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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七、前四川學政為蜀中父老請命

張之洞 唐浩明 7797 2018-03-16
為了談話方便,張之洞把何燃、黃奇祥也接到自己家裡住,夜晚和楊銳一道擠在小客房裡。張之洞和他們一連談了三天話。三個川中學子對他們心目中德高望重的前學台大人,詳詳細細地述說東鄉一案的冤情,述說朝廷對此案的不當處理後東鄉農人的憤恨和省垣士紳的不平。又說,若此次再得不到公平處理,四川的人心將難以安定,其後果當不可預測。何燃、黃奇祥都有親人在此案中罹難,切膚之痛使得他們更加情緒激昂,說到傷心時甚至嚎啕大哭,涕泗滂沱。張之洞的心情十分沉重。王夫人間或也坐在一旁聽聽,民間的疾苦常常令她黯然淚下。 前些天,何燃、黃奇祥搬出了張府,仍住到原借居的地方,他們和楊銳一起在京師四處活動,將東鄉的冤案遍告官場,以便取得更多人的同情和支持。張之洞則在書房裡苦苦地思索著,如何來寫這道奏章。

這是道棘手的奏章,棘手之處很多。 首先,它要推翻已經定了五年之久的舊案。案子翻了,便意味著原判錯了,這便要牽涉到很多人:既有朝廷方面的,也有四川方面的。朝廷方面,處理此案的吏部、都察院的那些官員都還在原來的位子上,他們會認錯嗎?四川方面,當時的總督文格雖免了職,沒過兩年又調到甘肅做藩司。據說此人人緣最好,關係最多。弄到他的頭上去,今後好收場嗎? 其次,棘手之處還在於要否定去年恩承、童華的複審。無疑,這既要得罪兩位朝中大員,又要得罪丁寶楨。恩承、童華都是資格老、羽翼廣的前輩。尤其是恩承,正經八百的黃帶子,據說辛酉年的變局中,此老還是有功之臣,連慈禧都從不對他發脾氣。這樣的人開罪了,日後隨便扔隻小鞋給你穿,你受得了嗎?還有那個丁寶楨,也的確不是一個平庸人物,張之洞對他懷有三分敬重,也有三分畏懼。他連安得海都敢拘捕斬殺,若與他結成對頭,他會和你善罷甘休嗎?

第三,這又是一個抗糧的案子。完糧交賦,自古以來,就是做老百姓的天職。沒有百姓的糧賦,朝廷吃什麼?官府吃什麼?八旗綠營吃什麼?國家缺了糧賦,還能維持得下去嗎?盤古開天地以來,哪朝哪代不是把向百姓徵糧徵賦當作頭等大事來做!同樣,也把百姓的抗糧抗賦當作頭等大案來鎮壓。抗糧,這是個多麼可怕的罪名!聚眾抗糧鬧事,簡直如同反叛,鎮壓討伐,理所當然。殺一儆百,鎮壓東鄉的目的,就是要穩住整個四川,甚至全國。這個道理是明擺著的,丁寶楨的話並沒有錯,身為朝廷命官的張之洞也知道此中的關係。 那麼,東鄉這個案子就不要去翻了?抑或是自己不去插手,讓別人去做? 張之洞背著手在書房裡緩緩地踱來踱去。夫人親手端來的銀耳羹擺在書案上很久了,他也沒有心思去喝一口。他焦急著,心裡煩躁不安,腦子裡思緒紛雜,一團亂麻似的難以理清。

“不,不能!”張之洞突然發狂一樣的在心裡喊叫。儒家信徒的“民本”思想,言官史家的職守使命,前任學政的道義責任,熱血男兒的天理良心,所有這些都告誡他,敦促他,決不能袖手旁觀,決不能冷漠淡然,決不能因個人得失而放棄人間公道! 張之洞停止踱步,毅然坐到書案前,將已冷了的銀耳羹一口吞下,決心義無反顧地為東鄉冤民上疏請命。 他托腮凝思。 東鄉一案的關鍵是屬性。若屬聚眾抗糧鬧事,則派兵鎮壓並無大錯,失誤只在殺人過多。顯然,光緒元年的定案之所以對當事人處理過輕,光緒四年的複審之所以維持原判不變,都是基於這種認識。 但事情原本不是這樣。 案發的第二年春天,張之洞到綏定府考試生童,東鄉縣屬綏定府管轄。考試中,有十多份試卷不是按題作答,而是向學台訴說東鄉的冤情。張之洞確信此案一定冤情甚重,否則生童不會做出此種違規之舉。出於同情,張之洞沒有斥責這些生童;限於身分,他也沒有將此事告訴撫台和兩司。他只希望朝廷能秉公辦理,早安人心。這些天,聽了楊銳、何燃等人的敘說,他心裡更有底了,此案不是抗糧鬧事,而是對苛政的不滿。

做過三年四川學政的張之洞,對蜀中官吏的苛徵勒索深有了解。是的,現在就借為東鄉民人伸冤叫屈的機會,向太后和皇上奏報四川賦稅的實情。他提起筆,將自己所知的一切寫了出來—— 四川的賦稅與他省不同。咸豐中葉,軍餉緊缺,朝中大臣議定四川於錢糧之外再加津貼。所謂津貼,即按糧攤派,正賦一兩,則額外再徵收一兩。咸豐末年,則又議於津貼之外加收捐輸。所謂捐輸,也是按糧攤派。四川全省一百六十州縣,除最為貧苦的二十多個州縣外,其他各州各縣皆派及,或一年一派,或兩年三派,全是藩司決定。每縣地丁五六千金的,捐輸則派到萬金之上,這筆銀子都攤到各人頭上,不能少出。而所有這些,才只是報部完餉的正款,至於州縣府各級的耗羨、運費還不算在內。不僅僅這些,四川省還有許多雜派,其中雜派最多的是各種名目繁多的局,如夫馬局、三費局等等,此等局員的開支皆取之於民。各種雜費加起來,農人上繳的多於正款的錢糧,多則十倍,少的也到了五六倍。更可恨者,川省官吏還規定,農人必須先完雜費再完正款,一切完清後官府才發串票。若不繳雜費,即使完清正款的也不發串票。無串票,官府可視為未完錢糧而拘捕。川省官吏的這種手段,可謂狠毒。

他省捐輸,不過偶一為之,即有勒派,也只加累富室而已,而川省捐輸之數,一向由藩司派定,照文徵收。從前歷次奏報中所說的東鄉農人於正賦外每兩加錢五百文,並非向富室勒捐,而是向每個人頭加派;也並非為國家增收財富,而是州縣府各級官府用來肥私利己。東鄉鄉民的憤怒正是衝著這一點而來的。 此外,東鄉從同治八年以來,六七年間向鄉民徵收數万銀子,而縣衙門從未有一紙清賬向鄉民公佈。鄉民要求公佈賬目清單,這也是合理的舉動,不為過分。東鄉鄉民憤恨加賦,請求清賬,這兩件事合起來,被縣令孫定揚誣告為聚眾抗糧鬧事,派兵鎮壓,造成了大血案。 張之洞寫完這段話後,放下筆來,長長地籲了一口氣。這口氣已經憋了很多年了。 在四川做學政期間,眼看川民為官府的敲詐勒索而怨聲載道時,他就憋了一肚子氣,回京師幾年來這口氣也一直沒有機會吐出。現在藉東鄉之案上此奏章,既為東鄉的翻案找到了依據,又為川民說了話,出了這股多年悶氣。自己的俸祿,名為朝廷發給,而朝廷並不種田織布,還不都是百姓的血汗?因此當官要為民作主,乃天經地義。身為言官,為民請命,正是本職所在。今天的這份奏章,才是名副其實的言官之折。想到這裡,張之洞頗為興奮起來。

“懿嫻!”他突然高聲叫起夫人的芳名來。 王夫人正在東廂房裡與春蘭逗女兒玩,猛聽得丈夫呼她的閨名,甚是驚奇,春蘭也感到意外。通常,張之洞都不叫夫人的名字,當著夫人的面說話時從不稱呼,對下人說話則用“夫人”二字代替。出了什麼事嗎?王夫人忙不迭地跑出東廂房,春蘭牽著小姐跟在後面。 “怎麼啦,四爺!” 還未踏進門檻,王夫人便氣喘吁籲地問。踏進門後,卻見丈夫滿臉得色地站在書案邊。 “你吩咐春蘭,今天中午包餃子吃!” “有什麼喜事了?”見丈夫高興,王夫人也高興地笑起來。 這幾天,張之洞為東鄉的事愁眉苦臉,茶飯不思。王夫人看在眼裡,疼在心頭,但他知道丈夫的脾性,不敢多問。張之洞雖然生長在貴州,但家裡一直保持著北方人的生活習慣,經常吃麵食,逢年過節,或來了北方籍的客人,則包餃子以示鄭重。張之洞繼承這個家風,遇到喜慶,則安排家裡包餃子。王夫人和大根、春蘭都是北方人,一聽包餃子,更是滿心歡喜。

張之洞對夫人說:“我張某人做了三年四月學政,總覺得欠了蜀中父老一筆很大的情,今天總算還了一點,故先來個自我慶賀。” 看著丈夫臉上綻開發自內心的笑容,王夫人甚是快慰。她忙叫大根上街去割肉買韭菜,然後帶著春蘭親自下廚張羅。 張之洞繼續構思他的奏章。 東鄉鄉民不是無理取鬧,而遭到如此慘毒的殺害,這就是冤案。冤案不雪,民心不服。民心、民心,張之洞想到這裡,心情陡然沉重起來。 童年和少年時代在興義府長大的張之洞,經常親眼看到貧病交加的貴州老鄉流落街頭、逃荒討飯的情景。一年到頭,光倒斃在知府衙門外的餓殍就數以百計。興義府所屬各縣的苗民常常鬧事,身為知府的父親一面彈壓,一面也同情,在飯桌邊對家人說:“苗民沒飯吃,沒衣穿,受苦受罪,鬧事也是逼出來的。”父親的這些嘆息,深深地印在張之洞幼小的心靈中。

青年時代回直隸老家參加鄉試,後又去河南巡撫衙門做幕僚,再後來又去浙江、湖北、四川,從西南到京畿,從江南到荊楚,張之洞所到之處,民不聊生的多,富裕小康的少;人心浮動的多,安居樂業的少;怨聲載道的多,歌功頌德的少。真的是國本鬆動,民心可慮呀! 身為大清詹事府官員,理所當然應當借東鄉一案的典型事例,將“民心”二字的重要向太后、皇上指出,這實在是關係到大清長治久安的頭等大事,也是身沐皇恩的大清臣子對朝廷的最大忠誠。張之洞想到這裡,凜然提起筆來繼續寫下去。豐厚的學養,過人的記誦能力,使得他在引經據典這方面,一向得心應手,左右逢源—— 接下來,張之洞又列舉康熙、雍正、乾隆、道光等朝對幾個大案件的慎重處理事例。因為懲治了貪官污吏,故而贏得民心,在史冊上留下美譽。這些先例應是這次處理東鄉冤案的借鑒。最後,張之洞傾注滿腔之情,為這道奏章收了尾:

擱下筆,張之洞這才發覺肚子已餓了,對著窗外大叫“開飯”。王夫人笑吟吟地走過來告訴丈夫,全家人為等他吃餃子,中飯已足足推遲一個時辰了。 吃完飯後,張之洞在小庭院裡散著步,思維仍沒有從東鄉案件中解脫出來。東鄉發生的這一起四百多條人命的重大慘案,完全是人為的,縣令孫定揚、提督李有恆負有主要責任,不殺這兩個人不足以平民憤,也不能達到為這起冤案平反昭雪的目的。上午的奏章還沒有來得及講這一點,而這個體現四川通省士民的要求必須上達天聽,請求聖旨批准。因此,很有必要再附一片。 張之洞匆匆結束散步,走進書房,又拿起筆來。正要動筆時,關於東鄉之案的另一方面的情況突然浮出腦海。而這,又恰恰是這幾年來無論定案,還是複審時都被各方忽視了。張之洞在四川時就听說過,前兩天楊銳、何燃、黃奇祥也說到了。原來,此案發生前還有這樣一個過程。

光緒元年春天,一股對苛政不滿的情緒,開始在東鄉縣四鄉農人中蔓延,大有釀成事端的可能。綏定府知府易蔭芝得知這一情況後,立即指示縣令孫定揚下鄉查訪實情,並主張減輕勒索。緩解民怨。孫定揚拒不執行,反而向川北鎮請求派兵鎮壓。易蔭芝派人飛馳川北鎮,止其發兵。又派署太平縣令祝士棻前往東鄉。祝士棻與四鄉農人和談,並簽字畫押,遵守共同訂下的條款。東鄉民情有所緩和。不料,孫定揚向省垣告易、祝二人的狀。於是總督文格派出總兵謝思友帶兵前往東鄉。謝思友到了東鄉後知道農人並非叛逆,遂施行安撫之策。後來,易、祝、謝三人均遭彈劾,由提督李有恆、縣令孫定揚一手造成了那場慘禍。 張之洞認為,這個慘痛的教訓應該給人們以重大的啟示,即負有地方之責的官員,必須時刻關注民情,應制止事件於剛萌芽的時候。如此,則不易出現難以收拾的大變。東鄉之事,若按易蔭芝的辦法去做,早減捐勒,則不會惡化。另外,同一件事情,處理方式不同,也會引出完全不同的結果。若遵照祝士棻的方式去做,與鄉民相約畫押,各自信守,則將會平靜地解決紛爭。若按謝思友之法,安撫鬧事之人,則能消去怨氣,也不會使事端激發。可惜的是,三個有識的官員,卻被無知的庸吏給排擠了。 張之洞想,一定要把這個過程向朝廷報告,一定要表彰在東鄉事件中那三個見識卓越而遭到不公平彈劾的好官。這對各省各級官吏都是極好的教育,從提高辦事才能、整頓吏治這個角度來看,或許比平反一個東鄉冤案更顯得重要。 張之洞提起筆來,為附片擬了一個“陳明重案初起辦理各員情形片”的題目,然後筆走龍蛇,把自己的這段認識急速地草擬出來。 掌燈時光,楊銳風塵僕僕地回到張府,向老師禀報了兩天來外出活動的情況。 這兩天,楊銳拜訪了一位川籍御史、兩位川籍內閣中書,又在一個中書的引導下,拜訪了一位川籍戶部侍郎。這些官員對東鄉冤案都予以同情,但鑑於復審仍維持原判,又都認為要翻過來是件棘手的事,不能急,只能慢慢尋找機會。 “香師,我們怎麼能不急呢,我們不能在北京久住呀!若此案無一點進展,如何回川見父老鄉親呢?”楊銳滿是稚氣的圓胖臉上流露出幾分憂愁。 “你們的心情可以理解,不過他們說的也有道理。”張之洞說,心裡在想著“機會”二字。是的,若是遇著一個好機會的話,的確事情會要好辦些。但是,機會,機會在哪裡呢? “叔嶠,我已草擬了一折一片。你先看看,有什麼想法,也可以說說,這是草稿,還要修改。” 張之洞走到書案邊,拿起寸把厚的一疊紙來交給楊銳。 “哎呀,您寫了這麼多!”楊銳又驚又喜,忙雙手鄭重接過,彷彿捧起了東鄉士民的希望。 奏章,在年輕的士子楊銳的心目中,有著無比神聖的地位。這是寫給太后、皇上看的呀,若一旦被他們認可,墨寫的文字就會變成鐵的現實。楊銳寫過不少文章。他的文章被公認為寫得好,但那些文章有什麼用呢?他心裡想,再好的想法,再有益於國計民生的建議,對不法情事的再嚴厲的抨擊,統統不過是紙上的文字而已,無絲毫實際意義,因為你不可能將它廣為散發,你的錦繡文章有幾個人讀呢?只有奏章這種文章才有作用,這才是真正的經世濟民的文字。回川後一定要更加發憤苦讀,科場一定要順利,要由舉人而進士,由進士而翰林,早一天取得香師今天的地位,早一天為國為民上疏進言! 楊銳懷著這種心情,一字一句地仔細讀著。張之洞的奏議,章法嚴謹而不呆板,遣辭準確而不干澀,論據廣博而不蕪雜,建議周詳而不浮泛,素來享有很高的聲望。這一折一片也同樣充分體現出“張奏”的特色。楊銳完全被它的魅力所吸引了。 就在楊銳閱讀的時候,張之洞的腦子裡又萌生了一個想法:在四川三年期間,親眼看到蜀民的苦痛不知有多少,但回京這些年來,卻並沒有看到川督川藩上過關於百姓困苦的奏疏,連川籍京官也不言及。地方官向來是報喜不報憂,掩藏危機,粉飾太平,以此來換取自己的升官晉級,至於百姓的生與死,則從不往心頭上記掛。京官每年要接受來自家鄉的地方官送來的冰敬和炭敬,以及其他各種名目的禮品。拿人家的手短,當然就只有靠說好話來回報。如此內外一致,太后、皇上就被蒙在鼓裡了。在朝廷的眼中,巴山蜀水,仍然還是千年前史冊上的那句老話:天府之國,富甲天下,殊不知如今已大不然了。應該趁此機會,把蜀民的苦困向太后、皇上奏報,既可以讓朝廷了解四川的實情,又有利於東鄉案子的再次審查。正要提起筆來時,他忽然覺得自己渾身都已疲倦了。 張之洞一向體質不強,三十多歲時兩鬢便有了白髮。四十歲過後,他常常有一種日趨衰老的感覺,心中不免有些恐懼:一生真正的事業尚未開始,這樣下去怎麼行呢?今日一天之間連擬了兩份奏疏,精力花費太多,更覺得比往日勞累。明天再寫吧!這個念頭剛一出來,便被他立即壓下去了。 張之洞是個性格倔強、意志堅毅的人,想辦的事就非要辦成不可。一天之內連上三道奏摺,這在他的過去是沒有過的事,滿朝文武中也罕有人做過這等事。然惟其如此,才能引起朝廷的重視,才能體現一個前四川學政的關愛蜀民之心。 “香師,正折和附片我都拜讀過了。東鄉冤案,有您這樣的奏章遞上去,一定會很快昭雪的。” 楊銳一顆熱切的心被張之洞的奏稿所深深打動,並由此而更增添了對老師的敬意。 “但願如此!”張之洞說。他斜倚在靠背椅上,讓全身最大限度地放鬆。 “香師,您的這兩份奏稿,可不可以讓我來替你謄正?” 楊銳的眼睛裡射出熱烈的目光。對於一個肩負父老鄉親重託的尊經學子來說,對於一個巴望仕途順利早日成為國家棟樑的年輕秀才來說,這是一件太富有意義的事情了。 見張之洞沒有做聲,他又趕緊補充一句:“讓我謄抄一遍吧,如果不能上奏,留下做個底子也好呀!” 若是在平時,張之洞是決不會同意楊銳這個要求的。一來親自謄正奏稿,也是臣子對君上的一種忠誠的表示;二來畢竟還不是繁劇在身,有時間自己謄抄。但今夜還要草擬一個附片,分不出時間來,而瞬間冒出的另一個想法,更促使他很快作出了決定。 他想起了二十年前,他第一次會試落第,到河南開封堂兄張之萬那裡去做客。張之萬很器重這個堂弟,除密摺外,通常的奏摺,從草擬到拜發的過程,他都讓時年二十五歲的堂弟參與,或讓他起草,或要他謄抄,或給他看幕府中師爺們的稿本。就在這個過程中,張之洞得到很多見識。張之萬有時笑著對他說:“我這是在培養未來的疆吏。”張之洞終生記得堂兄的這份情誼。眼下這個剛過弱冠的尊經士子,其資質、品性、學識、才情都不在當年自己之下,將來的前途不可限量,正好讓他參與這幾道折片的形成過程,藉此歷練,也好使他終生對老師有一個美好的印象。 得到老師的明確答復後,楊銳熱血高漲,一種神聖感頓時充滿他的全身。張之洞找出幾份自己留下的奏章副本,詳細地把格式和寫法給學生講了一遍,然後走出書房。他抬頭看了看天空,月牙彎彎,繁星密布,深黑的天穹奇妙莫測,它給人以強烈的誘惑,又易使人生髮出無窮的喟嘆。一股夜風吹來,張之洞覺得有幾分寒意,已是二更時分了。 洗過一個熱水澡後,張之洞又恢復了白日的旺盛精力,回到書房時,楊銳正在燈下一筆一畫地認真謄抄。他從背後看了一下:書法端莊秀麗,格式也符合要求,心裡甚是滿意。一坐在書案邊,四川百姓生計困苦的景況,又浮現在他的腦子裡。 據楊銳說,上次恩承和童華從四川回京奏報朝廷,說一兩正款之外所加收的錢只有四千二百文,其實遠不止這個數。四川鄉民老實聽話,若僅只此數,大家再苦,也會咬緊牙關交出來。事實上,最貧瘠的縣,一兩正款之外也要加收六兩左右的銀子,許多縣高達十兩。這筆銀錢百姓實在負擔不起。至於東鄉縣,則更為嚴重。這是張之洞還在四川時就已經知道的。東鄉縣令孫定揚為填滿他本人及衙門裡那一夥貪婪之徒的腰包,巧立名目,橫徵暴斂,竟然在一兩正款之外收取高達十三四千文的苛捐雜稅。知府易蔭芝核減為七千文,已經不低了,但孫定揚不聽,我行我素,依然徵收十多倍於正款的錢。孫定揚正是逼迫百姓反對朝廷的那種貪官污吏! 張之洞想到這裡,頓時怒火滿腔。他鋪紙研墨,奮筆疾書: “好,就這樣定稿!” 張之洞為自己擬的這幾句文字興奮起來,將筆一扔,霍然站起。楊銳正在屏息靜氣地謄抄,被張之洞這一聲高叫所驚動,知道老師又得絕妙之句,忙過來先睹為快。 “香師,有您這幾句,孫定揚、李有恆不上斷頭台,怕連太后都不會答應了。” 楊銳說完,捧起這份奏稿,又大聲朗誦一遍,由衷佩服不已。 “不僅要藉他們頭來為蜀中父老出一口氣,還要藉他們的頭來整一整天下的吏治!”望著夜色深沉的窗外,張之洞堅定地說。 “香師,快四更天了,您去歇息吧,我來抄,天亮之前可以抄好。如果您滿意的話,上午即可拜發。” 到底是二十剛出頭的小伙子,楊銳一絲倦意都沒有,反倒被為民請命的崇高情感所激勵,情緒越發高昂了。 “叔嶠,你以為這三道奏章上去,東鄉冤案就一定會昭雪,孫定揚、李有恆就一定會被砍頭嗎?” 張之洞目光凝重地望著面色紅潤的年輕士子。 “有您這三道奏章上去,再有幾個人配合籲懇,事情一定會辦成的。”楊銳很有把握地點點頭。 “可能不會有這麼便當。”張之洞轉眼望著書案上那簇橘黃色的燈焰,慢慢地說,“先前的定案和去年的複審,都是有諭旨肯定的,現在要再請諭旨來推翻前定,談何容易啊!” 如同一盆冷水澆來,尊經書院的小秀才一時沒有主意了,他呆呆地看著背手踱步的老師,口裡喃喃地念著:“那怎麼辦呢,那怎麼辦呢?” 是的,怎麼辦呢?張之洞也在苦苦地思索這個問題。遠處,似乎隱隱約約地傳來晨雞的打鳴聲,天快破曉了!他毫無睡意,正陷於沉思中。 突然,他想起一件事情來,頓時心裡燃起一股希望,忙對楊銳說:“不抄了,你也快去睡覺,這幾份奏章暫不拜發,過幾天再說。” 為什麼要過幾天再說呢?楊銳滿腹疑慮地望著頗有點情緒化的前學台,他不能理解老師為何陡然之間又發生了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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