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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五章大唐攻破連雲堡,吐蕃人連夜逃跑

盛唐領土爭奪戰 贺磊 20082 2018-03-13
投降還是突圍,這是個問題! “哈哈!哈哈!”在大山子高聳的寨牆上,高仙芝將手裡的酒一飲而盡,喜不自勝地縱情長笑,聲震屋宇,“好個'磐石校尉'!好個李天郎!好個通天的本事!”剛包紮完傷口的李天郎在旁邊垂手靜立,沒有說話,雖然打勝了,但是又死了很多弟兄,尤其是羅老六父子雙雙戰歿,深深的悲痛揪結著他的心,西涼團接連兩次惡戰,元氣必然大傷。 “來人哪!賜酒!”產自高昌的葡萄酒甜香四溢,在清涼的晨靄中蕩漾,精美的夜光杯邊緣閃耀著朝陽的光輝。死去的人再看不到,也再沒有機會喝這醇香的美酒了,李天郎雙手接過酒杯,低頭看看醇紅的酒水,似乎看到的都是鮮血…… “李校尉可謂神兵天降,盡顯我大唐英雄本色,我等由衷佩服!”說話的是文采飛揚的岑參,這位揮墨寫下“上將擁旄西出征,平明吹笛大行軍。四邊伐鼓雪海湧,三軍大呼陰山動”芸芸壯懷絕句的軍中書記雖為文人,膽魄氣概倒是不讓武夫,他隨高仙芝一上山就去察看了通天崖頂,在倒吸涼氣之餘,對李天郎的駭世之舉極為折服,“連雲堡如今已成我安西軍囊中之物!可否讓我敬你一杯!”

李天郎舉杯道:“先敬為大唐盡忠成仁的忠勇將士!”言罷躬身衝周圍眾官團團一拜,仰頭猛喝一口,隨之將剩下的酒奮力灑向天際…… 高仙芝端坐在衛兵給他放好的馬扎上,饒有興致地看著李天郎,眼光深不可測,站在一邊的張達恭注意到了高大將軍的表情,再次感到說不出的詭異。 “大將軍,”滿頭大汗的袁德在寨門下遙遙行禮,“攻城戰械已經備好,請大將軍觀戰!” “嘿,看來袁德是急不可待要露一手啊!”高仙芝微微一笑,揚手道,“好!就讓吐蕃人見識一下我大唐利器的厲害!”張達恭等眾將無不暗笑,袁德看來是要搶個風頭啊!且看他吹噓良久的震天雷又有何等威力吧。 見大將軍矚目,袁德精神抖擻,親自檢查即將拋射的震天雷,關鍵時刻,可掉不得鍊子!兩台雄壯的重型投石機嘎嘎作響,這些威力強大的武器可以將重達九十斤的巨石拋射到四百五十步外,對輕一些的震天雷,一次可以拋射五個! “注意調整距離!”“點火!”“準備!”引信被火炬點燃了,哧哧地冒著煙,“放!”

“看!那是什麼!小心!”正在拼命加固城防的吐蕃士兵們紛紛抬頭觀望,數十個黑糊糊的東西出現在朝陽的光輪中,那是從失陷的大山子方向飛來的,“小心!這是唐人的石炮!注意閃避!”有老兵大聲提醒,“看它的落點!” “砰砰砰!”有引信較短的震天雷在臨近城頭時先行爆炸,火油和鐵砂在發呆的吐蕃人頭上轟然炸開,當即有數人捂著鮮血淋淋的腦袋慘叫著翻倒在地。也有引信較長的震天雷滾落在城牆上,先後不一地炸開,還有一個甚至滾下城頭,在城內爆炸。從未見識過這種怪異武器的吐蕃人魂飛魄散,城頭上一片驚恐的嚎叫。 神情緊張的袁德根據爆炸的火光默默計算著各種引信的距離,豆大的汗珠從他額頭上滑落下來。發射陣地上青煙繚繞,連匠兵們都被自己發射的新式武器震懾了。終於喜形於色的袁德對部屬大喊:“將藥線統統剪至三尺!”忙亂的匠兵們重新開始新一輪的攻擊。

連雲堡城頭硝煙瀰漫,流火四濺,連續的爆炸聲此起彼伏,所有活動的東西都被震天雷吞沒了。無論是在城下待命攻擊的唐軍士兵還是在城頭觀戰的高仙芝等一干高官,甚至有些頹憊的李天郎,都被這威力強大的武器所震駭。 “袁德袁使君倒確實所言不虛啊!傳令!”田珍聽得高仙芝喝令,趕緊上前拱手聽命,“準備攻城!” 濃煙慢慢消散開來,瑪降仲巴傑目瞪口呆地看著一地翻滾號叫的士卒,耳朵嗡嗡直響。穹波在他面前焦急地叫喊著什麼,他一時什麼也聽不清,難道唐人將雷電大神請下界來了麼? “大人!趕緊下城躲避一下吧!”穹波召集衛士們用盾牌將瑪降仲巴傑團團包裹,見木然的主帥沒有反應,穹波一揮手,四個身強力壯的衛兵不由分說,七手八腳將瑪降仲巴傑架起,飛快地往城下抬去。

“唐軍上來了!唐軍上來了!”城下傳來唐軍甲士沉重的腳步聲,他們又開始進攻了! 朔風飛揚,硝煙散盡,城頭殘破的軍旗。 看來是怕誤傷自己人,大山子上的神秘武器停止了射擊,慌亂的吐蕃人在城頭四散奔逃。 “換投石!”大山子上的袁德聲嘶力竭地叫喊,“快!換投石!調整射距,打城牆!”汗流浹背的匠兵們喊著號子,將塊塊重達九十斤的巨石裝進投籃,同時增加絞車上的重物,這是對重式投石機動力之所在。 碩大的投石挾高山之勢雷霆萬鈞地呼嘯而下,重重地砸在城牆上,整段城垣都為之震顫,命中部位出現巨大的發射狀裂痕,破碎的磚石滾滾而落,吐蕃人肝膽俱裂,進攻中的唐軍戰陣中則鼓號齊鳴,殺聲震天。 眼見情勢危急,穹波拔刀高呼:“吐蕃的勇士們,讓我們和唐人決一死戰!決一死戰!我們是最勇猛善戰的聶赤贊普的後代!不要讓我們的祖先蒙受恥辱!”穹波的部屬們齊聲喝應,紛紛衝上垛口做好迎擊準備。穹波則沿著城牆鼓舞士氣,將奔逃的士兵推搡到垛口後面,好不容易穩住了陣腳。 “叫後續隊伍馬上上來!”他拉住一個緊緊躲在牆後的傳令兵,滿臉驚恐的傳令兵頭盔都跑掉了,“快去!不然馬上砍了你的頭!”傳令兵孬然點點頭,剛站起身,就听見“嘣”的一聲,穹波眼前一紅,一團血霧炸開,待他擦眼再看時,傳令兵無頭的屍首在他面前直挺挺地倒下,是唐軍的床弩!粗壯的重箭在打掉傳令兵的腦袋後,餘勢未消,繼續呼嘯著落入城內。 “我去!”一個身材矮小的吐蕃士兵彎腰繞過屍首,連滾帶爬地向石梯跑去。 “放箭!放箭!”有人高喊,“唐人……”

雙方的強弓硬弩針鋒相對。 “大唐!大唐!”城下是唐軍近乎癡狂的吶喊,密密麻麻的各種利箭和飛石洗劫著連雲堡已經是遍體鱗傷的石牆,好些地方開始出現裂紋甚至坍塌,儘管有民夫和士卒拼死搶修,但危機即將爆發。大山子落入唐人之手不僅極大地鼓舞了連日低迷的士氣,也使唐軍能居高臨下,肆意掃蕩城頭的守軍,威猛的遠程武器甚至可以打進城內,擾亂和遲滯後繼部隊對城頭的增援,從大山子射來的弩箭和投石極其準確,經常壓得吐蕃人抬不起頭。 唐軍的雲梯已經搭上城牆,飛虎爪雨點般扔上垛口,慘烈的廝殺就在城頭展開了!此時在城下,醒過神來的瑪降仲巴傑指揮後備隊登城支援,一批批勇悍的吐蕃武士就在他眼前衝上陣去,一個也沒見回來。

“看來吐蕃人真的是拼命了。”李嗣業看著城頭紛墜如雨的士卒,自言自語地說。一隊唐軍成功地佔據了一段城牆,城下眾軍看著插上城頭的唐軍戰旗歡聲雷動。可好形勢並沒有持續太久,向這個立足點包圍過來的吐蕃軍不顧死傷狼藉,如唐古拉山上的暴風雪一樣前赴後繼,很快又將這隊英勇的唐軍敢死隊淹沒了……“弟兄們加把勁啊!吐蕃番狗就快垮啦!” 大山子上突然傳來撤軍的號令,李嗣業一愣,怎麼回事?也許再過一會就拿下來了!步兵們撤下來了,但是床弩和大山子上的震天雷又大肆發起威來。 “大將軍!吐蕃人已成甕中之鱉,為免多傷我大唐勁卒,我們可以限令其獻城投降!”李天郎實在不能忍受更多的戰士死亡了,不管怎麼說,大唐和吐蕃的勇士在此一戰中都為自己贏得了極高的榮譽,也將戰士的頑強、忠勇和英雄氣概發揮得淋漓盡致。吐蕃人應該明白大勢已去,再戰鬥下去,除了增加本來就已經累累的白骨外,沒有了任何意義。 “如果大將軍恩准,我願往連雲堡一行!”

“嗤——”有人冷笑,“現我軍勝券在握,連雲堡也破城在即,吐蕃人根本就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對他們而言,投降也是死,戰死也是死,會和你談投降?”李天郎聽得是軍中重臣封常清,連忙躬身回道:“封使君明鑑,現吐蕃軍四面楚歌,兵敗在即,但所謂困獸猶鬥,狗急跳牆,強攻雖可取勝,但損失也不可避免,與其如此,不如曉以利害,讓吐蕃人氣洩投降。” “和這些不懂禮教的蠻人講什麼投降!”前鋒席元慶粗聲大氣地叫道,“你看他們怎麼對待我被俘士卒的,挖眼掏心,和畜生無異,要他們投降?可以,先他娘的殺光了再說!” “我鳳翅營死傷甚眾,都是這些番狗所為,要降早降,此時要降,眾將士血汗豈不白流?叫眾軍何以心服?李校尉婦人之仁也!”大將田珍臉紅脖子粗,衝李天郎連翻著白眼。漢軍眾將領轟然應和,紛紛請戰,一片血雨腥風的喊殺聲。

高仙芝單手托腮,對爭論不置可否,他輕鬆地把身體往背後的寨牆上一靠,慢慢欣賞眾人的慷慨陳詞。李天郎顯然得罪了這些戰功赫赫的老將,你以為你新近立了大功,所有人就會對你心服口服,你也太嫩了……為將之道也許還湊合,可說到為官之道嘛,小子你就差遠了!不說別的,你一個小小校尉,能站在這裡說話就已經夠抬舉你了,居然還要當猢猻順竿爬,在這裡指手畫腳,小子,通天崖上沒摔死你,當心在這跌死啊! “我軍接連苦戰三日,也需喘息,使人勸降固可令吐蕃人稍事重整,但我軍也可隨之加固圍城攻勢,現時近正午,太陽高照,眩我兵士雙目,即使進攻,時辰也可略推。因此李校尉之計也無不可,且兵法雲:圍城必闕……”疏勒守捉使趙崇玭的話還沒說完,便被賀婁餘潤怪腔怪調的漢話打斷:“三日血戰,我軍固然受損,但吐蕃人折損更甚,眼下我軍佔優,頃刻即可破城,還談什麼勸降?不如激勵三軍,一舉拿下城垣,想殺就殺,想放就放,說什麼鳥兵法!”“對!”“就是!”一干番將隨聲附和,漢將裡頻頻點頭者也大有人在。

“大將軍!”看到大多數人支持自己,賀婁餘潤愈發神采飛揚,決計趁熱打鐵,立個大功,將那個乳臭未乾的李天郎比下去,才打幾仗啊就如此張狂,嘿!運氣好而已! “末將請精兵五百,天黑前拿下連雲堡!” 李天郎不僅意識到自己的勢單力孤,也明白自己一時衝動,犯了下屬最不該犯的錯誤,弄不好扣你一頂居功自傲的帽子,開罪眾人不說,指不定死了都不知怎麼回事。於是他不再說話,低頭默默退下。 “李校尉愛兵如子,怪不得屬下健兒作戰非凡,”看了半天戲的高仙芝終於發言了,“嘿嘿,眼光獨到,思維周全,兵法也有一套,前途無量啊!”李天郎聽得這番誇獎,脊梁骨頓時發涼,高仙芝什麼意思?感受到周圍眾人逼視的目光,李天郎隱隱覺得不妙,只得訥訥道:“大將軍過獎,卑職孟浪了。”

“嘿!”一絲詭異從高仙芝臉上劃過,他沒等李天郎表現自己的惶恐,“我大唐王師奉天子詔討伐吐蕃,可算以威儀斃其不義。好,君子以仁為先,傳令!暫停進攻!”眾將皆行禮“遵命”,但神色無不憤憤。 “劉單,擬勸降書!岑參、趙崇玭你倆進城和吐蕃人面議!”高仙芝的決定沒有人敢提出異議,他森然環顧左右,停頓須臾,突然又和顏悅色,溫言對額頭沁汗的李天郎說:“李校尉征戰勞累,且受傷在身,先下去休息吧!你的功勞,本將軍戰後自然厚賞!” “謝大將軍!”李天郎真的覺得筋疲力盡,他趕緊謝過,頭也不回地匆匆走下寨牆。 高仙芝嘴角帶笑,盯著李天郎幾乎踉蹌的身影,“你們幾個附耳過來,本將軍有密令!”他衝席元慶、賀婁餘潤等主戰將領招招手,“你們這幫拳頭癢的狗崽子聽好了……” “大人,斷不可投降!”穹波一時忘了禮節,沒有行禮便衝到瑪降仲巴傑桌前,幾乎碰翻了桌上的茶壺,“大山子失陷後,我軍士氣低落,全靠保全主城這個最後的信念來支撐作戰,如果開門納降,軍心頃刻間就會崩潰!就會兵敗如山倒啊!” 酥油茶騰騰的熱氣熏迷了瑪降仲巴傑的眼睛,他沒有直接回答穹波,只是呆呆地凝視著白銀茶杯,手指神經質地彈著杯邊。所有的將領面面相覷,不知道說什麼好。大帳外,常在瑪降仲巴傑左右占卜吉凶的“敦那敦”(苯教巫師)點起了桑煙,獻祭的十隻羊、五匹馬已經宰殺,圍觀的軍士們神情凝重地註視著道場。桑煙,濃濃的桑煙,飄逸著,在陽光下慢慢變成了藍色的霧,越升越高,縈繞在連雲堡上空。 “聖潔的桑煙啊,請您去污穢、除病痛、祛鬼邪,淨化一切吧,請傳告偉大的龍神、寧神、地神,讓他們保佑我們的連雲堡吧。”瑪降仲巴傑嘴裡喃喃低語,八千吐蕃精銳,連傷帶亡,折損近半,而唐軍不僅攻勢不減,還奇蹟般地攻克了從未陷落過的大山子!那又是火又是煙,發出巨響的武器摧毀了很多堅固的城防,撂倒了無數勇士,吐蕃人驚懼地稱之為“天神之槌”。已經有人私下里在謠傳唐人從天界借來了天兵,借來了雷電,要將連雲堡化為灰燼,不然插翅難登的大山子怎麼會……兵無鬥志,內隙已生,兩千小勃律士兵惶惶不可終日,責怪吐蕃人引來唐軍,招來災難,力主議和。而增援的大軍尚遠在雪山另一邊,即使不分晝夜馳援也要十天以後才能勉強到達小勃律都城,那裡離連雲堡至少還有二十天的險峻山路……想都別想!降,不光一世英名付之流水,無顏再回吐蕃,還使得花費數年經營的小勃律形勢完全崩潰,壞了贊普西進大計;戰,遲早死路一條,關鍵是,連最勇敢的戰士都失去了戰鬥的勇氣,這樣的狀況,肯定會一觸即潰,唐人破城後將會是血腥的報復,瑪降仲巴傑並不怕死,但當初誇口連雲堡會像喜馬拉雅山峰一樣巋然不動,如今卻只抵抗了三天,如果死後仍舊會被人冠以敗軍之將恥笑,那死又有什麼意義。 “敦那敦”搖著法鈴,鏗鏗鏘鏘敲著雙面鼓,狂叫著,“哈——撲——”地吹著、跳著,嘴角噴著泡沫,將一把一把的青稞打向瑪降仲巴傑的篷帳,而後扔了鼓、鈴,拿起法器——一把螺旋形的寶劍,擊著胸鎧,狂舞著,念著咒語。 高仙芝的勸降書語氣還算客氣,但字裡行間無不透露出不容商量的專橫,明日日出之時,唐軍要兵不血刃地入城! “災難哪!災難哪!”“敦那敦”驚惶地叫喊起來,“災難哪,災難哪!邪神降臨,凡人遠避!凡人遠避!” “我們還有多少可以戰鬥的人馬?”瑪降仲巴傑將勸降書往桌邊一扔,振作精神問道,“我們要出城決一死戰!” “大將軍,我們還有一千五百人馬俱備的騎兵和至少四千可以戰鬥的步卒!”回話的是驍將麴(qu)·赤德格贊,他一直是瑪降仲巴傑的左膀右臂。 “好!赤德格贊!你將人馬分為三隊,備齊兵器戰甲,準備出戰!”瑪降仲巴傑視死如歸的表情使將領們倍感悲壯,個個準備慷慨赴死。 “請不能行走的傷者自裁!願他們的靈魂在天國安息!” “將軍!我願做前鋒!”熱血沸騰的穹波攥緊了佩刀,“我還有本部四百精騎……” “不!年輕的勇士!”瑪降仲巴傑拍拍他的肩膀,今天王子的表現堪稱英勇,殘酷的戰爭使年輕人迅速成熟起來,不愧是聶赤贊普的子孫! “作為小勃律的駙馬,吐蕃的王子,你有更重要的事!赤德格贊!你率領前隊,我在中軍,王子墊後!現各自回軍整隊,吃飯喝酒,養足精神,太陽落山前在此集中領我將令,準備突圍!” “拉索!”眾將行禮告退。 穹波隨眾人走出大帳,瑪降仲巴傑的一個家奴牽來他的戰馬,低聲對他說:“殿下,將軍請你留步!” 瑪降仲巴傑頹然的神情和剛才判若兩人,看見穹波,他指指身邊的座椅,示意穹波坐下:“我們大多數人都沖不出去,”瑪降仲巴傑止住欲言的穹波,直截了當地說,“我將帶領主力衝破唐人的護牆,只要一打開缺口你立刻帶領小勃律士兵和本部騎兵護送公主向孽多城突圍!一定要將公主安全送回,有公主在,小勃律就還會和我們並肩作戰,遠襲的唐人遲早要班師,到時候我們就還會有小勃律,還會有連雲堡!所以——”瑪降仲巴傑逼近穹波的臉,一字一句地說,“你一定要保住公主!否則萬千將士的血就白流了!我死也不饒恕你!答應我!一定要辦到!” 穹波伏地大慟,卻咬牙不發出一絲哭音。 “好了,孩子!”瑪降仲巴傑慈愛地撫摩著他的頭,“你是展翅的雛鷹,不要在這裡折斷翅膀,吐蕃帝國需要你活著,就像吐蕃需要我去死一樣!去吧!快去做好準備!” 當穹波擦乾眼淚躍上戰馬時,大帳里傳來瑪降仲巴傑朗朗的歌聲: 哦,地上的螳螂蟲, 像飛鳥那樣驕傲, 想到天上去哩, 飛吧,它沒有翅膀, 即便有翱翔的翅膀, 蒼天是很高的, 恐怕連雲朵也越不過吧! 往上,上不了天, 往下,下不了地, 在不高不低的中間, 變成了鷂鷹的糕點。 葭布一個小山谷裡, 有一大群羊, 其中一隻走得太遠了, 已被鷂鷹吃掉; 小羊羔散佈在草壩上, 明天、後天以至將來, 你可不要後悔啊, 在黃金箭筒裡, 有一支綠松石箭, 不射它,殺不死鹿, 射出了它,筒子就空了。 佈滿壩子的帳篷, 很快就要收聚了…… “我不走!”阿米麗雅公主的神情如冰山般剛毅,“這裡是小勃律的土地,我是小勃律的公主,我有責任保護我的臣民!” “可你也是吐蕃王子的妻子,我不允許我的王妃落到唐人手裡!”穹波氣急敗壞地說,“唐人一旦破城,連雲堡玉石俱焚,你一個女人,能保護得了誰?被唐人擄去,也是備受凌辱,還有你的好?” “那你可以殺了我!”公主的綠色的眼睛像兩枚寶石一樣閃閃發亮,她揮手一指穹波扔在桌上的戰刀,“免得因我使你遭受侮辱。” 穹波臉色鐵青,他走上前一把抓住公主的雙肩,緊緊盯住她的眼睛:“你這個女人,難道不知道我喜歡你嗎!你到底要我怎樣才能融化你心中的冰雪?” “也許你真的喜歡我,但是我卻難以喜歡你!你知道為什麼嗎?”阿米麗雅在穹波鐵鉗般的雙臂中動彈不得,但語氣仍舊倔強,潔白的衣紗因激動而飄逸飛拂,身上的環佩發出悅耳的脆響,“你們的讚普不過是垂涎我們小勃律的土地,把我們當作隨意差遣的小卒,為的是滿足你們不斷擴張的野心,只要是寶貴的東西,不管是誰的,你們都想不擇手段地強取豪奪!” “不對!我們吐蕃疆域遼闊,富甲天下,誰會稀罕小勃律區區彈丸之地!我們想幫助你們,擺脫唐人的羈絆,哪裡是瞧低你們了!如果吐蕃瞧不起你們,我父親會把自己的妹妹嫁給你父親麼!會讓你做吐蕃王子的妃子麼!”穹波凶狠地搖晃著公主,將她推倒在地上。 公主自己慢慢地爬起來,嘴角浮現一絲笑容:“王子,你是個好人,也是個聰明人,你的眼睛告訴我,我說的一點都沒有錯!吐蕃遠遠比小勃律強大,對我和我父親來說,如果你只有兩個選擇,要么使百姓蒙受刀兵之災,要么犧牲自己的幸福,屈從於強權,接受硬加給你的婚姻,你會選擇什麼?小勃律沒有和吐蕃決一死戰的骨氣,但是有捍衛自己的土地的骨氣!我之所以留在連雲堡就是要讓所有的人知道,雖然吐蕃人的鐵蹄蹂躪著這塊土地,但連雲堡是小勃律的連雲堡,因為小勃律的公主就在這裡!小勃律雖然國小兵弱,在你們和大唐之間艱難生存,但小勃律就是小勃律,它不屬於大唐,也不屬於吐蕃,我們也有自己自豪的祖先、輝煌的文明,我們不願意接受奴役!” 穹波臉上的肌肉不停地抽搐,他刷地拔出戰刀,架在公主雪白的脖頸上,“啊,小勃律的公主,嗯?”刀鋒漸漸加重,公主毫不畏懼地站立著,一臉從容:“你可以殺了我!按照你們吐蕃的習俗,你作為丈夫可以隨意處置我,但我永遠不會是吐蕃人的王妃!而是小勃律的公主!永遠!” 周圍的燭光暗淡下來,公主的身影卻驟然明亮,從門口吹來的勁風掀飛了桌上成堆的書籍,它們嘩嘩地翻滾著滾落在地下。穹波咬牙加重了手勁,公主閉上了眼睛,手裡一朵捏碎的雪蓮飛灑而下…… “別自欺欺人了!”這時有人聲從門口傳來,穹波轉頭一看,是瑪降仲巴傑! “上天已經安排了小勃律的命運,她給了小勃律絲綢之路的財富和榮耀,卻吝嗇地沒有給予你們強大,這就像給予螞蟻一顆明珠,但卻又將兩隻大象放在它的旁邊,嘿嘿,就注定你們要蒙受災難,”瑪降仲巴傑輕輕推開穹波的刀,穹波喘著粗氣,垂下了刀尖,“要怪就怪作弄人的上天吧,你要想擁有明珠,只有趴在某一個大象身上,雖然去哪裡由不得你,但至少可以把寶貝抱在懷裡,讓它看起來還是你的。你的祖先,你引以為自豪的祖先,包括你的父親,都是這麼做的,只是他們選的大像不同而已。這個,倒是你們小勃律的自由。”瑪降仲巴傑加重了最後一句的語氣,嘴角掛著嘲弄的笑意,看著公主皎潔美麗的臉由紅變白,又由白變青…… “不要說我騙你,公主應該記得你那個叫沒謹忙的曾祖父吧,他巴巴地跑到唐朝皇帝那裡獻媚,又討封號又得重金,還將軍隊編為聽唐人差遣的狗屁'綏遠軍',切,為唐人守衛遠離他們京師九千里的'邊',哈哈!我吐蕃自然容不得,發兵征討,拔九城,嚇得你曾祖父一個勁地向唐人求援,他也知道作為一隻螞蟻只有引得兩隻大象血拼才有存活的餘地,你的父王也高明不到哪裡去,他也想在吐蕃和唐之間挑來挑去,喝點雙方的血充飢!苟延殘喘而已!” “只不過上次你們所謂的無敵大軍慘敗於唐朝北庭都護府區區四千兵力,被殺得丟盔棄甲,遺屍過萬。而今天你神勇過人的瑪降仲巴傑大人親手經營的,號稱固若金湯的連雲堡也頃刻將傾,看來我們小勃律確實選錯了大象!”公主的臉色恢復了正常,開始反唇相譏,“唐人雖然也沒安好心,但至少也算禮數周全,信守承諾,求援則援,賜封即封。不像吐蕃,明明是對我小勃律垂涎三尺,攻城略地,屠戮成性,卻還假惺惺地說是藉道去攻安西!” 瑪降仲巴傑看著豪氣乾雲的公主,滿臉愕然,他顯然低估了對方,沒想到小勃律這樣的彈丸之地,居然會有這樣出色的女流之輩,其遠見卓識才學膽略當不在自己之下!自己居然還以為這個公主只會閉門苦讀佛經而已!穹波嘴裡低沉地怒罵一句,重新揚起刀,他似乎沒那麼有決心,握刀的手舉得很慢。瑪降仲巴傑嘆了口氣,擋住了王子的手臂:“且慢,王子別忘了我說的話!再說現在你也殺不了她了,宮外已經站滿了小勃律的士兵,他們不再聽從我的命令,叫嚷要誓死保衛他們的神花公主,差點和赤德格讚他們動起手來,不然我怎麼會在這裡!” “公主殿下!”“公主殿下!”幾名小勃律將領在門外和赤德格贊一干吐蕃將領推搡起來,叫罵聲和拔刀出鞘的聲音不絕於耳。 阿米麗雅輕蔑地掃了瑪、穹二人一眼,整整衣冠,挺胸走出了寢宮。院子裡立刻歡聲雷動。 “公主!公主!”宮外的小勃律士兵們齊聲高呼,“我們願意為你奉獻生命!” “現在你明白我為什麼要你帶著公主突圍了吧?”瑪降仲巴傑低聲對穹波說,“她是我們的一副好籌碼!”穹波看著傲然挺立的公主,緩緩還刀入鞘,心裡湧出一股說不出的酸楚,也許公主說得對,他們原本就不該在一起! 連雲堡城頭飄起了白旗,原有的戰旗都降了下來,被扔進了火堆。城門在夕陽中嘎嘎地打開了。一隊沒有兵器和戰甲的吐蕃騎手垂頭喪氣地列隊而出,緊跟其後的是裝滿軍械糧草的車仗,吐蕃人降了!未等隊伍走近唐軍陣地,大批扶老攜幼的百姓便從軍隊兩側奔湧而出,一時間呼兒喚女,哭爹喊娘亂成一團。 田珍、席元慶、賀婁餘潤各率三路人馬呈倒品字陣型在城外迎降,看見裝滿輜重的車隊和背負細軟的百姓,劫掠成性的番兵首先按捺不住,紛紛吵嚷著要衝上去搶奪。 “好啦!大傢伙也憋坏了,讓健兒們痛快痛快吧!”賀婁餘潤拉住不斷刨蹄的坐騎,對田、席二將說,“反正大將軍已經叫我們盡情衝殺進去了!” “是啊,大將軍在連雲堡上說了,不管吐蕃是否投降,一律格殺勿論,連雲堡要雞犬不留!”席元慶心也癢癢,“和這些蠻夷講什麼客氣!乾脆衝上去算了!聽說連雲堡商賈雲集,極有油水……” “慌什麼!還沒看見他們的主帥出來!”田珍止住二人,“待他們主力出來殺他們個落花流水,那時什麼都是咱們的!” 說話間,鬧嚷嚷的百姓已經湧進唐軍右翼番兵陣型中,想從大軍縫隙處逃出城去。 “賀婁餘潤,快回去整隊,任何人不得動,違令者斬!”田珍皺緊了眉頭。 一臉懊惱的賀婁餘潤只得策馬回到自己陣型中,大叫士卒堅守崗位,引得一片噓聲。 “死獠賊,叫他們滾!”眼見到嘴的肥肉卻又下不了口,煩躁不已的賀婁餘潤一抖馬韁,戰馬前蹄高揚,將一個衝到近前的百姓撞翻在地,只聽得嘩啦一聲,散開的包袱裡滾出一地的金銀錢幣和金燦燦的錦緞,周圍的士卒們眼睛頓時發直。賀婁餘潤先是一愣,隨即揮刀砍倒身邊另一個背著大包的百姓,在飛濺的鮮血中,包裹落地。 “哈哈!哈哈!”賀婁餘潤一個鐙裡藏身拾起包裹,順風一抖,只聽得叮噹脆響,金銀細軟落得滿地都是,“哈哈!哈哈!還等什麼!動手啊!” 士卒們歡聲雷動,立刻紅著眼睛爭搶財物和女人,隊形頓時大亂。田珍和席元慶手下的漢軍雖說軍令嚴整,但注意力也不禁轉到錢財上去了,“將軍,我率本部人馬去奪車仗,不然便宜都讓番子們得了!”席元慶見田珍默許,也即催馬奮進,向吐蕃車仗奔去。 突然一聲號角,所有的車仗都升起了沖天的大火,吐蕃人在輜重下載滿了火油和硫磺等易燃之物,上百輛車立刻成為上百個滾動的火球,一齊沖向混亂的唐軍戰陣。混在逃亡百姓隊伍中的數十名吐蕃死士也引燃了背在身上盛滿火油的皮囊,渾身大火地在賀婁餘潤的番兵隊伍里左沖右突,將番兵陣腳徹底攪亂了。受驚的戰馬將貪圖錢財的士卒們摔下馬去,下地搶掠財物的騎手也被亂跑的戰馬撞倒在地,有些雙手抱滿錢財的番兵甚至將兵器都扔在一邊了,現在著急也找不到了。 “上馬!上馬!殺光他們!”惱羞成怒的賀婁餘潤扔掉手裡的財物,提刀亂砍,喝令部下穩住陣腳,但濃煙中到處都是奔亂的人群和火焰,根本組織不起有效的防禦。一個人形的火炬跌跌撞撞地撲向怒罵不休的賀婁餘潤,趁他不備死死地抱住了他的大腿,火焰立刻躥上了賀婁餘潤的戰袍,鬃毛著火的戰馬連聲痛嘶,拼命地亂蹦亂跳,將精通騎術的賀婁餘潤也甩下馬來。狂怒的賀婁餘潤顧不得身上的火苗,拿刀衝僵硬的火人身上亂砍亂剁,直到將對方肢解成幾塊才好不容易掙脫開來。這還不是最糟糕的,沒等他騰出手來撲滅身上肆虐的火焰,吐蕃騎兵已經如山洪暴發般衝進了他的隊伍中,將混亂的番兵殺得七零八落,番兵們拼死抵抗也沒能阻擋他們衝破防線。吐蕃騎兵很快直抵攻城護牆之下,佔領了兩處出口。數十輛滿載沙袋的馬車隨即趕上來,被吐蕃人掀翻在唐軍深挖的壕溝裡,填平了這些逃路上的阻礙。 大驚失色的田珍立刻率隊迎擊,雙方陷入混戰。吐蕃人顯然精心策劃了這次突圍,其鋒芒主要直指倒霉的賀婁餘潤軍,而瑪降仲巴傑則親自率精銳衝擊田、席二人的漢軍,為赤德格贊和穹波率領的突圍部隊贏得時間。 唐軍大營裡號角連連,吐蕃人的亡命突圍雖然有些出乎意料,但並未撼動唐軍主力。很快,飛蝗般的箭矢將衝破護牆的吐蕃騎兵射得人仰馬翻,數不清的唐軍從四面八方向吐蕃突圍部隊圍攏過來。 賀婁餘潤剛剛被幾個部下攙扶起來,便被一群小勃律士兵包圍,往日怯懦的小勃律人今天尤其瘋狂,幾個部下轉瞬戰死,只剩下受傷的賀婁餘潤和另一個軍校。 “狗崽子,今天我們只有死在這裡了!嘿,小子,你叫什麼名字?”賀婁餘潤咬牙切齒地說,“我們一起殺個夠再死!”“回將軍,我叫僕固薩爾,”說話間,這個叫僕固薩爾的軍校格開了兩柄長槍,“很願意和將軍一起死!”“好!好!”絕望之餘的賀婁餘潤索性置生死於度外,哈哈狂笑,和僕固薩爾背靠背死戰。一匹狂奔的戰馬不知從哪裡跑來將苦苦支撐的兩人先後撞翻在地,周圍的小勃律人一擁而上…… 一個滿臉是血的大個子刀手嚎叫著在倒地的賀婁餘潤前舉起了砍刀…… “噗!” 一截馬槊貫胸而出,刀手喉嚨咯咯一陣怪響,哇地吐出一口鮮血,轟然倒地。與此同時,兩支長矛將李天郎的戰馬戳翻在地,在戰馬即將倒下的一剎那,李天郎一聲長嘯,如蒼鷹般飛躍而起,鋒利的橫刀狂飆般掠過小勃律士兵的頭頂,圍住賀婁餘潤的包圍圈為之一滯。 李天郎是在大山子發現情勢危急的,他不待高仙芝下令便急速率軍馳援。正好和吐蕃突圍的後軍遭遇,雙方混戰。西涼團只有兩百生力軍,人數畢竟太少,怎麼也抵擋不住滾滾奔逃的吐蕃小勃律聯軍。李天郎身邊數十騎遭到大群小勃律士兵的頑強阻擊,他發現這些小勃律士兵在竭盡全力不讓唐軍靠近一小隊身裹黑色披風的騎兵,那裡一定很有蹊蹺。李天郎馬槊翻飛,所向披靡,直沖向那隊黑衣騎士,那一定是他們的主帥!擒賊先擒王!哪裡走! 在拼死戰鬥的小勃律士兵的掩護下,身著波斯軟甲的阿米麗雅公主被穹波等一干吐蕃驍騎簇擁著奔向前隊沖開的缺口,必須在唐軍增援趕到之前衝出唐軍大營,否則前功盡棄,一切都完了! 聽得幾聲弓弦響,穹波下意識地伏身,頭頂飛過一箭,旁邊兩騎則背心中箭應聲落馬。穹波回頭一看,一匹快馬旋風般殺進了層層防衛的護衛隊,直奔他所在的核心而來。 “攔住他!攔住他!”穹波沖自己的貼身衛士大叫,“你們都去,把他解決了!不許他靠近公主!”六名吐蕃戰士迎了上去,他們原本有八人,號稱“穹波八騎”,可惜領頭的吐彌·桑布札和最年輕的噶爾·墀真贊卓已經在馳援大山子的戰役中陣亡,如今只剩下這六人了。英勇的小勃律士兵們也群起而上,將頻發連珠箭的趙陵他們和單騎突進的李天郎成功地分割開來。 穹波再轉頭看公主,白紗蒙面的公主也拿著一把戰刀,和部屬一起呼喝戰鬥,並沒有被慘烈的戰鬥嚇倒。 “別停下,快走!”公主也回頭看了看浴血奮戰的穹波,眼睛裡是說不出的複雜情感。 慘叫聲,那是穹波八騎裡最勇猛的大力士娘·赤桑養頓的慘叫聲,緊接著又是一聲沉重的悶哼,熟悉自己心愛部屬的穹波聽得真切,那是善使大砍刀的噶爾·贊輾恭頓!是誰,是誰這麼厲害轉瞬間就要了這兩個勇士的性命?穹波撥轉馬頭,正好看見第三個吐蕃騎手被李天郎捅下馬來,一對雙刀飛出去老遠,天哪,是智勇雙全的噶爾·東贊!穹波臉都扭曲了,即使是在最危險的時刻,這幾個縱橫敵陣的勇士也從未一起失過手,況且對方僅一個人!一個人而已!現在八騎只剩下蔡邦兄弟和麴·倫勃倫了!穹波大吼一聲,拍馬上前,加入到與李天郎對陣的三名戰士當中。 李天郎縱馬稍退,待吐蕃人醒過神來重新列好陣勢時,突然又猛夾馬腹向對方疾衝,馬槊破空長嘯。兩名吐蕃武士配合默契地分兩邊迎擊,一支長矛,一把戰刀分從兩邊撲向李天郎,居中一個則勒馬抽出了弓箭…… 兵器帶來的勁風銳不可當地刮過李天郎坐騎,而原本端坐其上的主將卻不見了。但是長長的馬槊卻從馬腹下來回橫掃,左右夾擊的吐蕃戰馬先後中槍,驚嘶著揚起前蹄。受傷最重的一匹頓時癱倒,五臟和潑濺而出的鮮血因衝鋒的巨大慣性猛噴向馬首前,馬上的蔡邦·倫珠秤砣般摔了出去!另一匹未等前蹄落地,騎手腋下便被神出鬼沒的馬槊穿透,手裡的長矛頓時脫手飛出。倔強的蔡邦·納森大叫一聲,伸手緊緊握住刺入體內的馬槊,因疼痛收縮的肋骨也將馬槊死死夾住。 重新躍上馬背的李天郎來不及拔出自己的馬槊,只得順手一送,對方帶著馬槊翻身落馬。利箭疾射而至,李天郎右手拔刀,格開了射來的羽箭。放箭的吐蕃騎手看見連斬兩將、兇猛奔來的李天郎,嚇得連聲大叫,丟了弓箭撥馬就跑,被驚怒交加的穹波撞個正著,揮刀斬落馬下。 “沒出息的倫勃倫!你去死吧!唐狗,讓我和你見個高下!”穹波眼睛都紅了! 李天郎在馬上挽了個刀花,衝疾馳過來的穹波點點頭,這種輕蔑的神情幾乎讓穹波氣炸了肺。 “我和你拼了!”他高舉戰刀,惡狠狠地劈向這個凶悍的唐軍將領。李天郎沒有給他任何機會,當穹波的刀鋒掠過李天郎的肩膀時,橫刀已經順勢劃過了穹波的大腿,疼得他幾乎跌下馬去。 “快去救王子!”遠遠看見在馬上踉蹌的穹波,阿米麗雅勒馬轉向,向穹波馳來,左右兵士勸阻不住,只得跟隨。 穹波勉強避過李天郎的第二刀,手臂鮮血長流,戰刀掉地,絕對無法躲過第三刀。就在橫刀向他腰間劈來時,李天郎手腕一翻,只用刀背重重地砸在穹波腰眼,肋骨應聲碎裂,穹波大叫落馬。 “你也是個勇士,放你一條生路!”“殺了我!殺了我!”倒在地下的穹波聲嘶力竭地叫喊著,拼命爬向不遠處的佩刀,“我吐蕃勇士不要唐狗的憐憫!不要!不要!” “校尉,你沒事吧?”趙陵遙遙叫道,他帶著二十餘騎衝破敵方防衛,迅速向李天郎靠攏。 幾支利箭在李天郎身邊飛舞,一群吐蕃騎兵隨即圍了上來,和趙陵他們殺成一團,其中一隊圍住了突兀於陣中的李天郎。 幾個吐蕃騎士先後在李天郎的橫刀前倒了下去,沒有人能夠擋住他神鬼驚泣的刀法。在飛濺的鮮血和兵器的鏗鏘聲中,李天郎看到一位白紗蒙面的騎手在剛才與他交手落馬的敵兵前滾鞍下馬,不顧周圍危險萬分,為傷者包裹傷口。待最後一個阻擋他去路的吐蕃騎兵被他砍成兩截時,蒙面騎手正費力地企圖將傷者扶上馬背。這時,李天郎聞到一股濃郁的花香,那種香味,說不出的空靈,說不出的迷離……腕上的勁說不出緣由地鬆懈了,無堅不摧的橫刀偏離了方向,但逼人的刀風仍舊掀飛了阿米麗雅公主的頭盔,將蒙面的白紗一起帶走了…… 女人的嬌呼使李天郎大吃一驚,刀風中飛揚出瀑布般濃密的栗色長發,幾縷被割斷的青絲順風飛拂過犀利的刀尖。那雙眼睛,天!溢滿淚水和驚恐的眼睛,似曾相識……碧綠的眼珠,黑色的瞳孔,不一樣卻又一樣! 李天郎勒住戰馬,愣愣地看著眼前一身戎裝的阿米麗雅,“校尉!你的馬槊!”趙陵將馬槊奮力朝李天郎拋出,李天郎揚手接住,戰馬在原地打了個旋,“快走吧!能不能逃掉看你運氣了!”李天郎嘆了口氣,垂下了馬槊,“你們沒有多少時間了!你聽得懂我的話嗎?” 阿米麗雅點點頭,縱身躍上戰馬,扶好搖搖欲墜的穹波,急忙朝向豁口衝去,大批接應的小勃律士兵紛紛向公主聚攏。阿米麗雅回頭看看,那個殺人如麻卻又放她和穹波生路的唐軍戰將正在原地挺槍勒馬,從容迎對沖鋒而來的滾滾驃騎。 奇怪的敵人! 也就在此時,李天郎發現了命懸一線的賀婁餘潤。 僕固薩爾從沒見過如此凌厲的刀法,這個輕捷如飛的漢人軍官轉眼間便放倒了最近的五個人,殘缺的長矛和彎刀在沖天的刀風中四散迸飛。 “保護公主!保護公主!”儘管死傷狼藉,小勃律人依舊死死地纏住無人匹敵的敵將。不遠處,一小隊小勃律騎兵正沖向護牆的豁口,前面居然是大批驍勇的吐蕃騎兵開路,那裡一定有大人物!可是現在精疲力竭的僕固薩爾哪裡還顧得了這麼多,他一手拿刀,一手扶住受傷的賀婁餘潤,看著匹馬單槍的李天郎將一大群小勃律士兵殺得雞飛狗跳。太快了!快得令人窒息,那刀光是如此之淒美,似乎總要吸引生命為之飛蛾撲火。 小勃律戰士們終於要崩潰了,他們背靠護牆,拼死抵擋著李天郎的橫刀,儘管知道打不過,他們也沒有後退或逃跑,而寧肯用自己的血肉之軀為自己敬仰的公主殿後。李天郎提刀站立在那排小勃律士兵面前,滴血的刀尖使所有的人為之戰栗,為什麼你們還要苦苦掙扎,你們不清楚自己的命運麼?李天郎輕輕甩了甩刀,引發小勃律士兵中一陣驚恐的騷動,指向他的刀槍一齊戰抖著晃動起來。 “投降吧!你們沒有希望!”李天郎不知道他們能否聽懂漢話,還是慢慢地說,“你們已經證明了自己戰士的聲譽,棄械投降至少可以留條活命!” 一聲尖厲的呼哨,馬大元帶領的排矛手從李天郎身後列隊而來。雄渾堅定的腳步聲步步逼近戰栗的小勃律隊伍。 “放他們一條生路!”李天郎還刀入鞘,對馬大元說。 當一排長槍齊嶄嶄扎在小勃律士兵腳下時,他們垂下了武器,面面相覷,一個領頭的軍官回頭看看消失在豁口的騎隊,大喊了一聲什麼,所有的小勃律士兵應聲扔掉了手中的兵器。 “看住他們!”李天郎不想讓特勒滿川屠戮降虜的悲劇再發生,“大元,把他們帶往大山子,任何人不得靠近!”“遵命!校尉!” 呆立一邊的僕固薩爾看著李天郎並不魁梧的背影,眼裡充滿崇敬。 “雅羅珊(突厥語:戰斗神),”他喃喃地說道,“漢人雅羅珊!” 血戰還在繼續,老天爺似乎不願再見到這樣的殺戮,將漆黑的夜幕垂落了下來。 赤德格贊已經是汗透重衣,六處深淺不一的傷口正汩汩冒血,他竭力穩住身軀,帶領部下衝破了唐軍數道防線,終於衝出了唐軍大營。 “公主和王子殿下在哪裡?”他的戰馬口吐白沫,渾身痙攣,“他們衝出來了嗎?” “大人,你看那是不是他們?”有士卒回答。 在唐軍大營輝煌的燈火映照下,一隊疾馳的人馬正匆匆向赤德格贊一行所在的小山坡靠攏,領頭的正是阿米麗雅公主,受傷的穹波王子被幾個吐蕃戰士護衛著,勉強騎在馬上,每次顛簸都令他疼得幾乎昏厥。在大營那一面,瑪降仲巴傑正率領殘部做最後的抵抗,成千上萬的唐軍將他圍得如粽子一般,吐蕃戰士的喊殺聲越來越微弱。赤德格贊悲傷地低下頭,瑪降仲巴杰和那些身經百戰的勇士們一定全部戰歿於陣中了。 公主一行狼狽不堪的數十騎和同樣失魂落魄的赤德格贊匯合了,總共不到百人,想起不久前萬人大軍雄踞連雲堡的威勢,如今卻惶惶然如喪家之犬,赤德格贊不勝唏噓。 “大人!不會有人再衝出來了!”一個渾身是血的小勃律騎士低聲說,“我們是最後的倖存者……” “事不宜遲,我們馬上走!”甦醒過來的穹波咬緊牙關強忍劇痛,“不然沒時間了!” “王子殿下,你的傷……” “死不了!快走!” 稍稍整隊的殘兵紛紛策馬奔馳,都想早點將唐軍大營拋在身後。穹波正要問走在前面的赤德格贊走哪個方向,突然眼前就出現一群耀眼的螢火蟲,緊接著就是戰甲被穿透的悶響。渾身上下插滿火箭的赤德格贊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同時栽倒的還有走在前列的所有士兵。 “唐人!唐人的弩箭!”一個失去戰馬的吐蕃士兵頹然在山岡上跪倒,一股鮮血從穿透他頭顱的弩箭箭鏃處噴湧而出。在他身後不遠處的穹波和阿米麗雅眼前出現一片血霧,未等他們從驚駭中清醒過來,眼前的場景便已經使他們如陷冰窟——山岡下面是排列整齊的唐軍重騎,火光下是一排排挺立的馬槊和閃亮的明光鎧——玄甲軍!看來高仙芝根本就沒有打算接受吐蕃的投降,不管怎樣都要將他們斬盡殺絕! “公主快走!”穹波顫抖的手緊握住長矛,“快走!吐蕃人誓死掩護你!” “不!一齊衝吧!小勃律人不是懦夫!”阿米麗雅嘶聲說,“要死一起死!光榮地死!” “不,公主,這麼多人死去,都是為了要你活著!快走吧!不然大家都會死,死得不值得!”穹波沒有再看公主血污點點的臉,“別忘了,你是所有小勃律人的希望!”長矛桿重重地擊打在公主坐騎的臀部,戰馬猛地躥出去丈餘。 “小勃律人,別忘了你們誓死保護公主的誓言!” 山岡上那剛剛逃出虎穴,卻又投入玄甲軍狼窩的吐蕃人顯然太不知趣了!居然還想衝下來!張達恭歪嘴吐出一口痰,“聽好,一個都不許放走了!誰放走了我宰了誰!”他藉著火光大概數了數對方的人數,“六十四顆腦袋,一個都不能少!”威名赫赫的玄甲軍在整個連雲堡戰役中寸功未建,早就讓張達恭窩火,這區區不知死活的殘兵敗將居然敢正面挑戰鐵甲重騎,太不知死活了! 吐蕃王子穹波·邦色吶喊著高舉長矛沖向鐵牆,一支!兩支!很多支弩箭射中了他,強勁的箭鏃無情地撕扯著他的身體,幾乎要將他拉下馬去。儘管身軀已經不聽使喚,在馬上如狂浪中的落葉一般搖晃,穹波依舊奮不顧身地衝鋒,衝鋒……當阿米麗雅公主最後一次眺望她的丈夫時,映入她眼簾的是沖天的火光和連成一片的耀眼鎧甲!王子就消失在那神奇的光環中…… 連雲堡徹底淪陷了! 潮水般的唐軍連夜湧進了城內,洗劫了他們所能洗劫的一切。 八千吐蕃精銳,兩千小勃律勁旅,盡皆死傷殆盡。唐軍斬首五千餘,俘敵四千,虜百姓六百戶,獲得戰馬千餘匹,軍資器械不可勝數,大獲全勝! 高仙芝在大山子上悠然信步,似乎全然不關心雀躍入城的大軍。連雲堡裡星星點點佈滿了唐軍移動的燈籠火把,所有的人都在盡力搜刮戰利品。監軍邊令誠在親兵護衛下,趾高氣揚地騎馬進城,毫不客氣地佔據了城內最高處的宮殿。宦官貪功圖財,沽名釣譽,不足為奇,高仙芝心裡冷笑了一聲,就滿足他吧! 連雲堡城後是連綿不盡的崇山峻嶺,高聳的山峰終年積雪,在黑暗中雖然不可能看見,但是高仙芝的目光仍舊向那方遠眺。灰頭土臉的田珍、席元慶呆望著他們的統帥,不敢出聲,裹著繃帶的賀婁餘潤更是耷拉著頭躲在人群後面。李嗣業看著三人的狼狽樣,真有些哭笑不得,仗打勝了,這三個人卻丟臉丟到家了,要不是擊殺吐蕃軍主帥瑪降仲巴傑得手,他們三個絕對會遭軍法重懲。 三個下屬面面相覷,都在心裡揣度高大將軍的意思,看樣子,大將軍好像沒有從重責罰他們的意思,可是照以往慣例,心思縝密軍法如山的高大將軍絕對不會姑息貽誤戰事的將領,他究竟在打什麼主意? “傳令!牙兵、鳳翅二營原地駐紮,不得入城!”高仙芝突然下令,“所有士卒備糧飼馬,做好開拔準備!”眾將盡皆愕然,趙崇玭嘴巴動了動,想說什麼,卻又不敢,賈崇璀看看欲言又止的趙崇玭,清了清喉嚨,剛要說話,被後面的岑參一把扯住,只得生生將話咽回肚子裡。 “大將軍,降虜四千餘,其吐蕃卒三千零三十九口,將四十七人;小勃律降卒九百二十二口,將七人,如何處置?”辦事精明利落的封常清搶在人前奏道,“另獲戰馬一千零八匹,軍械尚在統計中。”周圍一干戰將鼓著眼睛看著他,封常清邊說邊連使眼色,示意他們不要再提牙兵、鳳翅兩營城外待命之事。李嗣業心裡嘆了口氣,他已經猜到高仙芝的打算了。 “哈哈!好生看管!天色已晚,眾軍疲憊,我軍又新勝,姑且讓他們多活些日,明日再議吧!”高仙芝臉上到底有了笑容,眾人都鬆口氣,“今日可以開懷暢飲,犒賞三軍了!哈哈!” 一堆堆的降俘像秋收的麥垛一樣每二十人被手腳相連捆在一起,人人臉上都是絕望和聽天由命的神情。看管他們的唐軍士兵圍著火堆大吃大喝,相互炫耀著繳獲的財物,拿降俘取樂。這些經歷了血戰取得勝利的士兵,當然認為自己所得的一切乃天經地義。 相比那些被綁於曠野的俘虜,西涼團看押的三百多名小勃律戰士就算行了大運了,雖然仍舊繩索加身,但至少還有一口水喝、一小塊乾糧可吃,受傷的還免於被縛,傷口得以包紮,這都得拜李天郎所賜。李天郎穿行於這些小勃律降俘之間,感受到他們的頹喪和無奈,失去武裝和鬥志的戰士,和待宰的羔羊沒什麼兩樣。在他們當中,不少人親眼看見李天郎的神勇,看見他走近,人群出現一陣騷動,交頭接耳的俘虜們無不現出又敬又怕的神色。 “誰會說我中土語言?”李天郎朗聲問道。 “我,雅羅珊將軍!”李天郎循聲望去,一個滿臉鬍鬚的小勃律人站了起來,有點印象,好像是那位為全軍殿後,又下令棄械投降的小勃律頭目。 “雅羅珊?”李天郎走近他,“什麼意思?” “我聽見那些突厥人這麼叫你,將軍,我先輩曾在綏遠軍里和大唐一同與吐蕃人作過戰,略通中國之語。” 小勃律人的漢話還算流利,李天郎滿意地點點頭,“突厥語你也懂?你叫什麼名字?” “是的,將軍,我叫察卓那斯摩,我的家族常年從商,通曉西域諸國語言……雅羅珊意即戰斗神,將軍驍勇,我等都親眼目睹,當之無愧。”察卓那斯摩莊重地向李天郎施禮,言語極為誠懇,世間戰士都重勇士,概莫能外。 “今天你們突圍,死命保護者何人?”李天郎腦海裡又蕩漾出那雙碧色的大眼睛和悠然的花香,不知為什麼,一直揮之不去。 察卓那斯摩猶豫了一下,吞吞吐吐地說:“那是我們小勃律美麗的訶黎布失畢,阿米麗雅公主,不知將軍知道她安全得脫了嗎?” 見李天郎一愣,察卓那斯摩趕緊解釋道:“訶黎布失畢乃梵文,意為神花。” 怪不得花香攝人!神花? “沒有公主被擒的消息,倒是吐蕃主帥瑪降仲巴杰和那穹波王子盡皆戰死。” “啊,穹波王子是公主的丈夫,他和公主是在一起的,難道公主她……”察卓那斯摩失聲叫道。 “應該不會,否則早就有消息了!”李天郎揮刀割斷察卓那斯摩的繩索,“你負責約束這些士卒,如果他們老實,我可以想法讓他們回家!” “真的?”察卓那斯摩聲音都發抖了,“謝將軍!” 李天郎點點頭,轉身走了。身後傳來察卓那斯摩哇哇的說話聲,他在用小勃律話說著什麼,周圍的小勃律士卒焦急地問他,最後爆發出一陣歡呼。 天,終於亮了,薄薄的晨靄遊行於劫後的戰場間。連雲堡城下,屍橫遍野,殘兵滿地,破敗的軍旗在霧氣中垂死擺動,血肉模糊的軀體上插著血跡斑斑的刀槍,有城內的百姓在唐軍驅趕下搬運著屍體。 號角響了,緊接著是雷鳴般的鼓聲。 皮鞭和木棍的擊打聲,虛弱的咳嗽聲,俘虜們在清理出的空地上站成數排,四周都是戒備的唐軍。 “大唐!大唐!”當高仙芝率將領們出現在陣前時,鼓聲雷動,三軍齊呼,聲震天宇,降俘們無不悚然變色,他們很快明白,決定自己命運的一天來到了。 高仙芝喜歡這種居高臨下的感覺,他先請監軍邊令誠坐下,然後一揚手,鼓聲和歡呼聲立刻戛然而止。然後他威嚴地環顧了一下四周,帳下眾將隨著他的目光自動分列兩廂,這時高仙芝才很舒服地在高台上的胡床上坐下,鳥瞰著臨時校場。唐軍衣甲鮮明,旌旗蔽野,軍容極為雄壯,和衣冠襤褸、猥瑣呆滯的降俘們形成鮮明對照。 袁德干得不錯,匠兵們連夜趕造的觀禮台令人非常滿意。高仙芝習慣性地細瞇著眼,再次掃視著他所掌控的一切,對,千真萬確,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下! “大將軍,開始吧?”邊令誠饒有興致地觀望著校場四周支起的十幾口大鍋,有士兵正在往鍋下添柴,鍋裡裝滿沸油,那是從連雲堡城頭搬下來的。還有原本圍城挖掘的壕溝,昨晚已叫俘虜們自己重新加深加闊,埋幾千人沒有問題。 “監軍出的好主意,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啊!”高仙芝微笑著對邊令誠說,“既滅敵威風,又鼓我士氣!好!吐蕃人會永遠記得我大唐的威儀的!” “哈哈!哈哈!點火!點火!”邊令誠聽得誇獎愈發來勁,像鴨子一樣咯咯笑個不停,每個聽到他不男不女笑聲的人無不感到毛骨悚然,這個太監有三個愛好:錢財、奸計和酷刑。對他來講,今天又是一個難得的快感時分。 油鍋的火苗騰然而起,空氣中一股窒息的氣味開始凝結,預感到末日的來臨,小勃律士兵和吐蕃士兵中有的開始以各自的方式祈禱告別,有的呆呆站立,有的視死如歸,有的亂哭亂叫。邊令誠咯咯的笑聲在校場迴盪:“把亂嚷嚷的先宰了!” 大刀嚓嚓,一陣慘叫聲後,沒有了哭喊。 興奮的邊令誠甚至從胡床上站了起來,跑到台邊細細觀賞。 “小勃律人既然那麼喜歡拿油潑人,那他們就下油鍋吧!咯咯,吐蕃人喜歡填坑,那他們就自己去填吧!”高仙芝手捋鬍鬚,瞇著眼睛笑嘻嘻地看著熱鬧的場面,頻頻點頭。 “大將軍聽說過定百脈麼?還有更為有趣的喘不得、突地吼、失魂膽,咯咯,都是當今朝中風行的酷刑,不如分別挑些番子們來挨個耍耍,必定有趣!” 聽得邊令誠將酷刑如數家珍,周圍諸將無不皺眉,即使是砍頭眼都不眨的他們,也不由人人身上都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李天郎實在按捺不住,他邁步出列,身邊的張達恭抓也抓不住,只有為他捏把汗。李天郎躬身行禮,大聲說:“大將軍!監軍!且聽末將一言!” “大膽!”正在興頭上的邊令誠尖聲怒喝,“李天郎,誰又叫你出言的!” “大將軍!末將認為虐殺降俘斷不可取!”李天郎挺胸直諫,“我大唐巍巍天朝,禮儀之邦,如此做法,一則令西域各國齒冷,二則激殘敵死戰,實得不償失!” “住口!住口!”邊令誠氣得面紅耳赤,指著李天郎大罵,“邊夷降將,毛芥小吏,敢對我大唐說三道四,你想死嗎!來人哪!拿下!” 高仙芝擺擺手,示意衛士且慢動手,他探出身子,皺著眉頭問道:“李校尉,你想犯上嗎?”——邊令誠“邊夷降將”的說法刺激了高仙芝心靈深處的某處瘡疤,誰都知道,他的先輩在大唐東征高麗時兵敗被俘,後才效於唐朝,也是“邊夷降將”。 “不然,請大將軍、監軍明鑑,我大唐雄師西征小勃律,是為捍我大唐之土,宣我大唐威儀,清小勃律之叛逆,滅吐蕃之賊犯,師出有名,故我軍士氣高漲,氣勢如虹,西域諸國皆鼎力相助。如僅為洩憤而殺俘,實為道義所不容,難免有損軍心民心,與我天朝正義之師威名相悖……”眾將中有人點頭,李天郎不管邊令誠惱怒變色,繼續朗朗而談,“小勃律自王沒謹忙以來,得我大唐封號,歲歲進獻方物,可謂小勃律之土也為大唐之土,小勃律之民也即大唐之民,何忍屠戮?且今其王被吐蕃所迫,不得已逆我大唐,其罪另誅,然小勃律為我大唐西門,王師東退,尚仗小勃律設軍為我鎮關,今殺降俘,必失民心,且激其日益勾結吐蕃,與我大唐離心離德,後患無窮!望大將軍三思!” “混賬東西!”邊令誠暴跳如雷,“還敢口出狂言,拿下!拿下!” 左右牙兵將李天郎抓住,李天郎巍然不動,眼睛直看向端坐胡床的高仙芝。 李嗣業乾咳一聲,站出來說道:“監軍禦使息怒,李校尉雖出言些許忤逆,但所言也不無道理,這個,乾脆饒過小勃律人,死罪可免,活罪難逃,讓他們隨軍為奴,或付贖金吧!” “是啊!太宗皇帝東征高麗,血戰俘敵必予以厚待釋之,先有破百嚴城後,將所降獲之男女及戰卒萬餘人,悉以蔚諭,賜食、賜帛、給糧仗,任其所往;後有安市會戰後,將所獲大將之下諸酋長三千餘人,授以戎秩,士卒則皆跟從,使還平壤。此有其後我朝諸將東征時,高麗將士在其國家'降敵者死'之嚴刑下,猶相率而降者甚多,其高明之策破其士氣,順其民心,收其逆意,大將軍、監軍何不彷效先帝?”岑參小心翼翼地為李天郎打圓場。 “為奴贖金皆由監軍負責,如何?”高仙芝顯然同意了,為安撫邊令誠,開出了條件。 “哼!”邊令誠拂袖回到座位,翻著白眼道,“大將軍仁慈,咱家有何話說!但這個小校尉狂妄犯上,不施懲戒難以服人!” “李校尉能征善戰,屢立大功,還望監軍禦使多包涵!”李嗣業說道,“小子誑語之誤,大將軍自會狠狠責罰!” “嘿嘿!監軍放心,我高仙芝賞罰分明,既然說起,不妨先行宣告,”高仙芝哈哈大笑,“李天郎力護輜重,飛奪危崖,奮救袍澤,大功不可沒,現本使晉升其為番兵營右果毅都尉,但今以下犯上,狂妄無以復加,杖責二十,戰後責打!責令其做奔襲之前鋒,戴罪立功!不得有誤,如敗,斬!如逃,斬!” 牙兵放開了李天郎,左右眾將得悉將登坦駒嶺,盡皆響震失色。原來高大將軍根本沒打算在連雲堡前停步,而是要一舉攻克小勃律全境。不僅眾將,連邊令誠都愕然翹舌,眾人一時默然。 “吐蕃犯我邊境,乃外敵,罪大當誅!”邊令誠突然怪叫起來,“他們總非我大唐之民吧!就算太宗先帝,也為斷高麗外援,坑誅三千靺鞨(mo he,中國古代民族名)降卒以示教訓……” “大將軍!”高仙芝揮手讓李天郎自退,左右牙兵推他下去。李嗣業和張達恭將他夾了開去,“說什麼也沒用了,你好歹救了小勃律數千人!”張達恭悄聲說,“還要怎的,大將軍也要給監軍禦使面子!” “不知監軍玩過抽籤沒有?”高仙芝沒來頭地問邊令誠,“想不想玩?” “切!高大將軍消遣我哪?現在玩什麼抽籤!”邊令誠氣鼓鼓地說。 “你瞧好,”高仙芝大聲傳令,“吐蕃降卒每兩人一組,各抽長短簽,抽得短簽者死!長簽者活!可自行返家!” 邊令誠扁嘴觀望,怒氣漸平,“生死簽?有趣!” 哭號連連,不多時,抽得長簽者在唐軍刀劍脅迫下將抽得短簽者推至坑中,扒土活埋,慘呼沖天,有忍受不了發狂或反抗者,一一被唐軍刀斧手砍殺。高仙芝故意叫在連雲堡戰鬥中失去親朋好友的士卒擔任劊子手,這些人出手辛辣,毫不留情。 “嘭、嘭、嘭——” 隨著沙土的填埋,大鼓沉悶雷動,三軍隨著大鼓慢騰騰的節奏齊聲吶喊,降俘聞之破膽,扒土的動作神經質地越來越快。當最後一鍬沙土落下後,剩下一半的吐蕃俘虜百感交集,雖然親手埋葬了自己的戰友,但是好歹可以撿一條命回家。李天郎等眾將也不由自主地鬆口氣,這樣的氣氛,實在令人不太愉快。 “好了!就此結束吧!”邊令誠意猶未盡地站起身,伸了個懶腰,“本使回去休息休息!” “嘿嘿!別急著走啊!”高仙芝詭異地笑了起來,比邊令誠的笑聲更令人心裡發冷,“好戲還沒完哪!” “嗯?大將軍還要怎的,殺光他們嗎?”邊令誠聳聳肩,“你可是剛說放了他們!” “當然放!軍中豈可有戲言!”初升的太陽透過涼棚在高仙芝臉上投下幽暗的陰影,眾人看著陰戾沉沉的高仙芝,不知道他將說什麼,“但是他們得留下點什麼,一隻眼睛?或是左手?或是右臂?還是一條腿?我總不能讓他們再有機會挽弓拿劍,騎射舞槍,犯我大唐吧?嘿嘿嘿!監軍何不親自到下面為他們挑刑量罰,所謂我為刀俎,其為魚肉,監軍禦使親力親為,揚我軍威,挫敵銳氣,豈不美談!” 邊令誠一愣,隨即哈哈大笑,“大將軍有你的!高!高!實在有趣!有趣極了!” 兩人陰陽怪氣的笑聲震盪著每個人的耳膜,李天郎臉色發白,這比直接殺這些降俘更厲害,不僅殘其肢體,更毀人心智!高仙芝……李天郎覺得五臟一齊收縮,涼氣亂竄,腦子裡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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