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黑與褐的幻想

第111章 第二章

黑與褐的幻想 恩田陆 10030 2018-03-16
漸漸轉亮的道路上,我聽著輪胎在路上疾馳的聲音,凝視車窗中的自己。 在夜裡搭乘列車或車子搖搖晃晃的感覺很奇妙。 小時候的我總覺得搭乘交通工具移動的時間無限漫長,不停問媽媽:“還要多久才到?”她則是一再回答“還有十分鐘”。 小學與大人坐電車去參加法會的事還歷歷在目。當時車窗外一片漆黑,大人們都已沉沉入睡,天氣很冷,雖然電車內的暖氣很強,但還是有冷風灌進來。我一直凝神屏息地望向闐黑窗外,除了偶爾掠過的月檯燈光與平交道燈光之外,什麼都看不到。 但我仍無法移開視線,我心中漲滿莫名的恐懼,彷彿只要一移開視線,列車就會進入一個未知又恐怖的世界,或是有某個巨大的怪物從黑暗中出現,襲擊我搭的這列車。電車叩咚叩咚的節奏彷彿是我心跳的聲音。

當年車窗中屏息以待的小孩,如今已成為經過社會磨練後的大人。 可是,現在的我不再害怕這個世界了嗎?不,我覺得成為大人後,害怕的事物反而更多,變化迅速的世界,新的恐懼不斷增加,譬如納豆的基因、銀行的呆賬、不孕婦女,甚至是南極冰層融化等等,這些都是小時候無法想像的問題。 “就快到登山口了。”彰彥宣布。 “利枝子。”我輕搖利枝子的肩膀。 “嗯?什麼?”利枝子的聲音帶有濃濃睡意,反射性地直起身,不太明白自己身在何處。 “我們快到了。” “真的嗎?”利枝子重新坐直,揉揉眼說,“唔,我剛才睡著了,但精神好很多。” “其實小睡片刻對恢復精神很有用。”我附和道。 “我作了一個夢。”利枝子的聲音仍有點睡意。

“什麼樣的夢?”我反問。 “我夢見自己一個人在海上飛,遠處的陽光看起來好美。” 彰彥回頭瞥了利枝子一眼,看樣子這話題勾起他的興趣了。 彰彥再回頭直視前方,開口說:“如果人能在天空飛,很多事就會不同了,譬如戰爭的方式、城市的規劃,或一些工具的製作等等。不過,人卻沒有翅膀,你們不覺得這應該是進化過程的哪裡出了差錯嗎?就連恐龍都能飛了,而且它們也有手。因此,如果人類在演化環節上沒出差錯,或許就會成為以雙腳行走,背上還有翅膀的姿態。” “你這麼說也有理。”我想像人類長出翅膀時的姿態。 “那是當然。” 如果人類能飛……我小時候曾想過這個問題,現在卻不再有這種想法,因為我已經不再認為能飛是一件好事。如果現在有人正在天空飛翔,一定會被擊落,因為會造成其他人的恐慌,也會有人想利用這點賺錢,而且會形成新的階級差別。每當一個新局面展開時,一定也會產生另一種層面的不自由。

柏油路通到一處開闊的場所,一間山中小屋式的建築在晨曦中漸漸浮現。 看到那棟建築的瞬間,我突然驚覺這趟旅行已經到了尾聲,也即將畫上句點。在那之前,會不會發生什麼事呢?一定會的…… 車子開進砂石鋪成的廣場。 廣場上單調冷清,只有一間工寮與成堆的木材,一部小型推土機,還有一塊畫了地圖的招牌。曾是搬運木材用的小徑,如今已成登山步道,靜悄悄地往山里延伸、隱沒,從森林的縫隙間還可看到峰峰相連的山脈。 “終於到了!”彰彥精神抖擻地大喊,“那裡是廁所,出發前先去一下吧!進了山里就沒廁所了。” “是的。” 大家放下背包,輪流去上廁所。廁所看起來很新,應該是最近蓋的。 “這裡幾乎沒什麼人來,總覺得這間廁所蓋得很奢侈。就算是連續假期,應該也不會有那麼多遊客吧!”利枝子打量周圍環境,有些質疑。

我也有同感。 J杉一直位居熱門觀光景點的前幾名,但在前往J杉的入口處就只有我們四人。我若無其事地看向細長山徑的入口,那應該是以前闢給台車搬運木材的軌道,共有兩條,而且都佈滿紅褐色的鐵鏽。看著它們往深山中延伸,深不可測的氣勢讓我們莫名地有些緊張。 我在那條山徑的入口邊緣晃來晃去。 闃黑的森林將周圍完全包覆,即使這幾天已經進入山里數次,我仍不敢相信這裡就是這座島的中央。真是不可思議,我竟然能站在擁有這種寂靜與強烈存在感的山林裡。 天空愈來愈藍,完全放晴後,天氣應該也會變熱。 “好了,我們做點熱身運動,讓身上的肌肉清醒一點。”一本正經的彰彥開始動了起來。 我也跟著轉動脖子與腳踝,拉拉腳筋,身上的肥厚脂肪讓我覺得很鬱悶,隨著年紀增長,新陳代謝的速度也愈來愈慢,與客戶應酬吃的東西全都堆積在五臟六腑內了。

“不再年輕”這句口頭禪已經逐漸成為事實。之前也有人說過“自己已經這種年紀了”之類的話,意外的是,大家居然都不這麼覺得,或許是因為過去那段年輕歲月仍與現在緊緊相連吧!我們並非一下子跳過那麼多年,長成如今的年紀,因而十年前的記憶有如才剛發生過。 但某天,這句話突然給我深刻實在的感觸,一想到自己從高中畢業後已經過了二十年,我才驚覺這段歲月之長。 我不排斥年歲的增長,只是為自己曾擁有過的唯一一段年輕歲月感嘆。我有自信,如果讓現在的我回到過去,我必能好好善用那段歲月,也不會有不必要的焦慮與孤僻。 “好,我們出發!” 彰彥看了一眼腕錶,率先往前走,大家默默跟在後面,依序是彰彥、我、利枝子與蒔生。

看著彰彥的背影,我覺得有些感動。這世上很少有人像他這樣願意走在眾人前面,多數人都是不停抱怨、發牢騷,站在後面觀望,雖然這也是一種生存的手段,或說處世之道也行,但我不禁打從心底尊敬義無反顧地走在最前面的彰彥。 想到這裡,我就想到與彰彥形成明顯對比的蒔生。他是個冷漠、狡猾的人,明明有率領眾人的實力,卻絕不做這種事,他一向如此。 鏽蝕的鐵軌與枕木不斷往前延伸,緊貼地面起伏,有些路段好走,有些路段崎嶇不平,枕木本身也凹凸不平,行走其間必須很小心才不會跌倒,我現在終於明白楓葉鼠踩滾輪的心情。 我的左邊橫躺著一塊巨大的岩石,底下是乾涸的河床。 河川另一邊是聳立、蓊鬱的山脈,再過去一點是被朝霞籠罩的山峰。

附近仍是不變的寧靜。 這真的很不可思議,這裡的鳥真的很少。如果是在其他地方,這種時間、這樣的景色,一定會有許多鳥鳴作為陪襯、點綴,但這裡竟是靜悄悄的,只有我們踩著枕木移動的聲音,這座島的生態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好安靜。”走在我後面的利枝子似乎也有相同感覺。 “嗯,明明是這麼壯觀的景色,沒想到竟會這麼寧靜。”我不由得點頭道。 “那就讓我們好好享受這片寧靜吧!這在平時可是可過不可求。”彰彥詼諧地說。 的確,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寧靜。平時的生活總是被手機、電腦、電鍋、微波爐等人工噪音圍繞,根本很難想像竟然還會有這種地方。 “雖然有點難為情,但這種完全無聲的環境反倒讓我有點不安。”

真神奇,自己的聲音彷彿透過空氣正傳遞給某人似的。 山里冷冽的空氣令人不由得身心舒暢。 雖然眼睛得一直注視腳下前進,但偶爾仍會瞄向四周,將這些景色深深烙印在眼底。真是太奢侈了,這麼廣大的空間竟由我們四人獨占,心中不禁盈滿莫名的幸福感。不過,這些只是我們這些遊客的感慨,住在這裡的人或許不這麼想。這座島的觀光指南一定是由外來居民撰寫的,與當地居民認為的快樂一定不同。 “誰有懼高症?”彰彥轉過頭問。 “我有一點。”我微微舉起手。 “其他人呢?” “我沒問題。”、“我也是。”我後面的兩人簡短回答。 “前面有一座有點恐怖的橋,聽說有人因為懼高症不敢過橋而放棄J杉。” “什麼?那怎麼辦?那橋沒問題吧?”我臉色發青,明知應該沒那麼可怕,卻不由得惶惶不安。我記得小時候有一次遠足,因為不敢爬上山上那座只有鋼筋骨架建成的瞭望台,結果被獨自留在山下等大家。

轉過一個彎,前方確實出現一座橋,鋼筋橋身鋪上許多木板,兩旁沒有欄杆。 “節子,就是那座橋,你可以嗎?”彰彥用下巴指指前方。 高度確實很高,底下是佈滿岩石的河床,而且河水已經乾涸,看起來其實沒那麼恐怖。 “好像可以。” “你那個不算懼高症吧?” 我跟在彰彥之後過橋。雖然沒問題,但因為兩旁沒欄杆,總覺得身體好像快掉出橋外。 “大自然的話還好,如果是在公寓的二樓或三樓往下看,真的會覺得很恐怖。” “怎麼說?” “因為總覺得離地面很近,會產生一躍而下的衝動。” “是嗎?” “沒錯。我想,有懼高症的人一定都這麼想,一站在高處就對自己失去信心,擔心自己會不會順著這股衝動往下跳。”

“也是。” 終於平安無事地過了橋。河床上的每一塊岩石都很巨大,讓我印象非常深刻。 “對了,節子,你不是夢過被一個頭綁三角巾的大嬸追趕,然後掉下懸崖的夢?”彰彥問。 “咦?”彰彥的話在我心裡激起莫名漣漪。 “這個夢一定與你的懼高症有關,你真的沒任何頭緒?” “你說有關……和那個陌生的大嬸?”他的斷言讓這漣漪更擴大了。 “沒錯。她一定就是解謎的關鍵,好!我就來猜猜看!” “所以今天的話題要從這裡開始?” “這是當然!可以同時享受大自然與解謎的樂趣,我真是幸福!” 看到彰彥這麼開心的模樣,我終於漸漸平靜下來。 不過,剛才那種奇怪的感覺是什麼? 我心中不禁湧起一股奇妙的不安。 我們昨天談到夢的話題時,我確實說了這個夢,但當時我明明沒什麼感覺,為什麼現在會如此?我拼命暗暗思考,卻想不出任何理由,只好先壓在一旁,不去理會。 “彰彥,你說的櫻樹在哪?”利枝子問。 “還要再高一點的地方,沿我們正在走的這條路前進,就在J杉附近,現在還離得很遠。” “原來如此。” 櫻樹?對了,我們之前會提過櫻樹,就是那棵三顧之櫻。它究竟長什麼模樣?我悄悄抬頭看向山壁,它會出現在這片墨綠森林中的哪裡? 這棵櫻樹恐怕只是普通山櫻,應該不像吉野櫻那麼華麗動人,而且一年開三次花的話,大概也是寥寥數朵小花。即使如此,櫻樹周遭的景色應該也大有看頭。靜靜綻放在常綠林木環繞中的山櫻,一定會吸引旅人的目光,使之不忍離去。 我曾想過,為什麼風景會是美麗的?讓人為之心動的絢爛風景究竟是怎樣的一個景色?若美麗景色的存在不是為了讓人感動,又是為了什麼出現在這世上? 我們默默走在山徑。 山里靜得讓人不敢輕易開口劃破寧靜,而且還有一種彷彿進入繪本世界的虛幻氛圍。 “真的有神隱這回事嗎?”我忍不住問。 “如果我們就這麼一去不回,我也不會覺得奇怪。”我後面的利枝子接道。 “就像華盛頓,歐文那本《李伯大夢》裡的李伯,他上山沒多久,下山後才發現山下已經過了二十年。”彰彥說。 “這好像在哪聽過?” “美國的浦島太郎。” “哈!” “神隱大概就是這麼一回事吧!” 利枝子應該正注意腳下,所以聲音是從地上傳來的。 “是怎麼一回事?”我也是低頭看地上,腳弓踩在枕木上時,雖然痛,但也很暢快。 “一定是時間錯開了。山里面有時間過得極緩與極快的地方,不論進入哪一個,都與外面時間流逝的速度不同。” “還算合理,但很像科幻小說式的論述。” “時間本來就是很主觀的東西,尤其對人而言。基本上,'時間'的概念就是由人制訂,而貓與狗感受到的時間一定也不一樣。同樣是一分鐘,但等公車的一分鐘與考試停筆前的一分鐘完全不同。我覺得客觀的時間與個人感受到的時間的確有差異。”利枝子淡淡地答。 這時的利枝子是最理性的。這讓我再次深刻感受到,人果然有許多面相,光憑單一面相是無法探究一個人的全部的。利枝子的森林,究竟有多深?而我的森林呢?蒔生與彰彥的呢? 眼前明明有一座廣大的森林,我卻在想一座看不見的森林——一座在某個狹小地方沉睡的巨大森林。 可是,我的嘴巴卻說出與我心中想法不同的話。 “這樣的話,我與彰彥在大阪地下街會找不到對方,或許就是因為那裡也有兩個時間流速不同的地方?” “是你過的時間與我的不一樣吧!”彰彥反擊道。 “照你這麼說,對時間感受完全一致的人不就找不到了?'悠哉'與'匆忙'這兩種截然不同的反應,就是源自對時間的感受不同?” “大概是吧!我與我主管的時間大概就相差了一百年。不過,每個人自身對時間的感受也不一樣,譬如我將小時候的一年與現在的一年放在一起比較,感覺就不一樣。” “嗯,高中畢業前的十八年與高中畢業後的十八年也絕對不一樣。” “沒錯——不對,高中畢業到現在已經十九年了,天啊!” “沒錯,已經十九年了,那時候出生的小孩,現在都成年了。” “別再說了。” 我身後傳來利枝子不悅的聲音。真是有趣,大家都一樣不想承認自己變老,也為年齡的增長而紛紛打了個冷顫。 沿著山壁修築的山徑進入了山問的森林裡。 巨大的杉木聳入天際,台車軌道也沒入森林深處,讓我真的覺得自己似乎進入某個童話世界,在森林的另一端有個王國,是我小時候憧憬、擁有歐茲魔法的翡翠之都。 那則故事對小孩而言,其實非常殘酷。忘了是從書的插圖還是電影裡看到的,我印象最深刻的一幕是龍捲風吹翻屋子,將魔女壓扁的畫面,魔女的鞋尖還從屋子底下露出來。當時的我會想過,這是“壞魔女”的下場,如果房子壓扁的是“好魔女”,那該怎麼說? 這是個懲惡揚善的世界。過去世人對善惡的處理都很明快利落,為了除惡,怎麼殘酷地對待壞人都沒關係,王子與公主的幸福則是以魔女的血肉為養分而開花,這是當時世人一致認同的快樂結局。但現今的動畫不然,暴力被禁止;加害者也有人權;好人被殺後,媒體若公佈好人照片就形同二度謀殺;兇手得到保護而活著,對社會的滿腔恨火或許又會害另一個人遭殃。 與時間感不同,我有時會覺得自己趕不上世界運轉的速度,不論是企業或社會,皆以驚人的速度變化。以前的人從沒想過,昨天還能用的東西,今天就成了一堆廢物;直到稍早之前,每個人都還悠閒地走在路上,如今卻為了不落人後而拼命疾走,不論老人或小孩都如此,走不動的人只能當場被淘汰。就算現在能記住學到的新知識,跟得上世界變化的腳步,但若世界的速度又更快了,我還能跟得上嗎? 我聽到有人正在上發條的聲音。發條上得愈緊,這個世界的運轉速度就愈快,但伴隨而來的是全世界很可能會在瞬間崩毀;當發條轉到底時,也是末日的來臨。 我們很快便進入了陽光無法進入的森林。 這座森林沒有絲毫封閉感,同樣充滿神秘與靜謐。一想到這座森林籠罩了多廣大的面積,我不禁覺得有些窒息。大家都反常地默默走著,不是因為沒話講,而是因為沒有講話的慾望。即使沉默,我們也都覺得這是一場很充實的精神活動。 每當我踏進這座島的森林時,總覺得身上有什麼東西在那一瞬間往森林深處擴散。我的身體彷彿一座發信機,向森林發出我自己也不太清楚的信號,而森林便會接收、讀取,然後呼應我,讓我深刻體認到,原來人與植物都是相同的生命體。 這座島彷彿一個生命體,從很久以前就一直在作一個很長的夢,而踏入島上的我們則是島的夢境之一——這座島作了一個四名男女一起旅遊的夢,他們不斷聊著青春時代的回憶,小小的謎題;島也夢到他們至今的人生,有人離婚,有人結婚,有人生了小孩,有人…… 如果就連這個高速運轉、複雜、渾沌的世界,全都是這座島的夢,那會如何? 若這個夢醒了,又會如何?我也好、利枝子也好,大家會全都不見嗎?我們的記憶、至今的思念與歲月,會到哪裡去? “啊!鹿又出現了!” 彰彥的低呼戳破了我的想像,我倏地抬頭。 就在前方的軌道上,有一頭鹿正回過頭,脖子扭轉成優雅的線條,目不轉睛地註視我們。 “不論是猴子或鹿,大家都目不轉睛地,看得我都覺得害羞了。” “為什麼你會覺得害羞?” 那頭鹿一點也不怕生,但就在彰彥將自己與鹿的距離縮短至五公尺左右時,它突然轉身,一個飛躍就消失在森林裡。 從枝葉縫隙間瀉下的光在鹿身上形成點點光圈,伴隨它踩在枯葉上的沙沙聲響與遠去的身影,有如一幅畫。我終於知道為什麼花札牌上總以紅葉與鹿為圖樣了。 “我大概知道為什麼會有人說鹿是神派來的使者了。”彰彥低聲說,“它總是站在道路前方——旅人的目的地——然後迅速消失,讓人覺得它的舉止一定有特別意義。” 總是站在道路前方——彰彥這句無心的話在我心裡引起迴響。 “要不要休息一下?一路都是用這種速度,有點累。” 大家圍著鐵軌坐下。 “還算輕鬆嘛!” 蒔生終於開口,並拿出一根煙點起,當然,彰彥立刻跟進。 “這段路是以前專供台車搬運木材的,所以比較平坦,最後三十分鐘的路程會比較辛苦,因為那裡是真正的山路。” “誰看到櫻花要說一聲,不然就不知道誰看到、誰沒看到了。”利枝子從剛才就一直對櫻花無法忘情。 “即使如此,也無法確定所有人是不是都看到了。”蒔生半開玩笑地說。 “我可以問一個問題嗎?”我突然想到一件事,看向彰彥問道。 “什麼問題?”彰彥一臉奇怪地反問。 “要證明櫻樹是不是真的存在,除了我們四人都看到以外,我想不出還有什麼方法。” “怎麼說?” “假設我們四人都沒看到櫻花,這是因為這棵櫻樹不存在,所以我們才看不到,還是說我們因為心懷愧疚所以看不到?因為這兩個答案都能成立,所以到頭來,我們也無從得知櫻樹究竟存在與否,不是嗎?” “等等。”利枝子打岔,“如果關於三顧之櫻的傳說是真的,那這則傳說的大前提:'心懷愧疚的人看不見櫻花'就是重點所在。所謂的'看不見'是指眼前真的沒有櫻樹,還是說櫻樹就在眼前卻看不到?” “你是指物理上的可見與不可見?”蒔生說。 利枝子贊同地點點頭。 “真傷腦筋,我也沒問過'看得見'與'看不見'的定義究竟在哪。”彰彥困惑地搔搔頭。 “結論是,這些只是傳說。”蒔生點頭說。 “那我們分兩邊好了,一邊是真的看不見,一邊是明明就在眼前卻看不見——雖然如果我們都看不見也無法證明櫻樹不存在——這樣如何?” 我將話題拉回來,大家都點點頭。 “換句話說,我們四人都看到的話,就表示這棵櫻樹真的存在。” 大家再度點頭。 “如果只有我看見呢——我的確看到了,就在剛才的森林裡,唉呀!你們一定是做了虧心事所以才看不到——這樣你們能接受嗎?” “那不行,我不相信!”彰彥氣沖沖地搖頭。 “好吧!那隻有我與利枝子看見呢?或者除了彰彥以外,我們三人都見到了?”我苦笑說。 “唔,有三個人見到的話……” “你相信嗎?你承認這能作為櫻樹存在的證據?” “不行,我無法接受。”考慮過後的彰彥搖搖頭說。 “所以說,要我們都承認櫻樹存在,除非我們四人都看見。”我聳聳肩,有些無奈地繼續說,“但這樣就沒有其他人能為我們作證。即使我們再怎麼言之鑿鑿,除非其他人自己也來找這棵櫻樹,否則無法取信於他們。光一句'看見',不能保證櫻樹真的存在。” “這理論真是模棱兩可。” “幽浮或鬼都一樣,都是無法對看不到的人證明其存在。反過來看,也能說傳說就是利用這一點才得以成立。原本我們就不知道'心懷愧疚'究竟如何定義,就算解釋也沒個標準,所以這八成是警世意味居多。” 蒔生與彰彥隨後展開熱烈討論,鮮明的煙味在森林裡飄散。 “要如何證明愛的存在?” 我突然提出的問題將大家全嚇傻了,他們面面相覷後,全都轉而盯著我。 “你剛才說什麼?”彰彥一臉訝然地一字一字問。 “我只是問要如何證明愛?” “愛?你是指'愛情'?” “嗯,難道還有其他嗎?” “呼!嚇我一大跳,你怎麼突然說這個?” “我的問題有那麼恐怖嗎?” “當然,我很晚熟好嗎?”彰彥撫胸道。 看樣子,他或許真的很純情。 “這個話題或許會很有趣。”蒔生意外地露出興味盎然的神情,仰頭往空中吐了一口煙。 “咦?真沒想到你居然會對這個話題感興趣。” “你說的應該是男女之間的愛吧?不是親子之間或對人類的愛?” “當然,是男女之間的愛情。” 蒔生將煙灰彈落攜帶式煙灰缸內,利枝子若無其事地註視蒔生的側臉。 從今天早上起,這兩人之間的氣氛似乎就變得柔和許多。我不知道昨晚他們兩人單獨談了些什麼,但很明顯,他們之間已經雨過天晴。 昨晚利枝子回到房間時,既激動又憤怒,還一直哭,情緒十分紊亂。 我裝作什麼都沒看見,淡淡地說了聲晚安,便背向她躺著。 她點了一盞小燈,在微弱的燈光下,一直靜靜地坐在床沿。我不清楚她這樣坐了多久,本來想晚一點再起來確認她是否睡了,沒想到終究不敵白天的疲勞,不知不覺便陷入熟睡。 但今天早上的她顯得很清爽,雖然雙眼有些浮腫,神情卻很輕鬆自在,感覺她這四天對蒔生所抱持的眷戀、憎恨等複雜情感都被洗滌乾淨了。 要將築在心中、已認定為既成事實的情感抹去,是很困難的一件事,然而,這就是愛情。 大家都在等蒔生開口,就連沉靜的森林也正豎起耳朵靜候。 就連這種時候,蒔生仍是從容不迫;即使讓眾人屏息以待,大氣不敢稍喘,他仍不慌不忙。 “餵,快說!我現在的心情就像小女生,滿心期待你會說什麼!” 一如以往,彰彥最先忍不住開口催促。 蒔生一臉意外地看向彰彥,彷彿這時才發現眾人都在等他,不禁莞爾。 “小女生?”蒔生笑了笑,又吸了一口煙,眼神看向遠方,“一般人普遍認為能用以表達愛意的方式有語言、身體、金錢、時間。語言就譬如'喜歡'或'愛';身體就像親吻、做愛等肌膚相親的行為;送鞋子、皮包、一頓高級餐廳的晚餐,或花了三個月薪水買的戒指,都是砸錢表達愛意;然後是結婚,用一生的時間相守。這些都是被世人認為能證明愛情的方法。” 蒔生這些話充滿嘲諷意味,而且讓人聽了感到心寒。 “但現在,特別是最近,大家都已經知道這些不見得能證明愛情的存在。我自己就有深刻感觸,以我的經驗來說,就算沒有愛,仍能使用這四種方式。節子,你也是這麼認為,才會想到這個問題的吧?” “不完全是這樣。”我偏頭想了想,“反過來說,我覺得如果要證明自己的感情,任何一種方式都能充分錶達。” “那女人會怎麼做?現在說的通常都是男方這邊的意見吧!”彰彥打岔道。 “等一下,先聽聽蒔生怎麼說。”我微微瞪了彰彥一眼,他聳聳肩,繼續抽他的煙。 “沒那種事,女人也會用這些方式。”蒔生的語調依舊不緊不慢。 “我也這麼認為。其實,我會問這麼問,是想知道你會如何證明自己的愛情。” 我斷然的口吻令蒔生感到訝然,接著他的表情變得一臉深思,過了一會兒才又開口。 “老實說,我也不是很明白為什麼會離婚,大概是因為想用結婚來證明世人所說的愛。” 我驚訝地發現蒔生的語調沒有任何諷刺,看樣子,這是他的真心話。 彰彥與利枝子也一臉意外地看向蒔生。 “可是,你們不認為世上大部分的人都與我很像嗎?不在乎是不是真的有愛,但因為想讓彼此感受到愛情的存在,也想讓周遭的人認為如此,所以這四種表達愛意的方式才應運而生。相反地,過去每個人都質疑愛的存在,所以才會有豪華氣派的婚禮與聘金,因為他們相信唯有如此,才能讓人相信有愛。” 不知為何,我覺得喉頭一陣苦澀。就某種意義來說,蒔生的話非常正確,也確實是他的肺腑之言。沒錯,蒔生一直很坦白,他從不說假話。然而,如今我卻為此感到深切的悲哀。 “說老實話,我覺得節子的問題非常新鮮,也很有趣,而且對我來說,這是一道非常難的難題。我不知道該怎麼做才能證明自己的愛情,因為我連自己是不是擁有值得證明的愛情都不知道。”蒔生淡淡地說。 我發現利枝子悄悄地移開了放在蒔生身上的目光。 真是糟糕,蒔生給我的回答,或許傷到了利枝子,我不禁覺得有點後悔。 “可是,我總覺得你現在說的不完全如此。”彰彥以認真的眼神注視蒔生。 “應該是因為離婚這件事吧!”蒔生將煙捻熄在軌道上,然後丟人攜帶式煙灰缸。 “咦?離婚?”我問。 “嗯。”蒔生點點頭,“我知道自己有很多缺點,而且還是個利己主義者,因此只要對方對我產生類似愛情的感情,我就會下意識地遠離。” 利枝子靜靜地聆聽蒔生說話,雙眼出神地凝視地面。 我很難估量蒔生的話中之意,包括他對利枝子傳達的那些訊息,應該也一如以往,是他的真心話吧! “餵!你該不會是想藉機將自己的離婚正當化吧?”彰彥不滿地打岔。 “哈哈,果然被發現了。”蒔生像個小孩似的笑說。 “那是愛情騙子才會說的話,還有像是:'都是因為與我在一起而使你不幸,所以我決定離開你。'之類的。” “是嗎?還真是老套的台詞。” “是非常老套沒錯。” 彰彥突然插入的對話,讓我鬆了一口氣,有一種得救了的感覺。 “現今社會要講求對愛情的保證,確實很難。”利枝子露出莫名安心的表情,“我認為什麼方式都行,最重要的是傾聽,只要能專注地傾聽對方說話,就是一種愛的證明。” “確實是利枝子會說的話。” “節子,你呢?” “你啊?你用說的就能將人擊倒了。像我就很受歡迎。”彰彥戲謔地說。 “是!是!你很受歡迎啦!對我來說,這是理所當然的事,一起對抗千夫所指,這就是我愛情的證明。” “了不起,了不起。” “佩服我吧?”我得意地說。其實這只是我一時想到的回答,會問這個問題也只是心血來潮,我沒想到蒔生會那麼認真地回答我。 “彰彥呢?” “啊!我?要怎麼說……”彰彥被突如其來的反問嚇了一跳,害羞得搔搔鼻子,“雖然平時都要工作,但私人時間都要在一起,譬如星期六晚上或星期天早晨。” “你是嗎?” “唔,算了算了,這種問題不適合問新婚的人。”我放棄追問。彰彥讓人討厭的地方就在於他太可愛,也太純情,說我不嫉妒他太太是騙人的。 “就是啊!這是給體驗過婚姻生活的酸甜苦辣的大人回答的問題。”利枝子也不滿地說,轉頭看我,兩人異口同聲地說:“對吧?” “果然還是非得證明不可。”蒔生自言自語地說。今天的蒔生很坦白,看起來毫無防備。 “什麼?” “我是指愛。小孩已經知道會對喜歡自己的大人提出要求,譬如買東西,出去玩。女人也是,也常說些'愛我的話,下次休假就要陪我'之類的話。” “如果是男人,可能就會說:'如果愛我,就跟我上床。'” “沒錯!這根本就是以愛為名的變相勒索,男人都是精蟲衝腦的生物。不過,為什麼一定要證明,不證明也沒什麼關係吧?” “如果是真正的愛情,當然用不著證明。蒔生的意思是說,就是因為沒有愛情,所以才要證明,對嗎?” “唔——”蒔生似乎找不出適當的話反駁,搖搖頭,皺起眉頭。 “證明又有什麼不好?為了證明愛情的存在雖然必須勞心傷財,但至少也能順便促進經濟發展。”彰彥拍拍蒔生的肩膀,站起來,“休息太久了,該出發了,要加快速度囉!” 一時之間,抱怨聲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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