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科幻小說 垂暮之戰

第11章 第十章

垂暮之戰 约翰·斯卡尔齐 10641 2018-03-14
瑪姬是“老東西俱樂部”中第一個喪生的。 她死在一個名為節制的殖民星球的外層空間。這個名字很諷刺,因為跟大多數發展採礦重工業的殖民星球一樣,這裡正大光明地佈滿了酒吧和風月場所。節制金屬含量極高的地殼使它成了非常難以佔領的殖民地,人類想保住它也很不容易。那裡的殖民軍駐軍是一般情況下的三倍,部隊還不得不時常派兵增援。當歐胡人的軍隊突然闖入節制星上空、讓一支遙控部隊登上這顆星球時,瑪姬所在的飛船德頓號受領的就是這種增援任務。 距離節制星著名港口墨菲一百公里以外有一個鋁礦,瑪姬的排原本是受命奪回該鋁礦的部隊之一。但他們沒能著陸。降落過程中,歐胡人的導彈擊中了她的運兵船外殼。導彈撕裂了船殼,將幾名士兵吸入太空,其中便包括瑪姬。這些士兵大多數當場死於衝擊力,或是被船殼碎片劃中要害而喪命。

但瑪姬不在此列。她在意識完全清醒的情況下被吸入太空,緊身戰鬥服自動覆蓋了她的臉,以防止空氣從肺部逃逸。瑪姬立即向她的班長和排長發送了消息。她的班長自己也正在作垂死掙扎,而排長同樣沒起到多大作用,但這不能怪他。運兵船沒有配備太空救生裝置,更何況它已嚴重損毀,正歪歪扭扭地燃燒著飛向離它最近的殖民軍飛船,好救出倖存的乘客。 給德頓號發送信息同樣毫無用處;德頓號正同幾艘歐胡人的飛船交火,派不出救援人手。其余飛船也都一樣。就算沒有戰鬥,她這個目標也已經變得太小,已被節制星的重力深深地拽了下去,離節制星的大氣層太近,只有最勇敢的拯救行動方能奏效。在激戰的情況下,她已經算是死了。 瑪姬的智能血此刻達到了供氧極限,她的身體開始感到缺氧。她掏出MP,瞄準最近的一艘歐胡人飛船,用電腦確定彈道,接二連三地射出導彈。每一枚導彈的發射都給了瑪姬同樣大的反作用力,推動她飛向節制星黑暗的夜空。戰鬥結束後的數據顯示,她發射的導彈雖然很早就耗盡了燃料,但仍對歐胡人的飛船造成了一些輕微損毀。

然後,面對著即將殺死她的星球,瑪姬恢復了過去東方哲學教授的本來面目,用日本俳句的形式作了一首辭世歌,也就是獻給死亡的詩:
她將這首詩發送給了俱樂部的其他成員,同時發送的還有她生命的最後時刻。然後她死了,耀眼地飛速劃過節制星的夜空。 她是我的朋友。在一段很短的時間內,她是我的愛人。面對死亡的那一刻,她比我勇敢。我敢打賭,她一定是一顆最璀璨的流星。 “殖民防衛軍的問題並不在於他們不是優秀的作戰部隊,而是在於他們太好用了。” 薩德留斯·本德爾如是說。他來自馬薩諸塞州,曾兩度擔任民主黨議員;曾(在不同時期)出任駐法國、日本和聯合國大使;曾在克羅伊執政期間出任國務卿,將政府從災難中解救出來。他還當過作家和演說家,最近剛剛加入D排。跟我們最有關係的當然是最後一項。我們全都認為,議員、大使、國務卿、二等兵本德爾滿嘴放屁。

一個人從新手到老手的變化速度快得驚人。第一次來到莫德斯托號時,阿蘭和我被安排好了宿舍,受到了凱伊斯中尉雖然有點馬虎但還算誠懇的問候(我們向他轉告瑞茲軍士長的溢美之詞時,他挑了挑眉毛),排裡其餘的人則和藹地無視我們的存在。我們的班長們在適當的時候講了話,戰友們把需要知道的事情告訴了我們。除此之外,我們被這個集體徹底排除在外。 這不是專門針對我們。其他三個新來的伙計沃森、蓋曼和麥克基恩也受到了同樣的接待。這樣的接待主要圍繞兩個事實展開。首先,新人的到來是因為以前的人走了——所謂“走了”,意思就是“死了”。對於軍隊這個整體而言,士兵們能像齒輪一樣被取代。但從排或是班這個級別來說,你取代的是一個朋友,一名戰友,一個曾經浴血奮戰、大獲全勝而又死去了的人。無論你是誰,你都是在取代一個死去的朋友或戰友的位置,成為其替代品。對於認識死者的人來說,這種事多多少少有些令人不快。

其次,當然,你連戰場都還不曾上過。而在踏上戰場之前,你不是他們中的一員。你沒這個能力。這不是你的錯,而且無論如何,這一點都將很快得到糾正。但在奔赴前線之前,你始終只是一個取代某人位置的傢伙,而那個人曾經比你更出色。 我們同康蘇人的戰鬥結束後,我立刻察覺到了不同之處。人們開始親熱地稱呼我的名而不是姓,邀請我一塊兒吃飯,叫我去打台球,或是拽著我聊天。我的班長維沃若絲開始徵求我對某些事情的意見,而不只是吩咐我該怎麼做。凱伊斯中尉給我講了一個關於瑞茲軍士長的故事,其情節包括一艘氣墊船和一位殖民者的女兒,我簡直不敢相信那是真的。簡言之,我成了他們之中的一員——我們之中的一員。射擊康蘇人的特別程序和隨之而來的榮譽對我很有幫助,但阿蘭、蓋曼和麥克基恩也順利融入了整個團隊。他們什麼都沒做,只是參加了戰鬥並倖存下來——這就足夠了。

現在,三個月過去了,又有幾批新兵蛋子加入了我們的排。看著他們取代自己的朋友,我們明白了當我們取代別人位置的時候,排裡的其他人是什麼感覺。我們也有了同樣的反應——參加戰鬥之前,你們只是在頂替某人的位置。大多數新人都明白這一點,而且理解。他們熬過了最初的日子,直到參加戰鬥。 議員、大使、國務卿、二等兵本德爾卻完全不接受這種慣例。打從露面的那一刻起,他就一直在討好整個排、單獨拜訪每一個人、試圖同對方建立起深厚的私人關係。這種做法很討厭。 “好像他在競選似的。”阿蘭抱怨道。這話說得併不過分。一生從政的確會讓你變成這副德性,你怎麼都不知道什麼時候該閉上嘴巴。 議員、大使、國務卿、二等兵本德爾一生都認為人們會對他所說的話非常感興趣,這就是他永不閉嘴的原因所在,就算是在似乎根本沒有聽眾的情況下也一樣。因此,當他在餐廳肆無忌憚地高談闊論殖民軍存在的問題時,他其實等於是在自言自語。即便如此,他的言論仍然大大刺激了同我一起吃午飯的維沃若絲。

“抱歉,”她說,“你介不介意再說一下最後那一小部分?” “我說,我認為殖民軍的問題並不在於他們不是優秀的軍隊,而是在於他們實在太好用了。”本德爾重複道。 “真的嗎,”維沃若絲說,“這我得聽聽。” “這很簡單,真的。”本德爾說著,換了個姿勢,我立刻認出這跟他在地球時代的一張照片一模一樣——伸出雙手,微微向內彎曲,彷彿想抓住他正在闡釋的觀念,好把它傳遞給別人。親身處於這一動作的接收終端以後,我才意識到它是多麼的迂尊降貴。 “毫無疑問,殖民防衛軍是戰鬥力極強的軍隊。但問題是為避免使用殖民軍,我們採取了什麼行動呢?在某些使用軍隊的場合中,深入的外交活動是不是能達到更好的效果呢?” “你一定錯過了我聽過的一場演講。”我說,“知道嗎,就是那個關於宇宙並不完美、而宇宙中對地產的競爭又十分激烈的演講。”

“哦,我聽過。”本德爾說,“我只是不相信而已。這個星系裡有多少顆恆星?一千億顆左右。大多數恆星都有行星系統之類的東西。地產實際上是無窮無盡的。在這兒,我認為真正的問題是:當我們對付其他智慧生物時,武力是最容易的辦法,這才是我們使用武力的原因。它迅速而直接,同其他復雜的外交手段相比更為簡單。在使用武力的情況下,你要么佔領一片土地,要么無法佔領。但外交不同,外交是對智力要求高得多的手段。” 維沃若絲掃了我一眼,轉而對本德爾說:“你認為我們做的事很簡單?” “不,不是的。”本德爾微笑著伸出一隻手,做出安撫的樣子,“我所謂的簡單是相對於外交而言。要是我給你一支槍,讓你將一座山從山民手中搶過來,這種事相對是比較簡單的。但要是我讓你去跟山民達成協議、允許你得到那座山,那就需要做很多事:如何安置現有的居民,他們會得到什麼補償,他們對這座山還擁有什麼權利,諸如此類。”

“那就必須首先假設在你拎著外交行囊順路拜訪的時候,山民們不開槍打你。”我說。 本德爾朝我笑了,手指有力地指點著我,“看,問題就在於此。我們認定自己的對手也跟我們一樣好戰。但如果——如果——外交這扇門打開了,哪怕只開一條小縫,會怎麼樣呢?難道就不會有一個智慧物種決定走這扇門嗎?就以維德人為例。我們正打算對他們開戰,對吧?” 的確如此。維德人和人類纏鬥了十多年,用武力爭奪厄恩哈德星系,那裡有三顆適宜人居的行星。擁有多顆適合人居的行星的星系非常罕見。維德人很頑強,但也相對比較脆弱;他們的行星分佈範圍很小,大部分工業仍然集中在母星上。由於維德人不願接受我們的暗示遠離厄恩哈德星系,我們計劃躍遷到維德人的宇宙空間,摧毀他們的太空港和主要工業區,使其擴張能力倒退回幾十年前。第233營是計劃降落在其首都並破壞它的特遣部隊之一,我們將盡可能不殺害平民,但要在其議院、宗教集會中心等地方進行一些破壞活動。這麼做對其工業不會造成負面影響,但卻能傳遞這樣一個信息:只要我們願意,隨時都能給他們搗亂。這種做法會動搖他們的決心。

“他們怎麼了?”維沃若絲問道。 “嗯,我對這些人進行了一些小小的研究。”本德爾說,“你們知道嗎,他們擁有非凡的文化。他們的最高藝術形式是像喬治王時代那樣的聖歌大合唱。他們會讓維德人聚滿整個城市,然後開始唱聖歌。據說你能在幾十公里外聽見他們的歌聲,而且合唱能持續好幾個小時。” “所以?” “所以,這是一種我們應該讚頌和探索的文化,不應該只因為維德人擋住了我們的道路,就把這種文化局限在它的母星上。殖民者有沒有哪怕嘗試一下跟這些人維持和平呢?我沒看到這樣的記錄。我認為我們應該嘗試一下。也許我們能做這樣的嘗試。” 維沃若絲哼了一聲,“談判停火協定有點超出了我們接到的命令範圍,本德爾。”

“在我的第一次議員任期中,我作為政府公費訪問團成員之一前往北愛爾蘭,結果促使天主教徒和新教徒達成了一個和平協議。我本來無權達成協議,美國國內還因此爆發了軒然大波。但是,只要出現和平的機會,我們一定要把握住。”本德爾說。 “我還記得那件事,”我說,“緊接著就是兩個世紀以來最血腥的。那不是一個很成功的和平協議。” “這不是協議的錯。”本德爾說道,有點自我辯解的感覺,“一個吸了毒的天主教小孩兒把一顆手榴彈扔進了的遊行隊伍,之後一切都完蛋了。” “現實生活中的人真該死,破壞了你的和平理想。”我說。 “喏,我說過,推行外交並不容易。”本德爾說,“但我認為與其盡力剷除這些人,不如試著跟他們合作,那樣最終會使我們有更大的收穫。這一選擇至少應該提上我們的議事日程。” “謝謝你提出的觀點,本德爾。”維沃若絲說,“好了,如果你願意讓出講台,我想發表兩個看法。首先,在你上戰場之前,對於我和所有人而言,你所了解的和你以為自己了解的一切都是胡說八道。這裡不是北愛爾蘭,不是華盛頓特區,不是地球。當你報名參軍時,你是作為一名士兵參軍的,你最好記住這一點。其次,無論你怎麼想,二等兵,你目前要擔負的不是對宇宙和全人類的責任——而是對我、對你的戰友們、對你的排、以及對殖民軍的責任。接到命令時,你必須奉命行事。如果越界,你就得向我做出解釋。聽懂了嗎?” 本德爾平靜地註視著維沃若絲,“'奉命行事'的藉口下歷來有許多罪惡行徑,”他說,“但願我們永遠不要發覺自己在用同樣的藉口。” 維沃若絲的雙眼收縮成一道窄縫,“我吃完了。”她說著,端著托盤站起身來。 她離開時,本德爾揚起眉毛。 “我沒想要冒犯她。”他對我說。 我仔細打量著本德爾,“你還記得'維沃若絲'這個名字嗎,本德爾?”我問道。 他皺了皺眉頭。 “不太耳熟。”他說。 “想想很久以前的事。”我說,“當時我們大概五六歲光景。” 他開了竅,“有一位秘魯總統名叫維沃若絲。他是被人謀殺的,我想。” “佩德羅·維沃若絲,沒錯。”我說,“不光是他,還有他的妻子、兄弟、兄弟的妻子以及家庭大部分成員,都在一場軍事政變中被殺害了。只有佩德羅的一個女兒倖存下來。當士兵們搜查總統府、尋找其家人時,她的保姆把她塞進通往洗衣房的斜槽裡。他們強奸了那名保姆,還順帶割開了她的喉嚨。” 本德爾一臉慘白。 “她不會就是那個女兒吧。”他說。 “正是。”我說,“你知道嗎,當政變被推翻以後,殺害她全家的士兵們被送上審判台,他們的理由就是他們只是奉命行事而已。因此,無論你剛才所指出的正確與否,你那段關於罪惡的陳詞濫調偏偏當著全宇宙中最不該被說教的對象發表了。她對此完全了解。那個藉口害死了她的全家,而她當時只能躲在地下室的髒衣服筐里,流著血,盡量忍著不哭出聲來。” “天哪,我真是太抱歉了,我的天。”本德爾說,“我原本什麼都不該說的。但我不知道啊。” “你當然不知道,本德爾。”我說,“這正是維沃若絲的看法。對於外面的世界,你不了解。一無所知。” “聽著,”維沃若絲在降落過程中說,“我們的任務嚴格限於破壞活動。我們將在他們的政府機構中心降落,摧毀大樓和建築,但要避免射擊有生命的目標,除非他們瞄準殖民軍的士兵。我們已經在這些人的胯下狠踢了一腳,現在要做的只是趁他們蹲在地上起不來時朝他們頭上撒泡尿而已。動作快些,搞完破壞就回來。都明白了嗎?” 到目前為止,這次行動像是一次悠閒的散步。二十多艘殖民軍戰艦突然出現在維德人母星所在的太空中,而他們對此毫無防備。幾天前,殖民軍在厄恩哈德星係發動了一場以轉移注意力為目的的襲擊,維德人的飛船被吸引過去支持那場戰役,母星的堡壘幾乎沒有飛船防守,剩下的寥寥幾艘很快就被突如其來的打擊徹底摧毀。 我們的驅逐艦還迅速料理了維德人的主要太空港,將這座幾公里長的建築的主要連接部分炸毀,讓太空港被自己的向心力撕裂(沒必要浪費更多的彈藥)。我們沒偵察到任何躍遷飛船飛赴厄恩哈德星系,向維德人的軍隊發出警報,所以他們不可能知道自己上當受騙了,等明白過來時已經為時太晚。就算有維德人的部隊在那邊的戰場中倖存下來,飛回家時也會發現已經找不到停泊或維修的地方。而到那時,我們的軍隊早就撤走了。 這裡的太空中已經不存在任何威脅了。殖民軍從容不迫地瞄準工業中心、軍事基地、礦場、提煉廠、鹽場、水壩、太陽能裝置、海港、太空發射設施、主要公路……一切重建星際航行能力所必需的設施。六個小時結結實實的連續轟炸後,維德人被有效地推回了內燃機時代,很有可能會在那裡停留好一陣子。 殖民軍沒有大面積轟炸主要城市,它的目標不是肆意炸死平民。殖民軍的情報機構估計,炸毀的水壩下游會出現慘重傷亡,但這實在沒辦法解決。維德人本來無法阻止殖民軍炸毀其主要城市,但殖民軍的想法是,當維德人的工業和技術基地被抽空後,疾病、飢荒、政治和社會動盪必然會接踵而至,維德人即將面對的難題已經夠多了。因此,攻擊平民既會顯得極不人道,也是對資源的浪費。 (對殖民軍的領導人而言,後者也同樣重要。)總之,除了作為心理戰打擊對象的首都之外,地面襲擊根本就不在其考慮之列。 在首都居住的維德人看樣子並不欣賞這番好意。甚至在降落過程中,已經有射彈和射束在我們的運兵船上炸開了。聽上去很像冰雹,又像在船殼上煎雞蛋。 “兩人一組依次下船。”維沃若絲將班裡的士兵配成對,“不許任何人單獨行動。參照地圖,別踩進陷阱裡。佩里,你負責看好本德爾,別讓他簽署任何和平協議,拜託了。給你們點兒附加好處:你們倆第一批下船。打起精神來,提防狙擊手。” “本德爾,”我揮手叫他過來,“把你的MP切換到導彈模式,跟我來。快。只用腦伴交談。”飛船的斜梯放了下去,我和本德爾衝出艙門。正前方四十米處是一座抽象雕塑,奔跑過程中,我轟掉了它。我向來不太喜歡抽象藝術。 我朝著陸點西北方向的一棟大型建築奔去。透過大廳的玻璃,我看見裡面有幾個維德人,爪子裡抓著長長的物件。我朝他們的方向發射了兩三枚導彈。這些導彈會穿過玻璃,就算不能炸死那幾個維德人,也能轉移他們的視線,好讓我和本德爾有時間從這兒消失。我向本德爾發送消息,讓他打碎大樓二層的一扇窗戶;他照辦了。我們躍進去,來到一個看似辦公室的小房間。嘿,連外星人也得工作。但這兒卻沒有維德人。我猜那天大多數人都留在家裡了,沒有上班。嗯,誰能責怪他們呢? 本德爾和我發現了一條旋轉向上的斜道。大廳裡的維德人沒有追過來。我猜他們忙著對付其他殖民軍士兵,忘了我們的存在。斜道的盡頭是屋頂。我搶在本德爾匆匆爬上去暴露行踪之前阻止了他,然後慢慢爬上去,見三個維德人正朝建築側下方開槍狙擊。 我射中了其中兩人,本德爾射中了另外一人。 本德爾發送過來一條消息。 我發送道。 普通維德人看上去就像黑熊和麵目兇惡、會飛的大松鼠的雜交品種。被我們射中的維德人當然也像面目猙獰的熊-松鼠,只不過手裡端著步槍,後腦勺被炸飛了。我們像螃蟹一樣橫著走,盡快來到屋頂邊緣。我揮手示意本德爾走到一個死掉的狙擊手身旁,我則來到緊挨著他的那具屍首旁。 我發送道。 本德爾回復道。 我指指別的屋頂。我發送道, 本德爾發送道。 我回復道。 本德爾做了個鬼臉,鑽到維德人的屍身下。我也這麼乾了,但馬上就後悔了。不知道活著的維德人是什麼氣味,但死維德人真是惡臭難當。本德爾調整了一下姿勢,瞄准入口處;我通過腦伴向維沃若絲發送了這上頭的情景,然後開始射擊別的屋頂上的狙擊手。 沒等他們弄明白這是怎麼回事,我已經打中了站在四個不同屋頂上的六個人。最後,我看見一人將武器瞄准我所在的屋頂。我朝著腦袋給了他一槍,然後發送消息讓本德爾拋開屍體從屋頂溜下去。我們趕在導彈擊中屋頂前幾秒鐘衝下了屋頂。 衝下去的路上,我們碰上了我原以為在往上沖時會遇見的維德人。不知究竟是我們還是他們更吃驚,但我和本德爾率先開火,順著斜道沖到下一層樓,於是這個問題有了答案。我將兩三顆榴彈射下斜道,好讓我倆能趁他們為此冥思的時候跑掉。 “見鬼,我們現在該怎麼辦?”我們一路狂奔穿過樓層,本德爾沖我大叫道。 我轉過一個拐角,發送道。我來到一面玻璃幕牆前,向外張望。我們所在的高度至少有三十米,就算身體經過改良,也很難就這麼跳下去。 他們來了。本德爾發送道。從我們身後傳來一陣聲響,估計是那些憤怒欲狂的維德人。 躲起來。我向本德爾發送道,同時將MP瞄準離我最近的玻璃幕牆,開了一槍。玻璃炸裂了,但沒有崩塌。我抓過一把可能是維德人座椅的東西,將它砸出窗外,然後伏低身體衝到本德爾身邊的小房間裡。 本德爾發送道—— 我發送道。 四名維德人轉過拐角,小心翼翼地朝碎裂的玻璃幕牆走來。他們低聲嘀咕著;我打開了翻譯程序。 “從牆上的洞出去了。”他們朝牆走過來時,其中一人對另一人說。 “不可能,”另一人說,“跳下去太高了。他們會死的。” “我見過他們跳很遠。”第一個開口的人說,“也許他們沒事。” “就算是他們,也不可能從130的高處跳下去。”第三個人說著,朝前兩個走過來,“那些傢伙還在附近某個地方。” “你們看見斜道上的屍體了嗎?是被那些傢伙用榴彈炸死的。”第四個維德人說。 “我們跟你們是從同一條斜道上來的,”第三個人說,“我們當然看見了。好了,都閉嘴,在這兒搜查一下。要是他們還在,我們就能報仇了,然後就地慶祝。”第四個維德人拉近了同第三個維德人之間的距離,朝對方伸出一隻長長的爪子,像是在表示同情。現在,他們四個全都站在幕牆上敞開的洞前。 動手。我向本德爾發送道,同時開了火。四個維德人像提線木偶般晃動了幾秒鐘,然後在子彈的衝擊力下被推向已經不復存在的玻璃幕牆。我和本德爾稍等了片刻,這才躡手躡腳回到斜道上。那裡空無一物,只有一名維德人的屍體。味道刺鼻極了,更甚於他那些屋頂上的狙擊手同胞。我不得不說,到目前為止,在維德母星上的經歷真是對鼻子的極大折磨。我們來到二樓,沿著來時的路返回,從在我們的協助下飛出窗外的四名維德人身邊走過。 “真跟我的期望不一樣。”本德爾在路過時呆呆地望著那些維德人的屍身說。 “你期望的是什麼?”我問。 “我也不太清楚。”他回答道。 “嗯,那又怎麼會跟你的期望不一樣呢?”我說著,將我的腦伴轉向維沃若絲。我發送道。 維沃若絲發送道,將她所在的位置信息發了過來。就在她發送信息時,我也聽見了:零星的開火聲、榴彈的轟響,但其中還夾雜著另一種聲音:從喉嚨深處發出的低沉的歌聲,在政府中心的建築中迴響。 “這就是我跟你說過的外交機會。”我們繞過最後一個拐角,開始朝下面的天然劇場走去時,本德爾幾乎有些興高采烈地對我說。 劇場裡聚集著好幾百個維德人,他們唱著聖歌,同時搖晃身體、揮舞棍棒。在他們周圍,幾十個殖民軍士兵佔據著最有利的位置。要是他們開槍,那簡直跟打火雞一樣容易。我再度啟動我的翻譯程序,卻什麼譯文都沒得到。要么就是聖歌毫無意義,要么就是他們用的是某種殖民地語言學家們還沒破譯的維德人方言。 我發現了維沃若絲,朝她走去。 “這是在幹什麼?”我壓過喧囂聲朝她喊道。 “我還想問你呢,佩里!”她也朝我喊道,“我只是個觀眾。”她的腦袋朝左邊一擺,凱伊斯中尉正同其他軍官商量,“他們也在動腦筋,想搞清這是怎麼回事。” “為什麼沒人開槍?”本德爾問道。 “因為他們沒朝我們開槍。”維沃若絲說,“我們接到的命令是只在必要時開火。他們看樣子是平民。雖然全都拿著棍子,但沒用它們威脅我們,只是舞著棍子唱聖歌,所以沒必要殺死他們。我還以為你會為這個感到高興呢,本德爾。” “我的確感到高興。”本德爾說著,又驚又喜,朝他們一指,“看,那個領頭的,他是個扶餘,宗教領袖。在維德人中,宗教領袖的地位非常高。他們唱的那首歌說不定就是他寫的。有誰翻譯出來了嗎?” “沒有。”維沃若絲說,'他們用的是一種我們不懂的語言,根本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麼。 ” 本德爾向前走去。 “這是對和平的祈禱,”他說,“一定是。他們肯定知道我們對他們的星球乾了些什麼,還親眼看到了我們對他們城市的破壞。遭到這種打擊的人,無論是誰,一定會哭著喊著,巴不得停止戰爭。” “哦,你可真是滿嘴胡說八道。”維沃若絲猛地插進來一句,“你根本就他媽的不知道他們在唱什麼。說不定是在唱著該怎麼把我們的腦袋擰下來,沖我們的脖子撒尿,還可能是在歌唱自己的死亡,甚至可能唱的是他們的雜貨清單。我們什麼都不知道。你也一樣。” “你錯了。”本德爾說,“五十年來,在地球上,我始終站在維護和平的第一線。我知道人們會在什麼時候做好準備,迎接和平。我知道他們會在什麼時候渴望和平。'他指著歌唱的維德人群,“這些人已經準備好了,維沃若斯,我可以感覺到。而且,我還會證明給你看。 ”本德爾放下他的MP,開始向劇場走去。 “該死的,本德爾!”維沃若絲大喝道,“馬上給我回來!這是命令!” “我不再'奉命行事'了,下士!”本德爾大吼著回答道,開始快步向前奔去。 “該死!”維沃若絲驚叫道,開始朝他跑去。我伸手想抓住她,但沒抓到。 此刻,凱伊斯中尉和其他軍官都抬起頭,看見了本德爾朝維德人衝過去,維沃若絲追趕著他的腳步。只聽凱伊斯叫了一句什麼,維沃若絲猛地停下腳步;凱伊斯肯定同時通過腦伴發送了命令。他當然會命令本德爾也停下來,但本德爾顯然沒理會他的命令,繼續朝維德人跑去。 最後,本德爾在劇場邊緣停下腳步,默默地站在那裡。終於,帶領合唱的宗教領袖注意到了這個孤零零站在他的集會人群邊緣的人,停住了歌唱。迷惑不解的人群跟不上調子,咕噥了一分鐘,這才注意到本德爾。所有維德人都轉過身來,面對著他。 這正是本德爾期待的一刻。維德人注意到他的存在之前,他一定花了點時間打腹稿,看自己應該說些什麼、如何翻譯成維德人的語言。當他開口時,他試圖用對方的語言說話。從各方面看,他的努力還算過得去。 “我的朋友們,和我一樣尋求和平的同志們。”他說著,雙手微微向內彎曲,胳膊伸向對方。 此後蒐集的數據顯示,不到一秒鐘的時間內,至少有四萬根針狀彈丸射中了本德爾的身體。這種彈丸被維德人稱為阿瓦德谷,是從棍棒中發射出來的。那些棍棒其實根本不是棍棒,而是一種傳統的投射型武器,形狀同維德人尊為聖物的某種樹枝一樣。每一根阿瓦德谷都穿透了本德爾的緊身衣和身體,將他的身體撕裂開來。他看上去彷彿融化了一般。所有人後來都承認,這是我們親眼所見的種種死法中最有趣的一種。 本德爾的身體裂成碎片,濺落開來。殖民軍戰士朝劇場開火了。真的跟打火雞一樣,沒有一個維德人從劇場裡逃脫,也沒有人能殺害或殺傷任何一名殖民軍士兵——除了本德爾。不到一分鐘,一切都結束了。 停火命令發出後,維沃若絲朝本德爾留下的那攤血肉走去,開始發瘋一般在裡面踐踏著,“你現在覺得你的和平怎麼樣啊,混賬?”本德爾液化的器官染污了她的小腿,她哭了。 “你知道嗎,本德爾是對的。”返回莫德斯托號的路上,維沃若絲對我說。 “哪一點?”我問。 “殖民軍使用得過於迅速、過於頻繁了,”維沃若絲說,“只是因為打仗比談判更容易。”她朝維德爾母星的大致方向揮了揮手,它正在我們身後漸去漸遠,“我們沒必要這麼做,你知道嗎,沒必要把這些可憐的雜種從宇宙中轟走,讓他們在接下來的幾十年內忍飢挨餓、死亡、相互殺害。我們今天並沒有謀殺平民——嗯,那些殺死本德爾的傢伙除外,但他們將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死於疾病和相互謀殺,因為他們幾乎不能幹別的了。這跟滅族屠殺沒什麼兩樣。我們只能感覺上好過些,因為當這一切發生的時候,我們已經離開了。” “你以前從來沒贊同過本德爾的意見。”我說。 “沒錯,”維沃若絲說,“我說過他什麼都不懂,他的任務就是對我們負責,但我沒說他是錯的。他應該聽我的。要是他聽從了我那該死的命令,他現在應該還活著。結果呢,我得把他從我的鞋底上刮下來。” “他可能會說,他為自己的信仰而死。”我說。 維沃若絲哼了一聲,“拜託,”她說,“本德爾是為本德爾而死的。真他媽的,我們剛毀滅掉人家的星球,他就裝得跟人家的朋友似的朝那幫人走過去。真是個笨蛋。換成我是那幫人中的一員,我也會開槍打死他。” “現實生活中的人真該死,破壞了你的和平理想。”我說。 維沃若絲微微一笑,“要是本德爾真的是對和平感興趣,而不是對他自己,他就該像你我這樣做,佩里。”她說,“服從命令,活下去,熬過步兵服役期限,加入軍官訓練,一路高升,成為發號施令而不是服從命令的人。只有這樣,我們才能在可能創造和平的時候有所作為。正因為如此,我才能'奉命行事'。因為我知道總有一天,我會改變這一切。”她向後一靠,閉上雙眼,睡完了剩下的航程。 兩個月後,路易莎·維沃若絲死於一個名為深水滿是泥漿的星球。我們班奉命清除漢尼殖民地下面一片天然形成的地下洞穴區,卻踏進了陷阱。戰鬥中,我們被逼進了一座洞穴,然後又發現那兒還有另外四條通道,裡面滿是漢尼人的步兵。維沃若絲命令我們掉頭返回進入時的那條通道,然後朝通道入口處開火,將入口打塌,封死通道。根據腦伴數據顯示,她轉而朝漢尼人開槍,但沒能堅持多久。班裡其餘的人殺出一條路回到了地面上。我們從開始就是被逼進去的,能殺出來實在艱難,但總比中埋伏而死強。 維沃若絲死後獲得了一枚英勇勳章,而我被提升為下士,成了班長。維沃若絲的行軍床和儲物櫃分給了一個叫惠特福德的新兵,到目前為止,他還算不錯。 機器只不過換掉了一個齒輪,但我很懷念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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