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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四章通天崖:大唐的希望之路,吐蕃的死亡之路

盛唐領土爭奪戰 贺磊 15394 2018-03-13
穹波興奮地跨在垛口上,揮舞著血跡斑斑的戰刀和成千上萬的吐蕃士兵一起盡情歡呼,不可一世的安西精銳在他面前折戟沉沙,再次敗在了連雲堡下,驕傲的安西軍現在知道厲害了吧? “王子,換一把刀吧,”忠實的近侍吐彌·桑布札將一把新的戰刀遞給穹波,“明天可能還有一場血戰呢!可不能缺了趁手的利器!” 穹波這才發現手裡戰刀已是缺口累累,怪不得後來都砍不動了,唐人的骨頭倒是和他們精美的鎧甲一樣硬啊。在混戰中,穹波至少手刃了六個渾身重甲的唐軍,自己也經常陷入唐軍的包圍,有兩次要不是桑布扎和噶爾·東贊拼死援救,他就會喪命於唐人的橫刀之下了。 “這是唐人的刀啊,”穹波接過刀虛劈兩下,頗為順手,“老吐彌倒真會挑東西!”

頭髮花白的吐彌·桑布札舒展開滿臉的皺紋開心地笑了,“只要王子殿下喜歡,老奴啥都給你弄來!來,來,我給你把刀上的血跡擦擦!” “王子殿下稍讓!”一群吐蕃士兵沿著城牆收拾屍體,帶隊的頭領向穹波行禮。 陣亡的吐蕃士兵被小心地收殮,統一集中後擇日天葬,讓這些勇士的靈魂可以榮耀地升入天堂。至於唐人的屍體,則被剝掉衣甲、砍去首級後扔下城去。穹波皺眉看著幾個兵士踩踏著一名唐軍的屍體,其中一個罵罵咧咧地割下唐軍的腦袋,提在手裡狠狠地吐了兩口唾沫,又吆喝同伴七手八腳地將剝得精光的屍體蕩漾幾下,從他面前扔過垛口,甩到城下。那個死去的唐軍曾口銜大刀,在穹波身後跳下垛口,砍死了三個潑灑滾油的小勃律士兵,然後發瘋似的踹翻了油鍋,和圍上來的吐蕃士兵激烈交手,企圖護住靠在城牆上的雲梯,讓後繼的敢死隊登城。其作戰之凶悍,直到身中三箭才頹然倒下,被老吐彌一刀結果了性命,穹波現在手裡的那把刀,就是他的……戰士不管死活,無論敵我,都應該得到尊重,穹波心裡隱隱閃過一絲愧疚,這太過分了,也有違敬佛人的信念。

“殿下累了,先回宮歇息吧,老奴事前已叫人熱好了酥油茶。”桑布札將手上的血污在身上擦乾淨,伸手攙住疲憊的穹波,“公主殿下一定在擔心您的安危,回去至少報個平安吧?” “戰事緊急,唐人也許還會來攻,作為領軍大將,這個時候離開……”穹波很是猶豫,阿米麗雅,我的愛妃,你還好嗎?你的丈夫今天絕對可稱勇士! “相信老吐彌,我和唐人打了一輩子仗,他們現在正像受傷的惡狼一樣在洞窟裡舔傷口哩,哪裡還有精神再攻,我們今天打得他們夠慘的了,再說還有您的副手噶爾·東讚他們哩!” 穹波點點頭,決定回去看看就回到城牆上來。 下城的石梯顯得特別滑腳,穹波低頭看看,昏暗的火光下,每一級梯坎上都積著黏稠的鮮血,踩上去軟軟的,腳底似乎還能感受到人血的餘溫,旁邊的牆上也濺滿各種圖案的污血,有的還在緩緩滴落。穹波嘆了口氣,戰事慘烈,結果最終也就是這樣,血流成河啊!

吐蕃士兵抬著自己人的死屍或是傷員魚貫走下內牆的石梯,運送武器的壯年百姓氣喘吁籲地扛著重物往上走,另有一隊老年人一路撒著石灰和沙土,掩蓋一條條血路,黑暗裡不時傳來痛苦的喊叫和悲傷的哭泣聲…… 吐蕃人也在喘息,也在痛苦地舔著傷口。 穹波騎上自己的戰馬,回頭看看不遠處還在熊熊燃燒的箭樓,明天,明天還會有這樣的血戰嗎?當所有的人都成為死人的時候戰鬥才會結束嗎?看到王子的坐騎,正在瓦礫中扒撿物件的百姓都停下來恭敬地行禮,穹波也一一頷首回禮,心裡暖流湧動。多好的百姓啊,穹波暗暗發誓,作為一名戰士,絕不能讓唐人攻破城堡,絕不能讓他們和這塊肥沃的土地受到唐軍鐵蹄的蹂躪,否則,不僅有違父親重托,也對不起這些和吐蕃將士同舟共濟並且衷心愛戴他的連雲堡百姓。

連雲堡位踞絲綢之路要衝,不僅是連接安西和西北二十餘國的咽喉之地,也是商賈雲集、百業興旺的好地方,更是吐蕃進取安西的重要軍事據點。經過吐蕃近十年的苦心經營,城中常住人口已達一千一百多戶,雖歷經三次戰亂,依舊興盛不衰。當初父王將穹波·邦色王子派遣到連雲堡,對他語重心長地再三叮囑,隨後又派遣多次在連雲堡擊敗唐軍的瑪降仲巴傑來擔任最高長官,吐蕃對連雲堡可謂極為看重。 臨近城牆一側的房屋幾乎都毀壞殆盡,提著水桶的百姓正在澆滅唐軍火箭引發的大火,倒塌的房梁冒著縷縷青煙,焦黑的門洞邊,躺著一排排死傷者。穹波夾緊馬腹,急匆匆地掠過街道,他的心已經飛向了城市最高處,那裡一排整齊閃耀的宮燈就像愛人盼歸的眼睛,在黑夜裡眨動。吐蕃和小勃律的工匠們在這里為他們的王子和公主修建了一座新的宮殿,作為新婚情侶的愛巢。宮殿融合了吐蕃、迦布羅和小勃律的風格,是連雲堡裡最金碧輝煌的建築,小勃律和吐蕃都將此宮殿視作兩國親和的標誌。宮殿修建時全連雲堡的軍民都人人獻力,竣工時還舉行了盛大的歡慶儀式,小勃律王親自將阿米麗雅公主護送到這裡與穹波成婚,因此,穹波對連雲堡,對連雲堡的百姓有特別親近的感情。

到家了!恭順的僕人牽走了戰馬,兩名女侍輕輕在前面提著宮燈引路。公主寢宮還亮著燈,夜風送來一陣陣清新的雪蓮香,令穹波渾身如沐春風,疲勞轉眼便消散在醉人的花香里。阿米麗雅酷愛雪蓮,宮里傳說公主就誕生在雪蓮花叢裡,公主平日所用物品幾乎件件都與美麗的雪蓮花有關,因此原本清淡的雪蓮花香在公主這裡變得尤其濃郁。第一次見到公主,穹波還沒看清面紗下的俏臉,心卻早已被那花香所熏迷了…… “王子回來了。”女侍敲門說道,裡面傳出話語:“請王子進來。” 穹波整整衣冠,發現自己渾身是血污,腳上也滿是泥垢,而公主是出了名的喜愛淨潔。 “給我打點水來洗洗。”他對女侍說。 “不用了,戰事激烈,王子還那麼講究做什麼?”公主的吐蕃話已經很流利,難得的冰雪聰明!早在以前就听說她精通多國語言和文字,看來確有天賦啊!大門呀呀打開,撲鼻而來的仍舊是醉人的清香,“王子請進,你是小勃律的駙馬,吐蕃的王子,我的丈夫,回家了還這麼多禮數作甚?”

穹波心裡一動,成婚近一年,不管他對公主如何寵愛有加,有求必應,阿米麗雅總是對他不咸不淡,哪怕是他盡情地在那潔白柔嫩的美麗胴體上馳騁,公主也是冷冰冰的。今天公主好像心情頗佳……穹波體內立刻升起一股衝動的熱浪,他疾步邁過門檻,伸臂將公主摟在懷裡。 “聽說今天我軍大勝,王子沒傷到吧?” “沒有!我好著呢!還手刃了六個唐狗!”穹波得意洋洋地說,熱浪愈加洶湧,“那個什麼安西軍,一樣草包!” “我們也死了不少人啊!百姓們可遭殃了!唉!”公主輕輕一縱,脫離了穹波的懷抱,“城上一定血流成河,冤魂縈繞……唉,誰能讓這些災難不再降臨!”阿米麗雅眼波流動,“王子身為領軍統帥,責任重大,當披堅執銳和將士們共進退才是,如此危機情勢大丈夫當以國家百姓為重,怎麼有暇回家?”

穹波燥熱的心坎被兜頭一盆冷水澆個透涼,不由得又羞又怒,正要說什麼,門外有人禀報:“王子殿下,瑪降仲巴傑將軍請您和公主去參加慶功宴。” “我身體不適就不去了,”阿米麗雅疲憊地說,“瑪降仲巴傑大人也太性急了,唐軍還沒退呢,這麼早要慶祝了!” “也是為了鼓舞士氣呀!”興意闌珊的穹波很不高興地說,“慶祝一下又何妨!不去罷了,備馬!我去!” 瑪降仲巴傑的中軍大拂廬前一片歡騰,青稞酒的味道四處蕩漾,載歌載舞的吐蕃人忘情地慶祝著自己第一天的勝利。 “好啊!宰羊!喝酒!盡情地歡樂吧!”瑪降仲巴傑哈哈大笑,“勇士們敞開肚皮吃吧,敞開肚皮喝吧!明天我們再砍掉所有唐人的腦袋!快!宰羊!” 一群吐蕃士兵應聲衝進旁邊早就準備好的羊群,嗖嗖嗖從懷中取出事先預備好的繩索,熟練地將羊腿縛住,用繩頭一圈一圈,圈圈緊挨紮住羊嘴,摀住鼻孔。接著又迅速將袍袖退下纏在腰間,取出佩刀,查看刀口。這時羊死了,解開繩子,先將兩前腿的皮挑開,拉一條通線,後將兩後腿的皮挑開,拉一條通線,紅肉見處,如“二”字形,再將肚皮的皮從中挑開,接近前後兩腿的通線正中,立時成一“工”字形。繼而,像少女繡花一般小心翼翼地將“工”字中間的皮割開,光光的羊胸羊肚露了,士兵們把刀銜在嘴裡,石夯般對著肉、皮連接處,劈劈啪啪一頓拳頭,羊皮剝下來了;打開腹腔,取出肚腸心肺,割了羊頭,舀出胸腔中的積血,讓人運走。又一刀一刀刮盡了,切成一塊一塊的碎片,放在羊皮上,把羊骨架堆在一處。先把二十隻羊的羊肉下在五個鍋裡。一切就緒,意氣風發的瑪降仲巴傑用他渾厚高亢的聲音唱道:

來自雪山的勇士們哪, 一百隻羊殺好了嗎? (眾合:殺好了!殺好了!) 來自草原的勇士們哪, 一百張羊條剝好了嗎? (眾合:剝好了!剝好了!) 拿五十個酒杯放在桌上, 拿五十個酒杯放在地上; 拿五十把食鹽放在桌上, 拿五十把食鹽放在地上; 拿五十斤酒放在桌上, 拿五十斤酒放在地上。 (眾人一一答應,一一照辦。) 地上坐下五十人, 桌邊圍上五十人, 好啊,向尊敬的讚普致謝! 好啊,向勇猛的戰士致謝! 好啊,向看我們的每一個人致謝! (眾人唱著“致謝!致謝!致謝”頻頻緻禮。) 唱過幾遍這序曲,肉已經煮好,參加慶賀的吐蕃人分成數堆,各堆拿著剛剝的羊皮,且歌且舞且揉且吃,瑪降仲巴傑在中間領唱:

吃呀,這吐蕃的羊肉香喲, 不要性急,一塊一塊吃。 喝呀,這吐蕃的酒兒香喲, 不要性急,一口一口喝。 揉呀,這吐蕃的羊皮軟喲, 不要性急,一把一把揉。 眾人應唱道: 吃、吃、吃,一塊一塊不性急,吃它十隻八隻; 喝、喝、喝,一口一口不性急,喝它十斤八斤; 揉、揉、揉,一把一把不性急,揉它十張八張。 慶祝的場面熱烈歡暢,喜慶的氣氛感染了每一個人,在公主那裡討個沒趣的穹波在幾大杯酒下肚之後,神經也開始亢奮起來,加入到了跳舞的人群中。上好的羊肉和湯,最醇厚的青稞酒都是為最勇猛的戰士準備的,最好的羊皮也賞賜給功勞最大的人,在羊肉和青稞酒裡興奮不已的吐蕃人對明天的勝利充滿信心。 “就這麼定了!”李天郎將手放在趙陵和馬大元肩上,“我和趙陵帶羅老六那隊人馬先去崖下,大元帶其餘弟兄到山下護牆和李副將一起隨時準備登山!”

“校尉可千萬小心!”馬大元咬著嘴唇,“要是實在不行,大不了眾兄弟拼死殺上去,反正橫豎一個死!” 趙陵撥弄一下火盆,說道:“大元說的是,玄甲軍已經把咱營帳給圍了,李將軍的陌刀隊到時候先砍誰還不知道哩!娘的,反正都是死,不如死個痛快!” “我們不是沒有勝算,只要爬上去,就是大勝,到時候就可以給高大將軍他們請命讓大夥回家了,”玄甲軍的戰馬就在近處打著響鼻,鐵甲鏗鏘聲清晰可聞,李天郎站起來,“還可以帶著賞賜和繳獲,弄點田地、幾頭牲口,過太平日子了!” “校尉哪裡話來?我等隨你出生入死,指望的是身外之物?不就是明了校尉您是一等一的好漢,是重情義、有膽略的英雄麼?”趙陵朗聲說道,“西涼團三百士卒哪個不視校尉為可交付生死的首領?” “趙老弟說的極是!”馬大元應道,“我在西域軍旅效命多年,西涼人送死流血不說,還備受歧視冷落,受足了窩囊氣。只有校尉您將我們視為手足,我給校尉說過,當兵吃糧也就圖個痛快,活得痛快!死也要痛快!再說你看那吐蕃人,將我被俘軍士在城頭剝皮抽筋,手段毒辣,猶如野獸一般,弟兄們早就氣炸了肺。就是為這個,我等也值得亡命疆場!” 嘩啦一聲響,滿面紅光的羅老六扛著一大捆繩索鑽進了帳篷,他的兒子羅貴則背著一網兜叮噹作響的鐵釘,鐵釘顯然剛剛才淬過火,還騰騰地冒著熱氣。 “校尉,都準備好了!”李天郎環視了一下這些西涼漢子們,堅定地點了點頭。 月明星稀,蟲鳴四野。 李天郎帶著五十名精選的士兵沿著匠兵挖掘的壕溝悄悄潛行,所有人皆是渾身黑衣,兵器也用黑布裹得嚴嚴實實,甚至薄底快靴都用布條纏裹。沒有點燈或火把,每人腰上都連著繩索,以免走失。馬大元在僅有的月光照耀下,走在最前面,不遠處的弓弩手正在換班,他們已經連續三個時辰不斷地向城內發射火箭了。 為避免引起吐蕃人注意,一行人在黑夜中繞了不少圈子,最後在晨光微露時,終於到達了通天崖下。 李天郎叫所有人隱蔽休息,自己帶著羅老六父子開始小心翼翼地勘測攀登路線。羅老六乃採藥世家,精通攀岩,父子兩人都是登山好手。 “娘的,是很高!也很陡!”羅老六一寸寸地審視著陡峭的山崖,嘴裡念念有詞,“石頭朽得厲害,好多地方都鬆動了!嗯,有多高?” “爹,大概二十丈,”羅貴也仰頭細細觀察每一個石縫、每一處凸凹,思考著每一步落腳點,“那鬆動的石頭最難辦!既不好下釘,也容易走勁!還有凶惡的盤山風!” 父子倆沿著懸崖走了個遍,天不知不覺大亮了,連雲堡和唐軍營寨都升起了裊裊炊煙,雙方都在抓緊時間吃早飯,待太陽高懸之時,又將有一場奪命的廝殺。 沉寂並沒有維持多久,還沒等炊煙散盡,唐軍大營又響起了驚天動地的金鼓號角聲,唐軍又開始猛攻了,來自對立陣營的戰士一波波地捉對搏殺,每次沖鋒都極其壯烈,烽火連天的連雲堡就像一個吞噬生命的黑洞,將大唐和吐蕃最頑強的勇士嚼得粉碎! 在城頭坐鎮的瑪降仲巴傑感嘆不已,儘管昨天遭遇重挫,但唐軍今天依舊鬥志昂揚,前面的士卒倒下去,後面的則毫不猶豫地踏著屍體前進。他不得不頻頻調動後備隊將精疲力竭的一線守軍換下來,戰鬥已經進入關鍵時刻,誰能咬緊牙關堅持到最後,誰就會贏得勝利。在對面的瞭望塔上,一定是高仙芝,他肯定也在緊張地關注著戰局的變化,看今天唐軍的進攻如此兇猛,高仙芝肯定已經是下了血本,準備孤注一擲了,可惜天時地利人和均在吐蕃,那安西軍再驍勇善戰也一樣拿連雲堡無計可施,待你撐不住撤退時,我再盡遣精銳,殺你個落花流水!為恩蘭一家報仇! 山崩地裂般的喊殺聲震得通天崖上的碎石嘩嘩地往下掉,兩隻鷂鷹尖嘯著在崖頭盤旋。山崖下的一處凹陷裡,所有的人都注視著正在焚香祭拜山神的羅老六,只見他手拈三支香,嘴裡念念有詞,虔誠地衝懸崖拜了三拜,又接過兒子遞過來的酒碗喝了一口,噗地噴在地上,剩下的一仰頭盡數喝下,隨後捧起一把山腳的泥土,從頭到腳細細撒下,閉目靜坐。 周圍安靜至極,除了西涼團漢子們屏息的輕微喘息,就是隨風傳來的戰場廝殺聲,誰也不敢在這個時候打攪和山神溝通的羅老六。良久,羅老六猛地睜開雙眼,精光迸射,臉色如喝醉酒一般片片泛紅,他騰地挺身躍起,渾身骨節嚓嚓一陣暴響,嘴里大喝一聲:“拿傢伙來!”說罷利落地脫掉鎧甲和戰袍,直到只剩下一條底褲。 羅貴急忙將一個包袱放在地下打開,裡面是熟牛皮製的護腕、護膝,一把可以固定在手腕的抓鉤,可以拴在腰間的鐵槌,一副可以掛在胸前的牛皮兜。這就是羅老六登崖的全套行頭。 眾人默默地看著羅老六將行頭一一貼身捆好,又將頂端係有白色小布條的鐵釘裝進胸前的皮兜,緊綁腿,活動關節,在腰間系上一卷又長又結實的細繩…… “校尉!我去了!” 李天郎用力搖了搖羅老六佈滿老繭的大手,“下來我要用酒灌死你!”羅老六憨憨一笑,轉身開始了他的凶險旅程。李天郎、趙陵和羅貴目不轉睛地看著羅老六猶如一隻繃緊肌肉的壁虎,手腳並用,緊貼著陡峭的懸崖,一步步往上攀去,直到他消失在突出的巨石後面…… 清脆的敲擊聲很快從懸崖的某處地方傳了過來,李天郎長吐一口氣,趙陵和羅貴也是滿頭大汗。 “叮叮叮”,每隔一陣就傳來一陣敲擊聲,那是羅老六在石壁上釘入鐵釘,漸漸地,敲擊聲越來越小,最後終於聽不見了。抬頭細細搜索,除了崖頂投射下來的灼目陽光,什麼也看不到了。沒有人能夠幫得上他的忙,現在除了等待,什麼事情也做不了! 張達恭背著手,緩步巡視著西涼團的駐地,在駐地外圍,是一環鐵甲包圍圈。高大將軍看來是要逼著這些人去拼命了,同時他們也是人質,如果李天郎那裡失敗,西涼團定將不復存在,他張達恭會毫不留情地執行高仙芝的命令……這個李天郎何苦去出這個頭?高仙芝大將軍是你惹得起的人麼?想到他們兩人的精神較量,張達恭感到非常奇怪,堂堂安西軍統帥為何偏要跟一個小小校尉過不去? “嚓嚓嚓!”西涼團駐地一片磨刀聲。 在大營裡的西涼人一點也不驚慌,駐地裡秩序井然,傷員們神態安詳地靠在一起曬太陽,互相取笑對方的傷勢。其餘的士卒磨刀的磨刀,擦槍的擦槍,再不就是在修補新繳獲的甲胄,餵馬整鞍,顯得十分平靜,對在駐地外虎視眈眈的玄甲軍視而不見。李天郎治軍有方啊,能訓練出如此沉穩的一支隊伍,怪不得能以少勝多,照這看來,“磐石校尉”倒果真是個統兵的奇才,死了也太可惜了點! “砰!” “好啊!”“好啊!” 一支長槍穿透了一頂放在拴馬樁頂端的破舊皮盔,引來一片喝彩,連監視的玄甲軍中也有不少人叫起好來。一個虎背熊腰的漢子頗有些自得地衝周圍拱拱手。 “馬隊正好利落的身手!”有人讚道,“快趕上咱旅帥了!” “嘿!玩這長槍是咱老祖宗傳下來的絕活,想當年,咱馬超馬爺爺就是靠這打得曹操丟盔卸甲,差點要了那老漢賊的性命,”那個姓馬的隊正意氣風發地耍了個槍花,“馬旅帥的槍法也是來自咱馬家嫡傳,那飛槍奪命的功夫,在咱馬家可是當之無愧的頭一把!” “但是也擋不了李校尉的一刀!”不知什麼時候出現的馬大元瞪了隊正一眼,“耍啥寶呢,你?馬騰蛟你個狗屁槍法……”猛然看見一邊背手巡視的張達恭,馬大元止住話頭微微拱手行禮。 “張都尉見笑了!都是這些渾小子發癲,耍些三腳貓的把式,讓都尉見笑了!” “李校尉的刀真有那麼厲害嗎?”張達恭道,“厲害到什麼地步?” “這個,”馬大元略為遲疑,“真不好說,總之,快!準!狠!快如閃電,準如鷹眼,狠如寒風……老子能死在這刀下也值了!”似乎又見到了那刀光,馬大元的瞳孔縮成了一點。 一直趴在地下的兩隻巨獒突然抖抖身上的長毛,嘴裡嗚嗚有聲,眼睛急切地望著通天崖的方向。 “你們對自己的校尉這麼有信心?認為他一定能夠爬上去按時拿下大山子?”張達恭手搭涼棚,也向懸崖那邊眺望。 “不知道,都尉,”馬大元定定神,答道,“但我們都會一起等!等到死!” 正午,陽光刺眼,大地蒸騰。 進攻的唐軍又留下了一地的屍體,無可奈何地退了下去,大營裡翻捲的撤退旗號也變得有氣無力。 “嘿……哈……”城頭上又響起了吐蕃士兵勝利的吶喊。 垂頭喪氣的進攻隊伍交相掩護著退回護牆後,遺留陣前的刀槍在陽光下無奈地反射著乾澀的光芒,雙方再次偃旗息鼓,各自喘息休整。連肆虐的唐軍弓弩手也躲進了陰涼處,戰場上一下子安靜了下來,濃重的殺機驟然間淡了許多。 “他們會在太陽下山前再組織一次猛攻,”瑪降仲巴傑對簇擁身邊的眾將說,“現在太陽正照在他們頭上,此時耀眼的陽光也會讓登城仰視的士兵睜不開眼睛,嘿!”包括穹波·邦色在內的很多吐蕃將領請命趁唐軍懈怠衝出城去擴大戰果,瑪降仲巴傑不置可否,“交戰近兩天,唐軍雖傷亡不小,但主力絲毫未損,銳氣還遠未被消磨掉,現在出擊尚不是時候,我們要像對付野熊的狼群一樣,一點一點地消耗他,讓他每一道傷口都盡血,一分一分地消磨他的鬥志,耗光他所有的力氣,最後再做致命的一擊!那將是我們最輝煌的勝利!” 穹波對瑪降仲巴傑佩服到極點,連連點頭。 “唐人強攻兩天,不僅損兵折將,且我主城、大山子均固若金湯,未丟分毫,高仙芝一定在大罵他手下那些草包將軍們呢!”吐蕃將士們轟然大笑。 遠處高山上,大山子邦孫仲波營寨的大旗迎風招展,十分搶眼。 在連雲堡目力所不及的地方,在大山子眼皮底下,一串飄揚著小白布條的連繩鐵釘正固執地向上延伸…… 瞭望塔上,看到這一切的李嗣業驚喜地對傳令兵說:“快去告知大將軍,他可以準備最好的酒了!”傳令兵剛起步下塔,李嗣業又道,“且慢!再等一會!” 山崖下,五十張汗涔涔的臉不約而同地仰望著通天崖,五十雙眼睛被陽光刺得眼淚橫流。 “娘的,看得我兩眼發黑!”有人咕噥,“我他娘的脖子都仰酸了,啥也沒看見!”有人回應,“老六肯定更辛苦!”……再沒有人說話。 一根繫著小石頭的細繩沿著崖壁滑了下來,驚喜交加的羅貴一頭撲上去,仔細查看了繩結。李天郎和趙陵異口同聲地問道:“怎樣?” “還要鐵釘,不夠用了!”羅貴說,“我們已經送過六次繩子和鐵釘了,照這麼算,應該爬了一半了!” 李天郎皺緊了眉頭:“才一半!老六還沒吃一點東西,沒喝一口水!如果太陽下山還沒爬到頂,天色一晚,那更沒辦法了!”他揮手止住正在往細繩上捆綁鐵釘的羅貴,“先別急,送水和餅上去!叫你爹休息一會!” 羅老六的汗水剛剛從毛孔裡鑽出來便被貪婪的山風捲了個乾淨,儘管已去除了身上所有多餘的物件,他仍舊覺得身體沉重無比。嘿,到底是老了還是因為這山太高,崖太陡?校尉他們送來的水和食物早就化作血汗消耗在一顆顆登山鐵釘上了,確實是血汗,羅老六既沒有時間,也沒有機會包紮他身上被尖銳山石劃出的道道血口,和著沙石的淤血鼓脹地塞著傷口。娘的,還真沒爬過這麼高、這麼陡峭的山崖,往下看,由於岩石凸凹,已經看不見底,往上看,只看見從石縫間透過的陽光,還有多高?嗯,開頭還記著繩結和打下的鐵釘數,後來自己都數不過來了…… 太陽西墜,唐軍的火箭重新籠罩在連雲堡城頭,但城垣上已經沒有什麼可以供火箭摧毀的了,除了大山子上的床弩,連雲堡城牆上所有的重型武器都被燒成了焦炭,防守的吐蕃士兵除了幾個瞭望員外,都緊緊靠在垛口上,用盾牌護住全身,只待唐軍步兵前來登城。 “大唐!大唐!”唐軍陣地又響起了此起彼伏的金鼓號角,成千上萬的唐軍齊聲呼喊,猶如晴天霹靂,震得連雲堡城牆都在打顫…… 隱隱傳來的唐軍吶喊聲中,一股碎石從通天崖上突然滾落下來,羅貴悶喝一聲“不好”,箭一般衝出隱蔽處,向碎石處跑去,李天郎隨之也疾奔而去! 一個人形!一個人形,如折翅的大鳥般墜破崖頂的餘暉,重重地砸在地面! 羅老六!羅老六! 李天郎駭然止步,眼前一片塵土飛揚。白色的腦漿,紅色的鮮血在塵土中噴灑,細小的血沫久久地在半空飛舞…… 羅貴僵直伸出的手臂盡力想接住些什麼,可又什麼也沒有接住,就那樣呆滯地張著手臂…… 深陷地上的是羅老六扭曲的軀體,手腕上的抓鉤已從彎曲處完全折斷,渾身的骨骼寸寸粉碎,半邊腦袋和一條腿已經不知去向,破碎的頭蓋骨和雪白的腦漿四散飛落。 羅貴撲通一聲癱坐在父親慘不忍睹的屍體面前,大張著嘴,卻發不出一點聲音,清醒過來的李天郎解下自己的披風,蓋住了羅老六的屍體,蓋住了他的臉,羅老六直到死都緊咬著牙關,沒有發出一聲慘叫,他離崖頂一定不遠了,怕驚動山上的吐蕃人,所以……李天郎轉身幾乎掉下淚來!就這樣折損一個弟兄!就為這座該死的懸崖!哆哆嗦嗦的羅貴茫然地握住披風下露出的手,羅老六的手,曾經征服過家鄉所有懸崖的手…… 趙陵帶著幾個精壯弟兄匆匆趕來,看到如此情形也是目瞪口呆。 李天郎一回頭,看到羅貴一邊哽咽,一邊飛快地穿上父親餘溫未冷的行頭。 “停下!”李天郎一把揪住羅貴衣領,“你還要去送死嗎!” 羅貴倔強地一掙,沒有掙脫,“老子沒做完的,兒子去做!這是我們羅家世代的規矩!” 李天郎揚手啪啪兩記耳光,打得羅貴嘴角流血:“你想讓你們羅家絕後?想讓我這個校尉做個不仁不義的狗賊?你那麼想找死?好!”話音未落,橫刀已經架在羅貴脖子上。 “校尉,”羅貴眼皮都沒眨一下,毫不畏懼地盯著李天郎說,“馬旅帥說過,當兵吃糧就圖個痛快,就是死,也要死個痛快!爬不上這通天崖,拿不下大山子,大家也是死,我爹已經爬了一大半,我不去試試,既丟我'鑽天猴'羅家的臉,也讓眾兄弟和校尉您死得不甘,我去,就是死,也是算我羅家盡力,死得痛快,要是爬上去……”橫刀顫抖了,軟了下去。 “大唐!大唐!”聲震群山。 當明月透過烏雲灑下清醇的光輝時,精疲力竭的羅貴扒住最後一塊突出的岩石,牙關一鬆,嘴裡的小風燈沿著山崖滾下,飛速墜落的火光告訴崖下的人:到頂了! 羅貴翻身登上崖頂,匍匐在地,雙手緊摳住崖頂的地面,將臉深深地埋在泥土裡,咬住一嘴沙石,無聲地痛哭、狂笑,爹!我做到了,我登天了!登天了!當他平靜下來,仔細觀察四周,前方就是吐蕃人燈火通明的營寨,對懸崖的自信使他們既沒有派駐哨兵,也沒有修築哪怕最簡單的壕溝或是佈設鹿角,只有約一人高的木柵欄,就在伸手可及的三丈開外!羅貴立刻將捆在身上的細絲線繫著石頭投入山下,不久山下傳來一陣狼嚎,這是信號!他立刻小心翼翼地拉動絲線,絲線雖然結實,但如果被岩石掛斷,也會前功盡棄!細絲線拉完了,羅貴長吐一口氣,一段細麻繩出現在絲線末端,拽完麻繩,是最粗的繩索,每隔一丈,就掛著一盞小風燈,羅貴找一塊巨石,牢牢地將粗繩捆在上面,再扔下一盞燈!好! “告訴高大將軍!他真的可以打開他的酒壺了!”一直呆在瞭望塔上的李嗣業疲憊地對傳令兵說,“讓他來看看通天崖上的風燈鏈!”應聲準備下塔的傳令兵再次被李嗣業叫住,“慢!你且速去通知我那五百陌刀手和西涼營,立刻準備進攻!我自己親自去通報高大將軍!” 通天崖上那一串忽明忽暗的風燈在夜風中輕輕搖曳,像天上降落的星星,更像撲朔迷離的鬼火…… 身背橫刀的李天郎頭一個沿著繩索爬上了通天崖頂,即使現在有了這繩索,李天郎仍舊爬得滿身大汗,真難以想像羅老六父子是如何攀緣而上的。崖上伸出一隻滿是血蹟的手,李天郎一把抓住,感覺到對方堅定的力量,抬頭一看,黑暗中一雙眼睛如星星般閃閃發亮,是羅貴,沒有多餘的話,李天郎借力縱身翻上崖頂,緊緊扶住羅貴的肩膀,堅定地搖了搖,羅貴眼睛一酸,幾乎掉下淚來,現在可不是掉淚的時候!羅貴抬手擦眼,指了指不遠處的吐蕃營寨。 波普·熱巴巾罵罵咧咧地提著刀走向崖頭的羊圈,坐在地上的哨兵抬抬眼皮,看見是他,嬉皮笑臉地說:“怎麼啦?羊頭波普,是不是邦孫仲波大老爺半夜又喝酒要羊肉吃啊?” 熱巴巾“呸”了一聲,“還能是什麼!半夜三更又是喝酒,又是玩女人,也不怕明天唐人衝上來時腿軟!” “你個羊頭波普!也不怕邦孫仲波大人聽見,弄不好賞你三十鞭子倒罷了,還喝光你的血!”哨兵並非危言聳聽,軍中真有那樣被邦孫仲波折磨死的人! “還是乖乖去給大人宰羊下酒吧,唐軍快撐不住了,邦孫仲波大人說不定又會升官發財呢!到時候你也可以多吃幾個羊頭,呵呵!”搖曳的燈光映得哨兵的臉龐忽明忽暗。 熱巴巾又“呸”了一聲,想起殺人如麻的野獸邦孫仲波,不禁打了個寒戰,“好歹又可以多吃一個羊頭!”踢踢踏踏地向羊圈走去,羊圈在後營柵欄邊,那裡又清淨又安全,後面就是陡峭的懸崖,傳說是蓮花生大師伏魔時用斧子劈出來的,呵呵!連最矯健的山鷹都飛不上來,所以說大山子是固若金湯啊!這是瑪降仲巴傑大人說的,哪還有假!邦孫仲波對自己人殘暴,對唐人更加兇殘,你看那山下唐人的死屍,嘿嘿!不過把被俘唐人倒掛在城頭虐殺也太那個了點!比殺羊都……熱巴巾又打了寒戰,他伸伸筋骨,定了定神,開始在羊圈裡扒拉,騷動的羊群咩咩亂叫。 “羊頭波普,挑個羊頭大的!哈哈……”不遠處的哨兵笑聲像被人剪掉似的戛然而止,三支利箭!三支利箭分別穿透了他的右眼、心臟和咽喉。 “呼呼呼!”“叮叮叮!”就在熱巴巾愕然四顧時,在他頭頂的夜空中綻開數十朵寒星。 “飛虎爪!”唐軍用來登城的飛虎爪!熱巴巾大驚失色,呆若木雞! 爪鉤落下,牢牢釘在柵欄上,很快柵欄頂端便出現一群高大敏捷的身影!唐軍!唐軍攻上來了!快吹號!快去通知邦孫仲波大人! 熱巴巾眼前似乎有眩目的月光閃過,接著覺得脖子一涼,眼前便出現沖天的一股血柱,那是從一具沒有頭的軀幹中間噴射而出的,而軀幹的右手還拿著殺羊的刀,還在拼命地做著奔跑的動作。天!誰的!熱巴巾的頭落到了羊群中間,圓瞪的瞳孔裡塞滿慌亂奔跑的羊腿。 “以後得先看近處的!”李天郎習慣性地在衣袖上擦擦刀刃,其實刀過得很快,還沒來得及沾上血跡。趙陵輕輕乾咳一聲:“娘的,還真沒看見這個腳底下的,差點壞事!” 五十條西涼好漢如靈貓般無聲無息地翻過柵欄,神不知鬼不覺地摸進了大山子營寨。五十把鋒利的橫刀張開了它們猙獰的牙齒…… 馬大元率領的西涼團排列在衝鋒隊伍的最前面,後面是左陌刀將李嗣業親自挑選領隊的五百精銳陌刀手。大山子營寨上巡邏的火把來回游盪,也不知道李校尉他們爬上去後是否一切順利?焦急的西涼團士卒們全副武裝,兩百多雙眼睛對大山子望眼欲穿。 握著陌刀的手開始出汗,李嗣業站在陌刀隊的最前面,心裡也跟貓抓似的難耐,這個李天郎,怎麼還不給信號!在李嗣業身後,是如牆般站立的精壯士卒,個個身經百戰,手裡的陌刀以一當十! 突然,大山子營寨上游動的火把猛地一滯,從高高的寨牆上掉了下來,幾乎與此同時,一聲淒厲的慘叫劃破了漆黑的沉寂:“唐軍!” “上!上!”馬大元和李嗣業同時大叫,“弟兄們衝啊!” “嗚嗚嗚!”期待已久的號角聲終於迴盪在大山子上空! 邦孫仲波大吼一聲,將正在交媾的女人踢下床去,渾身赤裸著跳起來撲向自己的兵器和戰甲,勃起的陽具驚慌失措地上下晃蕩。 “大人!”有人哭叫著大喊,“後營糧草已經起火了!大門那裡也在廝殺,唐人攻上來了!” “攻上大山子!不可能!肯定是奸細!看我抓到他親手剝了他的皮!”邦孫仲波又驚又怒,也來不及穿上衣服,就光著身體裹上戰甲,將桌上的酒肉碰翻一地。 “慌什麼!來多少唐人我邦孫仲波殺多少個!來人哪!隨我衝!” 火光沖天,翻捲的火舌吞噬著大山子上的一切,從睡夢中驚醒過來的邦孫仲波的野獸軍團遭到毀滅性的打擊,不少人還在被窩裡便稀里糊塗地丟了性命。被羅老六慘死激怒的西涼人出手辛辣,一開始就沒有打算留下什麼活口。 野獸軍團到底是野獸軍團,受傷的野獸也到底只是受傷的野獸,仍舊可以張牙舞爪。在邦孫仲波帶領下,數百倖存的吐蕃狂野戰士從各個角落向寨牆匯集,很快和突襲大門的李天郎一行交上了手,狗急跳牆的吐蕃人像輸紅眼的賭徒,不顧死活地沖向寨門,企圖將衝進大寨的唐軍擊潰,封閉這唯一的進山通道,那也是他們唯一的活路。而與他們短兵相接的是同樣殺紅眼的五十西涼勇士!一時間刀光劍影,血肉橫飛,欲置對方於死地的對陣將士都成為了揮動刀劍殺戮的機器,以至於很少吶喊,只有低沉的怒吼和哽在喉頭的沙啞嘶鳴。 儘管還有自己人在大門處和唐軍纏鬥,邦孫仲波依舊毫不留情地下令放箭。亂箭過後,一片狼藉,蚌殼般合攏的鉤鑲將西涼人保護起來,中箭的大多數是沒有防備後背的吐蕃人。有懂吐蕃語的唐軍趁機大叫:“唐軍從後面上來了!”正在奮勇朝前拼殺的吐蕃人急忙後撤,卻又和揮軍殺出的邦孫仲波一干人撞成一團,陣腳頓時大亂! “打開寨門!打開寨門!”趙陵張弓搭箭,掩護幾個弟兄把厚重的寨門打開了! “勇士們,衝啊!把唐人殺光,關閉大門!”邦孫仲波氣急敗壞地收攏混亂的隊伍,親手砍倒了好幾個企圖逃跑的同夥,“後退者死!全部給我衝!”他雙手狂舞著大砍刀,帶著一幫亡命之徒沖向寨門的唐軍防線。混戰的人潮以此為中心,形成一個攪動的漩渦。五十面鉤鑲五十把橫刀組成的防線堅若磐石!一排排舍生忘死的吐蕃士兵倒在這道血線前面…… 矗立在寨牆上的趙陵射倒一堆吐蕃人,回頭看看山下,馬大元正指揮西涼團士兵以最快的速度撲上山來! “大元,快點!吐蕃狗太多了!”趙陵扯直了嗓子大叫,“晚了別怪我翻臉!” “嗖嗖!”好幾支利箭擦著他的身側飛過,旁邊的一個弟兄一聲悶哼,身中兩箭從牆頭摔了下去。趙陵伸手一把沒有抓住,怒罵一句,不得不蹲下身體重新上箭。就在這時,一大隊吐蕃人在正面友軍掩護下,從雲梯上登上了內牆,內牆狹窄,只容兩人並排而行,防守的幾個西涼士兵拼命阻擋吐蕃人靠近寨門,其中就有羅貴。 邦孫仲波瞪著一雙血紅的眼睛,手裡的沉重的大砍刀不分青紅皂白地亂砍,不斷有人在他面前摔下城去,也沒看清是敵是友,“別擋道!別擋道!擋我者死!死!” 吐蕃人悠長的號角聲,是主城的援軍來了! 正殺得天昏地暗的吐蕃人心裡一喜,士氣大振,更加瘋狂地向唐軍防線衝擊,而西涼人雖然傷亡慘重,但倒下的空缺迅速被左右袍澤所填補,因而防線雖被迫有所收縮,卻也只是向大門後退而已,西涼人就這樣背靠大門,拼死戰鬥。 羅貴手裡的鉤鑲深深扎進一個吐蕃長矛手的小腹,右手的橫刀同時也被擊飛,他一腳踹向緊緊抱住自己盾牌的吐蕃人,趁勢將它拔了出來。而邦孫仲波的大砍刀此時也呼嘯著落了下來,羅貴下意識抬手一擋,右臂齊肘而斷,一點也沒覺得疼!他奮力將鉤鑲砸向狂舞砍刀的邦孫仲波,突然覺得右腿一麻,再也使不出勁,身體一歪,“撲通”一聲單膝跪倒,一支利箭射穿了他的大腿!羅貴本能地想用右手撐住倒下的身體,但只有一段森森白骨戳入地面,一股鑽心的疼使他禁不住慘叫起來! 此時邦孫仲波的大砍刀劃過一道弧線,直切入羅貴上半身,生生將半截軀體砍下寨牆,飛墜入下面西涼團的防禦圈內!防禦圈裡立刻傳來一陣悲憤凶狠的嚎叫,所有能戰鬥的西涼人都像發瘋的餓狼一樣不要命地沖向吐蕃人群,瘋狂砍殺所有的活人,但井然有序的防線也因此崩潰了! 李天郎面前只有刀光和噴飛的鮮血,一張張扭曲慘叫的臉在刀光裡消失。 “穩住!穩住隊形!”可是失去理智的西涼漢子們已經被仇恨淹沒,熊熊燃燒的怒火使他們人人都顧不得保持防線,全部投入到敵群中砍殺去了,不少吐蕃人湧到寨門邊,喊著號子協力關門,情勢危在旦夕!李天郎刷刷兩刀逼退圍住自己的幾個吐蕃人,深吸一口氣,飛撲向門口,閃電般劈翻兩個關門的吐蕃人,門縫裡,已經看見近在咫尺的馬大元! 一個躺在地上的吐蕃人突然死命抱住李天郎大腿,張口就咬,李天郎用刀把向下一砸,腦漿四迸,隨之奮力一摔,居然沒把死抱大腿的死屍掙開。四把吐蕃戰刀不容李天郎再有機會脫身,走馬燈似的圍住他亂砍,身形呆滯的李天郎頓陷被動。在他頭上,邦孫仲波的大砍刀也和趙陵的橫刀殺在一起,刀法不是趙陵所長,加上邦孫仲波力大無窮,趙陵捉襟見肘,只有招架之功,沒有還手之力! 吐蕃戰刀從李天郎胸前劃過,要不是有鎧甲保護,這一刀肯定會讓他皮開肉綻。堅固的鎖子甲應聲開裂,刀鋒在胸膛劃出一道長長的傷口,鮮血飛濺而出。李天郎沒有給對方第二次機會,面前的吐蕃刀手在砍中李天郎的同時也中刀倒下了。李天郎背後的另一名刀手高舉戰刀企圖偷襲,沒等他落刀,一把橫刀便戳入了他的胸膛,混賬!混賬!居然是從腋下反刺出來的,這是怎樣的刀法啊!一臉驚駭的刀手咬牙握住插入自己胸前的橫刀,百思不得其解,刀拔出,十隻手指也隨之落下! “吐蕃人跑了!吐蕃人跑了!” 正殺得性起的邦孫仲波側目一望,從主城出來接應的騎兵在唐軍陌刀手前橫屍一片,唐軍反沖擊的騎兵正從兩翼席捲他們,不少騎兵見勢不妙,已經開始逃跑回城!混賬!混賬!那個娘娘腔邦色王子就是靠不住!而腳下進攻的唐軍距寨門不過十幾步了!大事不好!心下作慌的邦孫仲波虛晃一刀,大喝一聲從牆上飛躍而下! 就在這時,從寨門外飛來一股排山倒海似的密集長槍,正在半空的邦孫仲波一聲怪叫,身中數支,支支都穿身而過,頓時鮮血長濺,砰地落地,抽動幾下,七竅流血而亡。當剩下的長槍落入人群中時,群龍無首的吐蕃人開始全面崩潰!馬大元的生力軍吶喊著衝進寨門,狂風般掠過敵陣,肝膽俱裂的野獸軍團成為待宰的羔羊,掙扎已經沒有必要,投降也為時已晚,令西域聞之色變的邦孫仲波野獸軍團在橫刀叢中灰飛煙滅了! 穹波竭盡全力企圖鼓舞自己的部隊繼續衝鋒,但大山子山頭上翻捲的沖天大火已經明白無誤地告訴他,邦孫仲波和他的野獸軍團肯定已經命喪黃泉了! “王子殿下,退回城裡吧,不然就來不及了!”吐彌·桑布札驚恐萬狀地說,“唐軍騎兵包抄上來了!” “巴爾啦,巴爾啦啦——”這樣的衝鋒吶喊只能來自唐軍的突厥族輕騎兵,至少一千驍勇的騎兵風馳電掣般分兵兩路包圍了穹波騎兵的兩翼,企圖斬斷所有增援吐蕃人的後路。兩支騎兵隊伍猛然碰撞,發出岩漿擠壓般的壯烈呻吟。一個照面就有數不清的騎手跌下馬去,摔倒的戰馬痛苦地嘶叫著,落地還未爬起的士兵被敵我雙方的戰馬再次撞飛,彎腰揮出的戰刀帶著巨大的衝擊慣性將對手連人帶馬劈了開來,刀槍相格發出清脆的金屬迸裂聲…… 身披重甲的唐軍陌刀手銳不可當,頭盔下血紅的眼睛使吐蕃人魂飛魄散。李嗣業一發現連雲堡出兵援救便立刻將自己的陌刀隊掉轉方向堵住了穹波的騎兵,並向待命的突厥騎兵發出了出擊信號,三面夾擊,吐蕃人還沒衝到大山子腳下便亂成一團。 陌刀所向,人馬俱裂。 李嗣業不愧為安西軍中第一陌刀手! 多日來鬱悶的殺氣都被李嗣業盡情傾瀉到手裡的陌刀上了,風車般飛旋的陌刀凶焰萬丈,敢於對抗它的一切都被它從中間利落地劈了開來,當面前最後一個抵抗的吐蕃騎兵上半身連同他戰馬的脖子一起被李嗣業切下來時,穹波已經絕望地開始全面後撤,忠心耿耿的吐彌·桑布札帶領數十騎拼死護住王子,城裡也派出大批死士守住城門,箭如飛蝗,滾石如雨,阻擋怪叫的突厥騎兵尾隨敗退的友軍接近城門。 “關上城門,馬上關上城門!”瑪降仲巴傑親自在城門處指揮,看到狼狽逃回的穹波擠進半開的城門,他立即下令閉門。 “別管還沒回城的人了!”大門隆隆地關上,千斤閘也落了下來,在最後的縫隙裡,穹波看到吐彌·桑布札被幾個唐軍騎兵同時支解開來,在閘門轟然落下時,好幾雙苦苦掙扎的手指出現在城門底下……儘管殺聲震天,但是絕望的哭號聲還是清晰地傳到了城門邊每個人耳中。守衛在門邊的吐蕃士卒沉痛地低下了頭,瑪降仲巴傑則在城下唐軍狂暴的斬殺聲中頹然坐倒,邦孫仲波完了!大山子也完了!就這樣完了!下一個就是連雲堡! 損兵折將的穹波痛苦地閉上了眼睛,他心愛的騎兵,他視若生命的榮譽…… 大山子寨門,血跡斑斑,兵矢遍地,後山的大火還在燃燒。 在大門兩側,是堆積如山的屍體,左邊排列整齊且用白布覆蓋的是陣亡的西涼團士兵,右邊則疊七重八地堆放著戰死的吐蕃人,地下一道道拖曳的血跡彎彎曲曲……馬大元帶領部屬清理了吐蕃的營寨,將繳獲的戰利品堆放一處,收穫甚豐,大山子上糧草器械充足,要不是奇襲得手,不知道還會打到何年何月,這下這些好東西自然落到唐軍手裡。駐守大山子的四百吐蕃人全部被殺,沒有留下一個活口,西涼團很少這樣痛下殺手。 跟隨李天郎爬上通天崖的五十壯士幾乎全部來自羅老六當隊正的那一隊,都是羅姓宗親,在戰鬥中折損大半,不得不重新整編到其他隊裡。血染戰衣的李天郎站在羅老六父子屍首前,不勝唏噓,父子兩人都是死狀極慘,亡無全屍。 茫茫西域戈壁,還要埋葬多少這樣的大唐健兒? 一面虎虎生威的唐軍大旗傲然在大山子上空飄揚! 在通向大山子的山路上,搬抬重型投石機的唐軍匠兵喊著號子,將各種拆散的部件輸運上山,整個連雲堡都將籠罩在這些大威力武器的恐懼之下。 “校尉,是高大將軍他們!”趙陵在寨牆上高喊,“他們馬上就來了!”高仙芝在一干文官武將簇擁下緩步登上大山子,後面的騾馬馱著裝酒的木桶,他真的要在大山子喝酒賞日出了! 唐軍擊退穹波的增援騎兵後,也井然有序地撤回己方防線,沒有乘勝發起進攻,側翼的威脅徹底解除了,排列整齊的後繼步兵隊開始將護牆不斷朝前延伸,距離連雲堡城牆越來越近了! 高仙芝輕輕一縱,很利落地在寨門前下了馬,手裡精美的馬鞭悠然地拍打著他的大腿側,“嘿嘿!好!”大門邊站滿了來迎接的西涼團士兵,他們挺槍持盾,向高仙芝行禮致敬。 “好兒郎!每人賞酒一斤!大山子所繳財物,盡歸爾等!”看得出,高大將軍十分高興,對大門邊堆積的死屍視而不見。身邊的一干幕僚也對西涼團能拿下這樣險峻的要塞咋舌不已,席元慶、田珍等武將雖滿腹嫉妒,但也暗暗欽佩。 從大山子城頭望去,整個戰場盡收眼底,號稱固若金湯的連雲堡就此被狠狠砸開一個致命的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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