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黃昏的百合之骨

第3章 第一章花蕾與雨

黃昏的百合之骨 恩田陆 20594 2018-03-16
黑夜中瀰漫一股百合香氣。 這個季節的夜晚溫度一日比一日低,屋裡的空氣也漸漸澄澈,瀰漫的香氣則愈來愈鮮明。 這幢房子矗立在高處,入夜之後,海風總會吹得窗戶喀啦作響。 凸窗上擺放一隻燒成淚滴狀的小花瓶,瓶裡插有一枝紫紅色的百合花;盛開花瓣上的鮮明斑點與花瓣中心的雄蕊、雌蕊相互爭艷,綻放優雅的豐姿。 這房間的天花板很高,顯得有點暗,房裡收拾得井然有序,除了鋼筆筆尖在紙上滑行的沙沙聲外,房裡一片靜寂。 角落有張很大的老舊木製書桌,桌上有一盞檯燈,柔和的燈光透過櫻色燈罩落在一位專心書寫的少女手上。 少女維持這姿勢很長一段時間了,她的注意力全集中在書寫的手上,身體幾乎沒移動過。 不過,少女偶爾會轉頭看一下窗邊的景緻,無意間瞥見了那枝紫紅色的百合。

少女停下手中的動作,面無表情地凝視那枝百合。 百合這種花具有存在感,感覺好像有個人站在那裡似的。一個人待在安靜的屋裡,那種感覺更強烈。 少女乾脆將身體轉了過來,仔細端詳那枝百合。 這裡到處都是百合,簡直就像住在這裡的女人不只我們,還有其他人。 少女動了動肩膀,伸個懶腰,看來她已經完成今晚的作業了。她將桌上兩本筆記本闔上,一本放入桌上的書架裡,然後拿起另一本靜悄悄地走過房間,放進嵌入窗戶下方的置物櫃,輕輕關上櫃門,拔下頭上的一根長發,用膠水將這根毛髮黏在櫃門上一處不顯眼的地方。 少女離開櫃子,確認毛髮已貼妥之後,再輕輕踱到門邊,將耳朵貼在門板上。慵懶的女聲正從樓下的樓梯轉角飄上來,穿過門板。

少女背抵門板,輕輕地滑坐在地,從毛衣口袋掏出香煙與火柴,熟練地點起煙。 少女吸了一口煙,仍舊面無表情。她將拿煙的手放在立起的單膝上,視線凝在某一點上,陷入沉思,終於,她的視線動了一下,緩緩掃向屋裡的東西,再度停在那枝紫紅色的百合。 忽然,少女似乎想起某事,原來毫無表情的撲克臉剎時浮現一種超越年齡的陰沉。 少女嘴裡仍叼著煙,迅速站起來走近窗邊,毫不考慮地抓出花瓶裡那一枝紫紅色的百合。 一個慵懶、沙啞的女子嗓音在屋內迴盪,聲音的主人正讀著一封陳年信箋。 女子隨意地披著一件黑色睡袍,年紀在四十歲後半,更添其成熟韻味。濃密鬈髮、充滿英氣的眉毛、高聳的顴骨,讓她有如電影女星般美艷。 大餐桌上有一隻盛著琥珀色液體的高腳杯與另一隻盛有冷茶的茶杯。

“你也喝吧!你的酒量不是比我還好?”這女子以意外低沉的聲音,向坐在桌子對面、正在縫衣服的另一名女子說話。 “沒辦法,我很久沒喝了,最近只要沾一點就頭痛。” 坐在桌子對面的女子搖搖頭,以纖柔的嗓音拒絕。她穿著紅色睡袍,與黑袍女子年紀差不多,相較於後者的冶艷,她給人較夢幻的感覺。 “到現在還要在我面前裝優雅?” “說什麼裝不裝的。”紅袍女子對這句嘲弄顯得有些無措。 “不過,偏偏男人對你這種楚楚可憐的女人最沒輒。” “今天蓑田先生又打電話來了。”紅袍女子手上的女紅沒停,抬出一個人名擋回那帶有惡意的聲音。 “又打來了?這男人簡直像橡皮糖似的。” “要不要乾脆回去算了?你們這種膠著狀態一直持續也不是辦法。”

“你希望我回去?” 一瞬間,一股肅殺之氣如電光石火在兩人之間流竄。 “媽媽的信裡寫了什麼,有趣嗎?”穿紅睡袍的女子改變話題。 這兩名女子似乎很習慣話題、氣氛的突然轉變。 “的確很有趣。你也看看,從信的內容可以知道很多事。”黑袍女子順應道。 “是嗎?” “姐姐,你真的什麼都不知道?” “我要知道什麼?” 黑袍女子看著對方驚訝的神情,站了起來,“我要先去睡了,唱機要先關掉嗎?” “放著就好,我等一下再收拾。” “嗯。”黑袍女子點點頭離開,走到門邊又停下,“我還要在這裡待上一陣子,而且稔與亙就快回來了,我有很多事要找他們確認一下,對了,那孩子也是。”她忽然想起什麼似的,抬頭注視天花板。

紅袍女子的視線從手中抬起,看向停在門邊的妹妹,發現她的表情是少有的嚴肅,不禁感到非常疑惑。黑袍女子則一臉嚴肅地離開客廳,移步至走廊。 唱機上的唱針歪掉了,響起變調的音樂,但紅袍女子完全沒有起身的意思,眼神定在桌上那一疊信,卻又好像什麼都沒在看。 十月三十一日星期三 明明一直都很暖和的天氣,今天早上卻帶有秋天的涼意。這幢屋子已經很舊了,從縫隙竄入的冷風能察覺冬天的腳步正逐漸接近。 樓梯轉角處能看見後院的櫻樹葉子已逐漸變黃、飄落——從這扇窗,總能看見四季的轉變。 罪孽深重的季節來臨之後,時間便在不知不覺中過得飛快。我怎麼也無法明白R究竟在想什麼,為此,我總是若無其事地偷覷R的表情,R發現了嗎?我拼命地挖掘自己的記憶,想從R的話語中找到一些蛛絲馬跡。

這些日子表面上雖然平穩,其實每天都讓我快喘不過氣來。稔與亙就快回來了,我快等不及了,雖然不知道他們回來後又能如何,但我有預感,屆時一定會發生什麼事。 陡峭的坡道上充斥剛放學的少女喧鬧聲。 這是一條老舊的石板坡道。穿著制服的少女們以慣常的步伐,蹦蹦跳跳地走下山坡,坡道上四處可見馬尾與髮辮搖晃。 其中有一名少女的步伐顯得特別匆忙。 這名少女有一頭蓬鬆褐髮,太陽穴兩側的頭髮結成辮,於腦後綁成一束,其餘及肩的髮絲在陽光下閃閃動人,白皙雙頰因疾走而一片緋紅,看似含笑的雙眸在周遭人群中來回逡巡。 忽然,她似乎找到了目標,大力揮手,揚聲高叫。 “理瀨!等等我!理瀨!” 正走下坡的一群深藍色西裝外套背影中,有一個倏地停下腳步,轉身看向坡道上方,黑色長發隨之翻飛。

雖說是自己出聲叫住理瀨,但脅坂朋子仍嚇了一跳。 明明還有段距離,水野理瀨的視線卻準確地投射至自己身上。 那雙有力的眼神在嫻靜的理瀨身上顯得有些突兀,每每讓朋子心跳加速、慌張無措。 “怎麼了,朋子?” “不是約好去我家,介紹我弟給你認識的嗎?”朋子氣喘吁籲地拉住一臉意外的理瀨。 “但你不是說今天社團要開會?所以我打算先回家再去你家,反正我們住得很近。” “會議取消了。走吧!去我家吧!” “為什麼要往回走?我都已經走下來了。” 吃驚的理瀨被朋子硬拉著回頭爬上坡道。 “我知道一條沒車經過的捷徑,不過天色暗了最好不要走那裡。” “喔。” 深藍色皮革書包上掛了一個泰迪熊吊飾,泰迪熊脖子上的鈴鐺發出清脆聲響。

不行!現在絕不能走下去——朋子往上走的同時,還頻頻回頭注意後面的動靜。 “你弟弟今年幾歲?” “小我兩歲,才剛滿十四。” “和你像嗎?” “嗯,我們常被人說很像。” “那他一定長得很可愛。” “我覺得還好,但他很介意別人說他長得像女孩,而且身體又不太好,常因此被嘲笑。” “是哪裡出問題?” “他有心髒病,但醫生說只要他長大,身體變強壯之後就沒問題了。” “他叫什麼名字?” “慎二。他難得會主動想認識我的朋友。他其實很怕生,特別是對女孩子。” “那我還真是光榮。” “他好像已經見過你好幾次了。” “你們姐弟的感情真好。” “會嗎?還好啊。”

坡道頂端有扇綠色大鐵門,兩人通過這扇門,走上一條繞學校外圍而建的細長小徑。 這條依山傍海的老街以坡道眾多而聞名,而且很早以前便受異國文化洗禮,宗教與文化同時蓬勃發展,外觀華美的教會與別墅拼圖似的組在可俯瞰港口的高地上。另一方面,在靠海市鎮的中心有立著鮮豔紅柱的中華街,與以長崎料理著名的茶屋街,兩者都是著名的觀光景點。 “這地方真美。”理瀨停下,感觸良深地俯瞰在腳下展開的街景。 “理瀨,你小時候不是會在這裡住過一陣子嗎?” “嗯,大約是小學的時候,但我住的地方比較偏僻,從沒到過市中心。就連現在這個家,我也只會住一陣子。” “原來如此,難怪我們明明住得那麼近,我卻沒印像小時候見過你。”

“是啊,一般都一定會見過幾次面的。” 朋子隱隱覺得最好不要再追問,她能稍微感覺到理瀨的家庭成員並不單純,而且從小就從大人那裡聽過許多關於“百合之館”裡那對姐妹的傳聞。聰明的理瀨不可能對這些一無所知。然而,即使理智這麼告訴自己,她還是敵不過自己的好奇心,對理瀨愈來愈感興趣。 “那兩人是你姑姑嗎?” “是的。”理瀨乾脆地承認,“但她們只算是我的姻親。當初我奶奶帶著我爸再嫁時,我爺爺已經有了梨耶子姑姑與梨南子姑姑這兩個小孩,所以她們與我其實沒有血緣關係。” “什、什麼?”朋子聽完,整個人都呆掉了,腦袋裡一片混亂。 “我本來很期待能再與奶奶一起住的……”理瀨喃喃。 “啊!對了,你奶奶的忌日是不是快到了?” “嗯。” “你要去掃墓嗎?” “嗯,哥哥他們也會回來。” “亙也會?” “嗯。” “理瀨,能再問一個問題嗎?”朋子忐忑地問,好奇心不斷膨脹。 學校後面有一條穿過幾間廢棄房屋、往下延伸的小路,路上很冷清,幾乎沒什麼人。這四周都是住宅區,不知為何卻獨留這一塊畸零狹小的地帶。兩人不時踩到彈珠汽水瓶的碎片,發出刺耳的聲響。 “你問吧!”理瀨滿不在乎地說。 “他們是你的親哥哥嗎?”朋子語帶試探地問。 “不是,他們是我堂哥,是我大伯父的小孩。” 朋子的腦袋再度一片混亂——他們是理瀨的堂哥,而且是有血緣關係的親戚。 “你家真複雜。” “是啊!”理瀨莫名地笑出聲。 “對不起,問了這麼多不該問的事。” “沒關係,因為我們是朋友。不過,這條路到底通往哪裡?”比起朋子的探問,理瀨更在意在被層層遮掩的去路。 “沿水塔的籬笆一直走下去,就能通到高村醫院。” “不會吧?這樣真的很近。” “所以我才說這是捷徑啊!” 一走下被人踩出的狹窄小徑,便隱約聽到附近大馬路上的車聲。轉入種植一整排銀杏的明亮步道後,朋子明顯地鬆了一口氣。 突然,有個人影從銀杏後面閃了出來。 “脅、坂、小、姐,你好啊——” 朋子被嚇得全身僵直,理瀨順著聲音回頭看向聲音的主人。 “雅雪,你為什麼會在這裡?” 朋子的聲音乾澀,向那名雙手插在學生褲口袋的長發少年打招呼,理瀨則在一旁觀察這名少年。他制服上別有S高的徽章,那是附近的縣立昇學高中,而且是男校。他的身材頎長,有一對細長的眼睛,可以想見是個意志堅強的人。 “為什麼?我在正門的坡道下沒看到你,就知道你一定是走這裡。我也住在附近,早就知道這條捷徑了。” “朋子,你們從小就認識了嗎?” 被理瀨一問,朋子微微點頭。 被稱作雅雪的少年忽然一改閒適的語氣,一臉嚴肅地直視朋子。 “你在搞什麼?你不是和田丸約好要見面?那傢伙一直在等你。” “因為有期中考嘛!”朋子含糊地說。 “期中考上個禮拜就結束了吧?那正好,你趕快去,他現在還在扳下公園等你。”雅雪一副不容拒絕的口吻,催促朋子快去赴約。 “抱歉……”看到朋子快哭出來的臉,少年後面的理瀨出聲說。 少年驚訝地回頭,這才發覺理瀨的存在,並認真打量起眼前的女孩。 “你是朋子的朋友?我怎麼從來沒見過你?” “你好,我是水野,今年十月才轉學過來。” “轉學?那間紫苑?要進那間學校不是很難嗎?”少年愈來愈驚訝。 “我剛轉進來,很多地方都要麻煩朋子照顧。這麼說對你那位朋友可能有點抱歉,但今天我已經請朋子到我家作客,介紹給我家人認識,免得他們總放不下心。所以朋子與你朋友今天的約會可不可以改期?就說都是我的關係。” “她真的是轉學生?”少年對這點很是質疑,盯著朋子的臉問,“所以她就住你家附近?哪裡?” “我家後面的別墅。”朋子吞吞吐吐地答。 “什麼?”少年一臉不可置信,“不會是那棟百合之館吧?” 看到朋子點頭,少年突然大笑出聲,狂笑不已。 “哈!哈哈!你是說真的?那一棟'魔女之家'?” “雅雪!”朋子慌張地說,一臉困窘地偷看理瀨的表情。 “魔女之家?為什麼會這麼叫?”理瀨不以為忤,輕描淡寫地問。 “不,沒什麼,我只是隨口說說。”少年對理瀨的反應大感意外,一臉後悔地移開目光,尷尬地咳了幾聲後,另外換上一副生氣的表情,刻意擺架子對朋子說,“我知道了,這次就算了,但你現在要給我下次與田丸見面的時間。” “怎麼這樣!我現在哪有辦法立刻告訴你。” “這禮拜六下午兩點,坂下公園?” “那天是周末,我要和我媽去買東西,不行。” “那就明天,明天放學後。” “禮拜五放學後。” “好,那就這個禮拜五下午四點在公園,你一定要出現!”少年果決地說完,覷了理瀨一眼,隨即風也似的消失在她們眼前。 “唉——”朋子輕輕嘆了一口氣,放鬆僵硬的表情。一發現理瀨正看著自己,隨即抱歉地笑了笑。 兩人繼續走,理瀨若有所悟地頷首。 “你是因為不想看到他才走這條捷徑?” “對不起!真的、真的很對不起!另外,我也要謝謝你,謝謝你替我解圍。” “田丸是他的朋友?” “嗯,他是雅雪最好的朋友,兩人感情很好。我則因為與雅雪住得近,從小就認識了,到國中都一直同校。” “田丸喜歡你吧!” “雅雪一直要我與田丸見面,煩死人了。” “你不喜歡田丸?他不是你喜歡的類型嗎?” “嗯。”朋子沉著一張臉。 “我知道了!你另外有喜歡的人。” “討厭。” “不會是剛才那個雅雪吧?他姓什麼?”理瀨假裝沒看見朋子羞紅了臉。 “拜託,怎麼可能是他?那傢伙姓勝村,全名是勝村雅雪。” “勝村雅雪嗎?” 少年感到焦躁不安,魂不守捨地頻頻看向窗外。 自出生以來,他凝望那幢房子的時間加起來究竟有多少? 少年趴在桌上,輕輕苦笑。 從懂事起,他就常眺望那幢房屋的後院,這幾年因為興趣,甚至成了一種習慣。雖說是眺望,但因那幢房屋所在的地勢比少年家還高,所以少年看得見的只有房屋的一部分。那屋子的後院種了許多植物,隨著季節變換,會開出不同顏色的絢麗花朵。每天早上看著那屋裡的老婆婆照顧花木的樣子,是少年獨享的樂趣。對體弱多病、長年臥榻的少年而言,環繞那幢屋子的種種謎團與出入其中的美女充分引起他的好奇心與想像力,對這些感興趣的,不只少年,還有附近的大人,雖然他們表面裝作毫不關心,但背地裡則將之當成茶餘飯後的消遣。少年對於這幢屋了受到大人注目、成為八卦話題一事,心中興起莫名的愉悅感,即使感到些微愧疚,他仍豎起耳朵聆聽有關那屋子的一切。 去年那位老婆婆過世之後,大人之間流傳的謠言頓時甚囂塵上,少年卻因為每天早上再也見不到老婆婆而覺得寂寞,但在另一名女子出現取代老婆婆之後,他的注意力也隨之轉移。那名女子已與老婆婆同住多年,似乎也習慣了老婆婆的作息,每天早上都會到後院照顧花木。此外,近幾年頻繁出入那屋子的另一名女子,直到最近一年,幾乎可說是住在那裡了。這名女子給人強烈的存在感,大人對她的評價極盡刻薄,少年雖然不太明白那些話的意思,但從他們的語氣與表情,他也大概知道是多粗鄙辛辣的話。 然後,今年的某一天,她出現了。 見到她的瞬間,少年清楚體認到一件事——夏天結束了。 那天,少年在玄關一側與黑貓可可一起玩。 燠熱的暑氣嚴重影響少年的健康狀況,漫長的夏天令他臉色更蒼白,原本虛弱的身體更顯孱弱。少年受不了這種微熱的天氣,也厭倦老是待在屋裡,便跑到外面吹吹風。 可可是一隻溫馴的貓,彷彿要安慰少年似的,柔順地偎近坐在玄關石階上的少年身邊,不時輕聲喵喵叫。微微發燒的身體讓少年眼中的世界看起來歪歪斜斜的,色彩也變得混濁,彷彿就要起火似的。 此時,在少年迷濛的視野一角走進一名少女。 少女微微俯首,長髮披肩,手上提一個大提袋正緩緩爬上坡道。她身穿緊身牛仔褲搭綠色襯衫,看起來就像男孩般帥氣,從她沉穩的步伐多少能看出她的個性。 少年的視線離不開那名少女,他抱起可可,凝視那名愈走愈近的少女,身體漸漸發熱。又發燒了嗎?不,不是因為不舒服,但身體確實更熱。 在這悶熱的景色中,唯有少女周遭顯得一片靜謐。她有如一座沉靜的湖水,所到之處皆散發一股沁涼。 少女悠悠地從少年面前經過,走上坡道,身影逐漸遠去、消失,然而,她慵懶、沉著、冷靜的側臉卻深深烙印在少年眼中。 那天之後,少年一直在尋找那名少女。每次外出,他總會下意識地尋找她,有好幾次,少年以為自己找到她了,發現認錯後,心中卻同時湧起安心與失望兩種矛盾的情緒,因為如果真的找到她,少年一定會緊張到心臟快跳出來,雙眼瞬也不瞬地盯住她。 就在這樣的某一天裡,少年詫異地從姐姐口中得知了少女的名字,而且還知道她就是姐姐的同班同學,於是開始滿懷期待…… 然後,今天,他終於要如願了。 我必須告訴她。 少年撫平急促的心跳,下定決心。 我一定得與她單獨談談。 少年的視線投向窗外。 沒錯!我一定要警告她。能辦到這件事的大概只有我了,她一定還不知道有關那屋子發生的種種怪事。 “我回來了。” 理瀨每次打開玄關的門,都會想起奶奶已經不在的事。 以前住這裡時,每次一打開門,一定會看到奶奶出來迎接她的身影。奶奶雖然沉默嚴肅,卻是個不可動搖的存在,與她在一起讓理瀨覺得很有安全感,彷彿世上的一切事物都依循一定軌道運行,不會出錯。奶奶還活著時,這裡就像一個又大又安全的窩。但如今只剩我一個人,只有我在這裡孤軍奮戰。 現在理瀨即使回到家,仍與在外面一樣,得時時緊繃神經。 “你回來啦!” 梨南子從廚房探出頭,不知從何時起,她完全取代了母親的角色。不過,理瀨自幼就沒有父母,所以她也無法想像與母親會是怎樣的情景。 乍見梨南子與梨耶子兩人時,實在很難相信對比如此強烈的兩人會是姐妹,但一瞬間又會覺得這兩人根本互為表裡,而且都是難以捉摸的棘手人物。 梨南子一星期有三天在教授茶道與插花,如同這職業給人的刻板印象,她渾身散發日本典型女人特有的氣息,拘謹溫婉、白皙纖細。另一方面,小她兩歲的梨耶子就像個蛇蠍美人,雖然極具魅力,說話卻尖酸刻薄,情感強烈,稍有不順心便充滿攻擊性,時常與他人發生摩擦。 梨南子在丈夫過世後回到娘家,梨耶子則是與第二任丈夫分居,以回娘家為藉口,一直住在這幢屋子裡。 “你想吃什麼點心嗎?” “我今天去朋友家玩,吃過一塊蛋糕了。” “是嗎?那晚餐前就不用吃什麼了吧?” “嗯,不過,我想向姑姑討杯茶喝。” “好啊,待會兒我幫你沏杯茶。” “那我先上樓換衣服。” 家裡靜悄悄地,看樣子梨耶子應該出門了。只要她不在,家裡整個氣氛會為之丕變。 理瀨在換上黑色運動長袖上衣與牛仔裙時,視線突然定在窗戶下方的置物櫃,她迅速回頭看了一眼關起的房門,然後蹲在置物櫃前。 頭髮不見了。 理瀨的視線在地上逡巡,接著在房間角落髮現鬈曲的頭髮,看樣子是被用力扯下的。 一定有人打開過這個置物櫃。 理瀨一臉冷靜地撿起那根頭髮,丟進垃圾筒。 這個房間無法上鎖,在她上學時,誰都可以進來。會是誰?是梨南子?還是梨耶子? 理瀨盯著房門陷入沉思,過了一會兒終於抬起頭,打開房門下樓。她站在廚房入口,凝視梨南子悠閒沏茶的側臉。她猜不透這位沒血緣的姑姑在想什麼,愈來愈覺得她不是表面上看來的那樣。 “怎麼了?怎麼只是站在那裡?我做了日式糯米糰,要不要嚐嚐看?” “當然好啊!”說著,理瀨就挨著桌子坐下。 “你那位朋友住在哪裡?”說話的同時,梨南子也幫理瀨倒茶。 “比我們家下面一點,就是脅坂家。” “原來如此,我記得朋子也是紫苑的學生,所以她與你是同班同學?” “嗯。” “原來朋子已經是高中生了,在我印象裡,她還只是個小女孩,歲月真是不饒人哪!”梨南子感慨道,同時將茶遞給理瀨。 “她有個很可愛的弟弟,長得與她很像。” “你說的是慎二吧?他從小身體就差,現在有好一點了嗎?” “看起來還不錯。” 理瀨在切食奶油色糯米糰時,腦海裡浮現一雙與朋子相似的褐色眼眸。 那雙眼睛彷彿想告訴她什麼,讓她回家的路上一直很在意。 “有沒有發生什麼奇怪的事?” 要離開朋子家之際,玄關剛好只有理瀨與慎二時,慎二曾這麼問。理瀨疑惑地看向他,他卻漲紅了臉,慌張得語無倫次。 “那幢房子。”慎二的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 “哪幢房子?”正當理瀨想繼續問時,與母親說完話的朋子已來到玄關。 “還要再來玩喔!”慎二擠出笑容,向理瀨輕輕揮手。 很明顯,慎二不想讓朋子聽到他打算說的話。 “有沒有發生什麼奇怪的事?”這句話究竟是什麼意思? 理瀨細細品嚐點心的同時,也陷入自己的思緒中。 我手上的籌碼太少了,必須多蒐集一些情報才行。 “梨耶子姑姑去哪裡了?” “她去見個朋友,說是晚飯前會回來。”梨南子抬頭看了掛鐘一眼,眉心皺了一下。 梨耶子完全不做家事,儼然將自己當成這個家的客人,有時甚至就坐在沙發上對姐姐梨南子呼來喚去,理瀨雖然覺得很不合理,但怪的是,梨南子一點怨言也沒有。這兩人似乎有一定的默契,而且在她們之中還有一種更深、更冰冷、更難以理解的東西,然而理瀨至今仍無法猜出那是什麼。 “今天晚餐吃些什麼?” “我打算用雞肉、油豆腐、乾香菇與胡蘿蔔來炒飯。理瀨,你吃香菇嗎?” “吃啊!我很喜歡香菇。我來幫忙吧!” “你的功課呢?” “吃完晚餐再寫就好了。” “咦?”梨南子突然靜止不動,仔細傾聽。 “怎麼了?” “有貓叫的聲音,你聽到了嗎?” 兩人一起側耳傾聽。的確,不知從哪傳來一陣陣微弱的喵嗚聲。 “真的有耶!是從哪兒傳來的?” 兩人輕巧地站起來,來回走著,試圖找到那隻貓。 “好像在外面。” “啊!是在後門的外面。”梨南子立刻拉開廚房對外的門,貓叫聲一下子變得很清晰。 “咦?那隻貓……” “哇!是隻小黑貓,毛色真漂亮。”梨南子立刻伸手抱起貓咪,看樣子她很喜歡貓。 “果然。”看到黑貓頸子上的紅領結,理瀨恍然道,“它是脅坂家的貓,名字叫可可,我剛剛才看過它。” “可可嗎?真可愛的名字,好乖,肚子餓了嗎?” 梨南子像抱小孩似的輕輕擁著黑貓。大概是太舒服了,黑貓不由得瞇起了眼。 “如果我們也有養貓或狗就好了,養狗的話,還可以讓它幫忙看家。”理瀨輕輕搔著可可的喉嚨說。 “媽很討厭小動物,所以我們從沒考慮過養寵物的事。”梨南子的語氣顯得孤零零的。 “嗯,我也想起來了,奶奶連金魚都討厭,我曾好幾次對她說想養狗,全被她拒絕了。” “嗯,是啊!”梨南子有點恍神地答,看樣子是想到奶奶的事了。 “姑姑,能請你告訴我奶奶當時跌下樓梯的情形嗎?” 理瀨若無其事地切到這個話題,梨南子的臉色頓時一變。 “怎麼突然想問這個?” 雖然梨南子表面佯裝鎮靜,但理瀨能從她的聲音感受到一絲膽怯。 “因為從奶奶過世至今,都沒有人告訴過我當時的情況。我是被奶奶養大的,聽到她因意外過世時,真的覺得很突然,而且在我什麼都還不清楚時,她的後事就都辦好了。”理瀨的聲音中滲出不滿與哀傷。 “嗯,說得也是,真是抱歉。”梨南子似乎能體會理瀨的心情,“不過,我們也覺得很突然,我們都不相信像媽那樣的人會忽然辭世。在這個家裡,她是個不容忽視的存在,一下子不在了,不論是誰都覺得愕然,但一些手續與儀式還是得辦,等喪禮結束後,我們才真正感受到她已經過世的事實。” 理瀨能體會梨南子的感受,或許正因為她與奶奶是祖孫,中間還有一段微妙的距離,所以兩人的關係才會那麼融洽圓滿。然而,對梨南子她們而言,像奶奶這樣的母親有如一名絕對的支配者,她的存在一定就像一塊巨石般,令人難以喘息。 “其實,我們沒有任何人知道意外發生時的情況。發生意外那天,家裡只有媽一個人,她摔下樓梯的時候似乎是在下午。當時再過幾天就是媽的生日,所以稔與亙都會回家,不過大家回到家都已經是傍晚了。” “是誰先發現奶奶的?” “是酒店老闆。在這之前,大概下午兩點多,曾有郵差來按鈴,但沒人出來應門,所以大家都推測媽這時應該已經發生意外了。以往酒店老闆送貨來的時候,媽都會先打開廚房後門,所以那天酒店老闆也是直接進來,然後就發現媽倒臥在樓梯上。” “原來是這樣。”理瀨撫摸可可的頭,回頭道,“從這裡的確能看到樓梯。” “那時媽已經死了。” “死因是什麼?” “休克致死。” “休克死亡?” “嗯,這幾年來,媽的心臟變得不太好,有好幾次因為狹心症而送醫。醫師曾囑咐她不要從事激烈運動,所以她都很少上二樓。根據那天掉在樓梯的枕套與被單來看,媽大概因為稔與亙兩兄弟要回來,為了替他們準備房間,上下樓梯好幾次,途中狹心症發作,失去平衡才從樓梯跌落,而且應該是立刻死亡。” “所以奶奶跌下樓時並沒有什麼痛苦?” “我寧願這麼相信。”梨南子說話的同時,還從冰箱拿出牛奶倒進小碟子裡,將可可放在碟子前。可可先是揚了揚鬍鬚,往碟子裡看了一會兒,才伸出粉色的舌頭舔食牛奶。梨南子接著自言自語似的說,“我不覺得她已經不在了。” “你說什麼?” “說來奇怪,我總覺得媽一直都在,就連現在也是。” 這句話聽起來像是一個做女兒的緬懷母親、真情流露時的台詞,溫暖又讓人感到強烈的親情羈絆。奶奶雖然是梨南子的繼母,但她在梨耶子出生不久後便嫁進來,加上梨南子對生母毫無記憶,因此對她們兩人而言,奶奶就等於她們的生母。在一般人聽來,應該都會將這句話解讀成母親的靈魂仍留在身邊守護自己吧! 然而,理瀨聽到這句話時,背脊卻明顯竄過一陣寒意。 梨南子這句話絕非基於高興才說的,而是打從心底對奶奶的無形存在感到恐懼不已。 十一月一日星期四 R的第六感非常敏銳,看似沉靜,實際上卻成熟內斂。那人過世已經一年了,這一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本以為過了一年會有些不同,自己也能漸漸淡忘,但現在,我才深深體認到自己的想法有多天真。那不是我的錯,絕對不是。每次看到R陷入沉思,我總覺得焦躁不安,無法平靜。她一定起了疑心,正在計劃什麼。我愈想知道R在想什麼,心中就愈焦躁,我究竟該怎麼做才好? “理瀨,怎麼辦?快幫我想想辦法。” 朋子從一早開始就一直擔心放學後的事。 “別擔心。你一直逃避也不是辦法,只會讓他更無法死心,到頭來生氣的人還是你。既然你沒那意思,何不老實對他說你已經有喜歡的人了?” “好吧。”放學的鐘聲響起時,朋子的臉色一下子刷白,雙手合十,“理瀨,拜託,六點的時候,你一定要來接我!” “知道了。”理瀨看向朋子求救似的眼眸,用力點頭道。 兩人沿平時那條人聲鼎沸的坡道走下去。因為遇上週末,少女們的聲音較往常更為興奮,身處其中的朋子卻步伐沉重,理瀨則與往常一樣,一副撲克臉走在朋子身旁。 坡道終點接上一條沿河道路,兩者交會處有一座呈三角形的小公園,那裡已經站了許多S高的男學生,有些人在等女朋友,也有人只是在看自坡道走下的女孩們。 還有一名一看到朋子就立即起身站直的男孩。 因為勝村雅雪就站在那男孩旁邊,所以理瀨確定那一定是田丸賢一。她遠遠就發現那身材修長的男孩很緊張,但給人的印象爽朗陽光,感覺還不錯。 理瀨心想,田丸這人看起來不錯,與他交往應該沒什麼不好,但她什麼也沒多說,更何況朋子正一臉悲戚,大概什麼也聽不進去吧! 雅雪拍拍賢一的肩膀,只見賢一怯生生地走過來,理瀨若無其事地從朋子身旁離開。 被湊在一起的兩人不自然地低頭走開,四周S高學生對他們紛紛投以熱切眼光。看樣子,下個禮拜一回學校後,兩人約會的始末一定已眾所周知。 就在這時,理瀨發現自己似乎成為那些男孩的注目焦點。 “那個女孩是誰?” “她好像也是紫苑的。” 理瀨聽見許多人竊竊私語的聲音,她不想引人注意,便轉身背向那群少年,往朋子他們的反方向離開。到六點前大約還有兩個小時,如果要回家再出門也很麻煩。 一群已屆中年的女性遊客發出爽朗悠哉的笑聲,與理瀨錯身而過。 突然間,理瀨真的覺得自己活住一個全然迥異的世界,不論是那群遊客、坡道上的少女,或當地居民,甚至是這處風光明媚的觀光景點,都與自己所在的世界格格不入,但她仍得有個監護人,否則一個人哪裡也去不了。她覺得自己正懸浮於世界的夾縫中。 至少等到上大學。 理瀨覺得很焦躁,平時她完全不用考慮這些多餘的事,只要逐步規劃、為將來作準備,因此這段等待的零碎時間讓她感到非常不安。 一定得趕快,她不能在這裡待那麼久。 連這些充滿異國風情的古老磚瓦建築,似乎都在責備她不該虛度這段時間。 玩具似的空中纜車朝向夾著海灣的山頭來回,秋日的白雲悠閒地在濃綠山峰上飄動,城鎮在圍繞海灣的狹小平地上展開,看起來有如一幅庭園造景。 無意識眺望疾駛而過的市區電車時,理瀨首度發覺有人跟在後面,她的背脊彷彿竄過一股電流,整個人頓時清醒。 真危險!剛才竟然完全恍神,自己隨時都可能因此一命嗚呼的! 回頭一看,身後不遠處的人是勝村雅雪。她微怒似的揚起下巴,輕輕點頭打招呼。 “嗨!”雅雪追上停下等待的理瀨,大剌剌地道,“我也在等田丸。” 原來如此,他也在等朋友報告這次的約會結果。 “可以帶我去嗎?” “為什麼?” “我還沒好好逛過那裡。” “我也只有在小學遠足時去過一次。” “像這樣放學後還能去觀光,你不覺得是一種享受嗎?” “好啊,不過,那裡常有參加的小鬼,還蠻吵的。” “如果太多人,我們就不要進去好了。” “沒問題。” 兩人並肩行走。太陽逐漸西沉,週末的夜晚即將來臨,理瀨的焦躁也終於得到紓解。遠處教會的屋頂與牆壁被夕陽染上淡淡的橙色。 “你叫水野什麼?” “咦?” “名字。” 雅雪仍是毫不造作的直率,這讓理瀨忽然覺得有些懷念,心中也閃過一絲苦澀。她總覺得雅雪與黎二有點像,但正因為如此,才更覺得自己遠在雅雪所處的普通世界之外。 “理瀨。理科的'理'、瀨戶內海的'瀨'。” “真怪的名字。” “你的也差不多,雅雪,優雅之雪,很風雅的名字。” “別說了,我以這個名字為恥。” “為什麼?這名字很美,也很好聽啊!” “男生的名字取這麼風雅幹嘛?我一點都不覺得高興。” 看樣子他曾因為這名字而被狠狠取笑過。 “水野,你為什麼會住進那幢屋子?” 雅雪的單刀直入令人覺得利落乾脆。 “你是指'魔女之家'?”理瀨笑問。 “抱歉,因為我們平常都這樣叫,所以就不自覺脫口而出。”雅雪不好意思地聳肩道。 “沒關係,我不介意,或許事實真的像你們說的那樣。” 雅雪驚訝地瞥了一眼灑脫回答的理瀨。 他們一走上坡道,隨即看見正前方的一間大教堂,坡道兩側盡是專做觀光客生意的商家。教堂綠色屋頂的十字架在餘暉中閃閃發光,四周種植了許多棕櫚樹,充滿濃厚的南國風情。 “上帝真是恐怖。”雅雪喃喃。 “為什麼?” “明明有那麼多人為了祂而死,但祂似乎一直裝作不知道。” 理瀨感到有些意外。 “譬如殉教,我真不懂為什麼要為一個沒替自己做過什麼的傢伙而死,甚至互相殘殺。這個世界上,竟然每天都有人為那傢伙殺人或被殺。” 雖然在爬上教堂前的石階時講這些話有些不敬,理瀨卻覺得雅雪這番坦率的發言很有趣。 “你說得沒錯。其實這就像先喜歡上對方的人便處於弱勢的意思一樣,愈是得不到對方回應,戀慕之情反而與日遽增。” “就像田丸與朋子?” “沒錯。” “車站旁有個殉教紀念碑,你知道嗎?” “你是說吧!我還沒去過。” “我實在無法認同讚揚那些人的做法。” “為什麼?而且那也稱不上是讚揚。” “至少也算一種美化。我覺得這麼做實在有欠妥當,這會讓人覺得殉教是一件美好、不得不為的事。我認為即使用盡手段也要活下去才是正確的事。” “那些人就是因為做不到,所以才選擇殉教,不是嗎?” “我還是無法認同。”雅雪搖搖頭,輕嘆道,“田丸是個很不錯的傢伙,我一直勸他放棄朋子,他就是不聽。” “為什麼?” “朋子太過幼稚,她的精神年齡大概只有小學生的程度。” “沒那種事,你這麼說有點過分喔!” “你錯了。她的確長得很可愛,給人感覺也很溫柔,是男生會喜歡的類型,但真正的她既任性又自我,完全不顧他人感受。” “呵呵。” 雅雪看人的眼光的確犀利,朋子確實很會利用自身的外表恃寵而驕,但她本質不壞,而且又聰明,懂得如何在同性中拿捏分寸。除了家教的關係,從小就被男孩們捧在掌心大概也是造就如今的她的原因之一。 理瀨稍稍瀏覽過教堂內部之後,跟在雅雪後面爬上石階。 “繼續剛才的話題吧!”理瀨對著雅雪的背部說。 “嗯。” “雖然有很多人因祂而死,但受祂庇護活下來的人也不少,不是嗎?” 雅雪突然停下來,回過頭看向理瀨。 “你該不會是基督徒吧?” “不是。” “那就好,我還以為你生氣了。” “不會啦!”理瀨苦笑。 她會這麼說是因為,她認為善與惡必是超越人類的絕對性存在,為此,不論殺戮或救贖,都是同樣的意義。每個人都是為了這種絕對性的存在而活。 “那裡就是入口。”雅雪突然指向石階上方。 “那不是電扶梯嗎?要到那麼上面?” “水野,這該不會是你來這里後第一次觀光吧?” “嗯。” “你真的是異類。哥拉巴宅邸只能算是哥拉巴公園的一部分,而這整座山就像一座很大的庭院。” “原來如此,我還以為只有建築物。” 兩人買了入園門票,搭上沿山坡而建的電扶梯緩緩上升,大海與海灣的城鎮景觀在他們眼下逐漸展開。由於閉園時間快到了,他們剛好避開一大群的觀光客與學生。 “真美!視野真好。” “看樣子你真的是第一次來。” 雅雪驚訝地註視出聲讚歎的理瀨。 電扶梯緩緩地升向秋天的蒼穹。 “我記得那幢屋子門牌上的姓氏不是'水野'……那裡住著兩位大嬸吧?一位有氣質的與另一位沒氣質的。” 理瀨不禁噗哧一笑,心想,雅雪說的應該是梨南子與梨耶子吧!形容得真貼切。 “你是哪一個的小孩?” “都不是。她們不是我的親人,唯一與我有血緣關係的,是去年過世的那位老奶奶。” “啊!你是說那位有錢的老奶奶?”雅雪恍然大悟地點頭,“那位老奶奶很難捉摸,是個很神秘的人。” “你知道得還真清楚。”理瀨臉上浮現警戒神色。 “我爸是律師,與那位老奶奶還蠻常往來的。”雅雪不假思索地答。 “原來如此,所以你才會知道那麼多事,那你知道'魔女之家'這名字是怎麼來的嗎?” 理瀨若無其事地拋出問題,體內升起一股莫名的興奮——這或許是個難得的機會。 “這個……”雅雪面有難色。 “放心,不論你說什麼,我都不會生氣,也不會告訴其他人,當然也不會透露是你說的。”理瀨信誓旦旦地說。 從海面吹來的風令兩人的頭髮輕飄飄地揚起。 “聽說與那幢屋子有關的男人都受到了詛咒。”雅雪別過臉,自言自語似的說。 理瀨靜靜等他往下繼續說。 “我從以前就常聽我爸說,那位老奶奶出身名門,不知為何卻落得獨自一人住在那幢屋子裡。而且老奶奶與她女兒們的丈夫都比她們早過世。” 理瀨眼前浮現梨南子與梨耶子的臉。 “不但如此,老奶奶的兄弟姐妹與親戚中,男性都莫名地短命,所以老奶奶為了讓兒子平安長大,從小就將他當成女兒養育。雖然這種事在從前不足為奇,但我是第一次聽到真的有人這麼做。” 這次浮現的是父親的臉。原來那個人的跨性別從幼兒時期就開始了。 “老奶奶的兩個女兒——也就是現在住在那裡的兩位大嬸——都嫁給很有錢的人,大的那個在丈夫過世後得到一筆相當可觀的遺產;小的那個雖然離婚,但聽說後來前夫過世時也留給她不少錢。” 也不知道雅雪是從哪裡得知這些事,有些還是理瀨第一次聽到,而且,看來他還不知道奶奶只是那對姐妹的繼母。不僅如此,雅雪說的這些事也很合理,因為梨南子與梨耶子確實過著優雅閒適的生活。理瀨一直很疑惑,一周幾天的茶道與插花授課究竟能賺多少錢,兩人竟完全不為此而苦,現在終於知道答案了。 “我懂了,也難怪外面的人會稱她們為'魔女'。” 雅雪聽了,臉上微露後悔神色,這話大概是他父親對這個家的總評吧! “抱歉,希望這些話沒讓你感到不舒服。” “沒關係,在這裡住久了,遲早都會聽到這些傳聞。”理瀨坦率地道謝。 雅雪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而且大家背地裡都在傳,看老奶奶那種死法,大概是她女兒為了得到遺產與那幢屋子而乾的。” “那種死法?為什麼大家會這麼說?奶奶不是因為跌下樓梯意外過世的嗎?而且當時家裡都沒人。” “誰知道?她們雖然說外出,但也可能悄悄跑回家,在樓梯上做什麼手腳。” “也就是說,姑姑她們殺了我奶奶之後,再將現場佈置成發生意外的樣子?” “沒錯。” “目的是為了遺產?” “似乎是如此。” 這兩人沿著美麗宅邸前的水池邊散步,談話內容卻全繞著血腥的話題打轉。 四周除了寥寥幾群遊客外,已經沒什麼人了。 “你呢?你也這麼認為嗎?”理瀨在意地問。剛才那些話全是雅雪從他父親與周遭大人那裡聽來的,她很想知道觀察力敏銳的雅雪對奶奶與姑姑們抱持何種看法。 “我?我沒什麼特別的想法。”雅雪語氣含糊地答。 “我想听聽你的意見,你認為我奶奶是被姑姑她們殺死的嗎?” “這我也不太清楚……”雅雪苦笑。 “那你怎麼看我姑姑?” “什麼意思?” “你認為她們是什麼樣的人?就像你剛才對朋子的那番評論,我想知道你怎麼看她們。” “這太難了!朋子從小與我一起長大,我當然了解她,但我與她們根本不會交談過。” “所以只要說說你對她們的印象就好了。” “饒了我吧!如果讓你產生先入為主的不好印象,我的責任可大了。”雅雪皺眉道。 雅雪如此正直的個性令理瀨相當欣賞。她不得不說,朋子真的沒有看男人的眼光。 “別擔心,我只是想參考一下你的意見,不會當真的。” 看著理瀨的沉穩表情,雅雪也只好鬆口。 “我對她們的印像還不錯。” “嗯。” “而且與她們的外表正好相反。”雅雪邊走邊說。 晚霞在海面刷上柔和的橙色光影,白色船隻就在其中穿梭。 “那兩個人很像。” “咦?” “這只是我的直覺,我覺得她們其實非常相似,似乎都在隱瞞同一件事。我不確定她們究竟是不是兇手,但至少不會為了錢而殺人。她們應該不像傳言說的,是金錢慾望很強的人。” 理瀨對雅雪的觀察力深感佩服的同時,也覺得有些恐怖。與兩姐妹同住的人明明是自己,他的見解卻與自己相去不遠,彷彿也同住一個屋簷下。 “我能說的只有這樣。” “謝謝。” 風變強了,在空中飄動的雲朵被傾斜的夕陽鍍上金色外框。 山坡上開滿許多與九重葛極相似的小紅花,一叢白百合傲立其中。在紅花襯托下,令百合花的潔白更顯耀眼。 “老奶奶似乎很喜歡百合花。”雅雪喃喃。 “你知道的真多。”理瀨抬頭看向雅雪的側臉。 “因為庭院裡開滿了百合花。我不太喜歡百合花,不但味道聞起來廁所芳香劑,而且開花的樣子就像炸開來似的。” “炸開?” “嗯,還沒開花時,百合的花苞明明就與香煙差不多大小,隔天一早卻像迸裂似的綻開,我每次看到都覺得很不可思議。” “確實如此,百合花綻放的樣子的確很有分量。” 與雅雪並肩欣賞白百合時,理瀨腦海中浮現那枝被自己從花瓶中抽出的紫紅色百合。 “你這麼專注在想些什麼?” 深夜,晚歸的梨耶子難得沒帶酒氣進門。她在外面應該已經吃過晚餐,若是平時,早就頻頻喊餓,不會像現在這樣,高舉母親留下的信在空中翻來轉去。 在梨南子看來,妹妹的這種舉動只有怪異能形容。 “姐,你也看看吧!這是理瀨寫給媽的信。” “之前有大致瀏覽過,有什麼不對嗎?我看你最近一直在讀這些信。”梨南子微訝地註視妹妹興奮的表情。 “你不覺得奇怪嗎?這封信的內容很明顯有不太尋常的地方。” “有嗎?在哪?”梨南子看了一下信件內容,看不出有何怪異之處,“這只是一封很普通的信,不是嗎?” “怎麼你還不懂?” 看著梨耶子愈來愈激動,梨南子卻更滿頭霧水,她仔細觀察妹妹的表情,想知道梨耶子是不是在戲弄自己。 梨耶子發現姐姐真的什麼都不知道,臉上出現又是無力又是驚訝的表情。 “真是服了你,我還是直接告訴你算了。” 梨南子點點頭。 “'朱比特'是什麼?” “咦?”梨南子睜大了眼,“是什麼?大概是貓或狗之類的寵物——啊!” “懂了吧!媽那麼討厭養寵物,怎麼可能會答應幫忙照顧小動物?” “是啊,你說得沒錯,我真是笨!我早該知道的,竟然完全沒發現。” “所以'朱比特'絕不是寵物,一定另有所指。生病與餵食也是,應該都是某種暗號。” “那究竟是什麼?” “我也很想知道。” 看到梨耶子兩眼發亮的樣子,梨南子心裡突然閃過一絲不安。 “該不會是……”說到這裡,梨南子頓時緘默。 “沒錯,一定是這樣——媽不信任我們兩個。”梨耶子焦躁地從手提包裡掏出香煙。 “不會的。”梨南子一臉受傷的表情。 “你認為她至少也該相信你,是嗎?雖然我不可信任,但你梨南子是能讓她放心的人,你現在心裡是這麼想的吧?”梨耶子的聲音滲出絲絲惡意。 梨南子瞥了一眼妹妹的表情,如果再刺激她,她一定會再度還以顏色。 “不過,到頭來,我們都一樣,媽連你也不相信。”梨耶子的聲音充滿懊悔與不甘心。 兩人之間籠罩一陣尷尬的沉默。 “要不要將理瀨叫過來問清楚?”梨南子輕聲說。 “你認為她會回答你?”梨耶子回以冰冷的視線。 “說得也是,至少我們看她寫的信這一點,一定會令她非常反感。”梨南子喪氣地答。 “你覺得理瀨這孩子如何?”梨耶子話鋒一轉,以嫵媚的眼神看向姐姐。 “唔……一個比想像中早熟、乖巧的孩子。” “沒錯,不只早熟,而且從裡到外完全是個成熟的女人。” 梨南子從妹妹的聲音中聽出她的鄙夷,不禁感到有些不悅。 梨耶子看到她的表情,不屑地哼了聲。 “因為她是變態的女兒,那個愛扮女裝的男人!” “注意你的措辭。” “我哪裡說錯了?他確實是個變態,變態得令人作惡!明明就是個魁梧的男人,竟然還穿著高跟鞋,偏偏媽又將他當成寶,連帶地也特別疼他女兒!” 梨南子心中突然湧上一陣悲戚。面對高壓強勢的母親,梨耶子從小就採取反抗、叛逆的態度,因此對一向順從母親的自己多有不滿,但梨南子很清楚,最渴望得到母親認同的人其實是梨耶子,梨耶子自己也很清楚這一點。 “對了,我們可以問亙,反正他明天就回來了。”梨耶子靈光一閃,“從這封信的內容來看,稔與亙應該都知道'朱比特'是什麼,或許我們能順利從他們身上打聽到答案。” 接著,姐妹倆同時陷入沉默,沉浸在各自的思緒中。 “為什麼那孩子會回到這裡?”梨南子喃喃。 梨耶子叼著煙,注視姐姐的臉,“那孩子已經在英國留學兩年了,學期結束後才轉回這裡的學校,她打算過一陣子再回英國讀書。”梨耶子焦躁地將煙灰彈落煙灰缸裡,“話說回來,這幢屋子從很早以前就說要處理掉了,不但舊,還要繳一堆稅,雖然媽過世時都沒人說話,但大家心裡應該都是這麼想的,媽自己大概也很清楚。可是,她竟然留下那麼奇怪的遺言,說什麼'除非水野理瀨回到這裡住半年以上,否則不准動這棟房子'。如果說要留部分遺產給她,這我還能理解,但要她回這裡住?而且理由還是因為她小時候在這裡住過,所以希望讓她回來重溫舊夢?這種感性的理由根本不像媽會說的話!不但如此,連水野理瀨也表明想在這屋子拆掉前回來住一陣子,說什麼從小就與媽同住,媽是她唯一的親人,所以無論如何都想回來完成媽的遺願。所以律師就照她的期望,安排她回來並處理相關手續。” “嗯,我聽到的也是這樣,但我不覺得這有什麼好奇怪的。” “那是因為你將事情想得太美好了,不過,我怎麼都無法接受這件事。媽的個性、想法比誰都實際,根本不可能說出那種話,而且這麼做對那孩子也沒好處,她回日本不但一毛錢也拿不到,甚至還傷神傷財,好不容易去留學,卻得中斷學業回日本,加上學期中轉學還得處理許多麻煩手續,這絕不會是媽所樂見的情形。話又說回來,我聽說那孩子的變態父親很有錢,乾脆回去與他一起住不就好了?” “不過,他們不是從未一起住過嗎?” “這我也不太清楚,不過,搞不好是那傢伙故意將這孩子送來這裡。” “不會吧?為什麼要這麼麻煩?” 梨耶子從沙發中直起身,視線不會離開過梨南子吃驚的臉上。 “因為那孩子無論如何都必須再次回到這幢屋子。” “這幢屋子?” “沒錯,她一定有什麼必須從英國回來、換學校、非得住在這裡的理由。這絕不是為了製造回憶,而是為了一件只有那孩子與媽才知道的事。如果是這樣,我就能接受。” “我覺得很不舒服。若照你說的,那件事究竟是什麼?這屋子裡究竟有什麼?”梨南子來來回回地環視四周。 “我不知道,不只媽的想法難以捉摸,連那孩子也是,但我能確定一件事,那孩子雖然裝出一臉純真,但背地裡一定在策劃什麼,而且是很不得了的事。”梨耶子惡毒地說。 原本不就是想要她們說得愈多愈好嗎? 理瀨苦笑著站起來,因為一直屈著身子,導致現在背部隱隱作痛。 裝出一臉純真?我才不想被你這種只會擺架子、對他人頤指氣使的人批評。 理瀨動了動肩膀,揉著酸痛的背。 不過,梨耶子還真是個好懂的女人,將自己在想什麼全說得一清二楚,實在幫了個大忙,畢竟從這裡只能用聽的,什麼都看不到。 理瀨將地上的鞋盒一一擺回壁嵌式的櫃子。這櫃子裡的牆上挖開了一個洞,透過洞裡的管線能將一樓飯廳與廚房的對話聽得一清二楚,若櫃子裡放滿東西,就不會有人發現這根管線。她小時候住在這裡的期間,無意中發現這個秘密,所以這次回來才特別要求住在這間房。 沒想到她們居然偷看奶奶的信件。 理瀨坐在門前,屈起單膝沉思。 這兩個女人真是不像話,難道奶奶沒教過她們不能任意拆閱他人信件嗎?不過,奶奶也沒教我不能偷聽別人談話就是了。話說回來,這兩個女人倒也不笨,竟然會注意到“朱比特”。 理瀨不自覺地咬唇。 稔與亙是怎麼想的?從奶奶的喪禮過後就沒見過他們了,他們對奶奶的死有什麼看法? 理瀨的腦海浮現兩位久未謀面的堂兄,靜靜思索。 他們來了之後,目前的情勢或許多少會有些改變,真期待兩人的出現。 理瀨的目光落至窗邊的花瓶。 八了天花瓶內的是帶點橘色的百合花。看樣子梨南子完全繼承了奶奶的習慣。 ——老奶奶似乎很喜歡百合花。 雅雪的聲音在耳際響起。 許多人正留意這房子裡的一舉一動,不只是大人,連像雅雪、慎二這些小孩也不能輕忽。或許就是因為這樣,環繞在這幢屋子的氣氛才會如此弔詭——不小心點不行。 理瀨看著窗邊的百合花,同樣的姿勢維持了好一陣子。 下雨了。雨從昨天夜裡就開始下了。 “真討厭,好好一個難得的周末卻下雨。” 姐姐看著窗外頻頻抱怨。她本來與媽媽說好今天去逛街買冬天的衣服,如今卻在下雨,加上昨天好像遇上不愉快的事,所以她的心情一直很糟。看到水野理瀨安慰姐姐,又送她回家,少年真想與姐姐互換角色。 姐姐在外面很受歡迎,因為經常笑容滿面,對人又親切,所以有很多男生喜歡她,但姐姐對家人總是亂發脾氣。那些喜歡姐姐的人如果看到她這一面,一定會覺得很失望。 少年的腦海中不斷回想起那天在玄關與自己講話的理瀨。 那是一雙會令人深陷其中的眼睛,就算在近距離之下,仍會感受到她周遭那股湖水般沁涼的神秘氣息,而且還是一座深不見底的湖。 少年在平常坐慣的位置上,抬頭望向漸暗的天色。 天氣一變差,少年便覺得胸口莫名地悶痛,明明最近身體狀況正漸漸好轉的。 忽然,少年發現那座後院的門被打開,然後又迅速關起。 一定有人進出院子,會是誰呢? 少年挺起背脊,專注地望向那裡,仍沒見到任何人影。 或許是自己多心吧!不過,門確實被打開了……搞不好是有人打算出來整理院子,發現下雨又退回屋內…… 少年搖搖頭,躺回床上翻閱雜誌。 “真討厭,外面雨下個不停,風又那麼大。” 姐姐似乎到屋外看過了,她在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