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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5章 七、風格(一)南北文學風格之別

《談藝錄》讀本 周振甫 4084 2018-03-20
文人相輕,故班固則短傅毅①;鄉曲相私,故齊人僅知管晏②。合斯二者,而談藝有南北之見。雖在普天率土大一統之代,此疆彼界之殊,往往為己長彼短之本。至於鼎立之局,瓜分之世,四始六義之評量③,更類七國五胡之爭長④,亦風雅之相斫書矣⑤。 《三國志?吳志?張纮傳》裴注引陳琳書曰⑥:“自僕在河北,與天下隔。此間率少於文章,易為雄伯⑦,故使僕受此過差之談,非其實也。今景興在此⑧,足下與子佈在彼⑨,所謂小巫見大巫⑩,神氣盡矣。”已為北文不如南文張本⑾。李延壽《北史?文苑傳序》略謂⑿:“洛陽江左,文雅尤甚。江左貴乎清綺⒀:河朔重乎氣質⒁。氣質則理勝其詞,清綺則文過其意。理深者便於時用,文華者宜於詠歌。此南北詞人得失之大較也。”按但言“質勝”,即是文輸⒂。是以北朝文士,邢邵、魏收實為冠冕⒃,而《北齊書?魏收傳》載邵譏收“於任昉⒄,非宜模擬,亦大偷竊”,收斥邵“於沈約集中作賊”⒅;則皆步武江南,未能自出機杼⒆。張鷟《朝野僉載》記庾信入北⒇,謂北中文事,“惟韓陵溫子昇碑堪共語(21),餘皆驢鳴大吠聒耳”。南人輕北,其來舊矣。宋自靖康南渡(22),殘山剩水,隅守偏安,以淮南淮北之雞犬聲相聞(23),竟成南海北海之馬牛風不及(24)。元遺山以騷怨弘衍之才(25),崛起金季,苞桑之懼,滄桑之痛(26),發為聲詩,情並七哀,變窮百態。北方之強,蓋宋人江湖末派(27),無足與抗衡者,亦南風之不競也(28)。雖以方虛谷之自居南宋遺老、西江後勁(29),《桐江續集》卷二十四《次韻高子明投贈》七律論北方詞章,亦不得不曰:“尚有文才與古班,詩律規隨元好問。”汪堯峰好挦撦南宋作家(30),而《鈍翁類稿》卷八《讀宋人詩》第四首亦曰:

“後村傲睨四靈間(31),尚與前賢隔一關。若向中原整旗鼓,堂堂端合讓遺山。”遺山論詩,《中州》名集,實寓南宋偏安之意;故蘇天爵《國朝文類》卷三十八所載宋流人家鉉翁《題中州詩集後》(32),即云:“壤地有南北,而人物無南北,道統文脈無南北。 雖在萬里外,皆中州也。而況於在中州者乎”,《則堂集》失收。可謂義正而詞婉者。 (150—151頁)①班固:漢代著名史學家,著有《漢書》。傅毅與班固共校典書。曹丕《典論?論文》:“文人相輕,自古而然。傅毅之與班固,伯仲之間耳,而固小(看輕)之。與弟超書曰:'武仲以能作文為蘭台令史,下筆不能自休。'” ②管:春秋管仲,相齊桓公。晏:春秋晏嬰,相齊景公。 《孟子?公孫醜上》:

“公孫醜問曰:'夫子當路於齊,管仲、晏子之功可複許乎?'孟子曰:'子誠齊人也,知管仲、晏子而已矣。'” ③四始六義:按《毛詩大序》謂詩有四始,據鄭玄說,以風、小雅、大雅、頌為王道興衰所由始。六義即:風、賦、比、興、雅、頌。 ④七國:指戰國時的封建諸侯國秦、楚、燕、齊、韓、趙、魏,彼此爭雄。五胡: 東晉南北朝時北方西部的少數民族匈奴、羯、鮮卑、氏、羌。 ⑤相斫書:《三國志?魏書?王肅傳》注引《魏略》謂隗禧稱《左傳》為“相斫書”。 ⑥南朝劉宋時史學家裴松之,為晉陳壽撰之《三國志》作注。陳琳:建安七子之一,有文集十卷。 ⑦雄伯:出類拔萃。

⑧景興:三國魏經學家王朗字。 ⑨子佈:三國吳史學家張昭字。 ⑩小巫:陳琳自比。大巫:指三國吳張纮、張昭,孫策創業,張氏二人並為參謀,後張纮輔佐孫權,陳琳自認不如他們。 ⑾張本:猶伏筆。為北文不如南文之說預先造了輿論。 ⑿李延壽:唐代史學家,撰有南北史。 ⒀江左:指南朝文人。他們作詩文注重表現清麗脫俗和華美艷麗的文采。 ⒁河朔:指北朝文人。他們作詩文注重表現質直的氣度。 ⒂質勝文輸:指北朝文學不如南朝。 ⒃邢邵:北齊文學家,時溫子昇為文士之冠,世稱“溫邢”,溫死,又稱“邢魏(收)”。撰有文集三十卷。魏收:北齊作家,與溫子昇、邢邵有三才之稱,有文集七十卷。 ⒄《北齊書》:唐李百藥撰,五十卷。任昉:後漢文史家,有詩文三十四卷,《雜傳》二百四十七卷。

⒅沈約:梁文史家,有文集百卷。 ⒆自然機杼:指創造、創作。 ⒇張鷟《朝野僉載》:唐人筆記,一卷。庾信:北朝文學家。初仕南朝梁,後仕西魏、北周。 (21)《朝野僉載》記庾信自南朝至北方,時溫子昇作《韓陵山寺碑》,為庾信所稱賞。 (22)靖康南渡:宋欽宗靖康二年(1127),北宋亡,宋高宗南渡建南宋。 (23)雞犬聲相聞:見《老子》八十章。這裡是比喻淮南淮北相距之近。 (24)南海北海之馬牛風不及:《左傳》僖公四年:“楚子使與師言曰:'君處北海,寡人處南海,唯是風馬牛不相及也。'”北海與南海的不相及,好比馬與牛不相引誘。 這裡指淮南淮北分屬兩個王朝。

(25)元遺山:元代文學家元好問字。有《遺山詩集》二十卷、《中州集》十卷。弘衍:廣博。 (26)苞桑之懼:《易?否》:“其亡其亡,係於苞桑。”苞桑之懼即亡國之懼。滄桑之痛:滄海變桑田,即亡國之痛。 (27)江湖末派:南宋陳起編《江湖集》,有《前集》、《後集》、《續集》等,少則二十八家,多至六十四家,為江湖詩人,稱江湖派。 《四庫總目》稱:“宋末詩格卑靡,所錄不必盡工。” (28)南風不競:《左傳》襄公十八年:“師曠曰:'不害。我弦歌北風,又歌南風,南風不競,多死聲。'”即南不如北。 (29)方虛谷:元方回號。因生於南宋,宋降元後,自稱遺老,為江西派後勁。有《桐江集》八卷,《續集》三十七卷。

(30)汪堯峰:清文學家汪琬,字苕文,號鈍翁,晚號堯峰。撰有《鈍翁類稿》六十二卷,《續稿》三十卷。 (31)後村:宋代作家劉克莊,自號後村居士。四靈:南宋的四位詩人徐照(字靈輝)、徐璣(號靈淵)、趙師秀(號靈秀)、翁卷(字靈舒)。 (32)《國朝文類》:即《元文類》,七十卷,元代蘇天爵編。 《則堂集》:宋家鉉翁撰,六卷。 這一則講詩文有南北風格的區別,這是由於南北地域不同,文化風俗不同,學風不同,詩文風格也就有所不同。特別是中國歷史上由於政治原因,有過兩次南北分治,先是南北朝的長期分裂,後是南宋與金的對峙,造成了南北的隔閡,文學上出現南北不同的風格,評論上也有南北之見。 (一)南北朝時期,文評者的南北之見,多表現在南人輕北。比如陳琳因去河北投袁紹,處在文人較少的環境中,成了出類拔萃的文學家,但是,在他給江蘇廣陵同鄉張纮的信中,表示與張纮、張昭相比,還自慚不如,為北文不如南文之說先造了輿論。

溫子昇、邢邵、魏收,都是北朝文學的佼佼者,但從《北齊書?魏收傳》看,邢魏所以成名,因為邢邵師法沈約,魏收師法任昉,然“皆步武江南,未能自出機杼”,所以,邢魏互相譏笑為“偷竊”、“作賊”。 《朝野僉載》也記載了南人庾信到了北方,瞧不起北文,以為只有寫《韓陵山寺碑》的溫子昇才配與他共語。可見,“南人輕北,其來舊矣”。這裡指出,所以有南人輕北的原因,主要是與中國長期以來積澱的文化心理因素有關,一是文人相輕,二是鄉曲相私。 南北的文學風格,究竟不同在哪裡,據李延壽在《北史?文苑傳》裡說,南方文風文雅,貴清綺,重形式,文辭華美,以詩擅勝,宜於詠歌;北文文風質樸,貴剛直,重內容,氣質高昂,以文見長,便於實用。概括地說,就是北文理勝其辭,南文辭過其意。

因為南人北人的自然環境、生活習慣不同,造成性情氣質上的差異,已帶有傳統性,反映到詩文上自然有不同風格。 先說民歌的風格,南北就明顯的不同,南方多委婉曲折的情詩,如“朝思出前門,暮思還後渚。語笑向誰道,腹中陰憶汝”。 (《子夜歌》)對戀人的思念深沉含蓄。北方民歌抒情的氣勢豪宕,境界宏闊,情感粗獷,如“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敕勒歌》) 再說文人的風格,南方重形式和音調,如梁沈約的《登北固樓》: 六代舊山川,興亡幾百年,繁華今寂寞,朝市昔喧闐。夜月琉璃水,春風柳色天。 傷時為懷古,垂淚國門前。 又吳均《發湘江贈親故別》之三: 君留朱門裡,我至廣江濆。城高望猶見,風多聽不聞。流蘋方繞繞,落葉尚紛紛。

無由得共賞,山川間白雲。 雖是不同題材的詩,卻都寫的委婉含蓄,自然流暢,給人一種格調清新之感,在音律上已有了律句的格調。北方文人作品的風格,不像民歌的特色鮮明,可能是由於模仿南風,反而缺少北方豪放的氣概。如魏收《挾琴歌》: 春風宛轉入曲房,兼送小苑百花香。白馬金鞍去未返,紅妝玉筯下成行。 又,邢邵《思公子》: 綺羅日減帶,桃李無顏色。思君君未歸,歸來豈相識。 這兩位都是北朝著名的文學家,可是詩作流傳下來的不多,就從這幾首明白如話的詩來看,他們確實受到南方香艷詩的影響不小,其中雖也不乏清遠敦厚之趣,卻不給人格調剛健之感。拋開文暫且不談,單以詩相比,南北朝時期,北方確實遜於南方,直到南方的庾信到北周,王褒也留在北方以後,他們以清新綺豔的風格吸引了北方文士競相模仿,才出現了南北風格互為影響的新局面。

(二)北宋滅亡,南宋偏安臨安(今杭州)以後,使文壇起了變化。淮南淮北雖如往常雞犬之聲相聞,但已成為南宋與金不同的兩個社會。太原的元好問,具有漢民族良好的文化教養和他本人過人的天賦,身處金國,國破家亡之痛,使他在多方面顯露出才華,成為金朝文壇上的大家。他文師韓歐,詩師杜甫,詞學周邦彥,多方面豐富自己,“發為聲詩”,“變窮百態”,不是南方的江湖末派可以相比的。清汪琬好摘取南宋作家詩,但他在評論宋人詩時,把元好問推作中原的代表,這個評價並不過份。讓我們看一看無好問詩的風格,如: 南朝辭臣北朝客,棲遲零落無顏色。陽平城邊握君手,不似銅駝洛陽陌。去年春風吹雁回,今年雁逐秋風來。春風秋風雁聲裡,行人日暮心悠哉。長江大浪金山下,吳兒舟船疾如馬。西湖十月賞風煙,想得新詩更瀟灑。 (《送張君美往南中》) 又,《懷州子城晚望少室》: 河外青山展臥屏,并州孤客倚高城。十年舊隱拋何處?一片傷心畫不成。谷口暮雲知鄭重,林梢殘照故分明。洛陽見說兵猶滿,半夜悲歌意未平。 兩詩沉摯悲涼,讀來可歌可泣,創造出自己的聲調,自己的風格。 最後錢先生舉引元蘇天爵的話作這一則的小結:地域有南北之分,人無南北之分,因為南北繼承的文化傳統是共同的,無論南北相距多麼遙遠,也都是中州文化。元代以後的詩文發展更證實了蘇氏的論斷。可見蘇天爵的見解是“義正而詞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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