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黃昏的百合之骨

第5章 第三章荊棘與蛇

黃昏的百合之骨 恩田陆 18315 2018-03-16
少了梨耶子的晚餐顯得很平靜。梨南子不時去探看她的情況,但她一直沒有好轉。 看樣子,梨耶子應該無法參加明天的法會了。梨南子似乎也放棄要她在今晚治好感冒。 梨耶子沒去也無所謂——發現自己這種心思的理瀨不由得暗自苦笑——原來,我根本不是什麼好人。 稔曾打電話回來,說他大約要深夜才會到家。 亙與大家聊著自己的工作,主導餐桌上的氣氛,讓這頓飯吃得很愉快。但是,亙表現得愈是耀眼,她愈是強烈感覺到自己與他之間的距離感。 外面的風與昨晚一樣強,屋裡到處可聽到喀喀聲,只要一離開餐桌就無法聽清楚大家的對話,但昨晚屋頂發出的啪嚏啪嚏聲已經不見了,是亙白天修好了嗎?但他明明說沒辦法修,要再找人過來看的……

梨南子正準備飯後的咖啡之際,門鈴響起。理瀨走到玄關應門。 一定是稔。雖然得以再享受一會兒平靜的團聚氣氛,但…… 理瀨帶著莫名感傷打開了門,門外卻站著她意料之外的人——是雅雪。 “是你。怎麼了?” 雅雪面色蒼白,一臉嚴峻。或許是因為狂風夾帶著雨絲,所以雅雪雖然有撐傘,頭髮仍是濕淋淋的。 “田丸今天下午三點左右離開我家之後就失踪了,雖然他應該不會來你這兒,但我還是想過來問問看……” 理瀨想起他擔心的事。 “朋子怎麼說?”理瀨低聲問。 “她說沒看到。”雅雪搖頭。 “朋子家附近呢?” “找過了,沒有。” “會不會去其他地方?” “我不知道。他離開時,我還送他到公車站等車,最後一個見到他的人應該是我。”

看雅雪焦躁又疲憊的樣子,他應該是在家裡坐不住,所以才跑到外面找人。 一股不祥的預感襲上理瀨心頭,雅雪的憂心彷彿在他背後形成一團混濁的黑影。 “你不要太自責,他可能只是到哪裡散散心。” “但願如此。” “別擔心,一定不會有事的。你的臉色很糟,已經很晚了,你也趕快回家休息比較好。” “嗯。” 雅雪雖然點頭,卻一點都沒有想離開的意思。他一定也知道,在這種夜裡,光靠他自己是不可能找得到人的,但因為最後看到好友的人是他,所以覺得必須對好友的失踪負責,不應只是在家裡靜靜等待。他去找朋子時,搞不好還曾因為朋子冷冷的一句“不知道”而火氣上湧,與她起了爭執。理瀨很能體會雅雪的不安。 “別想太多了,他的失踪完全與你無關,不是你的錯,你不也到處找過了嗎?要不要進來喝杯咖啡再回去?”

理瀨伸手將雅雪前額的濕髮撥開。 雅雪在理瀨的手貼上額頭的瞬間似乎嚇了一跳,但仍沒有避開,任她動作。 兩人的視線有短暫的相接,接著雅雪卻刻意躲開理瀨視線似的轉過頭。 “不,不用了。我回去了,如果你看到田丸,請你打電話給我。” “我知道。” 少年轉身,消失在狂風呼嘯的黑暗中。 “怎麼了?不是稔嗎?” 理瀨背後傳來亙的聲音。她將門關上,回過頭。 “不是,是一個住附近的朋友。” “這麼晚來找你?” “因為他朋友還沒回家,所以過來問問看。”理瀨若無其事地回答,她發覺亙的聲音中帶著責難。 “這個是你這次的羅密歐?” “什麼意思?” 雙臂環胸、靠在牆上的亙,注視理瀨的視線非常冰冷。

理瀨不禁在心中苦笑。亙大概看到自己撥開雅雪頭髮的那一幕了。前陣子才被他看到慎二拉住自己的手,今天則是雅雪——自己大概被他當成不檢點的女人了吧? “他是朋子的青梅竹馬。” “哼。” “那麼,請問你的茱麗葉是誰呢?去年這時候,你不是還去見她嗎?這次不去找她可以嗎?還是說,她是京都人?” 被理瀨還以顏色的亙頓時面紅耳赤。 “我都說了不是,我沒有女朋友!” “啊!是這樣嗎?” 他們兩人回到客廳,理瀨心裡仍很在意雅雪的不安。為什麼田丸賢一會失踪?這件事與朋子有關嗎?總覺得有一種很不好的預感。 “理瀨,剛才是誰?”梨南子將咖啡端上桌,關心地問。 “是我朋友。他朋友下午與他分開後,到現在還沒回家。”

理瀨沒提到雅雪的名字,她覺得目前還不要讓梨南子與亙知道自己與家里法律顧問的兒子認識的事比較好。 “這真是令人擔心,怎麼會這樣呢?” “他朋友叫田丸賢一,是個身材修長,感覺很溫柔的男孩子。梨南子姑姑,大概傍晚的時候,你在附近有看過這樣的人嗎?” “沒有,我今天只有到過院子裡。是住這附近的孩子嗎?” “不是。” “那我更不清楚了。他父母一定快急壞了。”梨南子皺眉抬頭看向牆上的時鐘。 現在已經九點多了。 為愛所苦的少年離開好友的家之後,一個人去了哪裡呢?就算再怎麼苦惱,也不該在這種寒冷的夜裡仍在外遊蕩。 “梨耶子真的不能去了。沒辦法,明天只好讓她看家了。”剛才去房間看過的梨南子嘆道。

看來,梨耶子這次真的病得不輕。 “都是因為梨耶子姑姑平時不注重養生的關係吧!” 面對亙輕諷的語氣,梨南子只是苦笑不語。 “法會明天早上十點開始,早點睡吧!我也要回房了。稔如果回來了,能叫我起來嗎?” “別擔心,我會等他的。你就不用特地再爬起來了。” “那就拜託你了。我總覺得自己好像也有點發燒。” “如果連你也病倒就不妙了,別那麼見外,你就去睡吧!” “謝謝。” “剩下的我來收就好了。”理瀨對目光瞥過桌上杯盤的梨南子說。 梨南子感謝地點點頭,然後走回臥房。她的背影看起來的確有些虛弱。 “理瀨,你沒被傳染到吧?”亙問。 “我沒事。” 兩人隔桌而坐,聽著窗外的風聲,感覺好像回到了從前。那時的理瀨不知道自己的雙親是誰,放學後總是與亙玩在一起,對年幼的她而言,亙幾乎就是她的世界。

“我去了美國之後,大家就真的各分東西了。”亙的低沉嗓音響起,“……理瀨,你有什麼打算?你爸爸在北海道吧?你留學回來後,會在北海道住下來嗎?” 理瀨察覺亙說到“你爸爸”這個字眼時,仍然有些遲疑。他大概是想起小時候看過父親的事,對他的男扮女裝印象深刻吧! “不,我打算在英國讀到大學畢業,大概也沒什麼機會與他一起住吧!”理瀨淡淡地答。 “你會一直留在英國?” “還不確定。” “會留在國外工作嗎?” “我還沒想到那麼遠。” “這是你和你爸爸討論出來的結果?” 亙的問題愈問愈深入。稔與亙的雙親任職於半官方性質的外僑單位,由於工作需要,幾乎整年都在海外飛來飛去的,所以他們只有每年趁著到瑞士避暑時才能全家團聚,加上奶奶從不說些多餘的話,因此在他們兩兄弟看來,理瀨的父親就像個謎。

“算是吧!” “還真是無情,這麼對自己的獨生女……不過,他大概也知道自己工作很忙,才會從一開始就將你託給奶奶照顧吧!” 理瀨露出無奈的苦笑——我不是獨生女,只是他成群兒女的其中之一。 “那個……我聽說,你已經有未婚夫了,對嗎?而且對方不但是外國人,還是雙方家長決定的婚事?” “你從哪裡聽來的?” 理瀨很驚訝,她沒想到亙竟然會知道這件事,心里頓時湧生一股被背叛的感覺——他應該是這個家裡唯一的陽光。 “這、這——這是我偶然聽到奶奶對稔說的。” 看亙結結巴巴的樣子,這件事果然是偷聽來的。 “無聊,那隻是名義上的未婚夫。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誰也不知道以後會怎樣,更何況這只是雙方父母的口頭約定。”理瀨不屑道。

“說得也是,現代社會怎麼可能還有這種事?”亙一臉放心。 其實,等我滿二十,大概就會與約翰結婚了。理瀨不帶任何感情地思考。我與約翰非常相似,我們會是最強的搭檔與夥伴,並早已註定日後將永遠遊走於光與影的交界。 理瀨想起那間溫室。 溫暖、微暗的溫室。微弱的燭火映出拱型的天花板,約翰點起燈,坐在溫室最裡面等她。 她從小便讀過許多善惡對立的故事,一直很疑惑為何善惡的界線如此分明,為何邪惡永遠無法變成善良。 不過,如今的她多少有點明白了。其實,惡就是一切的根源,而善不過是惡沉澱過後的那層清澈物質;抑或是從惡中抽出,有如手帕的刺繡花邊。若非如此,就無法解釋善何以那麼軟弱、虛假、脆弱、夢幻。

也就是說,這個世界是從惡這個巨大的溫床中產生,而且這個溫床必須時常更換新血,因此必有伴隨這股新血而生並孕育它的人。對人而言,惡的存續是一種必然,是一種強勢、不可違背的自然真理。奶奶也好、父親也罷,都只是處於這股永不止息的血脈之中。 然而,亙不一樣。亙是那股澄澈物質的其中一滴,他能在光明中邁開大步。 “你的眼神從什麼時候開始也變成這樣了?”亙發覺理瀨在發呆,一抬起頭,臉色立即沉了下來。 “什麼眼神?” “就是現在這種眼神,帶著憐憫,彷彿在看小孩子的眼神。奶奶也是這樣,稔與我爸媽也是,大家總是用這種眼神看我。” “沒這回事。” “不,從很久以前就是這樣了。你在去北海道之前、去你爸爸的學校之前,你從不曾用那種眼光看我。”亙的臉色蒼白。 理瀨覺得雙頰灼熱——亙發覺了?還是,他一直都知道? “你想太多了,大家是羨慕你,因為你總是樂觀又爽朗。你也知道,除了你以外,我們大家的性格都有些偏執。”理瀨努力裝出開朗的語氣。 “樂觀爽朗?你是說單純遲鈍吧?” “亙,你這樣顯得很乖僻。”理瀨的語氣雖然不滿,內心卻遲遲無法平靜。 “我真的覺得很迷惘,這次去了美國之後,我知道自己大概再也沒機會到你的世界了。” 亙的聲音愈來愈低,之前的豁達青年已不復見,現在的他,看起來顯得很蒼老。 “我的世界?” “我沒辦法形容得很好,但我從小一直有這種感覺,奶奶身上——應該說這個家裡,有個未知又巨大的黑暗,我只看得見表面,其他的,大家全都不讓我知道。而且你與稔很早就被決定好將來要走的路,我卻能自由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所以我其實有些高興,心想這種情況如果能繼續下去就好了,因此也不想關心在我看到的表象之後還有什麼。” 我的世界。 原來亙早就發覺了。他早已知情,卻一直佯裝不知,也拒絕用所持的光明照亮黑暗,這讓理瀨覺得寂寞與疲倦。 溫室的亮光,夜晚潮濕溫暖的空氣,還有搖晃的燭火。 那是離開那所學校的前一晚。 約翰的淡褐色髮絲在燭光映照下閃閃發亮。 ——在往後的一生中,我真正愛的大概只有你了。我們一定早就注定要在一起,唯有你能進入我的世界,了解真正的我。 我聽到約翰冷淡的嗓音。 ——沒錯,我們都很了解彼此。 我也聽見了自己的聲音。當時的我隱約明白他為何要將我叫到夜晚的溫室。 ——我們將暫時分開生活一陣子,我或許會喜歡上各種女孩,將來如果有必要,我甚至能與我討厭的人在一起。所以,理瀨,我不介意你也這麼做,因為我知道,如果不這樣,我們就得不到想要的東西。 約翰朝我伸出手。 ——不過,只有第一次。我希望你第一次的對象,是身為你人生夥伴的我。說穿了,這也只是男人的自我滿足吧! 我想起他的雙眼。 ——理瀨,過來這裡。 我是何時過來這個世界的?是那時搭上約翰的手的瞬間?或者,是當我恢復記憶,步入爸爸房裡時,就已經過來這裡了? “亙,我不懂你在說什麼,什麼黑暗的部分?你真的想太多了。”理瀨聳聳肩說。 她明白亙的煩惱與迷惘,但她絕不能讓亙越界。他在這裡無法生存,絕不可能,所以她必須在此時讓他斷念。 “果然,我們回不到從前了吧?”亙露出極為受傷的表情。 看到他的樣子,理瀨心裡也十分痛苦,但她絕不能在這裡因心軟而讓步。 “亙,你大概是因為即將去留學,所以才變得有點患得患失。你不也說過一個人去美國很恐怖?別擔心,你一定沒問題,就算在美國,你也會很順利的。”理瀨安撫地探身向前。 “我不是要說這個,難道就連你也無視我的存在?”看到理瀨不打算回應的樣子,亙的怒氣突然爆發,粗暴地說,“那你告訴我,'朱比特'是什麼?為什麼我從不知道?” 就在此時,門鈴響起,兩人皆渾身一顫。 理瀨一臉疲憊地看向門鈴持續作響的玄關,正打算站起來去應門,亙卻比她快了一步。 “我去開門。” 理瀨也隨之站起,踱向玄關。 亙一打開門,夾雜雨絲的風立即竄入。 “嗨!真是不好意思,我太晚回來了。” 門外是穿著軍用雨衣的稔。他看起來完全是個大人,渾身散發一種每日從事高壓工作的人特有的冰冷氣息。 “亙,好久不見了。啊!理瀨也還沒睡?” “雨很大吧?你身上都濺到泥水了。” “因為我下了計程車之後,就用走的上來。司機根本不想開上來這裡,真的很不方便。” 進入屋內的稔或許已察覺剛才那股僵硬的氣氛,詫異地看向兩人。 “發生什麼事了?” “沒什麼。”亙面無表情,“只是兄妹吵架。” 隔天早上是難得的晴空,但氣溫仍低,寒風在丘陵上的墓園裡奔竄。 梨耶子感冒未癒,被單獨留在家裡,其餘四人則出門掃墓。 梨南子被妹妹傳染了感冒,氣色顯得很差;稔因為昨晚舟車勞頓,精神還沒養足,顯得寡言沉默;亙與理瀨仍處於昨晚那種不愉快的氣氛中,今天早上幾乎沒什麼交談。 連你也無視我的存在? “朱比特”是什麼? 亙的不滿不斷累積,所以才會感到焦躁、迷惘、不安。 理瀨抱著花束,爬上蜿蜒於灰色草地中的石階,腦海中不斷思考。 亙會爆發也是沒辦法的事,但他說的那些多餘的話就讓她有點困擾了,如果那些話進到梨南子與梨耶子的耳裡,屆時後果或許將難以預測。 他們被帶到高地上的一處墓園,那裡能俯瞰到灰色的大海,被山環抱的海灣反射出點點陽光。遠處山棱被煙嵐繚繞,或許是因為天色沒很亮,整個世界的顏色都一片混濁,海面上則搖曳著斑駁的波光。 “你還好吧?”稔等理瀨跟上自己之後,出聲詢問。 “還好。”理瀨簡短地答。 “亙怪怪的。” “他現在應該正覺得一團混亂,如果不早點處理'朱比特'的事,情勢恐怕不太妙。” “這不太容易。” “而且那兩人一天到晚都窩在家裡。” 大家跟隨穿紫色袈裟的住持,默默地朝奶奶的墓前進。 奶奶的墓能看見海,但她大概不會悠哉地眺望這片景色,而是一直注視這個家,監視我們的一舉一動。 “稔,你知道這屋子最早的屋主是誰嗎?”理瀨忽然想起這件事。 “最早的屋主?”稔那線條冷硬的側臉出現沉思的表情,“我曾聽勝村律師提過,最初蓋這幢屋子的人似乎是一位海軍將領,而且表面上是私人宅邸,實際上卻是由官方出錢建造。” “官方建造?” “沒錯,而且在屋子建造期間,那位將領也從軍中退休了。” “海軍將領?” “有什麼問題嗎?” 理瀨陷入沉思。她很在意奶奶對亙說過的那則妖精故事,加上她自己從奶奶那裡得到的部分訊息,其實就連最基本的資訊整合都很難做到。而且,連稔也不清楚所有的來龍去脈。 “看過奶奶的筆記了嗎?” “都是一些瑣碎的小事。” 理瀨與稔悄聲地持續對話。 視野突然變得開闊,眼下是一片遼闊的大海,從雲隙中透出的光束落在海面上。 冷冽的寒風撲打臉頰,或許因為一路爬著蜿蜒的石階才走到這裡,全身其實都暖呼呼的。 一年前,不在事故現場的人,如今全都在這裡。我不認為如果當初自己也在,就能幫上什麼忙,但至少,我可以仔細檢查現場的狀況。 聽著不絕於耳的誦經聲,理瀨又陷入沉思。白色的百合花束是那幢屋子隨處可見的花。 梨南子一臉蒼白。真正的她,究竟是什麼樣的人?她的臉色蒼白會不會是因為罪惡感?不在這裡的梨耶子會是因為太愧疚而不敢來嗎?慎二似乎知道些什麼,她必須再找機會與他談談才行。還有亙,他的不滿愈來愈盛,而且還轉移到稔身上,希望不會造成什麼麻煩才好。 每個人看向墓碑的神情都很微妙,卻也刻意避開彼此的視線。 在要回去時,亙不小心踢到一旁的空花器,積在裡面的雨水灑出,潑濕了他的褲管。 “嘖!” 理瀨從手提袋中拿出手帕,遞給一臉懊惱的亙,同時發現有個東西也跟著掉了出來。 是昨天在院子撿到的戒指。因為不知道該藏在哪裡,便決定隨身攜帶。 理瀨慌忙地撿起戒指,卻被眼尖的亙發現了。 “你怎麼會有這只戒指?” “昨天在院子撿到的,你知道這是誰的?”理瀨將戒指放在亙的掌心。 “是我的。可是怎麼會?你在院子的哪裡找到的?”亙仔細端詳這只戒指。 “在院子的角落,面向隔壁的金木樨下面。” “金木樨下面……” 亙的眼神一動,專注地回想。 過了中午,大家一回到家便發現梨耶子才剛起床吃早餐。 “你回來啦!”梨耶子看到稔時,露出難得的親切笑容。 她看起來已經恢復得差不多了,而且心情似乎也不錯。 “外面好冷,還是在家好。如果你跟著我們去掃墓,病情大概又會加重了。”梨南子邊脫外套邊說,現在反而是她的氣色欠佳。 “梨南子姑姑,你還好嗎?要不要吃些感冒藥?”理瀨關心地探詢。 “我不喜歡吃感冒藥,只要睡個覺就好了。”梨南子回以虛弱的微笑。 “是啊!姐姐她不喜歡吃藥的。”梨耶子聲音含糊地諷道。 理瀨與梨南子不明白梨耶子的意思,疑惑地看向梨耶子,後者則是徑自悠哉地翻閱報紙。 理瀨聳聳肩,心想,真是的,她又故態復萌了。 “偶爾看家也不錯,可以趁機好好休息。再睡一覺大概就能完全恢復了。吃晚飯時記得叫我。”梨耶子伸個懶腰,將報紙丟在桌上,再度回房。 大家錯愕地註視她離去的背影。 “什麼態度!'吃晚飯時記得叫我'?”亙模仿梨耶子,怪聲怪氣地說。 “她的心情看起來很不錯,發生什麼事了?”理瀨心中有一種很討厭的感覺湧上,她覺得心情好的梨耶子比心情不好的梨耶子更難應付。 偶爾看家也不錯——她這話是什麼意思? “先去洗個澡吧!把自己弄暖和了,再來吃晚飯。”習慣妹妹態度的梨南子為了改變氣氛而轉移話題。 “梨南子姑姑,你先洗吧!” “也好,那我就先去洗了。”梨南子輕輕點頭,走入浴室。 “亙,你要去哪?”理瀨看到亙再度披上外套,正要外出的樣子。 “我去買包煙。剛才忘記順便買了。” “路上小心。” 亙揮了揮手就出門了。從在墓地將戒指交給他之後,他就顯得心事重重。那是他的戒指,而且掉落在院子裡,這兩件事該怎麼接起來才合理? 看著亙關上門,浴室也傳出了水聲,理瀨往二樓走去。 她突然也想抽一根煙。 理瀨回到房間,靠坐在房門邊的冰冷地板上,點起一根煙。雖然冷,但這是她抽煙時的習慣,因為門邊離窗簾與床還有些距離,才不至於讓房裡沾上煙味。 總覺得很累。在不清楚誰知道什麼事的情況下,每天都得過著精神緊繃的日子。不過,如果這種程度就認輸,代表自己也沒多了不起。 理瀨自嘲,會這樣應該是受到亙昨晚的怒氣影響吧!一想到那張焦躁不安的臉,她就不禁感到沮喪。 敲門聲響起,理瀨慌忙直起身。 “理瀨,我可以進去嗎?” 是稔。理瀨放心地站起來。 一打開門,稔立刻聞到房裡的煙味。 “原來你在抽煙?常抽嗎?” “你坐那張椅子吧!我坐這裡就好。也還好,一個禮拜兩、三根。” 稔拉過書桌前的椅子,將椅子轉過來坐下,胸口靠著椅背。 “不要抽成習慣,不然——” “不然就變骯髒的女人,對嗎?”理瀨回以稔的口頭禪。 “那是以前的口頭禪了。現在你是我所知道最完美的女人。”稔尷尬地笑著,攤開雙手。 稔的臉與身形仍一如往昔,彷彿端整精美的雕像,卻又比以往更具魄力,渾身散發難以靠近的氣勢。稔有一段時間很瞧不起姿色平庸與愚昧無知的女人,而且給予的評價都十分殘酷。與他一起住的那一陣子,她總擔心自己會不會變成他輕蔑的對象,不過,他大概沒發現自己內心的那份恐懼吧! “這裡什麼時候要賣掉?” “反正不是這兩天,那兩個人似乎還沒打算去找房子。” “賣掉之後,她們如果能盡快離開就感激不盡了。” “接著就要開始挖了嗎?” “但目前還不知道究竟埋在哪裡。” “你對整件事了解多少?” “我知道的也不多,奶奶本來就是個心機很深的人。你看過她的日記和筆記本,不也沒發現類似的東西?” “沒錯,奶奶恐怕是用她自己才懂的記號做紀錄。為了防止離開這裡時還沒解開真相,我也已經將內容抄錄下來,希望這是多此一舉。”理瀨輕輕嘆了一口氣,“亙已經到極限了,他察覺我們有事瞞他。” “什麼都別說,那小子無法承受事實的真相。那就是他。”稔一臉冷酷地搖頭道。 “這點事我還知道。他自己的直覺也告訴他這樣比較好,心情卻為這種被排除在外的疏離感而痛苦。”理瀨吐出一口煙。 “疏離感?”稔冷笑,“不告訴他是為他好。疏離感只是暫時的,如果他知道了,將來絕對會扯我們的後腿。讓他就這樣去美國,對他才是最幸福的決定。” “我知道。”理瀨低聲回答。 “你們兩個感情很好,如果是你,一定沒問題。” “這話什麼意思?” “讓他帶著愉快的心情去美國。” “我也想這麼做,但很難。還是由你去對他開口比較好。” “由我開口反而會引起他的反彈。” “如果告訴他'朱比特'是什麼,會不會比較好?” “他為什麼知道這件事?”稔的眼光變得銳利。 “他似乎聽說了很多事,連約翰是我的未婚夫這件事也知道。事到如今,他的好奇心被煽動得更為旺盛,我想澆熄反而更困難。” “這個愚蠢的混蛋!大家明明都處處為他著想。” “互其實很可憐,發現自己被蒙在鼓裡卻要裝作不知情,實在是很痛苦的一件事,不過,我仍不打算告訴他一切。” “剛才你問我這幢屋子的第一任屋主,這件事也有關係嗎?” “不,還不清楚,只是覺得或許有某些關聯。” “我會去問問她們兩人接著有什麼打算,就算要幫她們介紹認識的房屋中介也行。” “她們的財務狀況如何?沒錢的話,應該也搬不了家吧!” “我會去查查看。” 稔站起來,將椅子歸位。理瀨也站了起來。 稔拿走理瀨嘴裡的煙,目不轉睛地俯視她。 理瀨也面無表情地抬頭回望他的視線。 “你變漂亮了,白白便宜了德國那小子。” 稔將唇漸漸靠近理瀨,後者退了一步。 “與亙在同一個屋簷下時,我們只是兄妹。” 說這句話的瞬間,理瀨的腦海裡閃過一個想法。 在同一個屋簷下——怎麼回事?剛才那是什麼? 稔眨了一下眼睛,想一想後吐出一句“說得也是”,然後將理瀨嘴裡的煙拿到自己嘴裡。 “剩下的就給我了,順便幫你將煙屁股丟掉。”稔邊說邊走出門外。 之後,理瀨有好一會兒都在思考剛才閃過腦海的那個想法。 梨南子出神地盯著熱水嘩啦嘩啦地註入浴缸,腦袋裡回想起今天在墓地的情景。大家都心不在焉的,自己也是,一直在思考其他事。 突然,梨南子從起霧的鏡子裡發現除了自己的另一個人。有人站在自己背後。 驚訝地猛然回頭,才發現是面帶微笑的梨耶子。 “真是的!害我嚇了一大跳。幹嘛一聲不吭地站在那裡?”放心的同時,梨南子也覺得行些生氣,聲音變得僵硬。 “呵,現在吃驚還太早。”梨耶子低笑,將手裡的東西慢慢舉起。 梨南子震驚地註視妹妹手上的東西,眼神瞬也不瞬。 “這個——為什麼你會有這個?” “真不愧是媽,還收著這種東西。真了不起,這樣就能控制自己的女兒了。”梨耶子抬起下巴,嫣然一笑。 梨南子向妹妹逼近。 “讓我看看。你在哪裡拿到的?” “不、告、訴、你!”梨耶子將雙手放在背後,像個孩子似的笑說,“關於這個東西,我的猜測應該與媽的想法一樣,對吧?” 梨南子的眼神暗了下來。 理瀨一走下樓梯,便看見梨南子虛弱地坐在廚房。 “怎麼了,臉色這麼難看?”理瀨走向前探問。 “沒事,我已經洗過澡了。”梨南子臉色晦暗地搖搖頭。 “真的沒事嗎?你的氣色很難看。” “別擔心。”梨南子慢慢地踱回房裡。 梨南子究竟怎麼了?目送她的背影離去,理瀨不自覺地轉頭看向玄關。 她從旁邊窗子看見亙與梨耶子正在說話。梨耶子剛才是從浴室走出來…… 亙一回到家,便驚訝地發現梨耶子站在玄關外。 “你回來了。” 她微笑的表情看起來有些詭異。 “到外面來沒關係嗎?你不是還在感冒?” “出來一會兒又沒關係。你去買煙啦?正好,給我一包吧!” “七星的,可以嗎?” “怎麼是七星?那一根就好了。” 看到梨耶子伸出手,亙不情不願地拆開煙盒。 “別這麼小氣,你這位大學生不是已經賺了不少嗎?” “我不想被遊手好閒的人這麼說。”亙冷冷地說。 “現在沒賺錢,不代表以後也不會。不過,這就要看你的表現了。”梨耶子挑眉。 “我的表現?” 向亙借了火點起煙,梨耶子深深地吸了一口。 “我至少不會像你的兄弟姐妹,對你隱瞞一些好事。” “好事?” “就是'朱比特'。” “你在胡說些什麼?”亙一臉詫異。 “怎麼,你沒聽說嗎?那可是媽的遺產。” “奶奶的遺產?” “沒錯。媽應該存了一筆私房錢,卻到處都找不到,所以我猜她應該是將錢換成珠寶之類的東西藏起來了。” “奶奶的私房錢?不太可能,我父母與理瀨她爸爸雖然都會定期寄生活費給奶奶,但金額都不多。” “不過,那兩個人可都知道'朱比特'是什麼喔!看樣子,他們似乎沒告訴你?” “哪兩個人?” “當然是稔與理瀨了。你不覺得懊惱嗎?他們可是打算將埋在院子裡的錢財佔為己有喔!” “怎麼可能?” 亙的視線開始浮動,太陽穴附近逐漸泛紅。梨耶子則在一旁笑著注視他的反應。 “亙,我們兩人聯手吧!難不成,你咽得下這口氣?”梨耶子嬌瞋地向亙大送秋波。 晚餐前,梨耶子的心情愈來愈好,臉上堆滿笑容,獨自啜飲餐前酒。 其他四人彷彿在看稀有動物般,離得遠遠地觀察她。最主要的原因是,沒有人的波長與心情大好的她合得來。 她似乎對這情形有些不滿,來回瞪向四人。 “怎麼搞的?幹嘛都不說話?喝吧!好不容易全員到齊了,為這個偉大的家乾杯!神啊!感謝您賜給我們這個了不起的屋子!我真想永遠都住在這裡!” 這女人是不是吃錯藥了? 理瀨認真地考慮這個可能性,但仔細觀察後,發現她除了微醺之外,沒有任何異狀。而且還不時用猥瑣的眼光打量自己,令人不由得感到火大。 她到底想說什麼? 另一方面,梨南子完全沒正眼看過妹妹,徑自默默地準備晚餐。這兩人大概又吵架了,時常一個人心情好時,另一個人就情緒不佳。 而稔與亙就像兩尊神聖不可侵的神祇,坐在沙發上看報紙。 “哼!別用那種輕蔑的眼神看人。女人可以這麼高傲的時間其實很短,如果總是認為自己是最年輕的女人就大錯特錯了。每年都會出現許多比你小的女人,而且還一個比一個年輕。反正,對男人來說,女人只要年輕就好,想接近誰的話,就要善用自身的外貌。能盡情揮霍年輕這個條件的時候,也只有現在了。”梨耶子搖晃酒杯,貼近理瀨身邊說。 理瀨聞到梨耶子身上傳來的濃濃酒味,但梨耶子看起來沒那麼醉,更何況她也沒喝多少。既然如此,她怎麼會突然開始說教?這讓理瀨有點不知所措。 就在此時,門鈴響起。 不知怎麼搞的,最近訪客似乎特別多。 “我去開門。” 真難得,梨耶子竟然肯起身去開門。 “您好。”門一打開,露出朋子的身影。她一發現眼前的人是梨耶子之後,似乎嚇了一跳。 “唉呀!這不是脅坂先生的千金嗎?真是女大十八變,出落得這麼標致。”梨耶子以誇張的口吻與動作將朋子迎進門。 “晚安。”朋子似乎有點無措,回以禮貌性的微笑。 “我好像在哪兒見過你……”梨耶子仔細打量朋子的臉。 “你之前是不是來過我們家的院子?我忘了是什麼時候了,不過好像是媽拜託你來幫忙除草,對吧?” “沒有,我沒——” “是嗎?不對,我真的有見過你……算了,算了,不想了。”梨耶子懶得再想,笑著揮揮手,“歡迎光臨寒舍,這屋子有很多很有趣的秘密喔!你一定也很好奇,對吧?”梨耶子說完便回頭看大家,看到大家半笑不笑的樣子,隨即愉快地笑開。 “不好意思,理瀨,你能來一下嗎?”朋子有點招架不住梨耶子的嘲諷,好不容易想起自己來這裡的目的,對理瀨輕輕招手。 梨耶子似乎一下子就對朋子失去興趣,拿著酒杯就回房了。 “對不起,你一定嚇了一跳。” 理瀨悄聲道歉,朋子只能苦笑。 “發生什麼事了嗎?”理瀨關心地問。 “我弟弟一直高燒不退,現在又要去住院了。”朋子一臉嚴肅。 “慎二?住院?要住多久?” “要詳細檢查之後才會知道。不過,慎二說有事非得告訴你不可,想和你見一面。不好意思,理瀨,你能來一下嗎?” “當然。”理瀨心跳加速,這麼難得的機會怎能放過。 外面天色微暗,但理瀨仍能看到慎二就在下方路肩的一輛轎車裡。他全身被薄毯包覆,發燒泛紅的臉斜靠在後座椅背上,一認出理瀨,隨即搖搖晃晃地坐直身子。 車邊站著慎二的母親,她有禮地向理瀨點點頭說:“真是抱歉,還麻煩你跑一趟。” “沒關係,不會麻煩——啊!慎二,你不用特地坐起來。”理瀨在慎二旁邊坐下,湊近他的臉問,“你還好嗎?” “對不起,把你叫出來。” “不要緊的,我也正想問你上次的事。” “原來如此。” 慎二的氣色明顯很糟,雙眼黯淡無光,臉色也十分暗沉,將近土黃色。 “你之前說過這附近常有小動物死掉,這種情形大約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從很久以前就開始了。” “是被毒死的嗎?” “嗯。” “是誰?” “之前是那個老奶奶,最近幾年就換成那個人了。” “哪個人?”理瀨不自覺地逼近慎二。 “那個看起來很溫柔的人。” “咦?” “不是那個看起來很兇、很壯的人,是那個瘦瘦的,看起來很溫柔,經常穿和服,手裡拿著花的人。” “你是說梨南子?”理瀨感到愕然。 “沒錯,就是她!” “慎二,這件事很重要,你確定你沒弄錯,真的是她?” 慎二雖然發著高燒,卻直視理瀨的雙眼,用力地點點頭。 “真的是她,我看到好幾次了,小動物喝過那個人給的牛奶以後,全都死掉了。” 慎二痛苦地狂咳不止,卻仍努力地擠出聲音。 “所以你要趕快逃,不然連你也會被殺掉的!” 理瀨震驚得無法言語,只能看著慎二那對充滿血絲的淚眼。 晚餐的節奏全跟著梨耶子的步調走。 餐桌上瀰漫異樣的緊張感。除了情緒高亢的梨耶子之外,每個人都覺得食之無味,稔與亙喝的酒變多了,就連梨南子也頻頻伸手斟酒,隨著時間經過,餐桌上的殺伐之氣也瀰漫到了整間飯廳。 梨耶子漸漸有了醉意,說話不再盛氣凌人,也不再句句帶刺,並面帶微笑,輪流與其他四人搭話,即使如此,仍令大家感到很不愉快。 真有本事,竟然能將所有人都惹毛。 對梨耶子的這項本領,理瀨覺得她的佩服已經超過了不愉快的感覺。 梨耶子說話時的舉手投足,甚至是撥發的動作,簡直有如老電影裡的女演員,彷彿她現在正在舞台上表演。這種時候的她,確實是風姿萬千。理瀨有點明白為什麼會有男人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一個人的魅力,並不能從單一方面來看。 “你身上擁有成功的素質,理瀨。” 梨耶子因醉酒致使講話有些含糊,卻仍執拗地開口。 “我們家的人都有這種素質。啊!對了,你跟我們沒有血緣關係嘛!不過,住在這個家,長年受媽的熏陶之後,我們都能擁有這種才能——當高級妓女的才能——看看我們就知道了。我因為心直口快,老是得罪人,不過,姐姐就不一樣了,從小開始,她光是這樣微笑坐著,就能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我真的很佩服她這一點。” 一直任妹妹胡言亂語的梨南子聽到這裡,臉色都變了。雖然大家都當沒聽見、沒看見,但氣氛確實變得非常緊張。 慎二蒼白的臉浮現眼前。 ——不然連你也會被殺掉的! 慎二說的是真的嗎?還是因為高燒而產生的妄想?如果他說謊,理由呢?是因為梨南子? 理瀨瞄了一眼默默在一旁吃沙拉的梨南子。 梨耶子的話應該有幾分真實性,因為梨耶子的確是個直腸子的人,但梨南子呢? “理瀨,你要趁年輕的時候多賺點錢,男人都是靠不住的。要想盡辦法把他們的東西拿過來,變成自己的財產。” “你說夠了沒!”亙忿忿地站起來。 全場鴉雀無聲。 “怎麼?你這是在對我說話?”梨耶子呼吸一窒,以混濁的雙眼抬頭瞪亙。 “你這人真是差勁透頂!我要回房喝酒了。”亙拿起桌子上的威士忌酒瓶與杯子。 “亙!你對我說這種話對嗎?”梨耶子朝亙上樓的背影大吼。 “梨耶子,你還病著,別喝那麼多酒。好了,我們也該收拾一下了。” 梨南子的口吻聽起來極為疲憊,拿著盤子就站了起來,稔與理瀨也跟著站起,開始幫忙收拾桌面。至此,剛才那股異樣的緊張感終於消失。 “搞什麼,我還在吃耶!”梨耶子嘮叨地念著。 理瀨收拾酒杯時,心中也不斷思索。 簡單地說,這個人只是覺得寂寞罷了。她只是想得到大家的關心,想讓大家看到她。追根究底,就是因為得不到奶奶的疼愛,所以她這份渴盼才會轉化成對姐姐的嫉妒,以及對奶奶的怨恨。 不過,梨耶子實在太疏於防備了。 理瀨感覺到圍繞在梨耶子四周的危險氣息。 梨耶子想得到關心而拼命惹毛大家是還無所謂,但她沒發現,若超過對方的容忍限度時,將為自己帶來危險。而且,如果她得到他人不願公開的情報,將之與自己的寂寞混為一談,拿來作為吸引眾人注意的手段…… 想到這一點,理瀨突然覺得不寒而栗。 梨南子正熟練地清洗碗盤,那張側臉上的表情仍與平時一樣。每次看到她,都會疑惑她為何會與難相處的梨耶子在一起,聯繫這兩人的,究竟是親情或利害關係?不過,在梨南子身上的確可以看出她不同於常人的強韌精神力。 ——會被殺! 慎二的聲音在耳際響起。 沒錯,如果是梨南子,的確有可能殺人。或許就像她溫柔撫摸貓咪的同時,卻又餵給它致命的毒藥。 “稔,你還要喝嗎?”梨耶子的話像含在嘴裡似的。 “嗯,是想再喝幾杯,放鬆一下。” “那我們去沙發那兒喝吧!” 理瀨回頭看了稔一眼,他大概是想藉機從梨耶子口中打探些什麼吧! “我對稔真的感到很不好意思,工作那麼辛苦,還特地在百忙之中抽空回家,梨耶子卻是那種態度。”梨南子困擾地向理瀨低語。 “稔不會介意的。” 沒關係,因為這才是稔回家的目的。 理瀨在心中低語。 “呵呵,你想從我這裡打探消息,對吧?我什麼都不會說的。” 客廳只有他們兩人,梨耶子正舒服地斜倚在沙發中——這是這女人最得意的撩人姿勢。 稔裝出詫異的表情看向梨耶子,不受影響地浮現一個笑容。 “我想知道是什麼讓你心情這麼好。我們都是第一次看見你這麼高興的樣子,都覺得很不可思議。” “我平常看起來很不開心嗎?”梨耶子乖張地說。 “至少,我看到的都是你不開心的時候。” 稔取出一根煙,正想伸手拿桌上的打火機時,梨耶子的手作勢要覆上他的,迅速抽走底下的打火機。 “我來幫你點菸吧!” “謝謝。”假裝沒發現梨耶子大送秋波的媚態,稔銜著點燃的香煙,緩緩吸了一口。 “真好,你將來大學畢業,當上了醫生後,前途就是一片光明,和這個老舊的屋子是愈來愈格格不入了。” “也還好。你不是還沒離婚?應該可以回去找你先生吧?” “我根本不想回去。” “那你之後有什麼打算?要寄生在你姐姐之下嗎?” “真討厭,說什麼寄生嘛!我自己還是有點錢能養活自己。” “看不出來待在家裡還能賺錢。” “那是最近常待在家,我自己也有工作。” “是嗎?” “嗯,多多少少還有一點收入,所以我們兩個是絕不會搬出去的。” 稔從梨耶子的聲音感覺到她話中有話。 “這種老舊的屋子有什麼好?如果你想找公寓,我可以幫你介紹認識的房屋中介。” “這幢屋子很好啊!裡面有很多秘密,真是太有趣了!”梨耶子竊笑道。 “之前還聽你抱怨這幢屋子,什麼風把你吹得回心轉意了?” 稔從剛才開始就很在意梨耶子的態度,簡直就像已經知道自己與理瀨的談話內容。 “其實,我也知道高中美少女很好,但年紀大有年紀大的優點。雖然那孩子的確是個萬人之上的美女,比起同齡的人也成熟多了……”梨耶子徑自說道,“不過,我還是希望能成為你們未來人生的一部分。”梨耶子雖然醉了,眼神卻十分認真。 這女人究竟知道了什麼?又聽到了什麼? 稔拼命回想之前說過的每句話,企圖找出自己究竟被抓住了什麼把柄。 “我都知道喔!” 稔不理會梨耶子靠過來的那張臉,佯裝鎮定地抽煙,心裡有某個聲音說:再多說一點吧! “你看!知道這是什麼的鑰匙嗎?” 梨耶子習慣了稔的漠然,徑自從睡袍口袋掏出一把小鑰匙。稔的目光立刻被吸引過去。 “我是偶然得到的。有一次我睡迷糊了,不小心踢到房裡的老爺鐘,這鑰匙就從老爺鐘底下飛了出來。如果沒趴下看,根本不會知道老爺鐘底下有這麼一把鑰匙。” 一瞬間,稔明白了這是什麼的鑰匙,也明白梨耶子心情大好,態度又如此強硬的原因,此外,之前向理瀨提過這屋子的首任屋主的事也浮上腦海。 原來如此,難怪這傢伙的態度如此囂張。 “如果被人知道了你們的計劃,應該會很麻煩吧?我能幫你們挖出埋在院子的'朱比特'喔!人多好辦事,不是嗎?”梨耶子似乎將稔的沉默當成了默許。 這傢伙犯了一個很嚴重的錯誤。虧她都發現鑰匙了,想像力居然如此貧乏。算了,這大概已經是她大腦的極限了。 “抱歉,從剛才開始,我就听不太懂你在說什麼。”稔回答得很乾脆。 “你想裝傻?”梨耶子猛地拉開與稔的距離,“沒用的,我聽到你和理瀨說的話了。真令人作惡,說到底,你們一家子全都是變態。” 聽著梨耶子一下子變得如此強硬的口吻,稔實在哭笑不得。 真是的!如果再多點耐性就好了,這種急躁的個性可是你的致命傷。 沒錯,就是致命傷。你遲早會沒命的。 “是嗎?所以你將對你有養育之恩、卻與我們流有同樣血脈的奶奶給殺了?” “你、你在胡說什麼!”梨耶子的臉色頓時鐵青,“我有什麼理由殺了媽?真正的殺人兇手是你們吧?你們覬覦媽的財產,所以才殺了她!” 稔仔細觀察激動得語無倫次的梨耶子。 這是演戲嗎?如果是,那她的演技還真不錯。 想到這裡,稔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梨耶子反射性地縮了一下。 “你還真敢說嘛!這些不過都是你膚淺的想像,竟然還敢搬上檯面,在那里大言不慚。之前還以為你有點頭腦,但我今天才發現,你其實是個無藥可救的笨蛋。”稔臉上帶笑,嘴裡卻吐出冰冷的嘲諷。 “你說什麼?” 梨耶子突然失控,舉起手正要落下,卻被稔輕鬆揮開,兩人正好四目相對。 “我最討厭愚蠢又骯髒的女人。” 稔的聲音聽起來有種毛骨悚然的感覺,令激動的梨耶子倏地安靜下來。 “你以為'朱比特'是什麼?金幣?寶石?金條?而且還埋在人來人往的院子裡?真是愚蠢,你以為現在是什麼時代了?” “可是、因為媽她——”比起憤怒,梨耶子感受到更多的震驚。 “我告訴你吧!'朱比特'就是潘朵拉的盒子,所以我們才打算悄悄地將它處理掉,你如果看到它,絕對會後悔的,不只你的家人,還有你所認識的人,全都會受到波及。不過,這或許是一個讓你明白自己有多愚蠢的好方法。我難得好心,就給你一個忠告吧——閉緊你的嘴,不要到處張揚,不然你真的會後悔莫及。” “你這是在威脅我?”梨耶子往後退,聲音中混雜了恐懼與不服輸的感覺。 “威脅?別開玩笑了。所謂的'威脅'是在對方具有某種價值時才能成立,你身上又沒有我想要的東西,何來威脅之說?勸你嘴巴放乾淨點,早點滾回老公身邊,至少還能在陽台一邊享受日光浴,一邊小酌。你那高級妓女的時代已經過去了。” “被你這樣侮辱,你以為我會就這麼算了嗎?”即使如此,梨耶子仍理直氣壯地反擊。 “當然不。”稔的嘴角浮現冷笑,“你的目的應該是想從我身上撈錢吧?可惜的是,我從不將寶貴的時間浪費在你這種骯髒的女人身上。好了!我也要回房好好喝杯酒了。” 稔將香煙於菸灰缸中捺熄,拿了酒杯站起來。 梨耶子神色複雜地直盯著稔。 走出幾步之後,稔彷彿想起什麼似的停下。 “我再給你一個忠告,知道秘密後,最好保持沉默。另外,將那把鑰匙收好,收斂一下自己的毒舌,不然你的命會短得很快。從以前開始,過早洩漏秘密的人都沒什麼好下場。” 稔向梨耶子露齒一笑,走上二樓。 梨耶子凝視自己的酒杯,久久未發一語。 對了,剛才也有件讓她很在意的事,是什麼呢? 理瀨鑽進被窩後,突然停下動作,開始思考。 風好像又更強了,整幢屋子發出喀喀的聲響。 是什麼呢——是梨耶子說過的話?還是梨南子? 對了,之前也發生過類似的事,就在這裡與稔說話時,也有什麼閃過腦際,不過,最後還是想不出那是什麼。 今天窗邊的花瓶裡,也是盛開的橙色百合。 百合。這幢屋子也是以百合命名。 身體漸漸變暖,睡意也隨之襲來。 田丸賢一的行踪似乎仍是個謎。經過了一整天,他現在會在哪裡?他要在哪裡度過這麼寒冷的夜晚? 窗戶被風吹得喀啦作響,即將陷入沉睡的她因這聲音而被拉回現實。 雅雪今天一定也四處尋找田丸的下落。 理瀨想起那天雅雪鐵青著臉,出現在玄關的情景,還有她將雅雪前額濕髮撥開的觸感。 ——我不太喜歡百合花,不但味道聞起來像廁所芳香劑,而且開花的樣子就像炸開來似的。 咦?好像快想起來了。總覺得雅雪的話給了我一個重要提示,是什麼呢? 這次是慎二發著高燒的臉。 ——真的是她,我看到好幾次了,小動物喝過那個人給的牛奶以後,全都死掉了。 不論誰的話都讓我很在意。如今,這些提示依照發生的先後順序在腦海裡並列,但奇怪的是,明明是自己挑選出來的東西,我卻不太明白挑它們的理由…… 理瀨繼續搜尋記憶中可能的線索,沒多久終於沉沉睡去。 第二天早上,天氣雖然放晴,但強風仍吹個不停。 身體因強風而感到冷冽寒意,明明還是秋天,卻已有冬天的味道。 早上,理瀨拿著書包一到樓下,便聽到梨南子一臉正色地對大家宣布: “剛才勝村律師來了電話。他希望趁大家都在的時候,討論一下今後的事。今天我會與稔一起過去勝村律師那裡,其他可以去的人,也請一起出席。”說完,梨南子依序看向所有人。 “我不去。”站在臥房門口的梨耶子任性地說,“昨晚喝太多,感冒好像又加重了。今天我要在家裡睡覺。” “我知道了。那麼,今天我們所做的任何決定,你都不能有意見。”梨南子一反常態,口氣嚴肅。 “就算你這麼說,我就是身體不舒服,有什麼辦法?”梨耶子不滿地說。 “明天稔就要回去了,所以非得今天不可。你不行也得行,就算只是聽結果也好。”梨南子毫不讓步。 “算了,一切交給你決定就好,我要在家睡覺。”梨耶子心不甘情不願地說。 “是嗎?謝謝你的信任。亙,你呢?” “我會去。” “亙,你要好好聽清楚喔!”理瀨拍拍亙的肩膀。 “對了,我居然忘了你得去上學。總覺得你應該也與我一樣,都請了假不用上學。” “哪有。不過,昨天因為去掃墓,我其實也向學校請了一天假。” 之後,理瀨迅速吃完早餐,急急忙忙地出門。 迎面吹來一陣強風,令理瀨不由得縮起脖子。 “真冷!” “路上小心,我們下午就回來了。” “請代我向勝村律師問好。” 理瀨輕輕揮手,走出門外。 田丸賢一行踪不明的消息已在附近的高中生之間傳揚開來。 他與朋子交往(話是這麼說,但也只有約會過一次)的消息在學生之間被傳開後,這件事頓時成為學生上學途中的熱門話題,每個人都充分發揮各自的想像力,將這樁八卦加油添醋。 朋子的樣子顯得很沒精神,而且很容易受到驚嚇的感覺,整個人彷彿縮小了一號。 “每次大家見到我都會說些很難聽的話,好像我做了什麼壞事似的。田丸會去哪裡?為什麼會失踪?我根本什麼都不知道!” 午休時間的走廊角落,朋子正與理瀨在一起,前者眼眶泛淚。 “別在意他們的話,這些人只是圖一時新鮮,新鮮感一過,明天又會出現另一個話題了。你表現得愈害怕,反而會讓他們大感有趣,拼命拿你來做文章。”理瀨安慰道。 目前這種情況下,朋子的處境的確值得同情。 不過,田丸現在究竟在哪裡?他的現況會不會變得更糟?為什麼他會突然失踪? 好不容易捱過了一天,一臉倦容的朋子與理瀨一起離開學校。坡道下方的公園依舊聚集了一群少年,他們一看到朋子,臉色隨即變得激動,甚至還有人叫囂著無情之類的話。 發覺這些少年的朋子杵在下坡途中,裹足不前。 理瀨一再地叫她的名字,她仍臉色鐵青地站在原地,一直注視自己的腳。 “朋子,我們往回走吧!從捷徑回家好了。” 理瀨以沉穩語調出聲安撫朋子,但她仍如石雕似的,一動也不動。 “水野。” 理瀨聽到雅雪的呼喊而回頭,他剛才似乎也在公園裡。 雅雪看起來也十分憔悴,他應該也為了田丸賢一的事相當苦惱吧! 朋子彷彿這時才看見雅雪,或許是為了怕被雅雪責怪,她的臉上逐漸浮現恐慌神色,雙手不自覺地做出自衛的動作。 “朋子,冷靜點。” “我要回去了。”朋子向理瀨揮揮手,便朝來時路,頭也不回地跑掉,消失在坡道上方。 理瀨無奈地嘆了一口氣。 “對不起,都是因為我。”雅雪的聲音聽起來很沮喪。 “她從今天早上就一直很神經質。這也是沒辦法的事。”理瀨放棄追上朋子,回頭看向雅雪,“你呢?還好嗎?氣色看起來很差。” “大概因為幾乎沒怎麼睡吧!”雙頰瘦削的雅雪虛弱地笑笑。 “還是沒找到人?” “一點進展都沒有。他一直沒與家里聯絡,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哪裡遇到什麼意外。我認識賢一的媽媽,看她那樣,我也覺得很難受,本來是個滿臉笑容、和藹可親的人,才過兩天,就已經被憂心折磨得不成人形。” 心愛的兒子沒回家,對一個母親而言,打擊之大是可以想像的。 這兩人不知怎地就並肩走在一起。 強風不斷飆揚,有時甚至得停下站穩,等這一瞬間的強風吹過。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那天田丸與你道別時,沒提過他要去哪嗎?” “他什麼都沒說。他那時滿腦子都是朋子,根本無心注意其他事。” 無心注意其他事…… 昨晚的感覺再度於理瀨心中再度甦醒。 怎麼回事?這是線索嗎? “很抱歉,先前你拜託我的事,我到現在都還沒打聽到。” “什麼?” “就是你要我打聽百合之館的屋主的事。” “啊,原來是這件事。沒關係,反正不急,而且今天我們家的人會一起去找令尊。” “找我父親?” “嗯,似乎是要討論如何處理那屋子。” “處理?”雅雪驚訝地註視理瀨。 “因為它太老舊了。” “這樣的話,你怎麼辦?” 理瀨一時語塞,不知為何,她就是說不出口“立刻回英國”這句話。 “不知道,應該是找間公寓搬過去吧!” “是嗎?”雅雪安心地答。 理瀨內心某處感到悶痛。這種痛,已經留在心裡好久好久。 理瀨與雅雪在離家不遠處分手,理瀨爬上山坡,正好看見稔與梨南子的背影。 稔與梨南子似乎正在討論什麼事,步伐緩慢地走著。 稔他們今天似乎都要回去了。 “我回來了。” 理瀨在玄關前方追上他們,出聲招呼。梨南子因為這個突如其來的招呼而尋聲回頭。 “啊!真巧。” “亙呢?” “他說要繞去別的地方,中途就分開了。” “今天有討論出什麼結果嗎?” “都是討論一些比較實際的層面,還算有效率。”稔想了想之後說。 他們按了門鈴,卻沒有人出來應門。 “梨耶子姑姑不是應該在家嗎?” “或許還在睡吧。”梨南子隨手轉動了玄關的門把,門卻輕易地開了,“咦?她居然忘了鎖門,真是不小心。” 三人陸續進屋。 家裡靜悄悄、黑漆漆的。迎接他們的,是一片詭異的沉默。 “她沒開燈,一定是還在睡。不要是病情加重才好……”梨南子擔心地走進臥室,隨即又一臉怪異地回到客廳。 “怎麼了?” “她不在房裡,好像出門了。” “但門並沒有鎖。”稔環視四周,“會不會是有人闖空門?” “別烏鴉嘴!” 稔不經意的一句玩笑話,卻惹得梨南子神經質地大叫。 “梨耶子!梨耶子?你在哪裡?” 三人趕緊分頭去找,但屋裡半個人影都沒有。 “或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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