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黃昏的百合之骨

第4章 第二章花朵與風

黃昏的百合之骨 恩田陆 24762 2018-03-16
在這種壞天氣過去之前,不斷有強風夾帶間歇性的暴雨狂掃這幢舊屋,並傳出物體撞擊的啪嚏啪嚏聲。 現在是晚餐後的團圓時間。梨耶子與梨南子正圍著亙閒話家常,氣氛熱烈。 只是多了一個男人,這屋裡的氛圍就整個改變。 理瀨坐在窗邊的椅子,出神地凝視窗外的黑暗。 三名女人同住一個屋簷下的生活既平淡又安靜,每天不斷重複同樣瑣事,出門買食材與茶葉、替花瓶換水、將窗簾開開關關,連在餐桌上的對話都像例行公事,互相牽制又不痛不癢,無趣至極。然而如今只是多了一名年輕男子,這種關係便出現微妙變化。 這時的梨南子與梨耶子看起來彷彿一對美麗、感情融洽的姐妹,梨南子雙頰酡紅,梨耶子則親密地挽著姐姐的手臂。 女人真是難以理解的動物。這兩人的聲音和表情與平時截然不同,就連保守矜持的梨南子也是眼波流轉,面露嬌羞,彷彿一名荳蔻少女。如果她真的是,想必與雅雪同齡的那些少年大概會立刻成為她的俘虜吧!

但也難怪她們會這樣,因為從容地坐在沙發中的亙是個前景光明、才華洋溢的青年,很難想像他以前是個天真調皮、情感有些纖細的少年。如今就算面對話鋒犀利的梨耶子,他也能得體應對,舉手投足間充滿青年實業家的氣勢。實際上,住在京都的亙身兼學主與經營者兩職,不但是經濟研究所的學生,還開了一間公司,目前正準備到美國留學。 真的好久不見了。小時候坐在腳踏車後座、被他載著在草原上兜風彷彿只是昨天的事,卻也像一則很遙遠的童話。 自從亙踏進屋里後,理瀨幾乎沒與他說過一句話。然後,她想起方才一臉頑固的慎二。 亙一出現,慎二立刻閉口不語,彷彿之前那些懇切的話語不曾出現。慎二明明接受去他家談談的提議,一看到亙卻說要獨自回家,雖然理瀨試圖說服慎二,但他仍倔強地堅持己意,拋下毛巾,留下一臉莫名其妙的亙與想挽留他的理瀨。

“這下糟了,你們是不是在說什麼?”亙尷尬地搔搔頭對理瀨說。 “也不是什麼重要的事。”理瀨默默注視少年踏進家門的背影,撿起地上的毛巾,終於看向亙的臉,“歡迎回家,真的好久沒見了。” 那是一張既陌生又熟悉的臉,其成熟令理瀨不禁嚇了一跳。兩人四目相對時,亙的神色也略顯慌張,看樣子,他也感受到歲月在彼此身上留下的影響。 “我回來了。全身都濕了,趕快進去吧!”亙先移開視線,大步邁出。 “嗯。” “剛才那個是住附近的孩子吧?抱歉,我是不是打斷你們的談話了?我看到他躡手躡腳地進入院子,所以才跟在後面,想知道他想幹嘛。” “沒關係,也沒什麼重要的事。” “真的嗎?” “嗯,真的不要緊。稔呢?”

“他說要晚一點,搞不好明天才會到。” “是因為工作嗎?”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大學附屬醫院實在忙得讓他無法抽身。每次聽稔說他們有多忙時,我就深深慶幸還好當初沒選擇念醫。” “那他趕得及回家祭拜奶奶嗎?” “他說絕對會趕得上。” 理瀨與亙同時走進屋裡。 “啊!理瀨,你回來啦!朋子還好嗎?” 梨南子以為理瀨已經去看過朋子了,但理瀨並不打算解釋這個誤會,隨便找話搪塞過去。 “嗯,雖然還是很傷心,但情緒已經大致穩定下來了。”理瀨道,無視亙瞥過來的視線。 “那就好。亙,你終於回來了。咦,你沒撐傘嗎?” “嗯,因為早上天氣還不錯。本來有打算帶把傘以備不時之需,但一忙就忘了。”

“看你被淋得一身濕。趕快進來,先去洗個熱水澡。” “嗯,那我就先去洗澡了。” “浴室裡的毛巾都可以用。” “知道了。我住哪個房間?” “二樓最邊間的客房,剛好在稔的隔壁。” “OK。”亙輕輕地上樓去了。 理瀨將毛巾丟進浴室的洗衣籃,凝視窗外。 外面彷彿還能看到慎二蹲伏的身影。他究竟想告訴我什麼? 突然一陣誇張的笑聲將理瀨拉回現實。 梨耶子不知何時已拿出威士忌向另外兩人勸酒,連平日滴酒不沾的梨南子也持酒杯啜飲。 屋外的狂風驟雨依舊,院子裡的樹木被風雨搖得沙沙作響,冷意透過玻璃滲入室內。 慎二那張鐵青的臉一直盤踞在理瀨腦海中,還有他說的那些話——再不離開會死的、下毒的人不論什麼都不放過……

梨南子倒牛奶給可可喝的情景仍歷歷在目。 不,應該不會是她……難不成是梨耶子? 可可的死是不容爭辯的事實,而且是因為吃了有毒的食物。 朋子激動混亂的聲音響起。 從窗縫間竄入的冷空氣不知何時已將理瀨包圍。 根據慎二所說,小動物相繼死亡的情形似乎很早以前就有了,是從何時開始的?是梨南子她們住進這裡時?還是更早? 真想向慎二好好問清楚。如果那時亙沒出現就好了,下次要與慎二單獨談話不知要等到何時,而且他一定再度充滿戒心。慎二的個性內向,今天會跑過來一定是鼓足了最大的勇氣。 遠處傳來啪嚏啪嚏的聲音。 怎麼搞的?這聲音從剛才開始就一直出現,是外牆上的壁板壞了吧? 理瀨無意識地描了窗外一眼,隨即又陷入沉思。

她不懂的是,為什麼非得殺死那些無辜的小動物?就算是為日後的殺人計劃做準備,有必要進行如此長期的試驗嗎?還是說,兇手只是病態地單純享受殺戮? 不,應該不會是梨南子或梨耶子。她的確不清楚這兩人的底細,但從她們身上感覺不到這種病態性格。如果她們是病態殺人狂,那每個人也都是了。 為什麼?這幢屋子裡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理瀨下意識地咬著拇指指甲,不斷思索可能的答案。 電話鈴聲響起,打斷理瀨的沉思。她倏地抬起頭,正好看見梨南子站起來去接電話。 “您好。是稔啊!你現在人在哪?” 一聽到稔的名字,所有人的視線全集中在梨南子背後。 “是這樣啊,辛苦了,明天呢?” 看樣子他今天不會到了,而且這種天氣回來也太勉強了。

“我知道了,明天出發前先打個電話回來。要我轉告亙?嗯,我會,你自己也小心點。”掛上電話之後,梨南子回頭注視大家,“醫院太忙,稔今天不回來了。他明天回來前會先打電話。” “不要緊吧?後天就是媽的了。”梨耶子難得說出關懷的言語。 “稔說了些什麼?”拿著酒杯的亙問梨南子。 亙從剛才開始到現在已經喝了好幾杯酒,但仍面不改色。 “沒什麼。”梨南子搖搖頭,“他只是要我向大家問好。” “原來如此。” “你的酒量不錯嘛!常喝?”梨耶子佩服地說,又替亙斟了一杯酒。 “嗯,我常一邊想事情,一邊喝酒。” “喝威士忌想事情?腦袋不會覺得渾沌不清嗎?” 梨耶子往亙的方向吐了口煙,亙笑著輕輕側身避開。

“沒的事,喝了酒之後,我的腦袋會更清楚。我朋友都不喜歡與我喝酒,不是因為我不會醉,而是因為我醉了之後,思緒反而變得清晰,所以他們都覺得這樣不好玩。” “哈,沒錯,確實也有這種人。真羨慕,這樣應該會有很多好點子吧?” “倒也還好,畢竟還是醉了,不過隔天反而會出現好點子,譬如早上去學校時,或外出吃晚餐時,突然就會靈光一閃。” “大學生果然不一樣。”梨耶子一臉不解地搖搖頭。 梨耶子向來不喜歡思考太複雜的事、也不喜歡唸書,這樣的人會對奶奶信上的“朱比特”起疑,實在很不可思議。她認為“朱比特”會是什麼呢?是奶奶藏起來的財產?雖然她看起來不像為錢所苦,但金錢是每個人都想要的東西。 梨耶子戴了一隻鑲上一顆碩大祖母綠的戒指,這應該是她最近買的吧?看她三天兩頭在外用餐,每週去一次美容院,還常買些價值不菲的東西,這種揮霍的生活,有再多錢都不夠用。

相較之下,梨南子的生活雖然簡單,但也有一定的花費。雖然爸爸會幫我付生活費給她,但她如何安排一切生活開銷,我根本無從知悉。 看樣子,有必要好好調查一下兩人的財務狀況。 理瀨看著談笑的三人,腦袋裡不斷思考這些事。 “公司的狀況如何?還順利嗎?”梨南子持酒杯的雙手置於膝上,輕聲問。 “嗯,大致上還算順利。”亙爽快地點頭。 “你去美國以後,公司要怎麼辦呢?” “這公司是我與朋友兩人合開的,所以之後就全權委託那傢伙。等公司更上軌道一點,或許就會轉賣給其他企業,然後用賣得的資金再開另一間公司。” “果然是青年實業家,但這樣不會影響到研究所的課業嗎?” “還好,在研究室反而能獲得許多情報,我就是因為這樣才上研究所的。”

“說得那麼輕鬆,真叫人嫉妒!”梨耶子窩進沙發,雙眸微垂地偏過頭,語氣裡雜夾了讚譽與輕諷。 理瀨發現她正對眼前的人展現自己最具魅力的姿勢。 嘖!看樣子她打算誘惑這位青年實業家呢!不過,這兩人沒有血緣關係,她會向亙出手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你把注意力都放在事業上,應該都沒時間約會吧!”梨南子的語氣溫柔,大概是發覺梨耶子的企圖,進而出聲牽制她。 “哼!”雖然不清楚梨耶子有沒有察覺姐姐的意圖,但她不屑地說,“你真笨,這麼好的男人怎麼可能沒時間約會!現在的年輕人就算再忙,仍會找出時間交男女朋友、約會什麼的。更何況像亙這樣的男人,有哪個女人不會動心?沒有女人會放過任何一支績優股的,就算對方還年輕。” 照理說,這種輕佻口吻實在不值得令人為之不滿,梨南子卻面無表情地端起酒杯啜飲。 亙先是一臉困擾,接著便裝出聽不懂她們語中含意的表情,徑自夾起盤子裡的起司。 理瀨改變想法了,這兩人會湊在一起的理由絕不單純,她們之間充滿緊張感,而且還互相憎恨,既然如此,究竟是什麼將她們拉在一起? “理瀨,別在那裡發呆,過來這裡坐。”梨耶子從容地向理瀨說。 理瀨嚇了一跳,她與梨耶子平時很少交談,她這樣主動開口還是第一次。 “是啊,你與亙不也很久沒見了嗎?我去泡杯熱可可給你吧!”梨南子說。 “不用了。”理瀨看到梨南子站起來,趕緊揮手阻止,“謝謝你,真的不用麻煩了。” “其實是我自己也想喝。我好久沒喝威士忌了,現在腦袋變得有點昏沉。”梨南子撫著酡紅的臉頰,走向廚房。 “理瀨,想不想喝些白蘭地?平時說不出口的話,或許都能趁這時說出來喔!” 是自己太敏感嗎?怎麼覺得眼前打開酒瓶的梨耶子眼中充滿挑釁?理瀨裝出困擾的表情,不受她的挑釁影響。 “我在你這年紀時,已經常瞞著大人喝酒,但現在的小孩連偷喝都不行。” “因為全世界的法律都嚴禁未成年人飲酒,不過,絕大多數的未成年人都是在親友勸誘下才初嘗酒的滋味。”亙點頭道。 “說得也是,反正那些親友也不用對未成年人負起任何責任。”梨耶子自嘲地笑了笑,不動聲色地挨近亙,溫聲軟語地說,“亙,你對這屋子有沒有什麼留戀?” “結果還是要賣掉嗎?” 沒跟著梨耶子的語意起舞,亙的回答直指核心。梨耶子則因亙這記直球,一瞬間有些手忙腳亂,但隨即又重整態勢。 “是呀!不賣不行。要繳的稅金不少,加上屋齡久遠,一些維修費用也很嚇人,像這種天氣,整幢屋子都被吹得喀啦作響,先不說有多吵,哪天突然塌了也沒什麼好奇怪的。” “之前不是與勝村律師具體討論過了?還找房屋中介來看過,對方說這種早期建築維修不易,離車站又遠,車輛進出也不方便,賣出的可能性不大。” 梨耶子似乎忘記眼前的人是一間公司的經營者,被問到這麼現實的問題,不禁有些慌張。 “哎呀,還不到說那個的時候,重要的是,理瀨現在住在這裡,而這是媽的遺願哪!” 理瀨聽到自己被梨耶子抬出來當擋箭牌,不禁有些生氣,心想,真正想住在這裡的是你們吧!離開這裡,你們恐怕也沒地方可去了。 “梨耶子姑姑,如果這屋子賣掉了,你要住哪?”亙一臉平靜地問出理瀨心裡的話。 “這個嘛……”梨耶子一時語塞,口氣顯得有些不甘心,“這裡的交通確實很不方便,我大概會先在車站附近租房子,或搬去遠一點的地方。” “梨南子姑姑也贊成賣掉嗎?”亙問手持兩隻馬克杯走來的梨南子。 “總是得賣的,但我心裡其實不太願意,因為這樣一來,我們從小長大的地方就沒了,而且還要回頭過公寓生活。雖然有些不便之處,但我已經很習慣住在這屋子裡,不過,它真的太舊了。” “這幢屋子佔地還算廣,與其賣掉,不如拆了,將土地分割出售會比較好吧?” 這麼一來,這幢屋子就消失了。 理瀨捧著梨南子遞來的馬克杯暖手,想像這屋子消失的畫面。 雖然住在這裡的時間比稔與亙短,但她仍覺得悵然若失。 “理瀨之前在這裡住了多久?” “一年左右。” “原來如此。” “不過,我真是想不透。”梨耶子的視線緊緊鎖在理瀨身上,“不過住了一年左右,為什麼媽這麼堅持要理瀨回來住?為此,理瀨還得中斷在英國的學業,這不是很麻煩嗎?理瀨,你說是不是?” 看樣子,梨耶子是千方百計地想將她扯進去就對了。對這種糾纏不清的人,最好的辦法就是不要與之正面衝突。 “其實還好。”理瀨裝出一臉困惑,彷彿一名不知世事的天真少女,“我剛好很想念日本的一切,而且很難過無法見到奶奶最後一面,所以能回來這裡住是再好不過的了,更何況奶奶的命令一定得遵守的。” “沒錯,與媽一起生活過的人,確實都無法違逆她的話。”梨南子同意道。 “這屋子到底是誰蓋的?我聽奶奶說,這房子是她從別人手中買下來的。”理瀨的視線來回掃過梨南子姐妹的臉。 “我也不清楚,聽說是某個商人為了隱居而建的。”梨南子沒什麼自信地答。 “我聽說的是,那商人是蓋來金屋藏嬌用的。”梨耶子口吻輕浮地說。 亙忍不住笑出來。 “亙,你笑什麼?”梨耶子瞪著亙說。 “因為從剛才的回答就能看出你們的個性截然不同。” “哪像你那麼老成。” “我比較希望你說成熟穩重。”亙將身體往前探,“總而言之,這幢屋子是誰蓋的已不可考。我以前也曾問過奶奶類似的問題,她說這屋子前後換過好幾任屋主,已經無法追溯了。不過,你們的答案有個共通點。” “是什麼?”梨南子問。 “都只有一個人住,而且是避人耳目似的獨居。” “這又沒什麼。”梨耶子興味索然。 “如果真是這樣,你們不覺得這屋子很奇怪嗎?”亙徑自說下去。 “哪裡怪?”梨南子的臉上寫著驚訝與不安。 “二樓。”亙將目光投向天花板,“現在二樓的管線雖然壞掉不能用,但它原本就切割出好幾間同樣大小的客房與衛浴間,很像為了訪客而準備的。” “是沒錯,但當時有錢人的屋子都會另外隔出幾間客房。”梨耶子提出反論。 “當然,這或許是一個原因,不過,不論是隱居或金屋藏嬌,這屋子本來就是為了獨居而建,如果是為了訪客而區隔出客房,那麼在規劃上多少也該有點變化,譬如書房、娛樂間、音樂房等等,但二樓的空間只是區隔成幾個大小一致的空間,看起來沒有其他特定目的。” “我倒是沒想過這一點。”梨南子佩服地說。 理瀨對亙的分析也聽得津津有味,心下意外亙竟會想到這些,不禁覺得他真的變成熟了。 “我對二樓的規劃沒什麼興趣。”梨耶子興味索然,似乎也有點醉了,眼神有些飄忽。突然,她好像想起某件事而抬起頭問,“亙,處理媽的遺物時,如果能從這屋子拿走一件東西作紀念,你想拿什麼?” “怎麼突然問這個?”梨南子皺眉。 “為什麼不行?”梨耶子嚴肅地反問,“繼承這幢屋子的是我們,當然有權處分這屋子。說吧!亙,你想要什麼?” “想要什麼……”亙的臉上浮現困擾表情,抬頭看向天花板,深思後道,“一時之間我也想不出來,大概是我平常用的馬克杯吧!仔細想想,奶奶的東西都是女人用的,我就算拿了也用不到。”說完,亙聳了聳肩。 “理瀨,你呢?你最想拿什麼作紀念?”梨耶子轉而看向理瀨。 對上那雙眼睛的瞬間,理瀨立刻發覺那是陷阱——她是想藉裝醉從我這裡問出什麼吧?而那八成是“朱比特”的真相,不過,我連一點提示都不會給的。 “嗯……”理瀨故作思考狀,轉頭看向四周,毫無心機似的答,“沖繩玻璃杯,或那把椅子也可以。” 梨南子姐妹迅速交換了一個眼神。 “哪個杯子?” 直腸子的梨耶子聲音中充滿急切,理瀨當作沒發現,坦白回答。 “就是那個杯口帶點紅色的大杯子。奶奶以前常用那隻杯子泡奶昔給我喝。” “椅子呢?” “就是廚房裡的那把椅子啊!”理瀨指向流理台前的木製小圓椅。 “你想要那把椅子?”梨南子有些驚訝地問。 “嗯,奶奶在做飯的空當常會坐在那把椅子上休息,我當時還小,也常坐在那椅子上。” “的確是值得紀念的東西。”梨耶子也是一臉意外。 理瀨若無其事地喝了一口熱可可,接著發現亙用食指輕壓鼻子看向自己。 她微微點頭,繼續喝香濃的可可,心想,總算順利擺脫她們的試探了。 “時間不早了,差不多該收拾收拾了。”梨南子看了一眼牆上的掛鐘,站了起來,並伸手製止見狀也想起身的亙,“我來就好了,你不再喝一點?” “不了,我也該睡了,明天還要早起。” “我還要再喝一點,不陪我嗎?” “明天吧!晚安。”亙拒絕梨耶子的邀請,站起來伸了個懶腰。 理瀨拿著空的馬克杯,走向在流理台前洗碗的梨南子。 “要幫忙嗎?”理瀨說。 “沒關係,你也早點去睡吧!” “那我去睡了,晚安。” “晚安。” 流理台的水聲有如舞會結束的終曲,感覺有些寂寥。 理瀨走上樓梯,下意識地回頭看了一眼樓下。 迎向一日之終的客廳裡,只有梨耶子獨自落寞地飲酒,彷彿玩伴回家後,一臉倔強、獨自踢球的小孩。 回房後,屋外的風雨聲似乎比在樓下聽到時更大聲了,屋外的樹枝不停敲打漆黑的窗。 理瀨輕輕嘆了口氣,換上睡衣倒到床上。 房裡雖然冷,但理瀨覺得雙頰暖烘烘的,很舒服。 她一直躺在床上,百合的香氣不知何時竄入了鼻腔,她突然有一種快窒息的感覺。 百合!百合!百合!到處都是百合的香氣!我一直都被百合監視,不,是這屋裡的所有人都被百合監視著。 是誰? 奶奶的臉倏地浮現眼前。 就連現在,奶奶也一定在一旁看著我們。 我必須繼承奶奶的遺志,想到這裡,理瀨立即從床上爬起來,將窗簾拉上。 理瀨打開壁櫃櫃門,拿出裡面的箱子。 那兩人現在一定在討論什麼重要的事,八成是關於剛才那個“紀念品”,而且今晚梨南子也喝了酒…… “……愈來愈有男人味了,我們果真都老了。” 梨南子的聲音混入了杯盤的撞擊聲。她應該已洗好碗盤,正放入碗櫃裡吧。 “是啊!”梨耶子的聲音仍是那副帶點不悅的樣子,“沖繩玻璃杯?她說的是這個嗎?” 梨耶子的聲音聽起來很近,兩人大概都站在碗櫃前吧! “我不知道是不是這個,不過這很早以前就有了。” “這都能當古董了吧?玻璃杯雖然隨處可見,但偶爾仍會有值得珍藏的好東西。特別是最近玻璃民俗藝品的行情看漲,這搞不好已變得價值連城。我之前看過一個玻璃器皿,也不曉得是江戶時代還是明治時代的東西,價值不菲哪!” 梨耶子的聲音像被什麼阻隔似的,她應該正在把玩那個杯子。 “這個?怎麼可能?在我常去的那間雜貨店裡,三百元就能買到類似的東西了,而且去年喪禮過後,你不是曾請業者幫這屋裡的東西估過價?難不成你忘了這件事?” 聽得出梨南子正努力壓抑心中的焦躁。 “我當然記得,但古董這種東西還分很多領域,這次得拿給玻璃藝品的專家鑑定才行。” “隨你吧!不過,就算這東西還值些錢,我認為還是給理瀨比較好,畢竟她都說了想要,而且對她也有紀念價值。” “哼!還有這把椅子呢!” 管線里傳出梨耶子踢椅子的悶響。 “怎麼看都是一把普通的椅子,就只有牢固這優點可取,而且這種貨色到處都有。” 梨耶子的聲音漸遠,大概是坐回沙發,繼續倒酒啜飲了吧! “你還是很在意那件事?” 梨南子將說話聲壓得很低。 “那件事?你是指什麼?” 梨耶子的回答冷漠,但聲音顯得很焦躁。 “就是那個'朱比特'。” “啊?” 管線另一端出現尷尬的沉默。 “我不想將亙逼太緊,一個弄不好就很難再問了。我會再找個與他獨處的機會問明白。” “不過,亙還真厲害,竟然自己開了一間公司。有需要的話,應該可以請他幫忙。” “姐,你別傻了!看看你自己說了什麼話。那些遺產亙他們也有份。” “話雖如此,但媽本來就沒留下多少遺產,連這幢屋子也值不了多少錢,搞不好屆時大家還要一起分攤拆除的費用。” 梨南子輕輕嘆了一口氣。 “先別急著下定論,而且我們還不知道媽那邊的親戚是怎麼打算的。” “怎麼這樣?” “每個傢伙都一樣。”梨耶子再度抱怨,“理瀨那小鬼也是,不但沉著,那雙眼睛也總是瞧不起人似的。你看著吧!我一定會從稔與亙那裡問出媽與她到底在計劃什麼。” “你又在亂說話,她只是個高中生,你真的想太多了。不跟你說了,我也要去睡了。” 梨南子的聲音透出對妹妹感到無可救藥的無奈,逐漸遠去。 理瀨從壁櫃裡走出,將壁櫃恢復原狀,關上櫃門,站在房間正中央。 每次聽完她們的對話,總覺得痛苦得像吞進一大把沙子。 時間已經不多了,前方卻還有重重阻礙。 理瀨感到莫名憤怒,一屁股在椅子上坐下,雙手交叉放在桌上。 不行,現在不是對梨耶子生氣的時候,她必須好好想想才行。 理瀨陷入沉思,整個人動也不動地有如一尊石像。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外面的風聲似乎轉小了些。 此時,門板上傳來輕輕的敲門聲。 理瀨倏地抬起頭,看了一眼時鐘,急忙起身去開門,看到亙站在樓梯那裡對自己招手。 她對亙做出道歉的手勢,離開房間,悄悄走向樓梯。 剛才在客廳時,亙將食指放在鼻頭上的動作其實是兩人小時候常用的暗號,表示“等一下兩人一起說悄悄話”。 亙在睡衣外面加了一件牛仔外套,率先在樓梯轉角坐下,緩緩地吞雲吐霧。 這是兩人專屬的指定席。 理瀨突然有時光倒流的錯覺。 “睡了?” “沒有。抱歉,我剛才在想事情。” “好久沒像這樣了。” “樓梯變窄了。”理瀨在亙旁邊坐下。 “那是因為我們都長大了。” 樓梯轉角的那扇窗能看到搖晃不止的樹影,牆上的照明微弱得有如螢火蟲發出的亮光。 “理瀨,你與她們處得還好嗎?”亙將煙灰彈至空啤酒罐裡,自言自語似的問。 “還好。” “如果受委屈了,要立刻告訴我。” “別擔心,反正只剩半年。” 聽了這話,亙訝異地註視理瀨。 “雖然梨耶子剛才有說過原因,不過,奶奶究竟是為了什麼,非要你回來住?”亙問。 理瀨只是一直凝視樓梯下方的那片黑暗。 “連我也不能說?”亙的低沉嗓音中帶了點不滿。 理瀨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她知道不論自己說什麼,都只會令他更好奇。 “亙,你今晚與她們聊了很多吧?”理瀨技巧性地轉移話題。 “那兩個人也變了。”亙叼著煙,聲音沒有起伏。 “我是因為要一起住才認識她們,所以對她們不熟。那兩人為什麼會住在一起?” “啊!我都忘了,你是因為奶奶的遺書才認識她們。” “梨南子搬進這裡時,你與稔已經不住這裡了吧?” “嗯。她大概是三年前搬進來的,似乎是她先生過世,所以才搬回來與奶奶一起住。我每次回來都會與她閒聊,感覺上就像多了一位大姐,心裡覺得滿開心的。” “的確,梨南子給人的感覺就像姐姐一樣。” “然後,大概是一年半前吧,梨耶子突然出現在這個家裡,行徑囂張得令人不敢領教,還總是對梨南子頤指氣使。” “那時她應該還沒在這裡住下吧?” “嗯,她自己也說她是在這裡與第二任丈夫家裡兩頭跑,但在我看來,她根本就是在這裡住下不走了。” “然後再過半年,奶奶就發生意外過世了。” 亙仔細端詳理瀨的表情。 “你是不是在懷疑什麼?” “你說呢?” “譬如……奶奶是不是被殺之類的。” “被殺?你也是這麼認為?” “不是的,別亂想。”亙含糊其詞地帶過。 “奶奶過世時,家裡好像都沒人在吧?” 理瀨不動聲色地將話題引到事件發生時的情況,亙將手抵在太陽穴附近,努力回想。 “似乎是如此,如果有人在,或許就……不過,聽說奶奶是當場死亡。” “大家為什麼都不在?” “梨南子外出買菜,梨耶子出門去見她老公,稔的話……對了,他一早就接到醫院打來的電話,說是他的病人病情惡化,要他趕快回去,所以他就回福岡一趙,但晚飯前就回來了,至於我……”亙說到這里便停下,似乎在思考該如何開口。 “亙?” “我去見一位朋友。” “喔,原來是約會。” “才不是!”亙生氣似的否定。 她猜對了,看亙的耳根子都紅了就知道。 亙直到上大學才搬到京都,女友是這裡的人也沒什麼好奇怪的。 理瀨忽然覺得莫名感慨,想起看到他第一次帶女友回來時的那種心痛,然而,那已經是很遙遠的過去了。亙不像自己,他身上沒有任何束縛,耀眼燦爛的未來正等著他,而在那前方,他們兩人的人生大概不會再有交集。 “不過,還真是湊巧,奶奶竟然剛好就在這種時候發生意外。” “是啊,不過,這真的都是偶然,稔那時根本沒想到一早會被醫院叫回去,我一開始也沒打算出門找朋友。” “稔在的話,或許就能救回奶奶一命。” “稔也這麼說,並為此自責不已。不過,法醫相驗之後,認為奶奶應該是在意識喪失時就已經死亡,所以她從樓梯摔下時,應該沒受到什麼痛苦。命運實在太愛捉弄人了。” 那時奶奶是為了替稔與亙準備枕頭套與被單才走上二樓。 突然,理瀨想到一件事。 “亙,聽說奶奶身旁掉落了枕頭套與被單,對吧?” “嗯。” “你看過事故現場嗎?” “看過。不過那時奶奶的遺體已經被搬走了。” “你有看到枕頭套與被單嗎?” “有。” “地上的枕頭套與被單看起來如何?” “看起來如何?散落一地呀!怎麼了嗎?” “沒什麼,我只是有些在意。”理瀨搖搖頭,心想,究竟是哪裡不對勁? “你在英國過得如何?”這次換亙轉移話題。 “還不錯,英國的生活很適合我。” “是嗎?那就好。唉,我也能在美國適應良好嗎?” “別擔心,你一定可以的。預計何時出發?” “還不知道,大概要等到明年過完年吧!美國九月開學,在那之前,我還得先到語言學校上課。” “原來如此。” 兩人之間似乎不再有說不完的話題,焦躁的情緒油然而生。不是不想聊這些,而是他們的話題明明應該能更廣、更深入——理瀨從亙的側臉讀出了他內心的焦慮不安。 過去,他們兩人之間有很強的羈絆,同住一個屋簷下、不論什麼話都能聊、凌駕血緣關係的默契。然而,正因為過去是那樣,才會對如今的距離感充滿不滿與困惑。 然而,人不可能永遠停留在同一個地方,每個人都會被歲月帶往別處,成為另一種人。 “這幢屋子就快不行了吧。”理瀨抬頭注視昏暗的天花板,看見天窗朦朧的輪廓。 “沒辦法,這是必然的。” “我以前最喜歡與你坐在這裡聊天。” “我也是。” 窗外的風聲掩蓋過兩人的沉默。 “對了,我以前聽奶奶說過一則奇怪的故事。” “奇怪的故事?” “你沒聽她說過嗎?這個家裡住了一個妖精的故事?” “妖精?我不記得了。” “奶奶是個很實際的人,所以我對這件事印像很深刻。” “故事內容是什麼?” “內容其實也還好,她只是說這幢屋子的二樓住有妖精。” “二樓?”理瀨不自覺地回頭看向昏暗的走廊。 “嗯,她還說,因為妖精會到處聽大家說話,所以在二樓時,盡量不要講話。” “呵呵。”理瀨輕笑,心想:的確是個很奇特的故事。 “又因為妖精很喜歡百合,所以屋裡才都以百合為裝飾。” “這我倒是第一次聽到。” “你真的沒聽過這個故事?” “真的沒有。不過,這種故事似乎比較適合說給女孩子聽,不是嗎?”奶奶會說妖精故事這件事,令理瀨產生奇妙的感覺。就她所知,奶奶不是那種會對小孩說童話故事的人,“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也沒多久以前,大約是去年春天吧!” “那不是才前一陣子嗎?”理瀨覺得愈來愈奇怪了,如果亙還小,那她還能理解,但亙幾乎是個大人了,奶奶竟然還對他說妖精的故事?這其中會不會另有隱情? “這話你聽听就算了。說到這個,這屋裡的一切還是沒變,到處都有插了百合的花瓶,而且仍是那麼井井有條。不過,我實在受不了那味道,久久回來一次,鼻子就像失靈了一樣。”亙滿臉無奈地說。 的確,她也是直到最近才習慣百合的香味,偶爾有幾次外出回來時,一下子猛然聞到那濃烈的味道,仍會不自禁地皺起眉。 對了,雅雪也曾提過這件事。 少年在哥拉巴宅邸前的身影突然浮現眼前。 他現在在做什麼呢? 兩人的腳不小心碰到,亙才發現理瀨的雙足冰冷。 “變冷了,我們回房吧!” “也好,晚安。” “晚安。” 兩人靜靜地站起,回到各自的房間。 無人的昏暗走廊上,只有窗外的樹影仍不停搖晃,還有那不曾停過、枯燥單調的啪嚏聲。 十一月三日星期六 天氣糟透了,心情也隨之盪到谷底。這世界根本一團混亂,毫無秩序可言,我就快窒息了,這樣的日子到底還要忍耐多久? 每天不是風就是雨,而且還愈來愈冷,這就是冬天,我最討厭的季節。 只是看著窗外就感到十足鬱悶,我知道自己正逐漸往下沉。 好不容易等到亙回來了。 好久沒看到亙了,他愈來愈顯得英姿煥發。我願意拿任何東西交換,只要能離開這種囚犯般的悲慘生活,與他一起遠走。 看到亙,我的心情才變得好些。 只有亙,才是我如今唯一的一道希望之光。 翌日清晨,天氣陰冷,冷冽的寒風張狂地吹,路上行人全都冷得皺眉、縮起了脖子。 就連這個位於南方的港都也不例外。每次下雨,都表示秋天正逐漸遠去。 星期天的早上。 理瀨套上今年秋天的第一件毛衣。 走下樓梯,屋裡仍靜悄悄的,一片昏暗。亙與梨耶子大概都還在睡。 廚房旁的後門開著,冷風不時從那裡灌入。看樣子,梨南子很可能正在外面整理院子。 洗完臉之後,理瀨不經意地往院子看了一眼。 披著一件黃色針織外套的梨南子正神色凝重地看向上空。 “梨南子姑姑,你怎麼了?” “咦?啊,早安。” 梨南子過了幾秒才反應到是理瀨在對她說話,看向理瀨的臉上則凝著鐵青神色。 “發生什麼事了?” “昨晚的強風將屋頂吹壞了。” “什麼?” 理瀨隨便套上一雙拖鞋就走到外面,腳下踩著被雨濡濕的冰涼草地。 令人心情鬱悶的廣大天空裡,烏雲正不斷游移。 仔細看,一眼就能看出鋪上鐵皮的屋頂有一處破損,梨南子的目光就放在剝落的鐵皮一角。 雖然不細看不會發現,但風一吹,就會發出啪嚏啪嚏的聲響。 “原來就是這個聲音。” “你說什麼?”梨南子覺得奇怪地問。 “昨晚我一直聽到外面傳來啪嚏啪嚏聲,原來就是因為這樣。” “我都沒聽到。” “如果沒靠近窗邊,應該聽不太到。” “那裡應該是樓梯轉角的上面,昨晚有雨水滲進去嗎?” “沒有。” “這太危險了,如果再刮一次強風,很可能就被吹下來了。” “嗯,而且邊緣還蠻尖銳的。” 也不曉得昨晚的風是怎麼吹的,竟將屋頂的鐵皮捲成奇怪的形狀,有一角往上翹起。 “看這樣子,不論要拆掉或修好都不太容易。” “要叫亙幫忙嗎?” “總覺得不太好意思。” “但若不趕緊處理,萬一發生意外就更麻煩了。” “說得也是,那等吃過早餐後,再叫亙來看看要怎麼處理好了。”語畢,梨南子彷彿很冷似的環抱雙臂,急急走入廚房。 理瀨本來也要跟著進屋,視線卻突然被院子一隅吸引過去。 那裡的草地上有什麼正閃閃發亮。 理瀨小心地往那裡走去。地面因為雨水而變得軟爛,一不小心,拖鞋就會陷入泥濘。 院子一隅因為地勢稍低,因而積了一灘小水窪。 理瀨蹲下,從濕土中拿出一個銀色的物體。 一隻純銀的戒指。戒環稍粗,形狀是八角形,戒圍尺寸相當大。 這是誰的? 理瀨反射性地想到梨耶子手上那隻閃閃發亮的祖母綠戒指。 為什麼會有戒指掉在這種地方? 理瀨納悶著將這只戒指放入牛仔褲口袋。她認為撿到戒指的事,最好先別告訴任何人。 從廚房後門進屋,關上門時,理瀨正好遇上打著呵欠下樓的亙。 會是亙的嗎? 亙有戴戒指嗎?看這尺寸,應該是一隻男戒。 理瀨不動聲色地瞄了一下亙的手,發現他手上什麼也沒戴。如果戒指是他的,他應該早就發現戒指不見了——至少在昨晚睡前脫下腕錶時就應該發覺了。 所以應該不是他的。 理瀨走向盥洗室,對剛好從裡面出來的亙道聲早之後,拿出戒指在水龍頭下沖洗。這是一隻很舊的戒指,雖然戒環內側刻有姓名縮寫字母,但因為過度磨損而無法辨識。 理瀨將戒指套進自己的手指,發現就連戴在中指也顯得過大,因此,戒指的主人應該有一雙大手才是。她端詳了一會兒,再度將戒指放進牛仔褲口袋,決定先將它藏起來再說。 她想到原本黏在置物櫃櫃門上,卻被扯下的那根頭髮。 藏在哪裡才算安全?在這屋裡,一不小心,隨時都會被發現。 三人悠哉地吃著早餐。昨晚因為有久別不見的亙,氣氛顯得比平時熱鬧,但經過一晚的沉澱後,現在的氣氛就像一般家庭一起吃飯那樣。 “今天晚上要不要到外面吃?我最近賺了一筆外快,晚上請你們吃頓飯,不然老是麻煩姑姑做飯,總覺得很過意不去。”將讀完的報紙疊起來的同時,亙提議說。 “這怎麼行?說什麼也不能讓你破費。”梨南子不同意。 “沒關係啦!機會難得。理瀨,你想吃什麼?” “你這樣問,我一時之間也想不到要吃什麼。” “這樣好了,女孩子不都喜歡氣氛優雅的餐廳嗎?譬如義大和料理或法國菜之類的,我們可以去那裡。” “我不太知道這些,不然我去問問朋子好了。” “朋子?那是誰?” “住附近的脅坂朋子,我的同班同學。” “啊!我想起來了,她與你同年吧?” “嗯。她常與她媽媽去外面用餐,應該可以請她推薦我們一間餐廳。” “亙,還是不要吧!天氣這麼冷,在家裡吃就好了。”梨南子慌張地說。 “為什麼?我都說了沒關係。”或許是因為自己的經濟能力被懷疑,亙的聲音帶著不滿。 “亙,我知道你自己有在賺錢,但省下來作為日後留學的費用不好嗎?”梨南子苦笑。 “我真不懂,我只是因為我們好久沒見,想帶你們去好一點的地方吃飯而已。” “我懂你的心意。”梨南子忍不住笑出來,隨即一臉認真地說——又是那種不安的表情,“但無論如何,家裡都不能沒人。” 梨南子的聲音在理瀨耳際出現奇妙的迴響。 “只是出門三、四個小時,應該還好吧?”亙的語氣充滿驚訝。 “就算這樣也不行。” “如果是出門工作呢?”理瀨問。 “如果是去工作,那就沒辦法了。”梨南子再度苦笑,“不過,之前有媽在,現在白天則都是梨耶子。這家裡必須隨時都有人在。” 理瀨仔細想想,的確是如此沒錯,連梨南子去買菜時,也多是趁理瀨在家才會出門。 “為什麼家裡不能沒人?是因為擔心遭小偷嗎?這也難怪,像這種房子,如果有心,隨時都能任意進出。” “別說得那麼恐怖。不過,因為家裡都是女人,我的確曾考慮過要不要裝設保全系統。” “但一想到這屋子半年後就要賣掉,便覺得有點浪費,對吧?”亙幫梨南子回答。 理瀨心想,還有一種解釋也行得通——她們兩姐妹考慮到這屋子裡搞不好藏有其他財產,擔心裝設保全系統並不明智。 “女人好像都這樣。大部分的家庭主婦都不喜歡家裡空無一人,奶奶也是如此。”亙說。 沒錯,理瀨也發現奶奶非常討厭出門,聽說她晚年因為心臟不好而得住院檢查時,也堅持一天一定要回家一次才行。不過,奶奶以前住在其他地方時也這樣嗎?還是只有搬到這幢屋子後才如此? “奶奶以前不是這樣的人,大概是年紀大了,行動愈來愈不便的關係。” 亙也在想同一件事。兩人的想法果然很相似,這應該是歲月培養出來的默契吧! “我想,長年在家的女人都會如此吧!總是渴望能有一對翅膀飛離牢籠,然而一旦離開家裡,就會開始擔心這、擔心那的,希望能趕快回家。更何況,去年媽發生意外時,剛好大家都不在,我一直覺得,要是我當時沒出門就好了……”梨南子臉上浮現虛弱的微笑。 “奶奶的過世不是任何人的錯,你別放在心上。”亙斷然道。 梨南子沒說話,只是回他一個笑容。即使理智上明白這道理,情感上大概仍無法釋懷吧! “不過,奶奶一周忌那天,我們不是全都要出席嗎?屆時家裡就沒人了。”理瀨打岔道。 “作法會就沒關係。該怎麼說呢?我不喜歡自己是為了享樂而出門。”梨南子微微搖頭。 “如果真的這麼在意這件事,那大家全都不要出門好了。” “不如你與理瀨一起去吧?” “算了,沒關係,我們叫外賣吧!像披薩或壽司什麼的。” “亙,不論如何,你就是堅持要請客就對了。” “這是男人的面子問題。” “好吧,那就這樣吧!”梨南子嘆了一口氣,不再堅持。 “太好了!”亙做出勝利的姿勢,接著又轉頭張望四周,“傳單!家裡有沒有廣告傳單?放連假之前,通常都會收到很多披薩店之類的傳單才對。” “我前幾天剛好有看到,應該是收到儲藏室裡了。裡面有最近一個月的報紙與廣告傳單,你去找找看吧!” 亙站起來正要走出飯廳時,梨耶子正好一臉睡意地緩緩走出臥室。 “早!喝太多了嗎?”亙揶揄道。 “別一人早說話就夾槍帶棍的。討厭,我好像感冒了,總覺得有點發燒。”梨耶子說話帶著很重的鼻音,一點都沒有平時那股盛氣凌人的感覺。 “怎麼會這樣?明天寺廟那一帶很冷,你趕快吃些藥,穿暖一點,看能不能在今天把症狀壓下來。”梨南子一臉緊張地起身去拿醫藥箱。 “嘖!好冷!感覺好像掉進了冰窖——對了,那個老爺鐘真讓人生氣!幹嘛沒事擺個鐘在那兒,害我一不小心就撞到腳趾頭。”梨耶子蹙眉坐入沙發,隨即伸手搓揉右腳小趾,“那鐘好像是媽拿來代替佛壇的,而且也不知道哪裡壞了,動都不動的,根本就是個累贅,真想將它拿開,換成鏡台。” 梨南子與梨耶子姐妹一起住在一樓奶奶的房間,每天隔床共眠。 理瀨還記得奶奶房裡的那座老爺鐘。那是一座造型古典的鐘,正面有個細長的玻璃門,門內的鐘擺總是規律地左右搖動,柔和的報時聲陪奶奶活過了大半輩子。奶奶常說自己往往在鐘響之前就醒來了。 “你在說房裡那座鐘嗎?因為玻璃門的鑰匙不見了,所以一直沒辦法打開來修理。”梨南子端著一杯熱水回來。 “所以我才說那座鐘根本就是個累贅,還是趕快處理掉吧!這拿給古董商應該還可以賣個好價錢,看是要現在就賣掉,還是要連同這屋子一同處理都行。”梨耶子喝著梨南子端來的感冒藥,說話仍句句帶刺。 “這件事以後再說,你今天先好好休息。要不要再加一條毛毯?” “不用了。我想喝些熱的東西,總覺得喉嚨幹幹的,很不舒服。” “你想喝什麼?熱牛奶?還是熱可可?” “我不想喝那些稠稠的東西。” “奶茶好嗎?” “我要檸檬紅茶。維他命C治療感冒最有效了。” 梨耶子虛軟地癱坐在沙發上,看起來不像裝病。她在喝完梨南子端來的紅茶之後,沒多久就乖乖回房休息了。 “真傷腦筋,怎麼會在這種時候感冒?希望今天晚上就能治好。”梨南子說。 “而且今天大概也不會有食慾吃東西了。”亙看向梨耶子關起的房門,無奈地聳肩。 “對了,亙,能請你幫我檢查一下屋頂嗎?”梨南子突然想起似的擊掌說。 “屋頂?” “嗯。屋頂的鐵皮有點剝落,如果再來一次像昨晚那樣的天氣,搞不好會被吹走,再加上我們這邊地勢又高,也不曉得會被吹到哪裡,或許還會傷到人,很危險。” “這樣的話,拆掉比較好吧?” “可以拆的話,我早就拆了。但因為它捲成很奇怪的形狀,如果不是這方面的師傅,恐怕不好處理。” “好,我現在就去看看,不然情況更嚴重就不好了。” “不好意思,還要麻煩你幫忙,而且又讓你請晚餐。” “別客氣了。有沒有A字梯或長梯?” “有一個大的A字梯。不過,與其從屋外爬上去,從樓梯轉角上方的天窗探出去看,應該比較安全。” “所以壞掉的地方就在樓梯轉角的上方囉?我先從外面看看好了。理瀨,披薩店的傳單就交給你了。” “好。” 亙立刻走到屋外,梨南子尾隨其後。 “就是那裡?看這情況,的確很危險。” “就是說啊!” “我上去看一下。” “小心點。” 屋外的談話聲清晰可聞。理瀨在儲藏室裡,將紙箱裡的一疊傳單拿出來翻找。披薩店之類的傳單平時都隨手可得,但真正需要它時,卻怎麼也找不到。說實在的,不論翻電話簿或問查號台,都能迅速查到披薩店的電話,亙卻喜歡蒐集傳單上的折價券或贈品,然後拿那些去買東西,真是奇怪的嗜好。話又說回來,她明明記得最近幾天才剛見過那些傳單,而且又不會特別將它分出來丟掉,怎麼會找不到呢? “不行!這沒辦法硬拆下來,這樣會連其他部分也拆下。”亙站在鋁製A字梯上大喊。 “那將它敲回原狀呢?” “也沒辦法,它已經生鏽了,無法恢復原狀。” “真傷腦筋。你看它還能再撐一下嗎?” “我也不知道,如果不要再有昨晚那種天氣,或許短時間內還不用擔心。” “我知道了,你下來吧!看樣子還是得請專人來處理。” “嗯,這樣比較保險。” 理瀨一邊聽屋外兩人的對話,一邊找廣告單——奇怪了,最近明明看過的。 理瀨站起來準備離開時,瞥見視線一隅有張紅色傳單。 想起來了! 理瀨的視線投向玄關。 玄關門上的報紙箱。 這幢屋子的信箱在大門旁邊,報紙投入口卻設在玄關門上。玄關門的內側附有一個鐵箱,箱底有個小小的蓋子。理瀨記得她之前就是在那裡見過披薩店的紅色傳單。 理瀨走近玄關,取出報紙箱裡的傳單。 然而,她的視線卻被箱底一個白色物體吸引過去。 信封? 理瀨伸出手,從報紙箱底部拿出這封信。 一個白色的標准信封,八成是直接投遞的,沒有寄件人署名。理瀨翻過信封背面。 信封上只有簡單、歪扭的兩個字,看樣子應該不是用慣用的手寫的,而且這兩字還給人不懷好意的感覺。 給R? R是指誰? 一瞬間,理瀨以為這封信是給自己的,但仔細想想,這也可能是給梨南子或梨耶子的。不過,日語的R與L發音一樣,譬如Lily、Lisa雖然應該寫L,有時卻也有人寫成R。 理瀨撕開信封,裡面掉出一張白色的信紙。 背脊發涼的同時,理瀨也覺得血氣上湧。 信裡的字跡與信封上一樣,都歪歪斜斜的,加上筆壓的施力點詭異,感覺是出自某個偏執狂手中。 突然,理瀨有種屋子四周圍繞了許多陌生人的錯覺,而在這扇門的另一邊,或許正有人準備破門而入。想到這裡,她突然覺得很害怕。 這是針對我們所有人而來的嗎? 理瀨的腦袋尚有一部分仍保有冷靜,她開始逐步思考這個問題。 信裡的“大魔女”大概是指去年過世的奶奶,“其他魔女”應該就是指梨南子、梨耶子與我三人。 我們是不是得罪誰了?先撇開梨耶子的態度不論,奶奶與梨南子的生活都很中規中矩,雖然有些封閉,但也不是完全不與鄰居交流,輪到清掃社區或其他公共事務時,比她們過分、不負責的家庭比比皆是,既然如此,為什麼是我們家? 是因為樹大招風嗎?理瀨不由得想到雅雪的那些話。 與這幢屋子有關的男人都受到詛咒、得到龐大遺產回到娘家的女兒…… 的確,一被他人以有色眼光看待,這類風評便層出不窮,不過,這種冰冷的視線究竟從何而來?目的又是什麼? 要將這封信拿給大家看嗎? 冷靜下來後,愈覺得這是很嚴重的事。 該怎麼辦呢?雖然覺得應該拿給他們看,但這麼一來,家裡的氣氛一定會變得很凝重,若是收在自己這裡,又擔心後果不堪設想。 “還是儘早叫人過來看看吧!順便連其他地方也一起看看,用不著大肆整修,只要暫時還能住人就好了。” “也好,今天是星期天,明天我再打電話叫人過來修理。” 亙與梨南子邊聊邊走進屋裡。 “找到傳單了?”亙走近理瀨,“太好了!我來打電話訂餐。” 亙迅速抽走理瀨手上的傳單,梨南子的視線則定在理瀨手中的信封。 “理瀨,你手上那封信是?” “我剛才從報紙箱裡拿出來的。” 梨南子一臉訝異地從理瀨手中拿過那封信閱讀,逐漸變了臉色。 理瀨意外地發現,梨南子臉上的表情竟是憤怒多過恐懼。她本以為依梨南子的個性,她應該會感到非常害怕才對。 “怎麼了?”正要打電話的亙發現不對勁,走近呆愣原地的兩人,抽走梨南子打算藏起的信,迅速掃了一眼,“這是什麼?匿名信?”他輕蔑地哼了一聲,隨即將信還給梨南子,“卑鄙!敢做不敢當的傢伙!別理他。” “嗯。”梨南子敷衍地答道。 亙一點也不將這封信當一回事,再度回到電話旁。 “這種信,應該不是第一次收到吧?”理瀨壓低音量問。 “嗯,自從媽死後,已經收過好幾封了。”梨南子輕輕頷首。 “都是向一個人?” “大概是,筆跡都一樣。” “會是誰寫的呢?” “別在意,與你沒關係。” 梨南子將信收入信封,用手指捏著一角,彷彿那是什麼臟東西,然後將它扔進垃圾筒。 即使過了晌午,天空仍陰沉沉的,寒風呼呼地吹。 因為四季的腳步總是悠然徐緩,所以顯得這裡的夏天很長,甚至會覺得夏天永不結束,就算終於盼到秋天的氣息,冬天卻仍在遙遠的彼方。然而,才剛這麼想,天空竟冷不防地下起冰涼的雨,心裡正因這雨而煩悶,一打開窗,眼前又是溫暖的陽光。再度慶幸冬天還很遙遠時,隔天又下起淅瀝瀝的雨水,還有吹過大地的風。就在頻頻祈禱趕快放晴時,雨勢也在不知不覺中停了。因為久未外出,一踏出家門才發現,冬天已經到了—— 送走田丸賢一,順道到外面走走的勝村雅雪,心中突然有了剛才那些感觸。 一打開玄關門,迎面撲來的冷風逼得雅雪不得不折回屋內,找了件運動外套穿上。 雖然賢一要雅雪不要送了,但雅雪並不想讓賢一獨自回家。或許是因為他知道若讓賢一獨自回家,他很可能會直奔脅坂朋子那裡。因此,可以的話,他想親眼盯著賢一走進家門。 賢一的執著令雅雪感到非常不妙。 賢一雖然個性耿直,然而一旦陷入某種情感或想法,卻顯得異常執著。正因為他知道賢一這種個性,所以當他一聽到賢一說喜歡朋子時,一股不祥的預感便油然而生。 賢一會認識朋子最初是經由雅雪的介紹。因為雅雪就住朋子家附近,某次在路上偶過,雅雪便介紹兩人認識了。 朋子是個外貌極討人喜歡的女孩,雅雪承認,當初會介紹她給賢一認識,有絕大部分是為了炫耀自己擁有這麼一位可愛的青梅竹馬。然而,賢一對朋子的執著卻出乎雅雪的意料,他雖然感到慌張無措,卻也無法拒絕賢一希望自己從中牽線的請求,就算告訴賢一,朋子的個性非常糟糕,要他懸崖勒馬,恐怕也不容易。 無奈之下,他只好幫賢一安排一次約會,賢一興奮地渾然忘我,全然沒注意到朋子意興闌珊,甚至是想逃的模樣,還一廂情願地將她的冷漠當成矜持,一股腦兒地對她傾訴自己的心意與秘密。 今天也一樣。賢一跑到雅雪家,請他幫忙安排下次的約會,因為他雖然打過好幾通電話給朋子,但她一直沒接。對方都做到這種程度了,當事人通常也該察覺對方的拒絕意味了,賢一卻一味地深信這只是因為朋子太內向。 雅雪非常煩惱,他深知朋子的個性有多冷血,如果她沒有交往的意思,賢一不論做什麼都會被冷漠以對,他已能想像好友將因此而受到極大傷害,所以他一直苦惱著該如何讓這件事平靜落幕,不讓好友因失戀而大受打擊。 “拜託!我真的想不出辦法了。”賢一以祈求似的眼神注視雅雪。 “好吧,我去找她說說看。”雅雪勉為其難地答應,但朋子大概知道遇上自己會聽到賢一的事,最近也對自己避不見面,所以他也不確定何時才能遇到她。 一路上,賢一不時回頭,依依不捨地往朋子家所在的那條坡道上張望。 雅雪心想,送賢一回家果然是正確的決定。如果放他一個人,這傢伙絕對會跑到朋子家,一個弄不好,難保不會被當成跟踪狂。 兩人停在公車站前,賢一嚮往地說:“真羨慕你,能與朋子住這麼近。” 如果你住在她附近,從小就發現她的本性,現在就不會這麼迷戀她了——雅雪壞心地想。 “你送到這裡就好了,巴士沒這麼快來。” “嗯。” “一切拜託了,明天見。” “再見!” 心中微怨好友的執著,雅雪向好友揮手道別後,回頭走向來時路。 雖然穿了運動外套,但裡面只有一件T卹,冷風也從領口不斷鑽入。雅雪微微發抖,縮著身體開始走上坡道。 雅雪心情鬱悶地往山坡上走,不經意地回頭一看,發現賢一仍看向自己這個方向,雖然有些吃驚,他仍舉起手揮了揮。 然而,賢一沒有發現正在揮手的雅雪。他八成是癡痴地凝望朋子的家。 雅雪的情緒又開始陷入低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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