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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六章乘勝追擊,遠征坦駒嶺

盛唐領土爭奪戰 贺磊 15462 2018-03-13
狂風怒號,飛沙走石。 黑雲翻滾,乾坤肅殺。 頃刻間,一場突如其來的瓢潑大雨劈頭蓋臉地橫掃了整個娑勒川大地,奔騰的雨水在大風中洗刷著沉澱的血污,翻著氣泡的黑紅色水流匯成小溪,哽咽著流向湍急的娑勒川,沒有血色的屍體和殘肢在水中泛著令人心悸的蒼白…… “八月的小勃律,居然還有這樣的大雨。”監軍邊令誠在連雲堡的宮殿裡無聊地把玩著手裡的一串紅瑪瑙項鍊,思忖著該不該把這成色上佳的玩意送給遠在長安的高力士,“真是邪門!還說要去翻越坦駒嶺,高仙芝這個高麗奴才是不是腦子出毛病了!” “天使公,這雨來得確實蹊蹺,且小人夜觀天象,見黑煞星暴漲,陰氣漫天,是為大凶也!遠征坦駒嶺,咳,我怕是兇多吉少啊!”接話的是術士韓履冰,邊令誠是個極為迷信的人,又貪念長生之術,走到哪都帶著這個號稱能未卜先知、神通廣大的能人術士。

“哼,反正某家是不去的!”邊令誠將瑪瑙放下,又從財寶堆裡揀出一樽鑲嵌明珠的象牙酒杯,放在眼前轉來轉去地鑑賞,“高仙芝要去自己就去吧,他叫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李天郎去做前鋒,嘿,也虧他想得出來!”邊令誠似乎想起一件什麼事,他停住酒杯歪頭想了想,“李天郎?嗯……”他終於想起了五年前的那封密詔,那是他在朝廷的大靠山,冠軍大將軍,右監門大將軍,渤海郡公,大唐天寶皇帝身邊的近臣高力士親自遣人交給他的,這個李天郎好像來頭不小,天寶皇帝(李隆基)親自在詔書上叫他嚴密監視之,要“不可授之權,不可使之歸,戰於安西,生死天命”。奇怪啊,高公要除掉像李天郎這樣的人可以說是比捏死一隻螞蟻還容易,可怎麼就將他放逐西域充軍了之呢?聽說當今宰相李林甫也有關於這個李天郎的密信送高仙芝,連安西節度使夫蒙靈察都蒙在鼓裡……

邊令誠摸著光溜溜的下巴,心裡冷笑不已,好啊,我倒要看看你們能搞出什麼名堂。高仙芝要去臥冰囓雪爬那個鬼山,就讓他去吧,他有兵權嘛,勝了,是爺爺我監軍有方,功勞油水不可能沒有一份;敗了,嘿嘿,那是高仙芝剛愎自用,不聽人言,該他倒霉!那個李天郎要是命大還能活著回來,也可以另外找機會收拾他! “天使,該服金丹了!”韓履冰乖巧地遞上丹藥和清水,兩眼骨碌碌地轉動,揣摩著邊令誠的心思,“大軍遠征勞頓,天使為大唐社稷,在塞外日夜操勞,可要多多保重!小的也只能用這點本事替您老肝腦塗地了!” “你倒會拍馬屁,”邊令誠展顏笑罵道,“你肝腦塗地,看見個死人都篩糠,真要見到肝腦,你還不嚇死了過去?” “我哪有天使公那樣的膽魄,親自監斬那些吐蕃人,當真鎮定若閒,豪氣乾雲,非常人所及!”韓履冰愈加把馬屁拍個十足十。

“哼,高仙芝要和我比狠,嘿!拿個李天郎來說事,爺爺總有和他算賬的一天!”邊令誠仰頭服下金丹,順勢躺在了牙床上,滿床的金銀珠寶簇擁在他身邊,閃耀著詭異的光芒。 大雨來得急,去得也快。 新近為奴的小勃律人在泥濘中心驚膽戰地掩埋著遍地的斷肢,尚未被沖走的黏稠血污吸引了無數的蒼蠅,它們轟叫著舔食著豐盛的大餐。察卓那斯摩嘴裡喃喃有詞,他在為這些死去的人念頌佛經,超度亡魂。大唐對自己的敵人是毫不手軟的,不管他是弱是強,和這樣強大凶悍的大國的交手,結局遲早都是悲慘收場。不知道這支擁有“雅羅珊李將軍”這樣無敵戰士的虎狼之師下一步將兵鋒指向何處?他們會像今天屠戮吐蕃人一樣血洗小勃律嗎?他們顯然做得出來,尤其是在遭到抵抗後,肯定會施以最嚴酷的報復……小勃律傾國之兵不過三千,在連雲堡就折損近半,況且連勇猛善戰的吐蕃精銳在大唐軍力碾壓之下也是頃刻間便土崩瓦解,那小勃律就是人人皆兵,個個死戰,也不可避免地將陷入死亡的深淵之中。察卓那斯摩痛苦地長吁一口氣,旁邊有小勃律人哇哇地嘔吐起來……

勝利是任何人都渴望的,勝利的喜悅沖淡了所有人心中的血腥和哀愁,因此,心事重重的李天郎在勝利的歡騰中也不禁輕鬆了許多。戰功顯赫的西涼團正式整編入安西軍,接受了精良的武器和豐厚的賞賜,士氣大振。但是近四百人的部隊,在幾經苦戰之後,只剩下了二百二十三名肢體雄健、身心疲憊的戰士。李天郎率部受命與賀婁餘潤的番兵營聯合作戰,崇尚勇士的西域豪傑們對這些漢人戰士的到來表示了極有分寸的尊敬。 在安西四鎮中,番兵歷來是非正規的輔助部隊,他們大多來自突厥、鐵勒、回紇、吐谷渾、契丹、党項等胡族,且又分屬極為駁雜的種姓,既有志願從軍的,也有戰敗歸降的,既有姓阿史那的突厥貴族,也有名不見經傳的胡人散騎。經過長年的征戰,這些人和應召而來的疏勒駐軍,或者跟隨唐軍作戰的葛邏祿、五識匿國軍隊不同,他們已經沒有了固定的歸屬,也徹底荒廢了田園牧耕,完全變成了專為大唐征戰的打手,每次戰爭的劫掠就是對他們作戰的獎賞,他們以戰爭為生,也因戰爭而死。人人都是經驗豐富的戰士,個個都是冷酷無情的殺手,騎射是他們的強項,勇猛是他們的專長。但是他們的軍紀、裝備和訓練均不及大唐安西都護府的兵士,整體作戰力更是無法和安西軍這樣的漢軍精銳比肩,這也是唐軍在與無數胡族作戰時往往能以少勝多,席捲西域遼闊疆域的重要原因。番兵也因此常被漢軍輕視,儘管他們在歷次作戰中表現不凡,但委實被當作下等士卒,比當初的西涼團還慘,可以說是大唐帝國廉價的死士。

大唐軍營,營火輝煌,酒香四溢,成千上萬的篝火烘烤著無數的牛羊,將士們豪邁的喧嘩徹夜不息。李天郎和馬大元、趙陵卻在帳中愁眉深鎖,高大將軍居然叫他們做翻越坦駒嶺的前鋒,這顯然是繼勒令攀登通天崖之後又一九死一生的任務。 “我一時不忍,倒連累眾弟兄了,”李天郎長嘆一聲,“大家隨我出生入死,我卻屢屢陷眾人於絕境,叫我如何對得起死去的弟兄!這個什麼鳥都尉,要來何用!” “將軍何必如此灰心,這可不是你的風格!”馬大元滿不在乎地喝了一大口酒,“將軍在高大將軍面前冒死諫言,救得連雲堡數千性命,這等膽魄,軍中幾人能有?將軍遠見,我等粗人也是不懂,但卻知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再說,將軍帶領我們衝鋒陷陣,立下赫赫戰功,使得眾兄弟,包括陣亡諸兄弟,個個都有極為豐厚的賞賜,軍中哪個人現在還敢小看我西涼健兒?如果不是跟著都尉您,我們死了也就埋沒在三尺黃沙之間,哪有這麼痛快!”

“就是!”趙陵抹抹油膩膩的嘴,激動地揮舞著手裡的半截腿肉,“高大將軍要差我們翻越雪山,雖說雪山險惡,眾弟兄誰人又說個怕字?通天崖我們都拿下了,我不信我們不能踏平那雪山!再說了,”趙陵狠狠地咬了一口肉,滿嘴流油地說,“軍令如山!反正不去也得去,不如亡命一博,那怎麼說的,都尉,你常說的那個?對,置於死地而後生!” “都尉,弟兄們下面的事你放心,有我們和趙陵在,倒是您,”馬大元眼裡湧出濕潤的目光,“高大將軍一次又一次地為難你,如今又開罪於那個宦官,加上番兵營的混亂,你可是步步艱難,面面險惡啊!” “馬哥擔心什麼番子,誰他娘的敢不聽李校尉號令,我先一箭射穿他的腦門!”趙陵將一塊碎骨像射箭一樣吐進篝火裡,引得“風雷”“電策”不滿地嗚嗚不已,馬大元隨手扔過去一塊羊腿,兩頭巨獒立刻住嘴毫不客氣地大嚼特嚼,“諒他們也不敢!”

李天郎勉強笑笑,端起了酒杯:“好了!大傢伙不說這個!來!幹!”“幹!”“幹!要死也先喝個痛快!” 酒過三巡,馬大元和趙陵醺然告退,帳篷裡只剩下了李天郎,他斜坐在馬鞍上,一手端酒,一手用引火的樹枝在地上畫坦駒嶺的地圖。下午張達恭和賀婁餘潤帶來了一張地圖,三個人還在一起研究了半天,卻也沒有個眉目。雖然前進路線大致確定,方向也一目了然,但神秘雪山上的路線和地勢卻無人知曉,真不知道該如何著手! 帳門外有人說話,李天郎定神細聽,是岑參,這麼晚了,他來幹什麼?正思量間,岑參已經微笑著掀開了門簾:“李都尉果然未眠!”李天郎止住躍躍欲上的巨獒,連忙站起身來相迎。岑參掃視了一下四周,又看看衣甲未脫的李天郎,臉上浮現出心領神會的笑意:“看來高大將軍確有先見之明啊!”

“岑參軍說笑了,將赴險境,何人得以安睡!大將軍預料,未見高明!”李天郎索性放開膽子說話。 岑參先是一愣,隨即哈哈一笑:“李都尉倒是快人快語,怪不得招人橫目,不過……”他一指地下李天郎畫的地圖,“大將軍說李天郎不是個束手待斃的人,也不會嚇得寢食難安,他一定費盡心力在想怎麼取得一次奇妙的勝利……嘿嘿!” 李天郎衝岑參一拱手:“岑參軍別賣關子,高大將軍叫使君傳什麼話於李天郎?” “說對一半,我是來傳話的,但是那話得高大將軍自己給你講!” 李天郎瞳孔登時縮小:“大將軍要見我?現在?” “沒錯!他要見你,就現在!” 高仙芝的帥帳極為華麗,每一樣東西都是西域裡最為華麗的,十多盞粗如胳膊的蠟燭將大帳映得如同白晝,各種閃亮的東西都在火光映照下爭先恐後地炫耀著自己不同的色彩——波斯的琉璃,揚州的刺繡,大食的金器,和闐的玉飾……踩在地上的羊毛氈毯,肯定也是產自以精美氈毯聞名整個河中和西域的疏勒,軟綿綿的羊毛,絨厚而細膩,站在上面,一種令人酥軟的溫暖從腳底直貫向頭頂。李天郎看見身著錦袍的高仙芝背對著他,正仔細地看著那幅全西域最大也肯定是最為詳盡的疆域全圖。大帳裡除了高仙芝和李天郎再沒有其他人,顯得尤為寂靜,除了自己的呼吸,李天郎只聽見燭火偶爾的輕輕爆響,他不由自主屏緊了呼吸,每次在高仙芝面前,他都有說不出的緊張,甚至還有那麼一絲恐懼,儘管他很不願意承認。

“來了?”像是鼻子裡哼出的聲音。 “末將李天郎參見大將軍!”李天郎盡量使自己的聲音穩健平和。 “用不著那麼大聲,李都尉……”高仙芝慢慢地轉過身,在紅錦緞面胡床上緩緩坐下,“現在該叫你什麼呢?磐石都尉?雅羅珊將軍?秋津兵衛?還是……”高仙芝似乎若有所思地舉起了琉璃酒瓶,杯盞相擊發出脆耳的輕響,“該稱你為什麼王殿下?” 李天郎渾身驟然發硬,他早該想到,憑高仙芝的地位和精明,他不可能不知道自己的來龍去脈…… “大將軍……”李天郎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大將軍神目如電,運籌帷幄,想來知道該怎麼稱呼卑職。”他頓了頓,拼命穩住自己的思緒,高仙芝,你到底想幹嗎? “現在這裡只有唐軍小吏李天郎,以後永遠都是李天郎,至於以前是什麼,我已經完全忘卻了……”

高仙芝淺淺地抿了口酒,瞇眼看著局促不安的李天郎,心裡微微一笑。 “忘卻?你能忘卻?哼,就算你能忘卻,很多人都不會忘卻。想我年少便跟隨父親至安西戍邊,幾十年效命朝廷,可謂長於大唐,功成名就於大唐,大唐對我來說就是紮根的故鄉,天寶皇帝爺就是我心中最刻骨銘心的天子,我的記憶裡早就沒有了高麗,只有號令天下的大唐!我發誓將為大唐永霸西域的大業鞠躬盡瘁,死而後已……”高仙芝沒有再看李天郎,眼神變得悠遠飄渺,臉色居然因激動而微微泛紅,但是很快他就重新冷卻下來,目光又刀鋒般落在了李天郎臉上,“但是,很多人都沒有忘記我是高麗人!嘿嘿!嘿嘿!你說誰會忘卻?”渾身的血液噝噝作響,李天郎直視著端坐面前的高仙芝,感受到了對方莫名的悲哀與孤寂,在狂傲自負的後面,還有一個掙扎的高仙芝,天哪,沒想到這個高高在上的統兵大將軍居然和自己沒有什麼兩樣,只是,他也許可以靠努力改變他被諷“邊夷降將”的宿命,而且似乎做到了,至少在很多方面做到了,可是他依舊不能擺脫,可自己呢,高仙芝尚且做不到,那自己也許更沒有機會改變自己的宿命了,大唐,大唐!你到底是什麼! “大將軍,李天郎一介武夫,懶得去想那麼多,只想帶兵征戰沙場,直到……直到馬革裹尸那一天!”李天郎咬緊牙關,覺得心中一塊大石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我什麼都不是,我現在就是大唐小卒李天郎!” 高仙芝莫名其妙地怪笑起來:“好了,那我們就別管那麼多了,就照你說的,你現在是李天郎,安西軍番兵營的果毅都尉李天郎。你聽好了,後天一早,先鋒席元慶將率部出發,進軍坦駒嶺,而你和賀婁餘潤也將率本部人馬隨軍進發。你們三個都是戴罪之身,我給你們一次將功折罪的機會,尤其是你,李都尉,你做前鋒的前鋒,三天之後,我要在阿弩越城(今日克什米爾古皮爾斯鎮)看到你!嘿嘿,我想邊令誠邊監軍並不滿意我這麼做,他這幾天每天都在琢磨找個什麼茬砍你的頭,你最好不要叫他來殺你!”注意到李天郎挺直了腰板,擺出視死如歸的架勢。高仙芝將酒杯一推,向前探出了身子,森然冷笑道:“我知道你不怕死,你的弟兄們也不怕死,死很容易,有時候死簡直就是一種享受,如果你知道那些宦官怎麼折磨人的話……他們甚至可以將虐殺帶到萬里之外,比如說日本……那時你也許會後悔你怎麼會生出來。在他們眼裡,你們,包括我,都是草芥,都是他們的玩偶,差別就在於價錢不同而已……”雖然身處暖帳,李天郎也同樣覺得冰寒刺骨。 “在嘲笑我怕個宦官,是不是?”高仙芝似乎累極,他把身體往後一靠,剛才的陰森突然蕩然全無,“他們自己沒有根,所以很會鏟別人的根,他們發起狠來會想盡辦法抹滅你的一切,會折騰得叫你不知道你是誰的!”高仙芝話鋒一轉:“你要是敗了,不光你會丟命,你的部下,部下的家屬,都會沒命,我也很會鏟別人的根!”高仙芝湊近李天郎的臉,幾乎和他鼻子對鼻子:“不會比那些閹人差!”李天郎腦門嘭嘭直響,耳邊繼續傳來高仙芝慢條斯理的話:“去坦駒嶺的路,你冒死救下的那些小勃律人裡面應該有熟知地形的,何不挾你雅羅珊將軍之威,拂以救命之恩,叫他們帶路,否則我得罪宦官留他們做什麼!”原以為是自己一手救了小勃律人,現在看來,不過是高仙芝的預謀安排,自己所謂冒死求情不過是主動給他找了個藉口,順帶還把自己也賠了進去,高仙芝,這個人真可怕! 李天郎冷汗涔涔地從高仙芝的大帳出來,旁邊久候的岑參一把拉住他,邊遞上李天郎解下的佩刀,邊悄聲問道:“大將軍對你面授機宜了吧?他可是很少這樣單獨找人面議的啊,當真奇怪!”李天郎默默地接過橫刀,沒有直接回答岑參的話。 “袁德手下有個叫杜環的長史,曾經常往來西域諸國,通曉當地風土人情及語言,高大將軍已經令他到你營中聽命,那坦駒嶺險峻異常,且路途遙遠,我看艱鉅當在通天崖戰事之上,李都尉你可要……” 李天郎很唐突地打斷了岑參熱情的喋喋不休:“岑參軍曾在大將軍和監軍禦使面前慷慨陳詞,助我救得小勃律降卒,不知此前大將軍也曾找使君面授機宜,授意諫言否?” 岑參一愣,隨即答道:“不錯,大將軍仁慈,早有此意,也曾告知在下,但唯忌憚監軍禦使而已……怎麼?” 李天郎長吐一口氣,果不出所料! “幸虧李都尉仗義執言,我等也正好附議……”沒等岑參說完,李天郎一拱手,匆匆而去,扔下岑參一個人在那裡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長風飛兮旌旗揚,大角吹兮礪刀槍……” 成千上萬的唐軍士兵一起用刀劍敲打著盾牌,用長槍跺著地面,和著整齊劃一的節奏,齊聲高唱《大角歌》。 今天,是大軍開拔的日子。 從安西軍裡挑出的六千勁卒在震天的號角聲中,高唱《大角歌》開始拔營向坦駒嶺挺進。他們不知道,最前鋒的西涼團在凌晨就已經啟程了。邊令誠和一干文官站在連雲堡城樓上遙遙為大軍送行,城裡留下了三千羸弱和養傷的士卒,張達恭率領五百玄甲軍留守並節制所有留守駐軍,看著旌旗翻捲的行軍隊伍,站在邊令誠身邊的張達恭心裡五味翻湧:高仙芝大將軍令別將段秀實為右路軍主將,令其和趙崇玭、賈崇璀等人率四鎮三千大軍強渡娑勒川,由赤佛堂大路進軍孽多城;而他自己居然親自帶領左路軍去翻越路途險惡的坦駒嶺,作為安西副節度使、安西軍統帥,至於去冒這樣的風險嗎?本來以為拿下連雲堡就會凱旋班師,沒想到高大將軍會決定繼續征伐,要大軍不顧疲憊遠途奔襲,一舉征服小勃律,徹底解決安西西部門戶的憂患,天哪,他怎麼會有那麼大的野心!替朝廷賣命賣到這個份上,安西幾人可以比肩?他這樣是要做給誰看啊? 張達恭不露聲色地嘆口氣,偷眼看看在城樓上悠閒觀軍的邊令誠,這個沒雞巴的老狐狸,倒真會替自己打算,居然聲稱要鎮守連雲堡,確保大軍後路。誠然,前幾天斥候抓到幾個吐蕃奸細,說吐蕃安西討擊使、當朝駙馬韋·雲丹才讓率領萬人大軍正星夜馳援小勃律,但就算他們能夠及時趕到孽多城,那離連雲堡也有十萬八千里,更別說威脅到大軍的後路,宦官的話完全是托詞,再說,翻越坦駒嶺的人馬,為輕裝疾進,每人勒令只攜帶三天口糧,三天過不了嶺,絕對是死路一條,到時候哪裡還有什麼後路,難道狗宦官還會突發善心去送飯不成!去他娘的!他不落井下石逃之夭夭就不錯了! 昨晚高大將軍召見了封常清和張達恭,密令他們嚴密鎮守連雲堡,言下之意,就是要看住老奸巨猾的邊令誠,如果有遠征有什麼閃失,一是要確保接應,二是防止邊令誠搞手腳。 “一榮俱榮,一毀俱毀”,高仙芝一字一頓地對封、張二人說道,“死也要找個墊背的!”張達恭想到這,不由得打了個寒戰,邊令誠固然耍滑免去了征戰之險,但高大將軍顯然也不是省油的燈,處處留了一手,同時將這個意思告訴兩個人,本來就高明得很啊!看來自己也不可避免成了官場爭鬥的過河卒啊!混跡官場可比戰場廝殺凶險萬倍,多少才高八斗、功勳卓著的文臣武將莫名其妙地死在官場上……剛才邊令誠叫人送來了一樽鎦金銀香爐,還請晚上赴宴喝酒,籠絡之心昭然,不知道封常清那邊怎麼樣?唉!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這些個宦官可惹不得啊,連高大將軍也上躥下跳地和高力士攀交情,我等邊關小將,哪裡還能左右自己!早知道不如積極請戰,去沙場殺個痛快!至少也可像那個本來名不見經傳的李天郎一樣建功立業,揚名立萬!一想到這,張達恭愈發憋悶,索性走下城樓巡視去了。 青山蔥綠,水草豐美。 西涼團從連雲堡出發,在初起的陽光中沿著河谷向坦駒嶺挺進,一路上風景綺麗,美麗如畫,飛禽走獸頻頻出沒,引得“風雷”“電策”四下歡叫追獵,經常從樹林草叢中驅趕出一群群不知名的飛鳥和驚慌奔逃的黃羊野兔。這樣安逸的境界,以至於使所有的人都產生了錯覺:坦駒嶺有傳說的那麼可怕嗎? 走在隊伍最前面的趙陵咕噥起來:“娘的,你看這光景,哪有那麼艱險,該不是小勃律人見識短淺,瞎嚇唬人的吧?”他滿腹疑惑地看看身邊那個叫察卓那斯摩的小勃律人,察卓那斯摩滿臉濃密的鬍鬚臉虔誠地仰望著前方若隱若現的皚皚雪山,嘴裡念念有詞。這渾身是毛的傢伙還和李都尉討價還價,他保證帶大軍翻越坦駒嶺到孽多城,但此後事宜一概不理,還要求不殺嶺下阿弩越城一人,說什麼那是他家鄉所在,城主是他什麼親戚!切!一個降俘還挑三揀四!李都尉也是,居然一口答應!切! “都尉,過了這蘇瓦那河谷,地勢會陡然變得艱險萬分,山路崎嶇倒也罷了,那山上積雪終年不化,是為千年萬年的冰川,四處冰丘起伏,冰塔林立,冰崖似牆,裂縫如網,還有隻聞其聲不見其形的暗流,稍不留神,便會喪身冰雪,屍骨無存,多少年來,不知有多少人埋沒於此,小勃律人稱之為神聖的雪瓦蘇爾,對其敬畏有加……”杜環揚鞭一一對李天郎詳解,“我也只走過一次,那是五年前的事了,事過境遷,也不知地形變化幾何?委實有點把握不定!唉,當我下山來到這裡,見此風和日麗,沃野青山,幾乎泣極癱倒,方才體會為何這裡叫蘇瓦那——意思是金色的河谷!”他們的談話被小勃律人齊聲的唱誦所打斷,包括領頭的察卓那斯摩在內,十名隨行的小勃律人在即將走出蘇瓦那河谷時,一起虔誠地唱起什麼歌來。 “他們在歌頌山神雪瓦蘇爾,乞求他允許我們安全越過他的肩膀”杜環解釋說,“上天保佑,天氣一直晴朗如斯……都尉,我們選的季節不錯,但也是最後能通過坦駒嶺的時節,山上不刮風則已,一旦刮風,轉瞬便會風雪大作,不僅頃刻奇寒徹骨,同時伸手不見五指,當真九死一生!”杜環搖頭咋舌,似乎又看到那樣可怕的景象,“走坦駒嶺,四天即可到達阿弩越城,與絲綢之路相接,那裡距孽多城不過六十里,是最為捷近的道路,儘管如此,走的人也不多,大多數都會選擇走赤佛堂大路,儘管要二十多天,但總比送命好!” 小勃律人的歌聲在河谷中飄蕩,當前軍大旗一走出河谷,小勃律人一齊戛然住口,全部斂神屏氣,默默提韁疾走。察卓那斯摩回頭小聲對李天郎說:“請將軍嚴令眾人不得發聲,只管疾行,我們正在走近山神的腳跟,不得喧嘩,褻瀆神靈……萬萬小心!”“娘的,放屁都不行麼!”趙陵怪叫道,引得所有的小勃律人沖他怒目而視,趙陵毫不示弱地瞪大眼睛和十雙眼睛對視,“娘的,不服麼!”“好了!趙陵!傳令噤聲!否則軍法從事!”李天郎揚手止住趙陵,“立刻傳令!小聲點!”趙陵喉頭“咕”的一聲,不知吞下多少罵娘操爹的粗話,齜牙咧嘴地傳令去了。 正如杜環所說,一出蘇瓦那河谷,山勢陡變,草木稀疏,到處都是裸露的青黑色岩石,也看不見什麼活物。天空中雖然陽光刺眼,但除了高高的幾隻禿鷲,連鳥都見不到幾隻,確和生機盎然的金色河谷截然不同。崎嶇的山腳下遍地礫石,不斷有馬匹滑蹄嘶鳴,從山口吹來陣陣冷風,帶來一片冰涼的肅殺氣息,難道雪瓦蘇爾不喜歡這些外來的冒犯者?所有的人,都不由自主裹緊了衣服,剛才輕鬆的心情也漸漸沉重起來,連一直興奮不已的“風雷”“電策”也老老實實地緊緊跟隨在李天郎身邊。 “將軍請看!前面就是坦駒嶺!”不用杜環說,李天郎已經看見了映襯在湛藍天空裡的皚皚雪峰,潔白的冰雪在陽光下熠熠生輝,猶如粉雕玉琢一般,使人頓生敬畏。一重一重的山峰,如忠誠的衛士緊緊簇擁著最高的山峰,組成了一道高不可及的雄渾戰陣。 “到正午時分,我們將到達雪線,那才是真正艱難跋涉的開始!”杜環噝噝地抽著涼氣,看著察卓那斯摩帶領兩個最健壯的小勃律人走在最前面,罵罵咧咧的趙陵一步不落地跟著他們,叫趙陵監視他們是有原因的,如果小勃律人耍什麼花招,即使他們動作再快,也快不過趙陵的利箭。 李天郎勒住戰馬,神色凝重地眺望著高聳的雪山,又回頭看看悶頭行軍的部下,眼光掃過馬鞍處捆紮的行囊,那裡面是高仙芝叫人送來的水貂皮大氅,據說還是安國國王送高仙芝的禮物。李天郎心情複雜地看著它,高大將軍將如此珍貴的禮品轉贈給他,不知有幾分真情、幾分誠意?他一直不想穿上它,總覺得一旦穿上它,一定會覺得高仙芝的手掌緊緊地握住你,讓你喘不過氣來……李天郎咬咬牙,在馬上挺挺腰,竭力將那絲不寒而栗的感覺驅走。正在此時,隊尾傳來馬大元一聲短促的號角,那表示西涼團所有的人馬都進入了坦駒嶺。李天郎斂定心神,輕輕一夾馬腹,重新奔向隊伍前方。 坦駒嶺,我來了! 一步步的攀登,隨著高度越來越高,人們的喘息也越來越粗重,不少人覺得口乾舌燥,肌肉僵硬,腦袋發蒙,剛健的腳步也愈發遲滯起來。 第一簇冰雪出現在眾人面前,雖由此往上,極目之處盡是皚皚白雪,不知冰封了千年萬年。 李天郎跳下戰馬,走近離他最近的一堆雪,輕抓一把,放進嘴裡,純涼的感覺從舌尖沿著喉嚨滾落到胃裡,隨之滲透到四肢百骸,精神為之一振。再往上行,就是一片冰雪的世界,到處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孤寂而高傲的白色,令人凜然的蒼白…… “傳令休息!抓緊時間吃東西!餵好牲口!”時間已經到正午了,為準備衝刺,應該休息一下了,“各夥做好踏雪準備!”照杜環和察卓那斯摩的建議,攀登坦駒嶺的每個人都準備了禦寒的衣物、繩索和雪鞋。每夥士卒之間都用腰間捆紮的繩索相連,以便相互照應。氣喘吁籲的士兵們圍坐在一起,開始啃吃各自攜帶的干糧,累得話都懶得說。牲口們嘴上套著食袋,咀嚼著自己的草料,疲憊的肌肉在寒風中陣陣發抖。迄今為止,還算順利,天氣也沒有惡化,就是那冰雪反射的陽光,刺得人睜不開眼,不時吹來的風撲在臉上如刀刮一般,好多人都學著小勃律人的樣子用手裡能找到的布料紮起了頭巾,將臉和頭包得嚴嚴實實。 “娘的,咋就覺得氣不夠用呢?明明太陽當空,還覺得寒氣襲人,現在到底是盛夏六月啊,邪門!”壓陣的馬大元氣喘如牛地從後面趕上來,向李天郎報告已為後繼部隊留下了路標。然後一屁股坐在地下,掏出水囊咕咕地喝水,“唉,怎麼喝也不解渴,老覺得嗓子疼!” “這裡離天更近了,自然呼氣不足,”杜環舔舔開始乾裂的嘴唇,“我們已經夠走運的了,現在一切還算正常,我擔心的是前面的冰川,那才艱難,我們一定要在天黑前通過冰塔山口,再花明天整一天時間通過雪瓦蘇爾冰川……” “冰川有多長?”李天郎問道,“一整天能行嗎?” “大約十餘里,非常難走,有些地方根本不能騎馬,加上地勢極高,大傢伙體力將嚴重消耗,如果運氣好,天氣晴朗,一天還行,要是遇上大風冰雹,那就不好說了!” “十餘里就要走一天!”馬大元驚呼道,“比我們翻蔥嶺還難!”不過經過這大半天的艱難跋涉,大家對以後的艱險路途不再懷疑。 “好吧,我們趁天氣良好,先竭盡全力趕路,能多快就走多快,要是不能騎馬,就棄馬步行!”李天郎叉腰站立,看著這恐怖攝人的冰雪世界,但願能一切如意! 趙陵好奇地從一處冰崖上掰下一根長長的冰柱,半透明的冰柱好像一把冰凝而成的寶劍,森森地冒著寒氣,陽光照在上面,衍射出七彩的光。 “這倒好玩!”趙陵自言自語地說,不由得童心大起,“不知道能不能拿來當箭?”他試探著將冰柱搭上弓箭,張弓往冰崖射去,冰柱飛射而上,嘩啦啦震下一大堆冰凌雪團,砸得趙陵哇哇叫。 “哈哈哈!”小勃律人一起大笑起來,幸災樂禍地看著滿臉冰雪的趙陵狼狽不堪地跑離冰崖。 “都尉!這裡有篝火的痕跡!”一個小解的西涼士兵提著褲子跑來報告,“就在那岩石旁邊!”沒錯,最多在三天前,有人在這裡宿營!會是什麼人呢?馬大元捻著一撮灰燼,若有所思,“將軍,大概有十個人。” “可能是商隊吧?”杜環說,“翻越坦駒嶺的商隊雖然不多,但偶爾也有!” “不會,這裡沒有馱貨牲口的痕跡,只有少許馬蹄印,太少了,商隊不可能什麼貨物都不帶,卻走這裡冒險!”李天郎用腳扒拉著地面,“再說我軍和吐蕃在連雲堡交戰數日,哪有商隊敢來!也不可能是逃難百姓,他們大可以走赤佛堂,沒必要翻山越嶺!” “難道是吐蕃人?小勃律奸細?”馬大元說,“總不可能在這裡伏擊吧,冰天雪地的,那是找死啊!” “不可大意,叫大家戒備小心!”“遵命!” 一直到夜幕降臨,沒有什麼意外發生,眾人勞累一天,慢慢懈怠下來。突然轟隆一聲,走在前面的一個小勃律人驚叫一聲,馬蹄猛陷入暗流中,裂開的冰面下是咆哮的激流,摔下馬來的小勃律人剛剛抓住冰面,手忙腳亂的伙伴焦急地伸出長矛,拋去繩索,大喊著叫他接住。 “喀嚓”,冰面再次斷裂,鋒利的冰塊狠狠地撞在倒霉的小勃律人身上,他慘呼連連,很快被冰面下的洪流捲走,轉眼便不見了踪跡,夥伴們聲嘶力竭地呼喊他的名字,但一切都是徒勞了!為避免更嚴重的損失,李天郎下令紮營休息,不再前進。 溫暖的篝火使大家略感舒適,躺在帳篷裡頭疼不已的人哎喲呻吟,嘴皮發紫的士兵們癱坐在篝火邊,幾乎沒有吃飯的胃口。 天空出奇的亮,出奇的純淨,幾乎伸手可及。漫天閃耀的星星和銀灰的雪野交相輝映,使人彷彿置身世外。李天郎坐在一塊石頭上,仰望著聖潔的夜空,腦子裡空靈蕩漾,“風雷”“電策”忠心耿耿地圍攏在他腳邊,用它們毛茸茸的身體為主人遮擋風寒。耳邊流水嘩嘩,卻看不到流水,那就是吞噬小勃律嚮導的暗流,各式各樣的風聲在李天郎耳邊掠過,似嗚咽,似狼嚎,似尖嘯……還有一半的路,也是最艱險的一段路,無論如何,我們已經接近目的。李天郎裹緊了水貂皮大氅,幾縷被風吹起的貂毛癢癢地擦過他的臉龐,幸虧有這裘皮,否則這寒冷的夜晚將十分難捱,白天黑夜溫差太大了,盛夏八月還穿貂皮,這在山下是難以想像的。 察卓那斯摩一干人在暗流邊跪成一排,為死去的同伴祈禱,有人還低聲念誦著什麼,那是他們小勃律人的送葬儀式。這樣的場景使李天郎想起了死去的羅老六、羅貴還有近日那些戰死疆場的西涼勇士,一直沒有機會為他們舉行什麼儀式,不知道他們的靈魂是否已經安息……待這仗打完,回到疏勒,一定為他們大做法事,超度亡魂。 “將軍!將軍!”趙陵和馬大元急急趕來,因缺氧兩個人都口齒不清,半天才聽明白,“前面山谷,有火光!距這大概兩裡!” 李天郎連忙奔上山坡,順著馬大元的手指看去,果然,黑漆漆的前方,有兩堆火光在跳躍。會是什麼人呢?埋伏的吐蕃人還是小勃律軍隊? “全營戒備!各夥輪流值更,不得鬆懈!”要是能派人偵察一下就好了,李天郎打消了這個念頭,那幾乎是無謂的冒險,誰也不敢在這樣的雪夜裡發動攻擊或是遠行打探,只要能確保宿營平安,待天明再說也不遲!李天郎皺緊了眉頭,這可不是個好徵兆,難道好運到頭了? 第二天的景況證明李天郎的擔憂並非杞人憂天——剛剛出發不到一個時辰,天色便陰沉下來,烏雲浩浩蕩盪向雪瓦蘇爾冰川聚集,似乎打算徹底圍殲這支小小的隊伍。 刮大風了!淒厲的寒風尖號著從四面八方推搡著艱難舉步的西涼團,豆大的冰雹劈頭蓋臉落在他們頭上,砸得鐵盔得得直響。積雪的山峰被大風扯出了霧狀的雪幕,在暗黑的天際拉出長長的烽煙,彷彿雄獅發怒蓬起的鬃毛。不多時,濃密的雪花便群起而上,包裹了行進中的隊伍,沒有人再有心思欣賞神秘的冰塔和宏偉的雪山,全都裹緊裘衣一個靠著一個奮力摸索前進,刺骨的寒冷蹂躪著單薄的血肉之軀,馬匹馱獸驚恐萬狀地嘶叫著,出於本能地尋找躲藏地。 “不行了將軍!先找避風的地方宿營躲避一下吧!”杜環用手遮住被雪雨打得睜不開的眼睛,湊在李天郎耳邊大叫,“不然大家都完蛋!” “這樣的風雪會持續多久?”李天郎也扯著嗓子問道。 “不好說!但是一般不會太久,我們只有等待,乞求天老爺網開一面!”杜環差點從馬上跌下來,風雪遮天,什麼都看不見了,士卒們全憑腰間的繩索保持聯繫。 “將軍!這邊!這邊!”是察卓那斯摩!他們找到一個避風的山崖! 所有的牲口團團圍攏,人們聚集在牲口中間,互相擠成一團,臉上無不泛起驚懼之色。 “大家鎮定!如果老天爺要我們死,我們便死在一塊,倒也熱鬧!”李天郎揚聲說道,“馬騰蛟你哆嗦個什麼,是不是在疏勒的女肆裡搞久了腰身軟啦?”兵士們在哈出的熱氣中轟然大笑,“弟兄們,開酒,讓我們敬天老爺!敬偉大的雪瓦蘇爾山神!”酒壺打開了,李天郎咕咚喝下一大口,大喝一聲:“喝!”此起彼伏的咕咚聲,酒壺遞給了察卓那斯摩,他愣了愣,在李天郎堅毅的目光下也仰頭喝了一口。 “不出一個時辰,風雪必停!”察卓那斯摩張張嘴,想說什麼,被李天郎一握手,又把話吞了回去。酒精加上主帥堅定的話,使眾將士的情緒頓時大振,氣氛也驟然輕鬆起來。 “搭帳篷!搭帳篷!乾脆大家躺地休息,喝個痛快!”士兵們重新活躍起來。 老天爺,你可要顯靈啊!李天郎拍拍察卓那斯摩的肩膀,將眼光投向風雪交加的冰川…… 似乎是應驗了李天郎的祈求,猛烈的暴風雪就像它突然爆發一樣又驟然消逝了,轉眼間烏雲散去,太陽鬼使神差般透過雲縫投下幾束巨大的光柱,照亮了茫茫雪原,時間不過正午,卻好似經歷了暗無天日的數天。 “感謝雪瓦蘇爾,感謝您露出了您的微笑,”察卓那斯摩喃喃地說。西涼將士們呆呆地看著陽光下的蒼涼落寞的冰雪世界,一時不敢相信剛才那駭人的暴風雪這麼快就消失得無影無踪,看著滿山的積雪和寧靜的群山,人人恍然如同隔世。 “娘的,要不是自己親眼所見,還以為是癲狂發作見了鬼神!”趙陵自言自語地說,“這坦駒嶺當真邪門!” “弟兄們,看來山神考驗了我們的決心和勇氣,決定保佑我們了!”李天郎沉聲說道,“我們一定會安全越過它的肩膀!好!出發!” 西涼健兒們正要齊聲歡呼,杜環和察卓那斯摩慌忙止住:“各位安靜!不得喧嘩!危險雖然暫時過去,但寧靜後面仍然暗藏殺機,現在峻峭山嶺上大雪積壓,重逾千斤,被陽光一曬,極易崩塌,稍有震動,傾瀉而下,我等死無葬身之地!”眾人駭然,不敢怠慢,盡皆悄聲細語,連馬匹都上了嘴套。桀驁不馴的“風雷”“電策”也被很不情願地套上了嘴,大隊收拾停當,重新上路。 風雪過後的冰川現出不同尋常的白,李天郎在西域多年,也是第一次注意到冰雪的白色原是有這般多變化的。從柳絮般的純白到青鋼色的灰白,從粗糲的蒼白到柔膩的細白,猶如突然凝結的波濤,驟然停滯在那裡。剛硬和肅美,狂野與恬靜,雜亂卻又和諧地交錯纏繞,相擁不分。在這樣純淨的天地裡,彷彿能掏出靈魂輕輕觸摸,心中油然生出的不僅僅是敬畏,還有一種感極欲泣的衝動。 咯吱咯吱的腳步聲在冰谷裡迴響,士兵們小心翼翼地前進著,趙陵摀住嘴,拼命忍住一個又一個噴嚏,憋得涕淚橫流。 “風雷”“電策”不時地停下來,從嘴套裡伸出舌頭舔化凝聚在自己爪子裡的冰雪,戰馬騾子們呼呼喘氣,將蹄子踏進沒膝深的積雪裡,浸透雪水的雪鞋越走越重,而天地蒼白的路似乎永遠沒有盡頭,人人都盼望這樣的折磨能夠早點結束。 “呋——”儘管捂得及時,趙陵憋了許久的噴嚏還是噴湧而出,聲音一下子大得出奇,在一環環迴盪的噴嚏聲中,群山顫動,轟然驚醒。軍中諸人大驚失色,紛紛駐足戒備。山嶺不安地躁動一陣,終於安靜下來,心都提到嗓子眼的眾人方才鬆一口氣!趙陵面紅耳赤,趕緊躲開舖天蓋地的責備目光。 前面不遠處轟轟巨響,一股冰雪霧氣就在不到一里處冉冉升起,山神似乎在警告趙陵的冒犯。 “好險!”察卓那斯摩吐口氣,“就在前面!雪崩了!幸虧我們還沒到!要是有人在那裡,肯定死光了!” 話音未落,一個黑點就出現在山谷拐角處,“注意!”開道的士兵壓低聲音發出了警報。 黑點踉蹌奔來,張弓搭箭的趙陵定睛一看,是一匹受驚的駿馬! 有士兵跑上去抓住了馬韁繩,“沒有血跡,只有包裹!”包裹裡除了乾糧衣物,沒什麼有價值的東西,但是從服飾上看,肯定是吐蕃人! 氣氛緊張起來,李天郎下令大隊立刻佔領有利地形,以輜重馬匹結陣,自己不顧部屬勸阻,帶著察卓那斯摩與趙陵屬下二十餘騎前去查探。 “估計沒什麼危險,”察卓那斯摩說,“即使有埋伏,剛才的雪崩也足夠他們應付了!沒有人逃得掉的!” “你看!都尉!那紅色!”趙陵眼尖,看到前方不遠處的雪地中有一縷鮮紅!在雪地中尤其鮮豔醒目! 李天郎心中一緊,下令十五名騎手張弓環繞戒備,自己和趙陵、察卓那斯摩一行八人縱馬疾馳至那一點鮮紅。是一匹紅綾!搶先到達的“風雷”“電策”喉間咕咕作聲,開始在那裡埋頭挖刨冰雪。 雪下有人!眾人滾鞍下馬,各持器械挖掘。 “挖!快挖出來!”李天郎說,他也急於想知道答案。 很快,一雙俏麗雪白的手出現在眾人眼前,“好像是個女人?”“少囉嗦!快挖!”“不知道還有救不?”紅色的頭巾散開,栗色的長發中間,是一張蒼白的臉。察卓那斯摩差點翻身跌倒,失聲叫道:“訶黎布失畢!”李天郎聞言也大驚,趕緊俯身細看,天哪!就是那個在戰場上狹路相逢的小勃律公主! 阿米麗雅公主衝出包圍圈時,身邊只剩下六個人,其中兩個是小勃律衛士,四個是穹波手下的吐蕃騎手。他們原本想偷渡娑勒川,從赤佛堂返家,但唐軍防守嚴密,不能得手,直到西征坦駒嶺的大軍調動,才有機會穿過唐軍防線。但公主探知到唐軍準備翻越坦駒嶺奇襲孽多城的軍情后,感到情勢危急,為讓小勃律都城能夠提前得到這個訊息,公主決定放棄走大路,冒險先行翻越雪山。但公主到底身處深宮大院,對坦駒嶺不甚明了,對凶險過於低估,手下衛士也出身王家,不熟雪嶺地勢,只知道個大概。且他們準備不足,人困馬乏,因此儘管提前出發多日,但一路跌跌撞撞反而比李天郎他們快不了多少。突如其來的雪崩吞沒了所有的隨從,他們用自己的生命實踐了自己的諾言:用生命捍衛公主。 公主是在高仙芝送給李天郎的水貂皮大氅裡幽幽醒來的,察卓那斯摩等一干小勃律人欣喜異常,齊齊拜伏在地。李天郎猜到了這位神花公主冒死登山的意圖,為這樣氣概膽識不讓鬚眉的女子感到由衷的驚訝和欽佩。但是他也清楚,即使公主順利到達孽多城也決然挽救不了小勃律。 隱瞞了公主的身份,留下了察卓那斯摩及其部下,還有帳篷、馬匹和食物,李天郎沒有停留,繼續揮軍前進。 作為報答,察卓那斯摩提供了翻越陡峭冰崖的辦法。 連綿數十里的巨大冰崖橫在進軍道路上,陡直光滑,根本無法攀爬,公主一行就是為它們所阻,企圖繞道尋找可以穿越的豁口而遭遇雪崩的。 馬大元用斧頭砍冰,想刨出些落腳的坑來,結果除了在堅硬如鐵的冰上留下些淺痕外,累得半死的他還險些和公主他們一樣引發雪崩。 而察卓那斯摩的方法簡單而有效:宰殺羸馬,割成肉塊,逐次貼與冰上,天寒地凍,不一會肉塊便和冰崖緊緊凍結,一道肉梯就此形成。然後遣人負繩索逐級而上,再吊上絞盤,以運送軍械騾馬…… 原本以為不可逾越的冰崖就這樣神奇地被征服了…… 察卓那斯摩照顧著體弱的公主,小心翼翼地將落腳點安置在一個既避風又隱蔽的高處。在李天郎走過冰川一天后,數量眾多的唐軍大部隊沿著西涼團留下的標記相繼浩蕩而來。公主焦急地註視著連綿不斷的唐軍隊伍,一言不發,察卓那斯摩拼命遏制住毀壞標記的衝動——他給李天郎發過毒誓,只留下來照顧公主,決不背信棄義毀壞路標。他得遵守對雅羅珊將軍的誓言,為此公主對他極為憤怒,不再對他說一句話。 當達爾科特山口被西涼團拋在後面時,走在前面的杜環激動地指著嶺下一馬平川的原野,半晌說不出話來。坦駒嶺,他們越過了坦駒嶺! 趙陵滿臉脫皮的笑容,馬大元翻著白沫的嘴角,士卒們雪白的牙齒裂開在被灼目陽光曬得漆黑的臉上。 手擎西涼團紅色鶡鳥大旗的馬騰蛟“刷”地一聲將旗桿插入地下,向茫茫雪山發出一陣痛快淋漓的吶喊,兩百西涼戰士隨之一起傲然長嘯,氣貫長虹,豪氣沖天。雄渾的雪山悶聲回應,似乎也在為這些大唐勇士們喝彩。 稍事休整,西涼團借助繩索沿著陡峭的山坡順勢而下,有些狹窄無路的地方不得不多次搭建絞車將馬匹和輜重垂吊下去。一路走來,多虧了這些絞車,杜環到底是經驗豐富心機靈巧,帶上絞車和盡可能多的繩索就是他執意堅持的。這些繩索和絞車在翻越雪山時極為有效,就這點來說,杜環功不可沒,西涼團在所有險峻之處都留下了絞車,供後繼大軍使用。 馬匹牲口腿腳打著哆嗦,被士兵們前後拉拽著走下岩石鬆軟的陡坡,重新獲得吠叫自由的“風雷”“電策”一路盡情歡叫,在最前面開路。一群被它們驚嚇的羊群四下逃散,幾個牧人目瞪口呆地看著從天而降的外族軍隊。一隊騎兵圍住了羊群,攔獲了驚慌失措的牧民,在杜環的翻譯下,李天郎知道這裡已經接近小勃律心臟地帶,前面四十里,就是小勃律邊關重鎮阿弩越城!重金賞賜了受驚的牧民,也買下了他們所有的羊。喜從天降的牧民歡天喜地地清理著手裡的錢帛,無意間說出了一個重要的情報:小勃律王蘇失利之正在民間大量收購牛羊,以供即將到來的吐蕃大軍軍糧之用。雖然牧民不可能知道吐蕃大軍確切的到達時間,但至少由此得到三個重要的訊息:一是馳援的吐蕃大軍即日就到;二是他們為輕裝趕路沒有攜帶充足的軍糧;三是目前阿弩越城囤積了大批糧秣。因此火速拿下吐蕃大軍馳援小勃律的必經之路阿弩越城不僅阻絕了吐蕃大軍的去路,也可以為高仙芝缺糧疲憊的後繼大軍爭取最好的休整機會。見錢眼開的牧民渾然不知自己給國家帶來了什麼,他們從巧舌如簧的杜環手裡接過烈酒,和他天南海北地聊著天。當李天郎部署完畢時,杜環沖他得意地眨眨眼:“將軍,最後的酒沒有白送人,他們答應帶我們抄近路去阿弩越城!” 為避免節外生枝,西涼團留下接應後繼部隊的一夥人馬,五個人換上小勃律牧民的服飾,看守羊群,靜待大部隊的到來。其餘將士儘管也是疲憊不堪,但高昂的士氣和對勝利的渴望使他們沒有停下來休息,李天郎激勵著自己驍勇的部下,不顧戰馬盡皆奄奄一息,連夜急行軍直撲阿弩越城。 決定性的一刻即將到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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