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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十二章

羊毛戰記 休·豪伊 9201 2018-03-14
下樓已經第二天了,但今天他們就會走到最底層,所以,今天也是最後一天。今天,他們已經習慣了爬樓梯的動作。他們的腳步聲變得很有規律,迴盪在又深又長的樓梯井中。一路上,詹絲已經能夠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完全感覺不到自己在下樓梯。她偶爾會抬頭看看樓層平台上的數字:七十二樓、八十四樓。奇怪,怎麼一下子就走了十幾層樓?她的左膝蓋本來有點痛,可是,走著走著,不知怎麼慢慢就不痛了。是因為太累了,根本就麻木了,還是她真的又恢復了青春活力?她無法確定。而且,她開始盡量不用拐杖,因為她發現每當自己踏出一步,拐杖常常會卡到梯板,反而礙手礙腳。她把拐杖夾在腋下,走著走著,漸漸發覺拐杖擺在這邊反而比較有用,因為那會令她感覺自己彷彿多了一根骨頭,可以撐得更久。

來到九十樓,她聞到一股肥料味,還有豬騷味和其他禽畜動物的臭味。肥料就是這些動物創造出來的。詹絲原本打算到裡面去看看,順便吃午餐,但此刻,她打消了原定計劃,決定繼續往下走。不過,她還是忍不住會想到那隻兔子。當年,那隻兔子從另一個畜牧區逃出來,沿著樓梯井爬了二十層樓,一路上都沒有被人抓住,然後溜進了五十樓的土耕區,大吃特吃,整整三個禮拜,這件事把半座地堡搞得天翻地覆。它到底是怎麼辦到的? 又過了一會兒,他們來到九十七樓。九十七樓以下,佔全地堡的三分之一,從數字上來看,他們已經來到底段樓層。整個地堡分為三段樓層,每一段四十八樓,不過,她的算法不是這樣。在她感覺上,一百樓才是合理的分界線。因為那就像一座里程碑。一路上,她不斷計算自己走了幾樓,後來,當他們來到第一個三位數樓層的時候,她才覺得可以停下休息一下了。

她注意到馬奈斯已經氣喘如牛,不過,她自己倒是覺得通體舒暢,彷彿恢復了青春活力。當初她決定下樓梯,就是抱著這種希望,沒想到她的願望真的實現了。前一天,她還感覺自己是白費功夫,感到恐懼,感到精疲力竭,而此刻,那些感覺都已經一掃而空。此刻,殘留在她腦海中的,只剩一種恐懼:她很怕先前那種恐懼疲憊的感覺又會再度出現,很怕此刻這種生命活力洋溢的感覺只是暫時的。她不敢停下腳步,不敢去想自己會不會累,因為她擔心,一旦她停下腳步,一旦她想太多,那種活力充沛的感覺就會瞬間消失無踪,而她會再度陷入恐懼疲憊的陰霾中。 樓層平台是一大片網格鐵板,他們坐在平台邊緣,手肘靠在欄杆上,兩腳懸空,兩個人分吃一小條麵包,那模樣彷彿兩個翹課的小孩。一百樓,人來人往川流不息,整個樓層就是一個巨大的集市,大家在這裡交換商品。每個人在工作上獲得的點數,都可以拿來這裡換到生活所需的東西,或者換到任何你渴望擁有的東西。你看得到在各區工作的人在這裡進進出出,背後都跟著一個學徒,看得到有人攜家帶眷來購物,可是卻在人群中走散了,大聲叫喚家人。看得到商販高聲吆喝叫賣,自吹自擂。大門完全敞開,以便吸納更多人潮,所以,嘈雜的人聲和五花八門的氣味也就從門口飄散到外面的平台上。這座平台的寬度是其他樓層的兩倍,網格狀的鐵板不斷顫動,彷彿也感染到那種興奮的氣息。

看著那來來往往的人群,看著那一張張陌生的臉,詹絲不由得悠然神往。她咬著今天早上剛出爐的那半條麵包,享受著那新鮮的酵母香,忽然感覺自己彷彿又回到青春年少的歲月。馬奈斯切了一小片乳酪和一小片蘋果夾在一起,然後遞給她,那一剎那,他的手無意間碰到她的手。此時此刻,無限美好,就連他鬍子上的麵包屑,也是那麼美好。 “我們進度已經超前了。”話才剛說完,馬奈斯立刻咬了一大口水果。以他們的年紀來說,這是很令人振奮的成果,也很令人欣慰。 “我跟你打賭,今天晚上,我們一定來得及到一百四十樓吃晚飯。” “現在,我已經完全不怕上樓了。”詹絲說。她已經把乳酪蘋果塞進嘴裡,心滿意足地嚼著。她心裡想,等上樓的時候,東西吃起來一定更美味。不過,美不美味,或許也要看跟誰一起吃。此刻,有個乞丐正彈著四弦琴,那旋律混雜著集市裡的喧鬧聲,聽起來如此悅耳。或許,就是因為在這樣的氣氛中,再平凡的東西吃起來也猶如山珍海味。

“也許我們應該常常到下面來,你覺得呢?”她問。 “走一百多層樓?算了吧。想想看,我們上面風景漂亮,又有大廳,還有酒吧,那麼,底下的人為什麼好幾年才會上去一次?” 詹絲一邊嚼著麵包,一邊想。 “我們不會去離家太遠的地方,你覺得這樣正常嗎?” “我不太懂你的意思。”馬奈斯邊嚼著麵包邊說。 “你這個副保安官不是很擅長推論假設嗎?那麼,我們就來假設一下。就拿沙丘後面那些古時候的大樓來說,假設那是地堡,他們應該常常會跑到地堡外面,你不覺得嗎?他們會整天待在同一座地堡裡面嗎?如果說他們一輩子都沒到過我們這裡,也從來不爬樓梯上上下下,你認為有可能嗎?” “我從來不去想這種問題。”馬奈斯說。詹絲聽得出來,他是在暗示她也不應該去想這種問題。有時候,你根本無法確定,外面世界的事,什麼能談,什麼不能談。這些問題,通常只有夫妻之間才會偷偷討論,那麼,會不會是因為這兩天,他們朝夕相處,一起下樓梯,令她感覺兩人之間的關係已經有點不一樣了?不過,也可能只是因為她跟別人一樣,很容易感染到鏡頭清洗之後那種亢奮的情緒,忽然覺得某些規定可以不用那麼嚴格遵守,感覺一切都充滿了誘惑。現在,地堡裡那種緊繃的情緒解除了,接下來的一整個月,大家一定會藉機發洩,狂歡慶祝。

馬奈斯已經吃完他的麵包,這時候,詹絲開口問他:“我們該起程了嗎?” 他點點頭,於是他們站起來,把東西收拾乾淨。這時候,有個媽媽從他們前面經過,轉頭一直盯著他們。看她的表情,顯然已經認出他們是誰,但她還是匆匆走了,去追她的孩子。 詹絲心裡想,這地堡最深的樓層,簡直就像另一個世界。她真的已經太久沒到底下來看看了。只是,儘管她已經對自己許下承諾,以後一定要常常來,但內心深處,她明白自己就像一具銹痕累累的老舊機器,感受得到歲月的無情。她明白,這次下來,恐怕是她有生之年最後一次了。
每經過一個樓層,就會看到新的景象,但很快又會消逝在身後。到了一百三十多層樓,他們經過底層的土耕區,經過一個規模更大的畜牧區,而畜牧區樓下就是水處理區,飄散著一股刺鼻的異味。當詹絲走到一百四十樓大門口的時候,她的思緒還沉湎在昨夜。她在回想昨夜和馬奈斯說的一些話。唐納彷彿還活著,但只是活在她記憶中,而不是活生生地陪在她身邊。

她深陷在思緒中,甚至沒有註意到這裡來來往往的人已經不太一樣了。在這裡,絕大多數人都穿著藍色連身工作服,而運送員身上扛的,多半是一袋袋工具和零件,不再是食物衣服或私人物品。不過,當她看到門口擁擠的人群,她終於意識到自己已經來到機電區的第一個樓層。門口那些工人,身上都穿著寬鬆的藍色連身工作服,上面滿是陳年污垢。光看他們身上的工具,詹絲就能夠斷定那個人是做哪一種工作。已經是傍晚了,她心裡暗忖,這些人應該是從全地堡各地趕回來的。他們已經修好東西,要回家了。然後她又想到,白天,他們爬了很久的樓梯之後,立刻又要工作,光想都覺得害怕。接著,她忽然想到自己馬上就要面臨這種狀況了。 她是首長,而馬奈斯是副保安官,大可不用排隊,但他們還是決定不要濫用權力。工人在門口排成一長排,輪流走進門登記。她和馬奈斯排在隊伍後面。那些工人有男有女,他們逐一簽到,交出工作記錄,裡面載明了路程和工時。看到這一幕,詹絲忽然發覺自己真的很浪費時間。兩天的漫長路程,她一直在回想自己的一生,而她本來應該利用這段時間好好琢磨,要怎麼說服這個茱麗葉接受任命。接著,前面排隊的人越來越少了,她忽然感到一陣恐慌。沒多久,他們前面只剩一個人了。那個人掏出識別證,一張藍色的機電區卡片,然後在一塊石板上寫下姓名。接下來輪到他們了。他們推開大門,拿出金色的識別證。警衛露出驚訝的表情,但很快就認出她是誰了。

“首長好。”他畢恭畢敬地稱呼她,而詹絲並沒有糾正他的稱呼。 “沒想到您這麼快就到了。”他比了個手勢請他們把識別證收回去,到後拿起一根粉筆。 “我來幫你們寫。” 詹絲看著他把那塊石板倒轉一百八十度,然後在上面工工整整寫下他們的名字,手掌邊緣沾到很多粉筆灰。接著,他在馬奈斯的名字底下寫了一個頭銜,“保安官”,而她還是沒有糾正他。 “我知道現在還不到預定的時間。”詹絲說,“不過,我希望現在就和茱麗葉·尼克斯見面談一談,有辦法嗎?” 警衛轉頭看看後面的電子鐘。 “她現在還在發電機那邊值班,再過一個鐘頭才會下班。不過,以她那種個性,說不定還要兩個鐘頭她才肯走。你們可以先到大餐廳那邊去等她。”

詹絲看看馬奈斯,他聳聳肩:“我還不餓。” “我們可以去她工作的地方找她嗎?我很想看看她工作是什麼樣子。我們會盡量不打擾到她工作。” 警衛聳聳肩:“首長的指示,我們當然要遵辦。”他舉起手上的粉筆指向大廳,門口排隊的人起了一陣小騷動,等得有點不耐煩。 “去找諾克斯。他會找人帶你們去。” 諾克斯是機電區的負責人,身材之巨大,令人很難不注意到他。他身上那件連身工作服,尺碼之大,是詹絲生平沒見過的,而他穿起來竟然還太緊。詹絲不禁有點好奇,做那件工作服所需耗費的牛仔布料,是不是要花掉他更多薪水點數?還有,一個人的肚子怎麼有辦法大到那種程度。另外,除了巨大得像座山的身材,他那滿臉大鬍子也同樣引人注目。他們朝他走過去的時候,根本無法判斷他臉上是什麼表情。他是在笑呢,還是皺著眉頭?他整個人就像水泥牆一樣,一動也不動。

詹絲開口說明來意,接著馬奈斯也跟他打了聲招呼,這時詹絲才想到,上次他到下面來辦案的時候,已經和這個諾克斯碰過面了。諾克斯聽她說完,點點頭,然後大吼了一句。那低沉嘶啞的咆哮猶如雷鳴般驚天動地,而且那句話裡的每個字都糾結在一起,根本聽不懂他說了什麼。不過,顯然有人聽得懂,因為很快就有個男孩從他身後冒出來。那男孩瘦瘦小小,有一頭罕見的橘色頭髮。 “快點滾開!”諾克斯又咆哮了一句。每個字都黏在一起,中間幾乎沒有空隙,就彷佛他嘴邊的鬍子一樣,整個糾纏在一起,根本看不見他的嘴。 那男孩年紀還很小,感覺上好像還不能當學徒。他朝他們揮揮手,然後就快步往前走。馬奈斯跟諾克斯說了聲謝謝,而諾克斯卻毫無反應,還是不動如山。接著,他們趕緊跟在那小男孩後面走過去。

詹絲注意到,跟地堡其他地方比起來,機電部的走廊顯得特別狹窄。早班下班後,走廊上人潮洶湧,他們只好在人群中穿梭,一路擠過去。兩邊的牆面是光禿禿的水泥面,沒上油漆,摸起來很粗糙。一路上,她的肩膀一直在牆面上摩擦。頭頂上,天花板底下沒有遮板,露出並排的水管和電線導管,蜿蜒貫穿了整條走廊。雖然那些管線距離頭頂還有十五厘米左右,但詹絲還是有一種壓迫感,本能地想低頭。她注意到有些高大的工人都是彎腰在走。天花板上的燈光很暗,而且每盞燈距離很遠,感覺整條走廊深不見底,深入那無窮盡的地底。 那個橘色頭髮的小學徒帶著他們拐了好幾個彎,彷彿對整個路線了然於胸,熟悉得近乎本能。後來,他們走到一座樓梯前面。那座樓梯是方形的右轉迴旋梯,他們要往下走兩層樓。走著走著,詹絲開始聽到低沉的“隆隆”聲,越往下走,聲音越大。接著,他們走出樓梯井,來到一百四十二樓。一走出樓梯井,穿過門廳,來到了一間巨大廠房,他們看到旁邊有一個奇怪的機器。機器上有一條長長的臂桿,足足有好幾個人的身高加起來那麼長。水泥地面上有一個洞,洞口有一個類似活塞的東西連接在臂桿尾端,當臂桿上下擺動,活塞就被推進拉出,不斷循環。詹絲放慢腳步,睜大眼睛看著那機器充滿韻律的循環動作。空氣中飄散著一股氣味,聞起來很像某種化學藥劑,一種腐臭味。她猜不出那是什麼東西。 “這就是發電機嗎?” 馬奈斯大笑起來,那模樣帶著一點男人特有的得意姿態。 “這是抽油機。”他說,“這裡是油井。你晚上看書的時候點的燈,全靠這玩意兒。” 說著他在她肩上揉了一下,然後從她旁邊走到前面去。詹絲本來有點氣他竟然這樣嘲笑她,但肩上被他揉了一下,氣立刻就消了。她趕緊快步跟上他和諾克斯的小學徒。 “你聽到的那個隆隆聲,才是發電機。”馬奈斯說,“抽油機把石油抽出來,送到最底層樓下的煉油廠,處理過之後就變成燃料了。” 大概是因為委員會開會的時候提到過這件事,所以詹絲模模糊糊,有點概念。此刻,她又一次對自己感到詫異。照理說,她是負責管理地堡的人(至少在名義上),而地堡裡竟然有這麼多事物令她感到陌生。 牆裡持續不斷地傳出“隆隆”聲,而且,當他們逐漸走近廠房的另一頭,那聲音就越來越大。那個橘色頭髮的小男孩拉開一道雙扇門,那一剎那,那驚天動地的“隆隆”聲立刻迎面而來,震耳欲聾。詹絲忽然畏縮起來,不敢再往前走,甚至連馬奈斯也被嚇住了。那孩子拼命揮手叫他們往前走,詹絲只好鼓起勇氣往前跨出去,迎向那巨大的“隆隆”聲。此刻,她忽然有種怪異的感覺,彷彿他們正要被人帶“出去”。這是很荒唐的念頭,源自一種根深蒂固的最駭人的想像——外面的世界就是這麼可怕。 她慢慢走進門,畏畏縮縮地跟在馬奈斯後面。那男孩放開門板,門立刻“砰”的一聲自動關上,那一剎那,他們忽然感覺自己彷彿被關在裡面任人宰割。接著,那男孩從牆上的架子拿出幾個耳機,不過,耳機上沒有電線。詹絲學那男孩的動作,把耳機戴到頭上,然後那可怕的隆隆聲立刻就消失了,只剩胸口和身體表面感覺得到輕微的震動。她覺得很奇怪,幹嗎把耳機架放在裡面,而不是放在外面? 接著,那男孩又揮揮手,跟他們說了幾句話,只不過,他們什麼都聽不到,只看得到他嘴唇在動。他們跟在他後面,走過一條窄窄的通道,腳底下是網格鐵板,很像外面樓層平台的地面。地堡樓梯井每一層樓的平台,都是那種網格鐵板。接下來,他們轉了個彎,發現有一面牆不見了,變成一道三條橫桿的欄杆,欄杆外面赫然出現一台巨大得嚇人的機器。那機器的體積,差不多跟她的住宅和辦公室加起來一樣大。她的胸口和全身皮膚都感覺得到一股震動,然而一開始,她看不到機器有什麼地方在動,搞不懂那震動是哪來的。後來,當他們慢慢繞到機器的另一頭,她才發現機器後面伸出一根鐵桿。鐵桿高速轉動,連接到另外一部巨大的機器,而那機器上有很多巨大的電線連接在天花板上,每一條電線都有男人腰圍那麼粗。 這個廠房裡,可以感覺到電力的能量無所不在。他們慢慢走到第二台機器尾端的時候,詹絲終於看到一個嬌小的人影正在機器旁邊忙著。那女人看起來很年輕,穿著連身工作服,戴著一頂安全帽,帽子後面露出一條金黃色的辮子。她緊緊抓著一根扳手,而那根扳手差不多和她的身高一樣長。她站在機器旁邊,相形之下機器更顯得巨大駭人,但她似乎一點也不怕。她整個人趴在扳手上,幾乎快要貼到那轟隆隆的機器上,看了令人替她捏把冷汗。看到這一幕,詹絲忽然想起一則古老的童話。傳說中有一種龐然大物叫作大象,而有一隻小老鼠要幫忙把它身上的一根刺拔出來。這麼嬌小的女人,竟然在修理一部巨大危險的機器,那景象真是很突兀,但詹絲還是默默看著她工作。那個小學徒打開一扇門,走到外面那女人旁邊,扯扯她的工作服。 那女人並沒有被他的動作嚇到。她轉過頭來,朝詹絲和馬奈斯的方向瞥了一眼,抬起一隻手,用手背擦擦額頭,另一隻手把扳手提起來扛在肩上。她摸摸那小學徒的頭,然後走出那扇門,走到他們面前。詹絲發現這女孩手臂細瘦,可是肌肉很發達。她身上只穿著那件連身工作服,裡面沒穿襯衣,工作服的前襟遮住她的胸口,只露出脖子下面一小片古銅色的皮膚。她滿身大汗,濕漉漉的皮膚閃閃發亮。她臉上那古銅色的皮膚看起來很像土耕區的那些農夫。他們被植物燈曬得面色黝黑。不過,看她衣服上沾滿油污,所以可能是因為她臉上也沾滿了油污,所以臉色看起來才會那麼黑。 她走到詹絲和馬奈斯面前,向他們點點頭,然後,她似乎認出了馬奈斯,於是對他微微一笑。她並沒有伸出手要跟詹絲握手,詹絲心中暗暗慶幸。接著她伸手指向一扇門,然後就自己先走過去。那裡是一個小隔間,有一扇玻璃窗,那扇門就在窗邊。 馬奈斯跟在她後面,彷彿小動物緊跟著主人。詹絲也跟在他後面。這時候,那女孩忽然轉頭去看那小男孩,看看他有沒有跟過來礙手礙腳,結果發現那小男孩正走向原先進來的那扇門,發電廠昏黃的燈光照在他頭上,他滿頭橘色的頭髮閃閃發亮。他的任務就是帶他們過來,現在,他已經完成任務。 一走進控制室,那轟隆隆的巨響忽然消失殆半,而等到那扇厚厚的門一關上,那聲音就幾乎完全聽不到了。茱麗葉摘下安全帽,拿掉耳機,放到架子上。詹絲試探著把耳機拉開一點點,發現那“隆隆”聲已經變得很遙遠,變成一種低沉的“嗡嗡”聲,於是就放心地把耳機拿掉了。控制室狹窄擁擠,四面都是金屬牆,燈光閃爍,詹絲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地方。她是首長,這間控制室也是在她的管轄下,而她幾乎不知道地堡裡有這個地方,更不懂該怎麼操作,這實在有點說不過去。 過了一會兒,詹絲的耳鳴漸漸消退了,這時候,茱麗葉正在轉動儀器上的轉盤,看著儀表裡的指針。 “我本來以為你們明天早上才會來找我。”她說話的時候還一邊全神貫注調整儀器。 “我們走得比預期的快。” 詹絲看看馬奈斯,發現他兩手抓著耳機,身體微微挪動,好像有點不自在。 “很高興我們又見面了,祖儿。”他說。 她點點頭,然後彎腰湊近那扇厚厚的玻璃窗,看著外面那巨大的機器,兩手伸向一面很大的控制台,開始調整上面的大轉盤。轉盤上有褪色的白色刻痕。她操作的時候,眼睛完全不用看轉盤。 “很遺憾,你的伙伴不在了。”她一邊說,眼睛邊盯著儀表。接著,她轉身看著馬奈斯的眼睛,這時候,詹絲才注意到這女孩長得很漂亮。雖然全身臟兮兮,卻依然掩不住她的美貌。她的臉有棱有角,表情有點酷,兩眼炯炯有神,散發出一種絕頂聰明的氣息,遠遠就感覺得到。她看著馬奈斯,眉頭深鎖,眼中滿是同情。 “我是真心感到遺憾。”她說,“真的好遺憾。他似乎是個很好的人。” “他是天底下最好的人。”馬奈斯聲音有點哽咽。 茱麗葉點點頭,那模樣彷彿完全認同他說的話。接著她轉頭看著詹絲。 “首長,你有沒有感覺到地板的震動?那是因為發電機的聯結器鬆了,無法密合,而且你要知道,那間隙還不到兩厘米,就已經震動得這麼厲害。你覺得這裡面震動已經很厲害了嗎,那你實在應該到外面去,親自用手去摸摸機殼,告訴你,只要一碰,手指頭馬上麻掉,還有,要是你手一直摸在上面,你會被震得好像全身骨頭都快碎掉。” 說完她轉身,一隻手從馬奈斯和詹絲中間穿過去,打開一個巨大的按鍵,然後又轉回去操作控制台。 “發電機出了問題,一直劇烈震動,幾乎快解體了。現在,我要你想像一下接下來會有什麼後果。現在,傳動軸的齒輪牙已經快磨平了,金屬碎屑一直在機油裡循環,那種效果就像砂紙在打磨一樣。接下來,就是整台機器炸掉,然後,整個地堡只能靠那台備用發電機,只剩下一半的電力供應。” 詹絲倒抽了一口涼氣。 “需要我找人來幫忙嗎?”馬奈斯問。 茱麗葉忽然笑起來。 “在這裡,不管早班晚班,每個輪值的人都是面臨同樣的狀況,再多人也沒用。很可惜,目前備用發電機被我們拆掉,準備換軸承,否則的話,我就可以先啟動備用發電機,供應一半的電力,維持一個禮拜,這樣一來,我就可以把主發電機的傳動軸拆下來,調整底座,然後,等發電機又重新運轉的時候,就會順暢得整台像新的一樣。”說著她瞄了詹絲一眼,“可惜問題是,我們接到上面命令,必須維持完整電力供應,不准中斷,所以,我永遠沒辦法修發電機。這樣一來,螺帽會一直鬆脫,而我就必須隨時把螺帽鎖緊,然後想辦法創造奇蹟,讓發電機繼續運轉。” “當初簽署命令的時候,我真的不知道……” “當初提出報告的時候,我已經盡量減少專業術語,讓一般人也看得懂。”茱麗葉說。 “發電機還能撐多久?多久會爆炸?” 這時詹絲赫然發覺,此刻並不是她在面試這個女孩,而是這個女孩在質問她。 “多久?”茱麗葉又笑起來,無奈地搖搖頭。這時她已經完成最後的調整,於是就轉身過來看著他們兩個,兩手交叉在胸前。 “隨時都會爆炸,比如說現在,不過也可能一百年後才會爆炸。重點是:它不一定會爆炸,因為我們還有機會挽救。我想,應該沒有人打算讓這台機器就這樣一輩子搖搖晃晃鬼叫。”說到這裡,她意味深長地看了詹絲一眼,“——或者在某個人的任期內這樣搖搖晃晃。如果是的話,那我建議我們趕快收拾行李,準備逃命吧。” 詹絲注意到馬奈斯緊張得渾身僵直,而且感覺到自己渾身都起了雞皮疙瘩。這女孩最後說的那句話已經幾近於叛變,差別只在於她是用比喻的方式說。 “我可以用'限電假期'的名義宣布全地堡休假,實施限電。”詹絲提議,“我們可以宣稱,限電是為了紀念那些出去清洗鏡頭的人。”說到這裡,她想了一下,然後又繼續說:“而且,我們還可以藉這個機會解決更多問題,不光是修發電機。我們可以——” “要是可以看到資訊區被他媽的限電,那就真的太爽了。”茱麗葉抬起手,用手背搓搓下巴,然後又把手伸到工作服上搓了幾下,低頭看著那個被自己弄髒的部位。 “不好意思,首長,講這種粗話。” 詹絲很想告訴她沒關係,因為這女孩子真的不簡單,那種姿態,那種氣勢。看到她,彷彿看到年輕時候的自己,而她幾乎已經快忘了自己年輕的時候是什麼樣子。當年,自己也跟她一樣,為了達到目的,不惜撕掉優雅的假面具。她不由自主地看了馬奈斯一眼:“你為什麼要特別強調那個部門?我的意思是,你為什麼很想看到他們被限電?” 茱麗葉大笑起來,放下交叉在胸前的雙手,然後抬起來指向天花板。 “為什麼?因為全地堡有一百四十四樓,他們資訊區只佔三樓,可是他們卻用掉全地堡四分之一的電力!我可以算給你看——” “那倒不用,我算得出來。” “那他們的服務器對大家有什麼貢獻嗎?救過誰的命嗎?那些服務器有什麼用,可以拿來吃嗎?” 詹絲微微一笑。她忽然明白馬奈斯為什麼喜歡這個女孩子。而且,她也忽然明白,她年輕的時候,還沒有嫁給他最要好的朋友之前,他在她身上看到了什麼。 “也許我們可以要求資訊區減少用電,進行一個禮拜的保養,你覺得呢?他們會上鉤嗎?” 這時候,馬奈斯忽然咕噥了一句:“我們這次下來,不是要叫她離開這個工作,接受別的任命嗎?” 茱麗葉忽然瞪了他一眼。 “我想我已經向你表明過——或至少已經向你的秘書表明過,不必找我了。並不是說我對你這種工作有什麼意見,而是因為這裡需要我。”說著她抬起手,看著掛在手腕上的某個東西。那是一隻手錶。問題是,那隻手錶好像壞了,她看手錶幹什麼? “呃,跟你們聊天真的很愉快。”她抬頭看著詹絲,“尤其是,要是你願意答應實施'限電假期',那感覺會更愉快。只可惜,我的機器還需要再調整一下,而且現在已經是下班時間了,我還得加班趕工。要是我老是這樣加班,諾克斯會不高興。” “好吧,那我們就不耽誤你時間了。”詹絲說,“反正我們也還沒吃晚飯。不過,等一下你下班了,可以過來再跟我們多聊一下嗎?你可以先洗個澡,然後再過來聊聊,怎麼樣?” 茱麗葉低頭看看自己身上,好像有點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需要洗澡。 “好啊。”她說,“他們已經幫你們安排房間了嗎?” 馬奈斯點點頭。 “那好吧,我等一下會去找你們。還有,別忘了耳機。”她指著詹絲的耳朵,眼睛看著馬奈斯,點點頭,然後就轉身回去工作了。這個動作也是在暗示他們,現在她不想再聊了。暫時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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