是伴隨著高壓的姿態、強迫與抑鬱、羞恥與厭惡,在日常生活中,除了開玩笑之外,很少會聽到這個字。 就連戀愛般的友情、熱情的夢想,人都無法好好掌握,等到愛情來臨的那一刻,不論誰都會不知所措。 在過去那段青澀歲月中,愛正在遠處閃耀,我們總想著何時才能抵達那裡,如今卻一直在尋找,然後才發現自己已與它擦身而過,一路無事地抵達終點。 我覺得自己得到了與愛情近似的東西——安寧與平穩。所謂的“愛”其實極具破壞力,能讓人不惜一切地匍匐在它身下,不論是誰,雖然渴求愛,同時也懼怕愛,因此往往輕賤、嘲笑愛,甚至對愛視而不見。

我們走路的速度漸漸加快,一棵棵不斷映入眼簾的巨木已不再令我們驚嘆連連。 以前的日本應該到處都能見到這樣的景緻吧!如果人類沒有朝都市開發、文明發達這方面演進,現在的世界會是什麼樣子?我不禁覺得現在的世界真的很扭曲。 愛的證明——我真的有點後悔說出這句話。 別擔心我,好好玩吧! 則之的聲音一直留在我腦海。 讓我驚訝的是,從我在大阪與彰彥會合之後,我真的全心期待這次旅行,完全沒想過他的事,將心思從他的事中抽離。 別擔心我,好好玩——這是則之愛我的證明。他是真心希望我這麼做,也相信我一定做得到。沒有人比他更了解我。 而我對他的愛,就是忘記他的事,與學生時代的朋友盡情享受這次旅遊——即使有人因此責怪我,我仍理直氣壯地這麼認為。然而,我心中仍殘存一絲疑慮,離開他去旅行,真是愛他的證明?

癌細胞已經轉移到肺部,比預想中還快。則之恐怕過不了今年冬天。 兩年前一知道則之罹患癌症後,我們開始共同奮戰。我們將自己的感情對彼此徹底坦白,發誓一起戰勝病魔,同時也讓小孩知道這件事,不要有任何隱瞞。 春天知道癌細胞開始轉移之後,我們每天都在討論未來的財務規劃與相關手續,為房貸與孩子們的學費擬定詳細計劃。我們對將來的眼光與想法都很相似,還為此相視而笑,但我不覺得那種時候還能那樣笑的我們有什麼好驕傲的。 正因如此,我才無法忍受公公那通電話。 則之禁止我向公婆告知他罹患癌症的事,甚至不藉以離婚為要挾。我常與婆婆見面,感情也不錯,所以要我撒謊真的很痛苦。不過,身為一名母親,我想她也略有所覺。

一知道癌細胞轉移的消息,我終於忍不住撥了電話給婆婆。從她的語氣裡,我才發現她很早以前就發現自己兒子的病情了。那時婆婆已經與公公離婚,所以要不要告知公公,以及由誰去告知等等,都成了一個難題。 '還是讓你公公知道比較好,畢竟他是則之的父親。我來告訴他吧! ' 婆婆斷然地說,我也尊重婆婆的意思。 幾天之後,我接到婆婆的電話,她那時說的第一句話,至今仍在我耳際迴響。 '則之如果走了,你就從本間家除籍吧! ' 她那堅決的聲音從沒離開過我耳邊,令我一時語塞。 '好嗎? '婆婆繼續說,'你一定要從本間家除籍,留著本間的姓對你們會是個麻煩,我也好、則之也好、其他親戚也是,我們都不會怪你的。 '

又過了幾天,我才明白婆婆話裡的意思。 公公忽然打電話來,劈頭就盛氣凌人地要我們好好想想遺囑要怎麼寫,還說了許多令人難以置信的話。 '則之死後,你應該會很辛苦吧!如果你肯過來,我多少還能給你們一些幫助。 ' 一時之間,我根本無法理解公公的意思。 人過震撼的屈辱與衝擊讓我腦袋一片空白,太陽穴的青筋拼命鼓動。 這人真的是則之的父親?世上真的有這種父親? 我公公的意思是說,他能適時伸出援手,只要守寡的媳婦能當他的女傭,照顧他的起居。他認為女人沒有經濟能力,得依靠男人才能存活,只要用點小錢當誘餌,女人都會高興地替他做牛做馬。這個厚顏無恥的男人,難道他不知道自己兒子每天吃完止痛藥還得出門工作?現在兒子快死了,他居然滿腦子只有自己?

我握住聽筒的手不停顫抖,努力不讓自己的聲音跟著顫抖,心裡不停咒罵——混蛋!連我家的門檻都沒跨過幾次,成天只是坐在辦公桌前看報紙,每天準時下班回家喝啤酒、威士忌! 可是不行,我必須維持自己良好的教養,於是話到嘴邊又立刻吞回去,只好乾咳幾聲,刻意從容地說:'謝謝您的關心,請不用為我們擔心。既然這些錢您也用不到,不如為孫子們日後的生活環境著想,將錢捐給環保團體如何?如果您有這個打算,我有幾個朋友在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工作,看您需要多少,我朋友都能介紹給您。 ' 電話那端的公公一時啞然,過了一會兒才發現我在諷刺他,開始頻頻叨唸。我趕在他之前將聽筒掛上。過了好久,我還是覺得怒不可遏,全身血脈賁張,感覺整張臉都好熱。

為什麼像我婆婆這種情感豐沛又聰慧的女人會嫁給那種男人?幸好則之與他妹妹的個性都像婆婆。一想到婆婆要我在則之死後自本間家除籍,那份體貼實在讓我心疼。當然,或許就像蒔生說的,婆婆也得為公公的任性負起部分責任,但在不久之前,日本的社會形態就是如此,哪能容許妻子對丈夫的行為置喙。 我知道婆婆的建議很對,但我對除籍一事仍有點排斥。我深愛本間則之這個人,而且除籍後,小孩的姓也要跟著改,這是我所不樂見的。然而,過沒多久,他也跟我提起這件事,我不禁心想:這兩人真不愧是母子。 我沒刻意隱瞞他的事,卻也不覺得有必要說,更何況當事人目前仍努力與病魔奮戰,所以我的朋友都不知道這件事。這次出來旅行,我也不打算告訴利枝子他們。難得一起出來玩,我不想壞了大家的興致。因此,他們大概在收到則之的訃聞時,才會知道這件事。

我們甚至曾討論過,如果是今年該怎麼辦?明年年初時又如何? 他說:“用'今年也請多多指教'做開頭比較好吧!就快過年了,要廠商另外印製訃聞很麻煩,每個人也都在準備寄賀年卡,收到訃聞應該會覺得有點困擾。” “沒錯,我們都是社會經驗豐富的大人了,必須考慮到這些細節。”我也深表贊同。 那個時候,他的止痛藥分量也逐日增加。 看著彰彥的背影,我心想,收到他們給的奠儀也不錯。屆時,我一定會被他們罵得很慘。我已經能想像彰彥會氣呼呼地說:“為什麼不告訴我們?”然後我會半開玩笑地回答:“因為我如果說了,你一定會擔心的。” 守靈夜過後,大家在回程路上應該會繞到居酒屋喝酒聊天,到時少不了會提到“上次旅行時,節子看起來明明那麼開朗,完全看不出發生了這些事,她應該是在強顏歡笑”之類的話,然後彰彥大概又會有點沮喪吧!

其實我無意讓他們困擾。老實說,這次旅行讓我很快樂。我沒想到,暫時離開那個戰場竟會讓我輕鬆許多,我這才知道,就連長期處於備戰狀態下的戰士也需要偶爾轉換一下心情。 “節子。”彰彥忽然叫我讓我嚇了一跳,他的語氣很認真。 “什麼事?” “紫色對你有什麼特殊意義嗎?還是有什麼特別的回憶?” “怎麼這麼問?” “我想治好你的懼高症。” “啊!原來你是說這個。你還在想這件事?” “嗯,今天下山前,我一定要找到原因。” “那就麻煩你了。” “為什麼是紫色?跟紫色有關係嗎?”走在我後面的利枝子問。 “節子不是夢過一個大嬸穿紫色烹飪服嗎?我猜那或許有什麼特別含意。” 彰彥的記性真不賴,我半是感動,半是驚喜。

“彰彥,你從小在城市長大,可能不太清楚,紫色烹飪服在鄉下是很常見的婦女服飾,沒什麼特殊意義。”我說。 “我不認為如此。”彰彥搖搖頭,不以為然地,“一般人不太會記住夢中出現的顏色,所以你會記得紫色,一定是有特別含意。” 我本來想說“是這樣嗎”,結果仍決定聽聽他怎麼說。 “節子。”又過了一陣子,彰彥好像想起什麼似的出聲。 “什麼?” “你好像不喜歡蝴蝶吧?” “是不喜歡,我只要抬頭看見蝴蝶就覺得很不舒服。”我點點頭說。 “沒錯!就是這個!”彰彥忽然大叫。 “這個怎麼了?”我耐著性子聽他說明。 “紫色應該就是指大紫峽蝶,但紫色蝴蝶也不只這一種。你小時候應該曾被蝴蝶追過吧?”

“為什麼被蝴蝶追會變成懼高症?” “因為你在逃跑時曾跌落到某處,所以才會得到懼高症。” “我沒印象,而且也沒聽我爸媽說過有這種事。”我搖搖頭說。 “不過,蝴蝶很漂亮,不是嗎?” “是很漂亮沒錯。”我漫不經心地回答。 “你怎麼這樣?”聽到我的敷衍,彰彥生氣地說,“虧我這麼認真地想幫你找答案。” “抱歉抱歉,是我不好。拜託你了,彰彥。請幫我克服懼高症吧!” 走在我後面的利枝子噗哧地笑出聲,彰彥像要撫平激動似的看向前方。 “這樣不行,你提供的線索太少了,再多說一點。” “想知道什麼請盡量問。” “你什麼時候開始作這個夢?” 我開始認真地思考這件事。看著腳下的枕木,一步步前進的同時,我也拼命地搜尋過往的記憶。這的確是一種新體驗,我至今從沒仔細想過這件事。 “好像是念小學五年級的時候吧!我不記得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有一陣子在流行麻疹,就在這波麻疹潮快結束時,我卻被傳染到,並開始發高燒,而且還是我有生以來燒過最高的四十度。那時做的夢非常鮮明,所以我才會記得那位大嬸也有出現,我當時還想:'這位大嬸怎麼又來了?'而且那時是我最不舒服的時候,所以才會對她留下不好的印象。” “你說'又',所以那時你對那位大嬸已經不陌生了?” “沒錯,在這之前,我就在夢裡見過她好幾次,而且都是在身體不舒服的時候。” “都是在你身體不舒服的時候?那位大嬸的出現該不會帶有生病的意味吧?” “我有一段時期也是這麼想。或許我的潛意識會將想打倒或想逃避的對象藉由大嬸的形象來抒發,有些夢的解析不也常這樣說。” “原來如此。” “這又沒什麼。然後呢?你認為那位大嬸與我的懼高症有什麼關係?” “先別急,我問你,你是在什麼時候發現自己有懼高症?” 走在我後面的兩個人也都豎起了耳朵。 “好像是小學去遠足的時候。那時我大概是三年級,遠足地點是學校附近的一座山。那座山不高,山頂懸崖邊築了一座簡陋的瞭望台,瞭望台的樓梯是鐵製螺旋梯,一旁有扶手,從樓梯最底下可以看到最上面,很像在水泥工廠常見的那種樓梯,而且用的是最少限度的建材,只要不會讓人掉下去就好。接著,老師就叫我們爬上樓梯,登上瞭望台,那時我還不知道自己不敢爬,爬到一半才發覺怎麼這麼恐怖,全身僵硬得無法動彈,其他人都漸漸趕過我,我卻還留在原地,即使再怎麼拼命也動不了,慌張得冷汗直冒,心想:'難道我身體出了什麼問題?'唯一可以確定的是,我無論如何都無法爬上去了,便手腳並用地下了樓梯,安分地站在樓梯最底端等大家下來。很久之後,我才知道這就是懼高症,因為當時還沒有這個名詞。” “從那之後,你才開始夢見那位大嬸嗎?” “不知道,我也記不太清楚是哪個先開始的。” 大家一時無語,靜靜地往前走。 彰彥應該正在推敲新的解釋吧! 小時候的記憶已經變得雜亂無序、模糊不清了。我會對某些事印象特別深刻,卻也有些事是大家都記得,卻只有我忘記的,而且我記得的大部分都是些無關緊要的事,連我也搞不清楚自己怎麼會記得這些瑣碎的小事。 “我有個朋友是電視節目的導播。”走在我後面的利枝子開始說話,“而且是個記憶力非常好的人。我認為記憶力好可以分成幾種類型,之前提到的高爾夫球場女職員是一種,我朋友又是一種。我朋友在記東西時,是用畫面做紀錄,將一本書攤在她面前,她只要掃過一眼,默背出書裡的內容,彷彿那本書就攤開在她腦中。她在電視台當了好幾年的導播,這種記憶力也愈來愈好,就算是放映時間極短的影片,她也能記得片尾最後打出工作人員名單的畫面。這真的很神奇,她的記憶就像一幅幅的畫,彷彿她在工作空當信手塗鴉繪成的連環圖,而且她還能記得每一張圖的時間與地點,除了其中一張以外。” 利枝子為了確定每個人都有聽她說話,說完還稍微停頓一下。 當然,我們每個人都豎起耳朵,等待她繼續未完的話題。 “是什麼樣子的畫?”蒔生問。 “一片農地裡有幾根電線桿,角落則放置一部直立式鋼琴。畫裡空無一人,天空有云。” “真有詩意,好像電影畫面。”彰彥忍不住插嘴說。 “沒錯,我朋友也是這麼想,便從這邊著手。因為她從事與影像相關的工作,收集情報很方便,再加上個性認真固執,所以做了很徹底的調查,仍是沒找到任何線索,不過,那個畫面卻鮮明地浮現在她腦海。” “然後呢?”彰彥顯得興味盎然。 那幅景色浮現在我腦海中——一望無際的農田。寥寥數根木製電線桿並立其中,僅僅靠著細小的黑線連接,天空佈滿雲層,風有點強,草叢中的黑色直立式鋼琴令人心生莫名的鄉愁。鋼琴上以絲絨覆蓋,底下還有個踩了會喀嚏作響的踏板。 “她很在意這件事,便回兵庫縣老家問母親,自己究竟在哪看過這樣的景色,並將這幅畫面畫下來給母親看。” 人會對有印象卻偏偏想不起來的事非常在意;有時明明就要脫口而出了,卻偏偏想不起究竟是什麼事。譬如以前的流行歌、偶像的名字,明明是些無關緊要的事,卻會打電話問人,或在半夜查資料,怎麼也想不起來時,心情就覺得很不好。雖然想起某事,卻因為不是很重要,立刻就會失了興味。 “她母親說自己曾看過這樣的景色,卻也不記得在哪兒看過。母女兩人想了很久,還翻出以前的照片,最後仍一無所獲。我朋友就這樣帶著一道謎回到東京,後來因為忙於工作而暫時忘了這件事。” “你說了這麼多,究竟有沒有什麼結論?”彰彥性急地問。 “當然有了,你再忍耐一下。”利枝子苦笑著繼續說,“雖然她暫時忘記這件事,但某一天,這個謎卻忽然解開了。那天,我朋友因工作需要,去參加一位知名廣告導演的出版紀念茶會,與那位導演打過招呼後,我朋友拿起他的書翻閱——書中集結了這位導演過去的所有作品——沒想到那個讓她很在意的畫面就這麼映入眼簾,農田中的電線桿、多雲的天空,以及一架直立式鋼琴,驚訝的心情讓她久久無法言語——好啦!你們怎麼看?” “唔,他是廣告導演,所以你朋友是從電視廣告或海報看到那幅畫?”彰彥回答。 “沒錯,就是月曆的海報。”利枝子點點頭說,“那是一間大型電機製造商每年會印製送給客戶的月曆,總共有十二張照片。令人吃驚的是,我朋友記得的那張照片是她出生那一年、那一個月的照片。” “什麼?”我忽然覺得毛骨悚然。 “怎麼可能?”、“那時她眼睛都還沒睜開吧?”前後兩個男人的聲音都充滿懷疑。 “冷靜點,我也只是聽她說,不知道是真是假。”利枝子以安撫的語氣說,“不過,她母親都會用不要的月曆紙來當作陶壺的桌墊,或是拿來做成紙盒子丟棄蔬果,大概是因為那張月曆紙一直留著,所以她才會有印象。” “可是,為什麼她們母女都只記得那個月的照片?” “大概因為那是她的生日吧!她媽媽一定早就將預產期記在月曆上,隨時察看,所以不知不覺中就記住那張照片了。” “該不會媽媽看到的景物還會傳達給肚子裡的寶寶吧?”彰彥的聲音帶點不耐煩。 “哈哈,誰知道呢?”利枝子輕聲笑著說,“孩提時代的記憶其令人匪夷所思。” 我或許就是喜歡利枝子這一點。 突然,夜車的節奏在我體內甦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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