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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十一章

羊毛戰記 休·豪伊 5209 2018-03-14
快到五十樓的時候,詹絲已經累得有點意識不清,腦海中一片空白。背包裡那張彼得·貝爾寧的同意書彷彿變得有千斤重。馬奈斯跟在她後面幾步,嘴裡不停嘀咕,咒罵白納德,然後努力加快腳步,想跟上詹絲。這時候,詹絲終於明白自己已經陷入困境,無路可退了。她大腿小腿的肌肉早已酸軟無力,而且,更因為她心裡明白這次決定走這一趟,根本就是一個天大的錯誤,甚至是致命的錯誤,所以心理上的絕望導致她更虛弱。那女孩的爸爸已經警告過她,說他的女兒會拒絕接受任命。另外,資訊區的負責人另有他屬意的人選,這也對她造成壓力。現在,每往下多走一步,她內心的恐懼就會更加深。不過,儘管籠罩在恐懼的陰霾中,她內心卻越來越篤定,深信茱麗葉就是他們需要的人。他們一定要想辦法說服這女孩子,叫她離開機電區,接受任命。這樣做,至少可以給白納德一點顏色看,或者,至少不至於讓這次艱鉅的任務完全白費。

詹絲已經當了很久的首長,甚至,她都已經這麼老了,大家還是選她當首長,究竟為什麼?一方面是因為她很有效率,把地堡管理得很好,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她能夠預防災難發生。不過,最主要的原因是,她很少引發紛爭。然而,她忽然覺得現在時候到了,她不得不和別人正面對決。現在,她已經夠老了,已經沒什麼顧慮。她轉頭看看馬奈斯,心裡明白他的情況也跟她一樣。他們的日子不多了,而現在,如果說他們還能夠為地堡做出一個重大的決定,作出最大的貢獻,那麼,那就是讓他們辛辛苦苦創造的成果能夠延續下去。預防暴動發生,防止濫權。這就是為什麼後來的幾次大選,她都能夠以壓倒性的票數當選。可是現在,她感覺到她的時代已經到了盡頭,年輕的一代已經準備要取代她了。她任命了那麼多審判官,有多少個是白納德推薦的?現在,他還想操縱保安官的人選?白納德大概用不了多久就會當上首長吧?或者更可怕的,他會躲在幕後操縱他手下的傀儡,控制整個地堡。

“冷靜一點好不好?”馬奈斯有點不高興。 詹絲這才意識到她走太快了,於是立刻放慢腳步。 “你是不是被那個王八蛋氣昏頭了,情緒太激動?”他說。 “我看你也差不多。”她立刻反唇相譏。 “你快要走過頭了。水耕區快到了。” 詹絲轉頭看看平台上的數字,發現他說得沒錯。她怎麼會沒注意到那股香味?這時候,底下平台那扇門忽然打開,有個運送員走出來,兩肩扛著好幾袋水果,一股甜美多汁的果菜香立刻撲鼻而來。 已經過了晚餐時間,那股香味實在太誘人了。那個運送員好像扛得太重了,但儘管如此,當他注意到他們準備要進門,立刻就伸出一條腿頂住門,兩手還是扶著肩上沉重的貨袋。 “首長,你好。”他打了聲招呼,彎腰點點頭,接著也朝馬奈斯點點頭。

詹絲向他道謝。絕大多數的運送員,她都認得出來,因為他們跑遍整座地堡,常常會跟她碰面。不過,他們一向都來了就走,所以她總是來不及問他們叫什麼名字,記在心裡。通常,只要見過一次面,她就有辦法記住那個人的名字。這是她的專長。接著,她和馬奈斯走進水耕區,這時候,她忽然有點好奇,這些運送員是不是每天晚上都有辦法回到家,陪伴自己的家人?或者,他們到底有沒有家人?他們會不會都像神父一樣單身?她已經老到一個年紀,對年輕的生命變得非常好奇,所以她很渴望能夠多了解他們。也許,她應該在樓梯井的平台站個一整天,欣賞他們搬東西的模樣,仔細觀察他們。在她心目中,這些運送員就像她呼吸的空氣一樣,無所不在,永遠在供應她需要的東西,如此不可或缺,然而,也正因為他們總是無所不在,反而會令人覺得理所當然。而現在,一路走下樓梯,她終於體會到什麼叫作筋疲力盡,也終於真正體會到他們是多麼了不起。那種感覺,就彷佛突然吸了一口純氧,才終於體會到空氣的美好。

“你看那些橘子,聞到香味了嗎?”馬奈斯的聲音驚醒了她,詹絲這才回過神來。果園外面那道低矮的圍欄上有一道門,他們進門的時候,他抬起鼻頭在半空中猛嗅。他們看到一個穿著綠色連身工作服的水耕區員工。他朝他們揮揮手,叫他們進來。 “首長,背包可以放在這裡。”他指向一面牆。那整面牆是由無數方格組成的,零零落落塞著背包或是捆包。 詹絲遵照他的指示,把背包塞進一個方格里。馬奈斯把她的背包推到最裡面,然後把自己的背包塞進同一格里。這是為了節省空間呢,還是他無意間顯露出來的保護她的本能?詹絲無法確定,不過,那種感覺就像果園裡的氣味一樣甜美。 “我們有預約,今天晚上要在這裡過夜。”詹絲對那個員工說。 他點點頭:“房間在下一樓。我相信他們應該還在幫你們準備房間。你們只是要住宿嗎?還是也要吃點東西?”

“都要。” 那年輕人對她笑了一下。 “嗯,那你們就先吃吧,等你們吃飽了,你們的兩間房應該也準備好了。” 兩個房間。詹絲暗暗感謝那個年輕人,然後跟著馬奈斯走進錯綜複雜的果園。 “你已經多久沒來過這裡了?”她問馬奈斯。 “哇,好久了。大概有四年了吧。” “沒錯。”詹絲笑起來,“我這輩子永遠忘不了那件事。本世紀最大的竊案。” “你以為那很好玩嗎?”馬奈斯說。 他們走到大廳最裡面,到這裡,如蜘蛛網般錯綜複雜的水耕區開始分成兩邊,中央的通道蜿蜒曲折,一路通往下一層樓。走在這條通道上,有點像走在迷宮裡,一步步走向遠處的水泥牆。上面的水管不停地灑水,水花噴灑的聲音在低矮的天花板下迴盪著,聽起來有一種莫名的安慰。中央通道兩邊是一望無際的果園菜園,茂盛的枝葉綠意盎然,白色的塑膠管構成無數的格架,遍布著一叢叢蔬菜,一株株小樹,格架上還串連著密密麻麻的細繩,交纏著無數的枝葉和藤蔓。裡面有一些工作人員正忙著照料那些果菜,他們都穿著綠色的連身工作服,脖子上掛著一個袋子,裡面裝滿了採收的作物。他們手上拿著大剪刀,乍看之下彷彿他們身上長著巨大的爪子。他們剪下果菜的動作如此熟練,彷彿毫不費力,令人神迷。這種功夫,只有靠長年累月不斷的操作才有可能訓練得出來。

“當年,有一個人最先認定那些東西是水耕區裡的人偷的。那個人不就是你嗎?”詹絲還在自顧自笑著。一路上他們看到好幾個標誌指示大餐廳的方向,於是就跟著標誌一直走。 “你一定要扯這件事嗎?” “這有什麼好難為情的?你不覺得很好笑嗎?” “再過幾年,也許吧。”他忽然停下腳步,隔著一面繩子編成的網牆,看著一棵番茄樹。那熟透的番茄香氣四溢,詹絲的胃不由得咕嚕作響。 “當年,我們真的太激動了,搞得天翻地覆。”馬奈斯口氣很平靜,“為了辦這個案子,霍斯頓簡直像瘋了一樣。他每天晚上都會發郵件給我,要我跟他報告進展。這輩子我從來沒有看過他那樣,不顧一切拼命想抓到一個人。你知道嗎,那種感覺,就好像他真的迫切需要。”說到這裡,他伸出手,手指扣住一面護欄,眼睛看著滿地蔬菜後面那不知名的遠方,彷彿看得到從前的那一幕。 “回想起來,感覺上很像他已經發現艾莉森怪怪的,好像他已經感覺得到她快要發瘋了。”馬奈斯轉過來看著詹絲,“她被送出去清洗鏡頭之前,地堡裡的狀況,你還記不記得?已經持續了好久,所有的人都已經快要情緒失控了。”

詹絲已經好一會兒沒笑了。她站在馬奈斯旁邊。馬奈斯轉身回來看著那棵番茄樹,看著工人剪下一顆紅透的番茄,放進籃子裡。 “你知道嗎,我覺得霍斯頓是拼命想緩解地堡裡的壓力。我認為,當時他很想親自下來抓那個偷東西的人。他每天發郵件給我,要我報告進展,那種感覺就好像他要靠我的報告才活得下去。” “對不起,我實在不應該扯這件事。”詹絲伸手搭在他肩上。 馬奈斯忽然轉頭看著她的手背。在濃密的鬍鬚下,依稀看得到他的下唇似乎動了一下。詹絲感覺他那種動作很像是在親吻她的手,趕緊把手縮回來。 “沒關係。”他說,“可惜那個時候大家心理壓力太大,要不然,想想確實是很好笑。”說完他轉身繼續沿著通道往前走。

“後來他們到底有沒有查出來,它是怎麼有辦法跑進水耕區?” “應該是從樓梯井上來的吧。”馬奈斯說,“一定是。不過,我倒是聽到有人推測,很可能是有個小孩偷了一隻,想養來當寵物,可是後來卻把它放到水耕區裡。” 詹絲大笑起來。她實在忍不住。 “一隻兔子。”她說,“水耕區的作物不見了,大家要抓賊,搞了半天卻是一隻兔子。當代最偉大的執法人員竟然被一隻兔子搞得人仰馬翻。被牠吃掉的蔬菜水果,差不多值他一年的薪水點數。” 馬奈斯搖搖頭,苦笑了一下。 “我不是最偉大的。”他說,“從來就不是我。”他愣愣看著通道的盡頭,清清喉嚨。詹絲很清楚他心裡想到的人是誰。
他們吃了一頓很豐盛的晚餐,然後心滿意足地走到樓下的客房。詹絲有點懷疑,為了騰出房間讓他們住,很可能有人必須忍受很多不便。所有的房間都客滿了,其中不少房間都已經有人排隊預約,要等到隔天甚至後天才能住進來。由於先前清洗鏡頭任務的時間確定之後,很多人都已經排好時間要上去看風景,早就預約了房間,而他們卻是臨時決定要下來面試,所以,她不難猜到,為了把房間讓給她,有人的預約勢必要被擠掉。另外,他們兩個人就要佔掉兩間房,而且首長住的那間必須有兩張床,這樣一來,情況就更糟糕了。更何況,倒不光是浪費空間而已,而是那種安排本身就有問題。詹絲本來希望自己……不要受到這種特殊接待。

馬奈斯顯然也有同樣的感覺。既然現在還不到睡覺時間,而且因為剛剛吃過大餐,多喝了兩杯葡萄酒,兩個人精神還很好,所以,他邀她到他的小房間坐一下,多聊一會兒。反正現在水耕區裡鬧哄哄的,等安靜下來了再睡還不遲。 他的房間很舒服,雖然只有一張小小的雙人床,但整理得又乾淨又整齊。地堡里大約有十幾種私人經營的產業,樓上的水耕區就是其中之一。這次他們住宿飲食所需的費用,將會用她辦公室的旅行預算來支付,而那筆錢,還有那些上頂樓看風景的人的花費,都有助於水耕區建構更好的設施,比如更高級的床單,或是更堅固的彈簧床墊。 詹絲坐在床尾。馬奈斯把身上的槍套解下來,放在矮櫃上,然後走到距離一米外的牆邊,把固定在牆上的活動長凳拉下來,坐到上面。她脫掉長靴,揉揉酸痛的腳,而他則開始滔滔不絕,說今天吃得有多過癮,還有兩個房間實在很浪費,邊說邊搓著鬍子。

詹絲用兩隻拇指搓揉酸痛的腳跟。 “我想,等我們到了底下之後,我恐怕需要在那裡休息一個禮拜,才有力氣往上爬。”她說。 “其實沒你想的那麼可怕。”馬奈斯對她說,“你明天早上起床的時候,也許會渾身酸痛,不過,一旦你開始下樓梯,你就會發覺自己體力越來越好,絕對不會像今天這樣。然後,等我們回程要上樓的時候,也是一樣。你就一步一步慢慢往上踩,然後,不知不覺就到家了。” “但願如此。” “更何況,回去的時候,我們不再用兩天走完全程。我們分成四天。就像去旅遊探險一樣。” “告訴你。”詹絲說,“其實我現在就已經在探險了。” 接下來,兩人忽然陷入一陣沉默。詹絲往後一仰靠在枕頭上,馬奈斯愣愣地望著外面的水耕區出神。此刻,孤男寡女在同一個房間裡,那感覺卻是如此平靜,如此自在,令詹絲感到有點意外。而且,兩人甚至還不需要刻意找話講。他們可以就這樣在一起。沒有警徽,沒有首長的頭銜,就只是兩個平平凡凡的人。 “你一定從來沒有去找過神父,對吧?”馬奈斯終於開口了。 “沒有。”她搖搖頭,“你呢?” “我也沒有,不過,現在我開始有這種念頭了。” “因為霍斯頓的緣故?” “這是其中一個原因。”說著他忽然彎腰往前傾,兩手在大腿上搓來搓去,彷彿這樣搓兩條腿就不會酸。 “他死了以後,靈魂到什麼地方去了?我很想听聽神父的說法。” “他的靈魂永遠與我們同在。”詹絲說,“他們說來說去都是這一套。” “那你的信仰是什麼?” “我?”她翻身抬起上身,手肘撐著床墊,凝視著他的眼睛,而他也凝視著她。 “老實說,我不知道該相信什麼。我太忙了,根本沒時間想這個。” “你會不會覺得唐納的靈魂現在就在這裡,就在我們旁邊?” 詹絲忽然打了個寒戰。已經很久沒有人當她的面提到她丈夫的名字了。 “他已經走了很久,已經不知道多少年了,說不定已經比他陪在我身邊的時間還長了。”她說,“感覺上,我嫁的好像不是他的人,而是他的靈魂。” “這樣說好像有點那個。” 詹絲低頭看看床鋪,感覺周遭世界忽然變得有點虛無縹緲。 “我不覺得他會在意我怎麼說。還有,沒錯,我感覺他的靈魂還在我身邊,隨時都在督促我要當一個好人。我覺得他好像隨時都在看著我。” “我也是同樣的感覺。”馬奈斯說。 詹絲抬頭看看他,發現他也正凝視著她。 “你覺得他會不會希望我們兩個過得幸福快樂?呃,我的意思是,有一個美滿的人生,事事順心。”說到這裡,他的手已經停止搓揉大腿,而是撐在膝蓋上。過了一會兒,他撇開視線,不敢再看她的眼睛。 “你是他最要好的朋友。”詹絲說,“他當然希望你過得幸福快樂。” 他抬起手搓搓臉。這時候,有個孩子在走廊上大吼大叫,他立刻轉頭去看看那扇關著的門。 “我想,他這輩子唯一的願望,就是看到你過得幸福快樂。這也就是為什麼,他會成為你生命中的男人。” 詹絲趁他沒注意的時候抬起手揉揉眼睛,然後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指。不知道為什麼,手指頭濕濕的。 “時間不早了。”說著她坐到床邊,彎腰去拿鞋子。她的背包和拐杖擺在門邊,“還有,我認為你說得沒錯,明天早上我可能會覺得全身有點酸痛,不過,用不了多久,我一定會覺得自己又充滿了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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