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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球特別料理

眼球特別料理

绫辻行人

  • 偵探推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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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970-01-01發表
  • 82756

    完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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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一再生

眼球特別料理 绫辻行人 11245 2018-03-15
在我的眼前,是妻子由伊的身體 她置身於暖爐前的古舊搖椅裡。結婚前我送的白色晚宴服套在她那苗條的身軀上。她端坐著,像人偶一般儀態端莊地併攏雙腿,雙肘支在椅子扶手上。 我最喜歡讓她坐在這間房的這椅子裡,自己躺在前面的地毯上,一邊眺望暖爐裡的火焰,一邊海闊天空地與她漫談。她與我一樣,也很享受這種時刻。 但是,此刻…… 外面下著傾盆大雨,冰冷而激烈,彷彿要這座建造在山中的遠離人煙的別墅與外部世界徹底隔離,把我們兩人封閉在凝固的時間裡。 房間裡,丟著幾支我喝完的威士忌空酒瓶。亞麻色地毯上,到處是灑出的酒漬和香煙灰——一片頹廢景象。 酒醉的我一時忘了此刻的現實情況,捲著不靈活的舌頭與由伊攀談。可是,她沒有響應。實際上,她不應該有響應,也不可能再有頭的表情了。

這是理所當然的。 因為坐在搖椅裡的她已沒有了頭顱。沒有頭,哪能說話?哪能有表情? 請別以為我在開玩笑。由伊脖子以上的部分確實不存在了,是我親手將她的頭砍下來的。 然後,我躺在地毯上等,一心一意地耐心等著。 等待她的身軀上長出新的頭來。
我與由伊相遇是在兩年前的某個秋日——那年我三十八歲,她二十一歲。 那時候,我正被因抑鬱而引起的重度酒精依賴症所困擾,似乎一時間沒有好轉的跡象,我決定去醫院的精神科治療。就在那候診室裡,我發現了她。 正確地來說,是她先目不轉睛地盯著我。她的眼光流露出異樣的熱烈神采,臉部展現某種驚詫之色。 這是一位年輕漂亮的姑娘,似乎以前從未見過她,我有點迷惑了,盡量避免與她的目光正接觸。但她畢竟引起我的注意,我偷偷窺視她的樣子。

棕色的短髮,非常白皙的臉龐,漂亮的雙眼皮眼睛,呈現與頭髮一樣的棕色。真可以說艷光四射,風情萬種,一下子就打動了我的心弦。 她先完成就診,接下來是我。我聽到叫“宇城先生”的名起診察室走去時,與剛從裡面出來的她擦身而過。她那棕色的眼瞳,依然緊盯著我。 責任醫師是我大學時代的朋友,名叫荻尾。經一輪問診檢查,聽到“再加把勁就可以痊癒了”的診斷喜訊後,我悄悄問道:“餵,在我前面就診的那年輕女子,患的什麼病?” 荻尾迷惑地皺起眉頭,但接著輕輕笑起來。 “很可愛的女孩子吧。” 他用開玩笑的說道:“在這種地方也能驚艷嗎?” “不。”我趕忙搖搖頭,說道:“事實上,從候診室開始,她一直盯著我看。當然,我不否認她是一位漂亮的女孩,頗惹我好感,想不到在這種場所邂逅……”

“她可不是危險患者。”荻尾搶先說道:“只不過為頭痛和失眠而煩惱。經過幾次診察和談話,覺得她雖有稍許精神性症狀,但遠比前段時期的你好得多。” “——是嗎?” 出了診察室,跑到藥房門口等配藥期間,我無意識地探尋那女孩子的身影。或許拿了藥已回去了吧——想到這裡,緊張的心情不知不覺鬆懈下來。 可是,不久當電子顯示板上亮出我的號碼時,突然有人戳了我背脊一下。回頭一望,她正站在後面。 “宇城先生?”像小貓似的側著,她笑咪咪地說道:“果真是你喔!我是先生的仰慕者哩。” “仰慕者?” “在基礎部的時候,經常坐在最前排聽你講課。那是'社會學II' 課程,你不記得了嗎?——噢,一定是聽課的學生太多了的緣故。”

“你是我的學生嗎。” 在這樣的場所與學生碰實在是太糟糕了——這樣的想法驀然在我心頭升起。我不希望社會學科的宇城助理教授看精神科醫生的消息馬上在廣大學生中傳開。 但是從另一方面來說,幾乎令我發楞的這個邂逅,令我暗暗竊喜似乎也是事實。需知“仰慕者”這個詞兒有多種意味可以解釋,我的心禁不住噗通地跳起來。 “我的名字叫咲谷由伊。”她做起自我介紹。有幾分孩子氣的臉上,突然展露妖豔的笑容。 “國文系三年級學生。還記得我的樣貌和姓名嗎?”
我們就這樣愛上了。 相遇後不過一個月的時間,她便經常來我獨居的家,並在此留宿。有時她搭我的車,一起去大學。事情發展到這種地步,已突破了一般的師生關係。

我當然注意到雙方之間的十七歲年齡差,但當我提出此,由伊便露出不可思議的神色反問我:“那又怎樣?”三年前我有過一次離婚經歷(當時我的精神處於病態,是導致離婚的主因),她對此也表示“完全不介意”。 第一次抱她的那晚,她在我的臂彎中顯得有些驚慌。由此可見她對異性沒有經驗,但我對她的過去沒有特別興趣。 “好呀,老師,你吃我吧。” 她反复說著此話。 “哈哈!我真的把你的手指頭吃下肚去,你就慘啦。” “沒關係。”她邊撫摸我的頭髮邊說道:“反正馬上就會生出來。” 有點古怪的笑話,我心裡想,禁不住輕聲笑出來。但她一點都不笑,只是伸臂摟緊我的背部,喘著大氣。 看來,我對她還是很不了解。


“結婚”這個詞語最初出自我的口中,是與由伊發生戀愛關係後約莫過去大半年的時期。她已經讀大四了,應該是慢慢具體考慮畢業後去向的時候了。 “我們結婚吧。”我努力以平淡的口氣說出此話。 週末晚上。兩人開車外出吃飯。在回家的路上,我鼓起勇氣提出求婚。 “是真心話嗎?”她側過臉看著抓住駕駛盤的我,接著說:“你對我一無所知喔。” “我怎麼會不知道呢?” 我板起臉孔說道:“K大學文學院專攻國文的女學生。成績好歹還算過得去。今年八月就會迎來二十二歲的生日。半年前勾搭上大她十七歲的戀人,但至今仍以'老師' 稱呼之。常患頭痛和失眠症,吃很多東西但不會肥的體質。是個大美人,可是不善於燒菜。”

接著,我故意用平淡的口氣說道:“你是咲谷家的獨生女兒。在你懂事前母親已去世。父親是外科醫生,自己開設醫院,但在你升上高中後不久也撒手塵寰。此後你就搬到姨母家中居住……” “就知道這麼多嗎?” “難道還需要掌握其它知識嗎?” “譬如……” “譬如什麼?” “譬如以前我交過怎樣的男友?等等。” “對這類問題我沒興趣,我愛的是現在的你,而不是過去的你。” 我說出連自己也感到臉紅的台詞。 “可是——可是,或許我擁有老師想不到的秘密,結婚以後說不定你馬上就會後悔的。” “你不是在嚇我吧?” “……” “你不想結婚麼?或者認為還不到談婚論嫁的時候麼?又或者……”

“錯,錯!不是那麼回事。唉……” 我斜眼窺視說話開始變得吞吞吐吐的由伊的表情。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的緣故,我看到被對頭車的車頭燈照亮的她的臉孔蒙上了一層怯懦的陰影。
“還是不得不說呀。” 由伊說這話,是我提出求婚以後一個禮拜的那個晚上。 那天黃昏時分她來到我家,顯得愁眉苦臉的樣子。我問她怎麼了?她說“頭痛得厲害”,於是又服下常吃的藥。自從我們相識以來,她的失眠症大有好轉,但頭痛的毛病依然,每個月例必去一趟醫院拿頭痛藥。 兩人吃完晚飯後,她的頭痛似乎消失了,她又非常罕見地喝了一點酒。我遵從醫囑,一直堅持唇不沾酒。 然後,也弄不清楚誰引誘誰了,反正兩人步入臥房,上床做愛。由伊的反應一如以往地激烈,緊緊抱住我的身體,反复呻吟著“救救我!”當聲音好像墜落深谷時,兩人同時達到了高潮。

我一邊沉浸在舒暢的滿足感中,一邊親吻大汗淋漓的由伊的額頭。像死了般躺著一動都不動的她突然睜開眼睛。 “老師。” 她的嘴唇微微顫抖,接下來將身體擺脫我的臂彎,轉過身背朝著我。 “還是不得不說呀。”她似乎下定決心地說道:“我不想再隱瞞下去了。” “究竟是怎麼回事呢?” 我改成仰天躺著的姿勢,伸手從床頭櫃上的煙包中抽出一支香煙。 “如果你認為非說不可的話,那就不妨和盤托出好了。” “我……”她把身子裹在毯子裡,細聲地、斷斷續續地說道:“我——我的身體被人下了毒咒。” 乍一聽,我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 她繼續喃語:“下了毒咒!有人對我下了毒咒。” “什麼!下毒咒?——是誰下的?”

“不知道。” “不知道?……” 我語塞了。由伊所說的“下毒咒”,其真正意義是什麼呢?譬如說是某種遺傳問題嗎?或者…… 突然,她轉過身倏地把左手食伸到正沉浸在深思中的我的鼻尖前,說道:“最初,就是這隻手指。” 看到我的迷惑臉色,她繼續說道:“那是我六歲的時候——媽媽已去世,有一名傭人每天來我家,幫忙做家務。我想試做菜,跑到廚房……因為人太矮,踏在椅子上面,然拿起廚刀在砧板上斬切蔬菜之類。正在此時,父親來到廚房,他大聲喝道:你在幹什麼?聲音非常恐怖……我慌亂之下,右手拿著的廚刀竟將左手的食指切下來了。” “切下手指?” 我驚訝地看著伸出在我眼前的她的手指——染著櫻色指甲的細長柔軟的手指。 “嗯!”由伊點著頭說道:“第二關節之前。” “但是……” 手指完整地存在著,沒有任何欠缺之處,而且也看不到接縫的痕跡。 “那個人——我父親,是個狠毒的人。”無視我的疑惑,由伊接著說:“他經常用陰森森的目光看我,流露出對我的嫌惡和憎恨。” “你不是獨生女兒嗎?” “他說你不是我的親女兒,是你媽媽與其它男人鬼混的產物。” “哦?” “是否實情我不知道,但他是那樣說的。他一喝酒就醉,然後搗壞家中對象和凌辱我。” “令尊不是一位醫生嗎?” “算是醫生吧,但風評不好。”由伊把身子縮成一團,接著說:“他看到我切斷手指,破口大罵:孩子怎能隨便玩廚刀!我因疼痛和流血,嚇得大聲哭泣。他不但不予安慰,甚至不給我及時治療。” “後來呢?”我問道:“令尊給你做縫合手術了嗎?” “不。”繼續縮成一團的由伊搖搖頭說道:“只是給我傷口、止血,根本沒有做接縫手術。” “可是,你的手指……” “你覺得不可思議嗎?這手指如今完好如昔。” “……” “那是後來長出來的。”她說道。 從她的語氣,聽不出絲毫說謊或開玩笑的味道。 “過了幾天以後,傷口處的肉向上隆起……新的食指就這樣長出來了,看起來像蜥蜴的尾巴。一個月以後,長得與原先的手指一模一樣,手指甲也恢復原樣。” 我驚呆得說不出話,銜在口中的煙也忘了點火,只是凝視著她的背脊。原本想說“別開玩笑啦!”但話語了喉嚨口,又一咕嚕地吞下肚中。 “老師,你一定不相信吧。但這不是謊言,全部都是事實。” 雪白的背脊微微顫抖著。 “當父親知道我的手指再生時,他用發狂的眼光看著我,嘴中念念有詞地說:看,你就是樣的身體。他仔細觀察新長出來的手指,又反复地撫摸……然後吊起嘴唇陰陰地笑,活像一副魔鬼的樣子。” “……” “再接下來,是我讀小學五年級的時候。秋天去遠足,旅遊車發生嚴重車禍,它與迎頭而來的貨車猛烈相撞,車子翻轉,有多名孩子恐傷…… “我也受了重傷,右臂肘部之前部分被壓爛。送到醫院急救,醫生說沒有辦法挽救了,只有截肢,然後再裝義肢。” 可是由伊的右臂,根本不是義肢,非常完美的手臂好端端地長在她的身上。 我點燃香煙,慢慢地吸起來。 “那麼,這手臂也是新長出來的麼?”我問道。 由伊立即點頭說:“是的。” “餵,你瞧!”說罷她轉過身,把右臂伸過來。 “在肘部周圍有淡淡的痕跡,仔細看一看,會發現色澤有些不一樣。” 我看了一眼她的右臂肘部,雖然不像楚河漢界那樣分明,但確能看到淡淡的痕跡。 “只花了三個月時間,就長得與原先一樣,五隻手指也長齊了。” 由伊收回手臂,又縮進毛毯裡面去了。 “這段時間由於向學校請了假,沒有人知道我長手臂的事。” “那麼醫院裡的醫生呢?若被他們知道,必引起轟動無疑。” 醫院裡的醫生什麼也不知道。父親再三警告我絕不能讓任何人、包括醫院裡的醫生知道。他說我的身體世上罕見,若被外人知道,就會把我抓去當實驗動物處理……“我害怕,整日躲在家中,直到恢復正常為止。” “……” “從那以後,父親看我的眼光漸漸發生變化了。那是令人討厭的、貪婪的眼光。他的酒量越來越大,終日帶著酒氣,然後撫摸我的身體,那噁心的手勢……” 她的父親竟厚顏無恥地說:這個身體是屬於我的。這個骯髒的身體、這個身體、這個身體…… 父親對女兒的身體既憎恨、蔑視,又喜愛、讚美。 不管怎樣切割,都能再生。這手指、這手臂,甚至這腳。哪怕剜去眼珠,也會像蠑螈一般地再生。啊!骯髒的身體,又是優美的身體!由伊呀、由伊…… “又過了幾年,是初中二年級的冬季假期——”由伊繼續說道:“記得那是一個很冷的晚上。我正在廚房裡燒菜,父親突然走進來抱住我亂摸。我奮力反抗,卻打翻了正在炸東西的油鍋,滾燙的熱油淋到我的左腳上。高熱、紅腫——腳部嚴重灼傷。” 由伊燙傷了,那可不得了啦!留下傷疤,有多難看呀。 父親邊說邊將女兒運到醫院手術室,二話不說,便將燙傷部分截肢。當麻醉藥力過了以後,由伊在朦朧中意識到自己的左腳膝部以下的部分沒有了。 “手術後的幾天裡發高燒,生命處於危險狀態。後來燒退了,但我還得躺在床上。不吃止痛藥,傷口痛得受不了……左腳沒有了,連上廁所也困難。 “再生切去的腳,比再生手臂花更長的時間。在那幾個月裡,每天過的是地獄般的日子。” 在這期間,她的獸父幾乎每天晚上都侵犯她。失去了一隻腳,傷口未痊癒,她根本無反抗之力。 “沒有人可以商談,也沒有人可以幫我。” 不知不覺由伊變得聲淚俱下。 “左腳再生後,我就進行反抗,並試圖逃跑。但父親威脅我若有異想,再斬你的身體。所以我……” 世界上竟有侵犯和切割女兒身體的父親! 想像當時的情景,我不寒而栗,但是—— 她方才說的話,到底有多大的真實性?這無法不引起我的困惑。 “後來,令尊是怎樣死的呢?” 聽到我的質問,由伊渾身打顫。 “是我,把他殺死了。” 她再度轉過身,背對著我,用輕得幾乎聽不到的聲音說道:“那是我上高中的時候。他喝醉酒又向我施暴,我把他從樓梯上推下去……說是意外,完全是撒謊,但警察和姨母他們都沒有懷疑。” 像停止呼吸似地把話停下了,接下來是抽鼻涕似的飲泣。 “父親說我的身體被人詛咒,對此我深信不疑。就是說,我不是正常人,而是怪物,身體任何部分被切除,很快就會長出來,就像蜥蜴或蠑螈一樣。我想,即使把我的頭割下來,也會很快再生的。” “……” “老師討厭我說的話嗎?或許完全不相信我說的話吧?” 我不知道怎麼回答才好。 雖然滴酒未沾,但我好像酩酊大醉似地感到頭暈目眩。用舌頭潤濕一下嘴唇,幾次嚥下黏稠的唾液。 由伊怯生生地挨近我的身邊,仰臉望著我。我盯視她那棕色的眼瞳,然後緩緩地點頭。 雖然由伊方才說的一番話太過突兀,也太過脫離現實,但是—— 我信。我願意相信。 這是因為我愛她。她所說的是否是現實中發生過的事根本不成問題,或許,在她心中孕育著某種妄想,從而生出以上的說話。我愛她,我可以容忍她的一切。 “祝福你了。” 我終於開口。 “祝福?” “你具備常人所無的再生能力——這不是詛咒,而是祝福。真正被詛咒的不是你,而是令尊的醜噁心靈呀。” 由伊彷彿見到奇異物體,眨著眼望著我,我自到她的眼瞳閃著淚光。我一邊抱住她的雪白肩膀,一邊再度提出:“結婚吧,由伊。”
這年秋天,未等由伊畢業,我們結婚了。 由於我是再婚,決定不辦第二次結婚喜宴,由伊對此也沒有強烈要求,僅僅辦了入籍手續,然後去位於鄰縣山區的我的別墅裡靜靜度過一周。 這座別墅是已亡故的父親晚年所建。雖然看起來比較古老,卻是一座具有歐洲山中小屋風格的瀟灑建築物。寫論文的時候或希望一人獨處的時候,我都會來到此地,成為我的最佳“隱居地”。已分手的前妻,我就從來沒有帶她去過那兒。 入籍之前,我去到由伊的故鄉,與從高中時代起即成為由伊監護人的由伊姨母會面。 出於意料,她非常爽快地答應我們的婚事,且予以熱烈祝福。當然,她內心裡是怎麼想的,我不得而知。她本人對這位甥女究竟抱持怎樣的感情,我從她當時的態度難以做出判斷,而由伊也從來不提這些。再者,她沒有提起由伊亡父的事,我當然也不會故意涉及這個話題。 就這樣我們平平淡淡地結了婚,但覺得非常幸福。至少在那年——就是去年——沉浸在幸福的愛海之中。
從今年開始,由伊頻繁地訴說頭痛。與此同時,還經常出現耳鳴目眩現象。 我建議她不但藥照吃,還應該去醫院做一次徹底的身體檢查。她支吾以對,不為我說的話所動。我想,或許她害怕做詳細體檢後被醫院方面知她的特殊體質吧。 一月中旬,她還平安無事地提交了畢業論文。但從那時候開始,她的記憶力就急劇衰退了。 起初是不斷遺失東西,往往為遺失錢包和鑰匙之類引起一陣忙亂。接下來,明明剛吃過晚飯不久,她竟問我今天晚飯想吃什麼。 我開始擔憂地想,她的身體狀況一定產生了某種變化。 ——然後,在二月下旬的某一天。 “哎喲!怎麼回事?” 那天早晨——正確來說是星期天的早晨——我被由伊的驚呼聲吵醒。 “誰?” 她用怯生生的眼光注視睡在她旁邊的我的臉孔。 “你是誰呀?” 我一時感到莫名其妙,但弄醒了我的睡眼矇矓。 “怎麼啦?由伊。” “是誰?” 她呼地下床,退到房間的角落裡。 “究竟你是誰?” “由伊?” 我終於明白她的精神狀態失常了。她站在牆角盯視著我,眼光明顯流露驚惶之色。 “是我呀,由伊。你都在說些什麼呀?” “誰?你是誰?” 她頭髮散亂,拼命地搖頭。雙頰蒼白、僵硬。 “怎麼回事。你怎麼會在這兒?” “由伊!” 我起身,大聲說道:“你在說什麼呀?是我啊。你不認識我了嗎?由伊。” “……啊!” 她終於釋放了緊張感,臉上露出放心的表情,眼光向四周逡巡一遍後落到我的身上,說道:“啊,老師。” 說罷又重新看著我的臉孔。婚後,她繼續稱呼我“老師”。 “我……” 她坐到地板上,雙手搓著太陽穴。 “我怎麼啦?” “由伊。” 我走到她的身邊,抱住她瘦削的身子。 “最近,我的身體狀況確實有變化,有時候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由伊在我的胸脯上著額頭。 “就好像腦子中間有一個黑洞,腦汁都被吸進去了……” “不要緊、不要緊,由伊。” 我一邊撫著她的散亂頭髮,一邊像哄小孩子一般地勸慰。
荻尾在電話中商談,他建議馬上去醫院檢查,不可延誤。 忘記東西放在何處,或者多次問同一個問題——像這一煩所謂健忘症的表現,誰都發生過。但是盯著丈夫的臉孔反復問是誰?那就是大問題了。荻尾起初懷疑是否歇斯底里症的一種表現?但由伊又有眩暈和耳鳴症狀,且已持續一段長時間,那就不簡單了。 由伊仍然不想做體檢,但在我的強力說服之下,終於帶她到醫院做了詳細的檢查。 體檢結果表明:由伊罹患克——雅氏(Creutzfeldt Jakob) 症。 乍聽到這個從未聽到過的病名,我不知道如何反應才好。但當我把這個診斷告訴荻尾時,從荻尾的語氣和表情,馬上明白毛病絕對不輕。 “看一看CT照片,即可明白她的病症了。” 荻尾神色嚴峻,沉重地說道:“大腦和小腦部都可見到富有特徵的海綿狀態,這是神經膠質瘤。腦波也出現這種症候。” “是嚴重的疾病嗎?” “一百萬人中才有一個的罕見疾病。一般來說五十歲以上的人才會患這種病。” “五十歲?由伊還只有二十二歲呀?是什麼原因致病的?” “不知道。或許沒有這種先例。” 荻尾無奈地搖搖頭,繼續說:“這種病的成因迄今還沒有搞清楚,比較多人認同的說法是受遲發性病毒(slow virus) 的感染……” “如何對付?” 我不知不覺探出了身子,聲音有些慌張。 “有得醫嗎?是吃藥?還是動手術?或者……” “冷靜點,宇城。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你這樣驚慌失措,於事無補呀。” “唉……” 我對天長嘆。荻尾也愁眉苦臉。 “真可悲,目前沒有根本性的治療法。” 荻尾做了無情的告。 “完全沒有治療的可能嗎?” “是的。而且病情惡化很快,迅速往癡呆化發展,恐怕不出一年……” “死亡?” 荻尾的視線從我的臉部移開,然後慢慢地點頭。 這是今年三月初的事情。
我沒有把診斷出來的病名告訴由伊,只是說她精神太疲累了,需要安靜休息一段時間。本來,經我介紹,從四月份開始由伊將去大學附屬研究所任職文員,現在以身體不適為由,不去上班了。 根據荻尾的提議,繼續對由伊進行對症療法:即處於興奮狀態時給予抑製藥,睡不著的時候給予安眠藥。我當然只能按荻尾所說的去做。 入春了。由伊的病情明顯惡化。 在記憶障礙方面,已發展到不知身在何處和今天是幾號的地步。經常記不起我的名字,甚至不認識我。在這種束手無策的時候,她要嘛急得哭出來,要嘛像戴上假面具似的毫無表情。有時候會突然發怒,但轉頭又莫名其妙地大笑大鬧。 不久,她的腦子由近及遠地完全失去記憶,思考能力和認識能力日趨低下,不能說完整的句子,步行和排泄也發生問題,然後…… 一旦想到未來,我感到不寒而栗。 就好像有一面高度與寬度不可測的巨大黑牆堵在我的眼前,超越辛酸或悲傷的感情,成為對這個世界絕望的象徵。 已戒掉的酗酒惡習不知不覺又恢復了,這是因為在清醒狀態下我無法接受殘酷的現實。我成了軟弱而卑怯的男人。 夏去秋來。 疾病進一步侵蝕由伊的腦子,我則重患二年前的酒精依賴症。大學講課的缺席次數日漸增加,教授會和研究會等場合基本不再出席,多數時間都關在家裡。 荻尾勸我送由伊進醫院,但我堅決不同意。我希望她始終在我身邊,不想別人看到她的慘狀。荻尾批評我太自私,但我一刻也不能離開由伊…… “我想去那座別墅。” 十月下旬的某天,由伊這樣對我說道。 癡呆化繼續發展中。不過有時候她又能取回若干記憶的斷片,回到比較正常的狀態。在這種時候,她那蒼白憔悴的雙頰展現淒美的笑容,凝視著我的臉容說道:“是那山里的屋子……我們去吧,老師。” 於是我們又回到此地——結婚後曾經度過幸福一周的這座山中別墅。 到達別墅的那晚,由伊的樣子與平時有異。 吃完晚飯後,我想在起居室的沙發上坐一會兒。但她突然挨近我,雙眼像山貓似地閃閃發光,向我提出上床的要求。我不知所措,但答應了她。 糾纏中她的激烈和狂暴,簡直像野獸一般。我也渾忘了她身患重病,貪噬著她的雪白肉體。 “幫幫我!啊,幫幫我……” 在快速升騰的高潮之中,她的手指緊緊抓住我的背脊,喘息道:“……切下來。” 從她嘴中吐出出其不意的話:“切下來!咬斷我的手指!” 我驚訝地看著她的臉。她的眉間堆棧深深的皺紋,緊閉著雙眼,露出不知是痛苦抑或快樂的表情。 她繼續說著:“切下我的手,切下我的腳。” “由伊。” “啊,快點動手……爸爸。” “什麼?” 好像一盆冷水澆到頭上,我停止動作。 “方才,你在說什麼?” 我的聲音令由伊微微張開眼睛。 “方才說什麼?由伊。”我重複地詢問。 “……” “為什麼說那種話?” 我的話音剛落,由伊開始咕咕地笑起來。 在呆若木雞的我的前,那異樣的笑聲越來越響,就好像爪子搔玻璃的聲音,令人感到很難受。 狂笑一陣後,她呼哧呼哧地喘著大氣。 “透露一個秘密給你吧。”緊接著她又開腔:“你知不知道那天在醫院裡我為什麼向你打招呼?” 她突然變成一頭邪惡的怪物,唇邊浮起毒笑。我不自覺地從她身邊退開。 “你不明白了吧?”她繼續說道:“我自稱是老師的仰慕者,那是說謊。又說經常坐在課室的第一排聽你講課,那也是打誑語。” 為什麼她要騙我呢? “近距離見到老師,那天是首次。那天在候診室聽到護士叫'宇城先生' 的名,我想到你或許就是社會學系的宇城老師了。宇城是一個罕見的名字,容易讓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她能說出如此有條理的話,恐怕是入夏以來的第一次。 “那麼,是為什麼呢?” 我一邊問,一邊又想起了那天在候診室她盯著我看的情景:那灼熱的眼光、驚奇的表情…… “因為太相似了。” 由伊的臉頰上又展露出惡夢般的笑容。 “老師的樣貌太像我的爸爸了。”
此後發生的事全部是酩酊大醉中的記憶。 我像倒水般地狂飲烈酒。盤據在由伊體內的惡魔已然離去,看來也不會再回來了。但是,她基本上不再開口。她那番討厭的“告白”,是用盡最後的力氣向我吐露心聲。 現在,她完全沒有表情了,動作也比過去更遲鈍了,當然,再也不會像來到此地第一晚那樣向我提出強烈的要求。 我把她安置在臥室裡,自己一人來到起居間,一邊飲酒一邊朓望暖爐中的火焰。我心神恍惚,彷彿看到有無數的小蟲正在噬食我和由伊的身心。
事件發生在來到別墅的第四天深夜。我酩酊大醉,躺在起居間的沙發上睡覺,突然被屋中震破空氣的異聲驚醒。 那時已經出事了。 只見穿著骯髒睡衣的由伊,倒臥在暖爐前面。她呈匍匐狀,頭部伸入已熄火的暖爐中。頭髮燒焦了,發出強烈的臭。紅色的火舌一竄一竄地,眼看就要延燒到睡衣上。 “由伊!” 我從沙發上彈起,奔到她的身邊。 空的威士忌酒瓶跌落在倒臥在地的她的腳邊。會不會這空酒瓶絆腳使她跌入爐中?又或者…… 我把由伊的頭部從暖爐中拽出,又撣去燒焦睡衣上的星火,拎起置於桌上的水瓶撥水到由伊身上。 由伊似乎已失去知覺。 從喉嚨口洩出微弱的呻吟聲,手足輕輕地痙攣著。 我把她的身子翻轉仰天。頭髮完全燒焦了,沾滿灰的臉孔紅黑腫脹,曾經令我醉心的美貌消失無踪了。 “由伊!” 對我的呼喊,沒有反應。 “啊,由伊!” 我已失去救治她的氣力,精神完全崩潰了,一屁股坐到地板上。我握住她的手,一邊哭泣,一邊反复喊她的名字。但無論怎樣呼喊,她毫無反應。 被酒精侵蝕的腦際,突然浮現她說過的話:“即使把我的頭割下來,也會很快再生的。” 這是結婚之前由伊介紹她的身世時親口所說。 哦!即使割下頭也會再生!長出一顆新的頭來…… “火傷得很嚴重!很嚴重!由伊。”我囈語般地說道:“由伊……你的身體沒有被詛咒,而是被祝福。” 為什麼以前沒有想到這點呢?被酒精麻痺了的腦子反而銳利起來了。 對!她的身體可不是普通的身體,那是被祝福過的、具有特異功能的身體。 即使把她的頭割下來,馬上又會長一個新的頭出來。好呀!好呀!一個嶄新的沒有受到燒傷的頭顱又會在她的身驅上出來。 想到這裡,我趕緊抱起由伊,走向浴室。 把她放在脫衣處的地上,我奔向樓梯下的儲物間,找到工具箱匆匆取出鋸子。 在脫衣處脫掉由伊的衣衫,再把全裸的由伊搬到浴室。雪白的美肌與嚴重燒傷的頭部形成強烈的對比,慘不忍睹。我必須加快行動。 此時,其實由伊的心臟還沒有停止跳動,這從鋸子切斷頸動脈時鮮血噴湧而出得到證明。 切下由伊的頭,她的生命活動或許暫時停止了。但不久以後就會從傷口處長出新的頭顱,那是沒患上克——雅氏症的、健康而嶄新的頭腦喔。 我對此深信不疑。 再生的大腦,或許會完全失去過去的記憶。但那也不錯呀!過去不愉快的記憶永遠消失了,我會灌輸給她最新最美好的記憶。 她是誰?我是誰?我們怎樣相遇?我為什麼愛上她?她又為什麼愛上我?我會把這一切告訴她…… 終於,我把由伊的血淋淋的頭顱割下來了。 在浴室裡將她的身軀洗乾淨,再搬到起居間,套上白色的晚裝,讓她端坐在搖椅中。割下的頭怎樣處理?考慮再三,我決定把它埋在庭院裡。 然後,到了現在…… 從那夜開始究竟過去了多少時間?我搞不清楚了,可能數天,也可能數週,甚至數月。 外面下著激烈的冷雨。這雨是幾時下的?下了多少時間?我同樣搞不清楚。 時光的流逝好像凝固了。似乎永遠是冬天,雨點持續敲擊著大地。包圍著我的世界,是那麼寒冷,又是那麼閉塞。 我耐心地等待著,一邊飲酒,一邊與坐在搖椅裡的由伊說話。可是她一直沒有反應。 難道……難道新的頭顱不會生出來嗎? 暖爐的火已經熄滅,添加的劈柴也慢慢用完。 倒轉已空的威士忌酒瓶,把最後一滴酒灌進喉嚨。我丟酒瓶,在地毯上匍匐前行,抱住由伊的腳。 “由伊……” 啊!由伊。你為什麼到現在還沒有恢復原狀?快點甦醒吧!不要把我一個人留在這冰冷的世界…… 我握住由伊的腳踝,用臉頰摩擦。但是,她的腳部肌膚不再像以前那樣的溫暖和富有彈性。 ——突然皮層從肌肉剝落,略帶青色的土色皮膚破裂了,滲出濁汁。 房間中瀰漫著令人中嘔欲吐的惡臭。 這是腐敗的氣味。由伊的身體——肌肉、內臟,全部腐爛了。 我搖搖晃晃地起立,觀察頭顱的切斷面。醜陋的傷口黏著紫黑色血塊——沒有任何變化,也沒有長出新頭顱的徵兆。 “糟了!由伊。”我抱著頭喃語道:“真的糟糕了!由伊。” 被詛咒的身體。被祝福的身體。切下身體任何部位都能再生…… 難道那是謊言嗎?或者,那時她已開始患病,是精神異常的腦子所產生的狂想? 我再次蹲下,挨在她的腳邊,邊哭泣邊哆嗦。就在此時—— “……嗚嗚嗚。” 伴隨著驟雨聲,從室外傳來這樣的聲音。 “嗚嗚嗚嗚嗚嗚……” 我的麻木心靈已沒有能力思考這聲音是怎麼回事,但受這聲音的吸引,我立起身,蹣跚地向玄關走去。 “嗚嗚嗚嗚……” 這聲音來自門外,它好像是嬰兒的哭泣聲,又好像是某類小野獸的呼叫聲,碎裂而高亢。這究竟…… 我戰戰兢兢打開門,然後,見到奇怪的東西—— 這是被酒精浸漬的我的腦袋所見到的幻象嗎?或是現實的存在呢?我無法判斷。 由伊站在門口。 被火燒爛的由伊臉孔。被雨水淋濕、混和著泥土的由伊臉孔。她的嘴像裂縫似的張開,正在發出異樣的聲音。 我終於明白髮生什麼事情了。 即使把頭割下來,也會很快再生的——看來她的說話是正確的。 在被我鋸斷的頭顱傷口處,如今又長出如胎兒般的胴體,在這小小的胴體上長出了幼細的雙手和雙腳。 這就是再生的真相嗎? 她虛茫的眼神終於捕捉到聳然而立的我的身姿,燒爛的嘴唇蠕蠕而動,輕聲叫著:“老師。” 我俯下身,伸出顫抖的手,把她抱起來。 ——再生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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