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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二呼子池的怪魚

眼球特別料理 绫辻行人 8994 2018-03-15
往里山步行半個小時,在陡急坡道的盡頭,穿出鬱鬱蒼蒼的雜樹林,有一個名叫呼子池的子池。 由於池的周圍為樹林所環抱,很少有風吹入,暗綠色的水面波浪不興,非常靜謐。說它是“池”不如稱之為“沼”更合適。蹲在池邊俯視,根本看不到底,有點深不可測的樣子。但把它想像成“無底深沼”也是不切實際的,從池水的意外混濁可以估計到池水不會太深。岸邊樹立著一塊“禁止游泳”的牌子。哼!有人會到這種鬼地方來游泳嗎! 我在大學裡擔任非專職講師,比較清閒。在不教書日子的黃昏,我喜歡漫步到此地,在沒有任何長椅的狹窄湖邊佇立,心不在焉地眺望暗綠的池水。 四月初旬的某天,我突然心血來潮,準備到此池釣魚。 三年前亡故的父親是釣魚發燒友,我從孩提時代開始,就經常跟著父親去河邊釣魚。在東方天空開始露出魚肚白之前,我們就出發了。我手持自用的釣魚竿和釣具,在被晨靄輕籠的河灘灌木叢中追趕快步走在前方的父親。這是令人懷念但又讓人唏噓的回憶。被露水打濕的青草撫摸著穿著短褲的我的腳踝,那涼颼颼的觸感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象。

從那以後二十多年過去了。小學畢業以後我一次都沒有握過釣魚竿。 闊別釣魚竿多年的我,為什麼突然急著要去呼子池釣魚呢?連我自己也感到有些不可思議。 曾見過有人在這池邊釣魚,好像是小學生模樣的兩個孩子結伴而來,用短魚竿浮釣。我曾開玩笑地與他們打招呼,問道:“戰績如何?” 孩子漲紅了臉搖搖頭說:“完全沒有收穫。” 確實,放在他們腳旁的塑料水桶中,只有一條小鯽魚在游動。 所以,想去呼子池釣魚純屬一時衝動之舉吧。 魚釣上來那一刻所感受到的獨特手感,雖已過去了二十多年,卻難以忘懷。不為了什麼積極目標,不過為了在池邊坐一坐、握一握釣魚竿,靜靜地獨自度過一段時間而已。 那天下午二時以後,陽光的威力開始有所收斂,我在儲物室找出亡父的釣魚具,準備去呼子池,送我到玄關的妻子由伊僅僅說了聲“小心一點。”並沒有用特別的眼光看我。為什麼丈夫突然想去釣魚了?不知她心裡是怎麼想的,但顯然,她接受我這個衝動之舉。

到了池邊,找到一個合適場所放下便攜式摺椅。無風,周圍也沒有人影兒,水面還是同往常一樣平靜,呈深綠色。有幾株櫻樹混雜在四周的雜樣林中,剛綻開的白色蓓蕾優雅地點綴著風景。 裝好釣魚竿,又憑過去的記憶做好浮標,突然想到沒有帶魚餌。 似乎被誰看到一般——事實上周圍根本沒有人——我搔搔頭尷尬地笑起來。這次專程來釣魚,竟忘了帶魚餌,自己先變成失魂魚了。 “嘿嘿。”我嘟囔著把釣魚竿置於腳邊,故意擺出悠然的樣子取出香煙銜在口中。 那麼,怎麼辦才好呢? 如果就這樣空手回家太沒有面子了,但附近顯然沒有出售魚餌的店子。是不是掘地找蚯蚓,或者尋找其它的餌料…… 約莫考慮了抽三根煙的時間,結論是:魚鉤上不放任何餌料,甩出魚竿到池中算數。

綠色的水面上漾起一圈圈的漣漪,紅色浮標在水面載浮載沉…… 這樣就好,這樣就足夠了——我自言自語地點點頭。 本來我就不是為了想得到魚獲而來。垂下魚線,靜靜地想像池中的魚兒在鉤附近游過,就已經滿足了。 天氣很穩定,但四月的空氣還是涼颼颼的。隨著太陽西斜,樹影慢慢向池邊移來,不久把我的身子也包在其中了。 我雙手握著魚竿,注視輕輕搖動的浮標。看著看著,自身彷彿也沉入時光的淤水之中。一年間身邊所發生的事情不知不覺地湧上心頭。 當夕陽開始把周圍景色染成朱色時,我終於從時光的淤水中浮上來。看一看手錶,已是接近黃昏的時刻了。 入黑之前必須下山,因為我沒有準備手電筒之類的照明工具。 有點慌張地從摺椅上站起來。正在此時,握魚竿的左手霍地抖動了一下,我驚訝地望向池面,只見紅色浮標急速地被拉入水中。

沒有餌料的魚鉤不知為什麼好像釣到魚了! 我用雙手握緊魚竿,並加大握持力道。傳到手掌的嗶嗶震動,那表示上鉤的魚正在水中掙扎——哦!這令人懷念的觸感…… 就這樣,在夕陽西斜的時刻,我在池中釣到一條魚,可謂不枉此行了。 這是一條奇怪的魚。 體長二十多公分,在這樣的小池子裡釣到,也算是龐然大魚了。 牠怎會吞食沒有餌的釣鉤?難以理解。但事實是,釣鉤並非掛住鰭或鰓之類的地方,而是不偏不倚地含在魚的口中。 最初,我以為是鯽魚或鯉魚。但這條魚整體呈細長狀,背鰭又大得出奇,而且雙眼凸出。牠沒有須,起碼可以證明不是鯉魚;但若說牠是鯽魚,又從未見過體型這麼細長的鯽魚。 有可能棲息在池子裡且有這等大小的魚,還有鯰魚、鱧魚及black bass魚。但從形狀來看,根本不可能是鯰魚和鱧魚;與black bass魚的差別則更為明顯。如此說來,還是視作體型特別的鯽魚比較恰當……

在現場不便深入思考,再說太陽即將落山,我將牠放入魚簍,打道回府。 本來我就不是以捕魚為目的,所以就算即釣即放生也不出奇。但不知何故,我卻不作此想。或許,此魚比較罕見,我有意帶回家讓妻子見識見識吧。 回到家裡,從儲物室取出水族箱,灌了水,把牠放入箱中。這是以前用來養熱帶魚的小型水族箱,對這條魚來說顯得較為局促。但這條魚似乎不嫌地方狹窄,放入後便在水中生猛地游動起來。 “哇!是一條稀奇古怪的魚喔。”由伊一邊望著放在起居間凸出窗台上的水族箱,一邊說道:“你想飼養嗎?” “不行嗎?” “我不是這意思。” “養一條怪魚也挺有趣呢。” 我離開窗邊,坐到沙發上。由伊繼續將臉挨近水族箱,默默地看著,然後驀地轉過頭,看著我說:“有點奇怪呀。”

“對,的確是一條怪魚。” “錯,方才我說的是你喔。” “我?” “是呀。突然急著去釣魚,沒有魚餌卻釣到這麼一條怪魚,而你居然滿懷喜悅地把牠帶回家。” “嗯,這樣做不好嗎?” “好倒是好,只是……” 兩人不再出聲了,只是相視而笑。 翌日傍晚,正巧好友Y來訪。 所謂“正巧”,是因為他與我同屬一所大學,且在農學院的水產系教研室擔任助教。我不知他的專業為何?但起碼他比我和由伊掌握多一點魚類的知識吧。 “哦哦,真是一條怪魚喔。” 聽了我的說明,他走近窗邊注視水族箱。 “看來不是鯉魚,但也不像鯽魚。嗯,按我的見識,牠最接近於鱂魚。” “鱂魚?” “我是說接近,實際上從來沒見過這麼大條的鱂魚。”

“那麼究竟是什麼魚?” “這個嘛……” Y裝模作樣地交抱胳膊,似笑非笑地歪著唇,看著我說道:“我不是專家,所以什麼也不好說。或許你發現新品種了。在什麼地方釣到的?” “里山的那個小池子。” “嗯,理學院有個熟人專門從事物種變異的研究,若告訴他,一定會如獲至寶,馬上來府上拜訪。” “啊,不。”我輕輕搖頭,說道:“不過是條畸形魚罷了,沒必要請專家來研究。” “是嗎……” Y露出疑惑的神色,又把視線轉向水族箱。那條魚置身於狹窄的箱中,輕輕擺動著胸鰭,腹部貼住箱底的砂粒,處於靜止狀態。 由伊從廚房出來。 “我去買點東西。——Y先生,在我家吃了晚飯再走吧。” “承夫人賜飯,那我就不客氣了。”

“好久沒來了,你們慢慢敘家常吧。” 她微微地笑一笑,快步離開起居間。聽到玄關大門的關門聲響後,Y對我說:“看來,她的精神不錯嘛。” “剛巧被你看到罷了。其實,她的情緒還……” “嗯,畢竟受了很大的衝擊喲。” “說衝擊未必最恰當,怎麼說才好呢?嗯,應該說是喪失感——不,說空虛感更為合適。那是一種自身存在的一部分從身體中脫落的感覺。” “或許如此吧。說實在,我們對她的切身感受未必清楚了解。” 很早就與Y相識,我與由伊結婚前,他就是我們的共同朋友了。 “那麼,你這方面又有什麼想法?” “什麼意思?” “不想要孩子了嗎?” “這個嘛……” 五年前剛結婚時,我向雙親和妻子明言絕對不要孩子。但過了三十歲以後,心態慢慢發生變化。在這段時期,父母相繼過世,或許是促成我改變心態的最大原因。我想到自己或遲或早也要離開這個世界,那麼給世界留下自己的子孫也就是順理成章的事了。

由伊去年初夏懷孕。她出於女的本能欣喜萬分。我則驚喜參半,內心有點惴惴不安。 懷孕四個月後的某天,發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故。她騎自行車外出購物,在路過沒有交通燈號的人行橫道時,不幸與汽車相撞,導致流產。 真不想回憶那時的情景。 當我接報兇訊趕到醫院病房時,由伊一見到我就說謝罪的話。 “對不起、真對不起……”她重複念叨著。 我只得一邊輕撫淚流滿面的由伊的頭髮,一邊勸慰道:“錯不在你。悲劇既然發生,再難過也無補於事呀。” 話雖如此,我心頭的怒火澎湃,但不知往何處發洩。 有了流產的經驗,在由伊心頭留下了自責的陰影,並對將來再懷孕會不會又一次遭遇事故而懷抱恐懼。但在另一方面,以前對性事持冷淡態度的由伊,出事後突然變得積極起來,她說:“真想快點再懷一個孩子。”

對此,我也有同感。然後,到今年一月中旬,由伊停經了。 她歡天喜地的去附近的婦產科醫院檢查。醫生向她表示“祝賀”,我也喜出望外。不久,妊娠反應也來了,我們照例樂滋滋地做是生男孩好還是生女孩好的利他主義爭論。關於去年的不幸,兩人絕口不提,惟恐說了再次引來災難。 “即便如此……” Y一邊觀察我的神色一邊說道:“聽說不過是想像妊娠罷了。是真的嗎?” “嗯。” 我努力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答道:“其實,這種情況專科醫生一看就知道。最初那位醫生也實在太差勁了。” 上月中旬,由伊的妊娠反應突然嚴重起來。我們有點擔心,決定再看另外的醫生。關於最初看的那家婦產科醫院,服務素質不佳的流言蜚語也傳到我們耳中。 事實真相很快就判明了。 由伊的子宮內根本沒有胎兒。 “真想快點再懷一個孩子”的痴心妄想導致出現類似妊娠的症狀。接下來,醫生還做出更殘酷的診斷:由於受到先前流產的影響,由伊的體質已不可能再孕了。 不知後面事實內情的Y,突然用手拍一拍正在悶頭抽煙的我的肩膀。 “別洩氣!現在三十五歲以上的高齡產婦平安分娩的比比皆是,你們還有機會,不用意氣消沉。” 他笨拙地擠出笑容,續道:“聽有經驗的人說,小孩子最有趣的時候是剛學會走路的一歲至二。此後就是又吵又鬧,不大聽話了。知道嗎?” 我想到他的女兒這個月剛入幼兒園,輕輕點頭。 水族箱裡的魚生氣勃勃。 Y來訪的次日,我特地去寵物商店買了一隻比原有水族箱大兩個等級的水族箱,還買了空氣壓縮器和膠管之類的對象。然後去附近的河川挖來大小適當的礫石和水藻,把魚的居所好好佈置一番。 任何餌料放進去牠都吃。數天后,當我手持餌料接近水族箱,牠彷彿像看到似的迅速浮上水面。 “你太投入啦。”看到我頻繁地在水族箱旁邊走動,由伊並無不快地說道:“快變成怪人了。” “是呀。” 對這條魚注入如此大的熱情,連我自己也有一點奇妙的感覺。所以對由伊的說話直認不諱。 “這條魚太有趣啦,真讓人著迷。” 我的額頭貼在水族箱,細心觀察魚的樣子。與剛釣到時相比,體型又大了一些。像鱂魚一般凸出的雙眼幾乎呈圓形,不知在看何處的黑眼珠,比普通魚的眼珠更機靈。 是不是如Y所說——不知道他說的是否正經話——這是新品種的淡水魚?又或者不過是低層次的畸形魚罷了…… 起初頗留意這個問題,但與牠相處幾天之後,覺得新品種也好畸形魚也罷,都不成其為問題了。最重要的在於,這條魚對我來說,極具魅力! 帶魚回家已過去一個多星期。某天早上。 “餵,不得了哇!” 由伊的聲音把我吵醒。 “不得了哇!這條魚。” “——魚?” 我吃驚地一躍下床。乍聽她說“魚不得了哇!”在我腦中瞬時間與“死”聯繫起來。 “死掉了嗎?” “不,沒有死。” 我的緊張氣勢令由伊嚇了一跳。 “只是牠的樣子出現變化。” “不再有生氣了嗎?” “不,也不是……你過來自己看吧。” 魚確實沒有死,也不見牠垂頭喪氣。但由伊說得沒錯,魚的樣子確實出現變化。 牠靜止在水族箱底部,鰓部的動作與普通無異,但略帶金色的白色魚肚痙攣般地微微顫抖著。當初認為牠是鯽魚但發現牠的背鰭特大,可是與昨天相比,背鰭明顯地縮小了。不僅如此,尾鰭也好像被人用剪刀剪去前端一般地明顯縮短了。 “餵!你看牠的胸鰭。” 被由伊提醒,我注目凝視,頓感愕然。 到昨天為止確實無誤存在著的胸鰭,今天竟變了形! 這是怎麼回事呢? 不論你怎麼看,都不能再稱其為“胸鰭”了。因為它已變成扁平形細棒狀,在其前端分岔成幾支。啊——這不成了腳了嗎? “鰭變成了腳?” 我這麼一嘟囔,由伊重重地點頭。 “說得對,看起來像腳。” “嗯。” “看得讓人不舒服。” “——嗯。” 魚兒不知我們的驚訝,那兩顆圓碌碌的黑眼睛依然灼灼生輝、十分可愛。空氣壓縮器送出的氣泡流靜靜地搖晃貼在水底的魚腹。 “是某種特別種類的魚吧?”由伊怯生地說道,將身子挨近我。 “Y君不是也這麼說過嗎?” “他說可能是新品種。但即便是那樣,鰭也不會變成腳呀……” “怎麼辦?” “怎麼辦……” 我一邊伸手拿放在水族箱旁邊的餌料袋,一邊看著由伊的臉孔。 “你想說把牠丟棄嗎?” “我沒有這麼說。” “那麼,繼續觀察牠的樣子吧。” 握著餌料的手一接近水面,魚兒霍地從水底游上來。 “稍後與Y君聯絡一下吧。雖然看了不舒服,但不會有特別的危險。” 如果讓Y知道,他必定讓日前提到過的理學院的熟人來調查。這麼一來,這條怪魚的真面目或許可以判明,但不知何故,除了我和妻子,我不希望其它人看到這條怪魚。 不行!不能讓其它人知道!絕不可通知Y! 我在心裡默念著。 就那麼悄悄地守望住牠好了——在自言自語的同時,突然想到:已經長出前腳的怪魚最終會變成什麼樣子呢? 自此之後又過去一個星期,魚兒完成了驚人的變形。 背鰭和尾鰭完全消失了,在胸鰭變成前腳之後,後腳也長出來了。暗淡的銀色魚鱗接連不斷地脫落,凸出的魚眼也漸漸凹落,不久開始形成眼瞼。 起初覺得不舒服的由伊,或許已經習慣(也可能心態起了某種變化),只是用輕鬆的語氣說:“不知明天又會變成怎樣呢?”我也有同感。 我比以前更頻繁地去到水族箱前,在筆記簿上記下魚——現在已變成不能稱之為“魚”的其它生物——的變化情況。 徵得由伊同意,我沒有把怪魚變身的事告訴Y。因為一旦被他知道,必定會把這條魚帶往大學作研究材料,那麼這條魚的命運就不堪設想了。 Y方面倒來過幾次電話,詢問:“上次讓我看過的那條巨型鱂魚怎麼樣了?” 我撒謊說:“已經放生了。”把他打發過去。 不久,失去魚鰭長出四足的魚身,連魚腮也消失了。銀色魚鱗剝落的體表,代之以長出深綠色的細鱗…… 就這樣,開始變形三週後,牠徹底變成了陸棲化生物。 我和由伊不再稱這條魚為“魚”了。我把水族箱裡的水倒掉,撤去通氣設備,放入泥土、石塊和青草,再罩上鐵絲網,讓牠棲息其中。顯然,牠不再是魚了,變身成為我們熟知的爬蟲類動物——蜥蜴。 這是一條體長二十幾公分的深綠色蜥蜴。 我特地去書店買來動物圖鑑進行比較對照,但找不到相當於其姿形的蜥蜴種類。當然啦,還能在這世界的其它地方找到三週內由魚“進化”而成的蜥蜴嗎? 對於牠的變身,我們固然感到驚訝,但毋寧說那是充滿喜悅和期待的驚訝。 我和由伊有一種無言的默契:絕不將這奇妙生物的驚人變化告訴Y和其它人。保守秘密成了我們的共同樂趣,正好像童年時代瞞往母親在空地飼養小狗或收藏蛇殼、螳螂卵等“寶物”一樣…… 自此以後,我極少外出,黃昏的散步也取消了。一有空閒,我便端坐在起居間的窗邊,仔細觀察變成蜥蜴的魚的樣子。 蜥蜴多數隱身在石塊之間,靜止不動。但只要用手指輕彈水族箱玻璃,牠便會做出瀟灑而敏捷的動作。嵌入在柔和背部的綠鱗,視光照情況變幻成種色彩,其美麗難以用文字形容。 還有牠的眼睛,形狀和顏色均與之前大不相同,但同樣有趣可愛至極。 另一方面,對於被小動物深深吸引的我自己,也有一種不可思議的奇妙感,為此而產生一絲不安的情緒。旁觀由伊對待蜥蜴的態度,也有相同的感覺。 這幾天由伊經常把臉貼在水族箱的玻璃上,密切注意這生物的一舉一動。見到魚兒開始發生變化時的膽怯表情早已消失無踪。她的眼光洋溢著這世界上竟有這等可愛生物的喜悅之情。此時此刻,對待這生物,毋寧說她比我更執著(說愛惜或許更妥切)了。這也令我稍感不安。 接下來,進入五月的某一天。 黃昏時刻,從學校回來的我見到由伊又在全神貫注地看著凸出窗台上的水族箱,甚至沒有註意到我已挨近她的身邊。接著,聽到她喃喃地說道:“……好孩子,快快長大吧!” 又過了幾天,水族箱裡的生物發生新的變化。 到這個時候,我對牠的感情似乎開始向負面方向傾斜,內心本來就有的一絲不安,也慢慢地呈速度膨脹。我想做什麼?我應該做什麼?老實說我完全失去了判斷能力。 繭—— 千真萬確,這是繭! 那天早上我去看水族箱,不見了蜥蜴的踪影,代替牠的是被白絲包裹的繭。 用日常的尺度觀之,這是一個“巨”繭,它呈現橢圓形,直徑達二十公分。白絲像蜘蛛網似地佈滿整個水族箱,繭被穩穩噹噹地固定在中央。 “要知道在它裡面……”不知什麼時候依偎在呆若木雞的我的旁邊的由伊,滿目生輝,喜孜孜地說道:“正在發生巨變喔。” 她不說我也知道。 是的,在這個白色巨繭的內部,正在醞釀變化。首先從魚變成蜥蜴,然後這一次? …… 我的視線從水族箱移開,也從旁邊的由伊身上移開,強制性地閉上眼,緩緩地搖頭。但在眼皮底下,似乎看到某物正在悄悄動彈。我拼命吞下從喉嚨深處往上湧的聲音,更大力地緊閉雙眼。 結繭後幾日的一個晚上,我做了一個夢。 用文字來表達很簡短,其實這是一個很長——或許是我迄今為止所做最長的——夢。 ……由伊在此。 場所是里山的一個小池——呼子池的池邊。 她穿著一件寬大的白色連衣裙,坐在池邊。在她附近放著一張折迭椅,我坐在椅上,正準備釣魚。 又發現未帶魚餌。 我為再次犯了無可挽回的錯誤而咳聲嘆氣。由伊邊笑邊看著我。不得已,只好在魚鉤上不放魚餌的狀態下揮動魚竿。 咻地劃過空氣的聲音,突然變成由伊的驚呼聲。 我狼狽萬分。釣鉤好像勾住了她的衣服,放眼一看,她的裙子自下而上地劃破了一個大裂縫,緊接著,全裸的她橫臥在池邊。 由伊持續叫喊著,雙手亂抓漆黑的地面,面向池塘伸開雙腳。 我快步奔到她的身邊看她的臉,卻使我大感愕然。 她一邊高聲驚呼,一邊笑容滿面,兩手益發激烈地抓著地面,身子慢慢地向池塘方向滑動,不久手指觸到水面,淤積的水面沙沙作響。 “要變了。” 突然她出聲了。 “馬上就要變了。” 話音剛落,她的肉體開始變化。 肌膚的光澤慢慢消失,與此同時下腹部鼓脹變圓。接下來,從腹部到胸部、再從胸部到腕部、頭部,全都產生膨脹,最後,她的身體被包在一個巨型的白繭裡面了。 不理驚惶失措的我的大聲呼喊,變化繼續進行。 繭的中央產生龜裂,從裂紋處噴出血一般的液體,暗綠色的池塘一下子被染成紅色,然後—— 從裂開成兩半的繭中爬出一隻滑溜溜的令人厭惡的生物。牠一邊抖落身上的鮮紅液體,一邊徑自向我跑來。 不是魚,也不是蜥蜴。牠有四隻腳、細長的尾巴,身體上沒有鱗,但被短毛所覆蓋。 這是一隻“老鼠”。 夢醒後,在做任何思考之前,我一骨碌從床上爬起。睡在旁邊床上的由伊被我的響動吵醒。 “怎麼啦?” 我沒有回答睡眼惺忪的她的質問,徑自跑出臥室去起居間。 已是黎明時刻,晨光從黑色百葉簾的隙間射入。 我站在凸出窗前,抓開水族箱的蓋子,右手伸入白絲網中,抓住那個巨繭。白絲有很強的粘性,我費了好大的勁才把繭拽出。 繭意外地堅硬,溫乎乎的,有人體肌膚般的觸感。這觸感進一步撩起在我心中膨脹的激情。 我手持著繭,轉向露台。正當我著上拖鞋,準備出去時—— “幹麼啦?” 在她接近我之前,我高舉拿繭的右手在頭上揮舞。 “你!” 我想把繭砸在露台的地面上,然後將它踏爛。我必須這麼做,要不然,就會闖禍了。 正要擲下繭——在這千鈞一發之際,由伊的雙手抱住我的肩膀。 “停手!快停手!” “離開!”我用比妻子更高昂的聲音喊道。 “你明白你在做什麼嗎?” “回去!快回房!” “你知不知道將有新生命破繭而出?” 我當然明白,這巨大的繭內部不久將完成新的“進化”。破繭而出的或許就是方才夢見的渾身披血的老鼠,也可能是其它的哺乳類生物。但這些都是即將出現的最近的變化,最終牠將變成為怎樣的怪物?不能不使我感到擔心和恐懼。 “我不允許你傷害牠!” “回房吧!求求你,快回去!” 由伊突然變得力大無窮,她緊緊抓住我的肩膀,用力地前後搖晃。上舉的手麻木了,握繭的手隨之松下來。 “啊!” 響起驚呼的同時,繭脫離我的手,落到空中。 “啊啊!” 由伊驚叫著像足球守門員般躍身而起,漂亮地接住墜落途中的繭。由於餘勢未盡,由伊跌倒在被朝露潤濕的露台地面,背部正好靠到撐住屋頂的支柱。 “別過來!” 看到要跑過去扶她一把的我,她厲聲喝道。她一邊拼命地搖頭一邊起身,繭緊緊抱在胸前的她,流露出無比憤怒和憎恨的眼光。 “別過來!——求求你,別殺死牠!” “但是由伊……” “討厭!討厭死了!” 她尖聲打斷我的說話,然後用雙手捧起繭,愛惜地貼住臉頰。 “可憐呀!我的孩子。” 啊——顯然她已一早發現我的殺機。 “你忍心殺死自己的孩子嗎?” “我……” 我搖搖晃晃地走到牆邊,背靠牆壁。 “——明白啦。” “你什麼都不明白。” “明白啦。不過……” 此時,坐在地上對我怒目而視的由伊又“啊”地驚呼一聲,說時遲,那時快——那繭突然從由伊手中滑落跌到地面。由伊慌忙地想將繭拾起,可是—— 她伸出的手在觸碰到繭之前驟然停止。即使站我的位置上也可以清楚看到,滾落在茶色磁磚地面上的巨繭,竟憑藉自身的力量滴溜溜地轉動起來。 我全身發冷。莫說講話,甚至連呼吸也感到困難了,只能呆呆地看著這奇異(或許有危險)的動作。由伊也愕然了。 在我們的注視之下,繭轉動得越來越快,不久又突然停止。由伊的嘴唇哆嗦著,她好像想說什麼話,但最終嚥下肚裡去了。 “啊……” 我首先發出驚呼聲。 因為我隱約聽到“咇吱”聲,與此同時,繭的表面慢慢裂開了。 我忍受不住,閉上雙眼,我沒有勇氣目擊從繭中跑出怪物來。我咬緊牙關,把全身力氣傾注在眼瞼上,準備永遠不再張開眼睛…… “餵!” 聽到旁邊的由伊的叫喚聲,猶豫了好一會兒,終於怯生生地張開眼睛。不清楚閉上了眼睛多少時間,但由伊已在這期間立起身,站在我的身邊。 我注視由伊的臉孔,方才的激憤、憎恨表情一掃而空了。 “餵,你看!” 在她的催促下,我俯首看她的手。 “——哦?” “瞧!” “這是……” “從繭裡跑出來的。” 放在她手掌上的不是老鼠一類的厭惡性動物。我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我再度緊閉雙眼,做了一次深呼吸後,又張開眼睛。 展現在眼前的是一隻有著潔白——這世界上再也找不到比它更白——而柔軟的羽毛的可愛生物。 “好漂亮的鳥兒……” 我以溫柔的語調說道。由伊的臉上漾開了幸福的微笑。 “多溫馴喲,很像你呀。” 不一會兒,由伊掌上鳥兒霍地張開翅膀,這純白的翅膀洋溢著充沛的生力。 巨繭中的進化結果竟誕生瞭如此可愛的生物…… 白色的鳥兒開始振翅了。由伊發出歡呼聲,我也深受吸引,在心中大聲喊著為鳥兒鼓勁。 不負我們兩人所望,鳥兒一飛沖天。然後,牠在這五月略帶寒意的晨空中,啪吱啪吱地向著里山呼子池畔的林飛去。 ——呼子池的怪魚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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