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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六、楊銳向老師訴說東鄉冤案

張之洞 唐浩明 10725 2018-03-16
回到家裡,張之洞關起書房門,獨自默默地坐了大半天。就像孩童時代回味好看的戲一樣,養心殿召見的每一道程序、每一個細節,都在他的腦子裡慢慢地重新出現一遍,尤其是將太后的每一句垂詢和自己的每一句對話,再細細地咀嚼著,仔細體會太后每句問話的意思和有可能蘊含的其他內涵,以及自己的應對是否得體,是否達意。他揣摸著慈禧太后對伊犁事件的心態:惱怒崇厚所簽署的這個條約,使她和大清朝廷在洋人面前失了臉面。倘若有足夠的力量的話,這個強硬的中年婦人決不會談判,她會下令左宗棠帶兵趕走伊犁城裡的俄國人,將這座本是自己的城池強行收回來。只是現在國力衰弱,她有所顧慮。張之洞相信自己廢約殺崇厚、積極備戰迎敵的主張,與慈禧的心思是吻合的。在整個召對的半個時辰裡,自己的各種表現也沒有失儀之處。

張之洞想到這裡,心情興奮起來。他將已經草擬的幾份奏稿再一字一句地仔細斟酌著,力求考慮得更周到,更全面,更細緻,更易於被採納。司經局洗馬不僅要為太后和朝廷在處理伊犁事件中提供一份完整的方略,同時,也要為國史館保留一份完備的文書,以供後人閱覽,日後遇到棘手的國事,張某人所上的這一系列奏章便是一個極好的借鑒。 他還想到,久困下僚、屈抑不伸的年月就要從此過去了。通籍快二十年,還只是一個從五品的小京官,張之洞為此不知多少次的苦惱過、困惑過、憤怒過。論出身,論才學,論政績,論操守,哪樣都比別人強,偏偏就升不上去。是缺少溜鬚拍馬的鑽營功夫呢,還是時運未到?想起父、祖兩輩都官不過守令的家世,他有時會無可奈何地搖頭嘆息:難道是張家的祖墳沒葬好,壓根兒就發不出大官來?

看來,時至運轉,這一切都要改變了! 然而,現實並沒有這個富於幻想的從五品小京官所設想的那麼美妙。 首先,是恭親王奕沂和文華殿大學士直隸總督李鴻章多次向慈禧鄭重指出,作為與俄國談判的特使,崇厚是不能殺的,殺崇厚無異於侮辱俄國。俄國是侵略成性的軍事強國,與之開戰,中國必定損失更大。用武力收復伊犁之議,貌似愛國,實乃誤國。這是不負責任的輕舉妄動。自古以來清議皆誤國,今日張之洞、張佩綸等人正是這樣的人。 接著,各方推舉認同的崇厚替代者駐英法公使曾紀澤從倫敦上疏,說籌辦伊犁一案不外三種方式:戰、守、和。曾紀澤詳細分析敵我雙方形勢:伊犁地勢險要,俄人堅甲利兵,戰未必能操勝券;且伊犁乃中國領土,開戰後俄人無損,受害者實為中國,何況俄人對中國覬覦已久,此次不過借伊犁以啟釁端,開戰正合其意。中國大難初平,瘡痍未復,不宜再啟戰事。故戰不可取。言守者,謂伊犁乃邊隅之地,不如棄之,以專守內地。持此論者不知伊犁乃新疆一大砲台,若棄伊犁則棄新疆;新疆一棄,西部失去屏障,故守亦不可取。當此之時,只可與俄國言和,修改條約,能允者允之,不允者堅決不允,領土及邊界事決不遷就,其餘不妨略作通融。至於崇厚,可以嚴懲,但以不殺為好。

曾紀澤這個處理伊犁一案的方略,得到朝野的一致擁護,慈禧本人也同意。既然按照曾紀澤的穩健方案來辦事,過於強硬的張之洞便不宜破格提拔。慈禧又為循例晉級找到一層理由。於是,張之洞便由從五品升為正五品,官職則升為詹事府右春坊右庶子。 僅升一級,張之洞雖然感到失望,但畢竟官位提升了,也是好事。尤其令他欣慰的是,朝廷沒有接受崇厚所簽署的喪權賣國條約,將崇厚拘捕,定為斬監候,並改派曾紀澤為全權特使與俄國繼續談判。張之洞認為朝廷還是接受了他處理此案的大計方針,這足以值得快慰。相對於國家主權來說,沒有破格超擢,畢竟還是小事。他仍然以極大的興趣密切關注著事態的進展,凡關於此案的一些新想法,他總是不斷地繕折遞上去,供太后參考,以儘自己對國家應盡的職責。

這一天,他在書房閱讀邸抄,得知曾紀澤已抵達俄國,正在與駐俄國的英國大使德佛楞及法國大使商西接觸,探詢英、法兩國對伊犁一案的看法。張之洞對曾紀澤辦事的穩重很滿意。這時,王夫人進來說:“尊經書院的學子楊銳來看你了。” “楊銳來了?”張之洞放下手中的邸報,驚喜地說,“快叫他進來!” “學生已經進來了。” 說話間從王夫人身後走出一個二十歲出頭、五官清秀的青年,他就是楊銳。 “香師,三年多沒有見到您了,這幾年來都好嗎?” “好,好!”張之洞一邊回答,一邊指了指身邊的椅子說,“坐,坐下說話。” 楊銳在張之洞的對面坐下來,張之洞將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笑著說:“三年不見,你長大許多了,有一點男子漢的氣概了。”

說得楊銳不好意思起來,咧開嘴笑著。王夫人親自端一碟蓋碗茶上來,對楊銳說:“這還是那年在成都,你陪著老師在黃瓦街買的青花茶杯,用了幾年,還跟新的一樣。” 師母這般親熱,這般慈祥,使楊銳備感溫暖。他起身接過茶碗,如同小孩在長輩面前表功似的說:“黃瓦街是滿城。我那年對香師說,滿城裡賣的瓷器是宮廷用瓷的餘貨,看來我這話沒說錯吧!” “三年為期太早了。”張之洞笑著插話。 “五十年後還這樣光亮如新,我就相信你的話了。” “五十年?”王夫人望著丈夫說,“五十年後你要他跟誰去論辯?” 張之洞哈哈大笑起來,說:“跟我的女兒呀,跟我的準兒去論辯呀!” 準兒是王夫人生的,張之洞很是疼愛,視若掌上之珠。見丈夫這樣時刻把女兒放在心頭,王夫人心裡很是欣慰。她略作嬌嗔地瞪了丈夫一眼後對楊銳說:“你看,老師見了你有多高興!”

眼看著老師這種發自內心的快樂心緒,楊銳如同沐浴著春風的溫情,他笑著說:“那時學生還是要跟香師面論,硬要香師當面承認這是真正的宮廷備選品。” “好,好,到那時若還這樣,我又沒死的話,再承認不晚。”張之洞笑得更起勁了。 楊銳端詳著老師怡然自得的神態,心裡想:香濤師與在四川時沒有多大的變化,只是顯得瘦了點,兩鬢增添了幾根白髮。他將隨身所帶的一個小布包送過去,說:“我知道您從不受人禮物,但這不是禮物。當年您要我們在書齋後面種楠竹,這幾年來,楠竹長得很茂盛,春天還有竹筍可挖。知道我要到北京來,書院的幾個同窗說,帶點幹竹筍給香師嚐嚐吧,京城沒有筍子吃。” “好,好,我收下。”張之洞很高興地接過小布包,隨後放在書案上,說:“當年我要你們在書院裡種點竹子,是想以竹之氣節風骨激勵大家,想不到今天還可以在京師吃到尊經書院的竹筍。”

說罷又歡暢地笑起來。 督學巴蜀的三年,是張之洞難以忘懷的歲月。 同洽十二年,三十六歲的張之洞被任命為四川學政。一向崇尚實幹的新學台,決心在三年任期內為巴蜀學界做幾件實事。 那時四川士林風氣不正,科場作弊之風十分嚴重。張之洞通過深入考察後,制定了諸如“禁鬻販,禁訛詐,防頂替”等整理科場的八大措施,督促各州府嚴格執行,科場作弊之風頓時根絕。張之洞又針對不少士子參與當地士紳們舉辦的局所,與局所辦事之人勾結為奸民怨沸騰的情況,下令不准士子參與局所,凡有違背者,一律懲辦,直到革去功名。張之洞說到辦到,雷厲風行,在革去幾個秀才的功名之後,此風已幾近絕跡。 為更多更好地培養人才,造就四川的新學風,張之洞接受丁憂回籍的前工部侍郎薛煥等十五名官紳的建議,創建了尊經書院。光緒元年春天,尊經書院在成都南門外落成,延請薛煥為山長。薛煥也是一位名宦。咸豐十一年,薛煥在江蘇巡撫任上,與時任兩江總督的曾國藩一道奉旨購買洋槍洋砲及僱法國工匠傳授製造經驗,揭開“徐圖自強”的序幕。張之洞聘請這位廣孚眾望的能干大員出任書院的第一任山長,正是他對書院的重視和期望。開學那天,他和四川總督吳棠親自前去祝賀。

張之洞為尊經書院制定的目標是培養通博之士致用之才,在四川造成經世致用的務實學風。在川期問,他經常去書院給士子們講課。為了指導書院的學子和川省士人,他撰寫了兩部重要的學術著作:《車酋軒語》和《書目答問》。 在《輔軒語》這本書裡,張之洞以學政的身分發表許多有價值的教戒之語和經驗之談,希望士人們成為德行謹厚、人品高峻、志向遠大、習尚儉樸的道德君子,並提出讀書期於明理、明理歸於致用的求學原則。在《書目答問》一書裡,張之洞則以廣博精審的目錄學家的身分,為士人開出二千二百餘種包括經史子集在內的書目,為初學者打開走進學術殿堂的大門。 在尊經書院的授課過程中,張之洞發現五個資質特別聰穎、讀書特別發奮的少年。他大力表彰他們,樹立五少年為全省士子的榜樣。其中一個不僅書讀得好,而且品行更為卓異,志向更為高遠,張之洞將他列為尊經五少年之首,此人即十七歲中秀才、十八歲進書院的綿竹人楊銳,表字叔嶠。

“你幾時到的北京?”張之洞端起茶杯,滿是慈祥目光的雙眼,望著這個深得他喜愛的青年。 “前天下午到的。本想昨天就來看望香師,想起一路風塵,樣子太難看了,於是昨天去街市上買了一身衣服,剃了頭,將通身上上下下打掃了一遍,今天才敢登門拜謁。”楊銳端坐敘說,兩隻機靈的大眼睛閃動著耀人的光彩。 真是一塊無瑕美玉!張之洞在心裡讚歎著。前天進的京,今天就來看望了,他為弟子的重情重義而高興。 “這兩天住在哪兒?” “南橫街客棧。” “不要住客棧了,明天就搬到我這兒來住。”張之洞放下茶杯,似乎表明他這句話就是一個決定似的,無須商討。 “住在這裡打擾香師和師母,我心裡不安,還是住客棧方便些。”楊銳推辭著。

“什麼打擾不打擾的,我的客房正空著,你住下就是了。住家裡,我們師生說起話來也方便。三四年不見面了,我有許多話要對你說哩!” 說罷不待楊銳開口,便對門外喊:“大根,你過來下!” 一個長得五大三粗的二十多歲的漢子邁著大步走了進來:“什麼事,四叔!” “你去把客房收拾下,這位從四川來的遠客明晚就睡在家裡,有一段時間住。” “嗯,知道了。”大根一邊回答四叔的話,一邊很熱情地與楊銳打著招呼。 楊銳見大根叫張之洞為“四叔”,知不是一般的僕人,便問:“香師,我應該怎樣稱呼他?” “他是我的遠房侄子,你們年齡差不多,兄弟輩分,都以名字相稱吧!你叫他大根,他叫你叔嶠。” 楊銳忙起身,對大根說:“大根兄弟,給你添麻煩了。” 大根友善地說:“不要謝,這是我分內的事。” 說罷離開了書房。 大根來到張之洞的身邊已經十年了。八歲那年,大根的母親去世,做江湖郎中的父親便帶著他走南闖北。父親略識幾個字,有些武功,早早晚晚沒得事時,便教兒子習拳練武,也把自己所認得的字教給兒子。十二三歲開始,父親便教他識辨各種草藥,背湯頭歌訣,以便讓他長大後能有個養家糊口的技能。大根聰明勤奮,父親所教的,他都學會了;加之長年跟著父親走村串戶,小小年紀,也有不少閱歷。可惜,十五歲那年,父親不幸病故,大根成了無依無靠的孤兒,只得回南皮老家,一個人孤苦零丁地耕種兩三畝薄地。張之洞那年回籍祭祖,見到這個已與他出了五服的孤兒,看出這是一棵難得的好苗,只要稍加培養,就可能成才。張之洞是一個胸怀大志的人,並不安於做一個文學侍從,他要經世濟民。做鎮撫一方的疆臣,做管理天下的宰相,才是他的志向。他相信遲早會有這一天的。因此他需要在身邊聚集人才,大才小才都要,尤其要有幾個貼心人。他們或幫自己出謀劃策,排難解憂;或鞍前馬後照顧保衛,防患歹徒的侵襲,戒備仇家的暗害。再過幾年,大根就是一個很好的貼身侍衛。就這樣,張之洞把大根帶出了南皮。 張之洞既對大根予以重視,便對大根格外看待,視他為親侄,規定他早上一個時辰識字讀書,以補過去之不足;晚上一個時辰練習武功,使先前的功夫不荒廢。去年,王夫人收了一個十八歲的女孩春蘭做女僕。春蘭有爹無娘,命也不好,張之洞夫婦見她勤快善良,便做了主,將春蘭嫁給大根。大根和春蘭感謝張之洞夫婦的恩情,遂死心塌地為張府做事。 喝了幾口茶後,張之洞對楊銳說:“說了這多閒話,正話還沒說上。叔嶠,你這次跋涉幾千里來京師,究竟是為了什麼事?” “我正要跟您禀報哩。”楊銳臉上娃娃似的笑容瞬時不見了,代替的是一臉的凝重神色。 “學生受父老鄉親的委託,特為東鄉慘案一事進京,替冤死的東鄉農人鳴冤叫屈。” “東鄉的案子還沒有處理好?”張之洞頗為驚訝地問。 “還是維持過去的老樣子。不但東鄉屈死的冤魂不能安妥,凡有良心的川中士紳也都不能心服,故而委託學生幾個人再次進京申訴。”楊銳說得激動起來,兩隻眼中的淚花在閃動。 “都四五年了,還沒有處理好,天理良心何在!”張之洞是個易於動感情的人,看到楊銳眼噙淚水,他自己也不禁雙眼模糊了。 東鄉案子出來的時候,張之洞正在四川做學政,這個案子的前前後後他都知道。 四川農民賦稅沉重,除地丁銀外,還有各種捐輸和雜稅。愛新覺羅氏入關之初,為籠絡人心,公開向全國保證:子子孫孫永不加賦。但這句話並沒有承諾多久,就以各種名目變相加賦加稅來自我否定了。太平天國起事後,軍餉浩大,朝廷為籌餉銀,橫徵暴斂。東鄉是一個窮縣,這些年來各種賦稅加起來要超過戰爭之前的十倍。而且負責徵收錢糧的局紳和官吏相互勾結,百般勒索,手段惡劣。東鄉農人忍無可忍,終於在光緒元年集體抗糧不交,聚眾請願,要官府清算歷年糧賬。 東鄉知縣孫定揚以“刁民聚眾謀反”為詞報告川督文格。文格得報後,立即派出提督李有恆率官兵急赴東鄉鎮壓。李有恆窮凶極惡地命令官兵,將東鄉抗糧村寨不分男女老幼全部殺掉,造成四百餘人冤死的特大慘案。 東鄉慘案發生後,巴山蜀水一片震驚。在成都的張之洞聞訊,憤慨地對學政衙門的屬員們說:“鄉民請願,只能勸解,即使真的是聚眾謀反,也只能拘捕首犯,驅散眾人,怎麼能殺這多人?這裡該有多少冤死鬼!” 他是學政,不便乾涉地方政務,得知東鄉推舉士紳進京告狀,他心裡是讚同的。東鄉一案得到川籍御史吳鎮的同情,他聯絡幾個京官聯名上疏,參劾川督文格。後來,朝廷將挑起這樁案子的直接當事人知縣孫定揚、提督李有恆革職,將川督文格調離四川,擢升山東巡撫丁寶楨為四川總督,令丁寶楨視情節輕重處置此案有關人員。這時,張之洞剛好三年學政期滿,離川回京。一路上,聽到的都是不服朝廷如此辦理的民怨,他自己也認為此案處置不當。 丁寶楨到了四川之後,採取息事寧人的態度,將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與東鄉冤案一事負有直接責任的人員幾乎無人遭到懲罰。東鄉縣民憤憤不平。 去年,張佩綸得知此事後上了一道奏章,彈劾丁寶楨,請複審東鄉一案。朝廷接受張佩綸的意見,委派致仕在京的前兩江總督李宗羲前往四川複查。李宗羲查實後上報朝廷。朝廷再派禮部尚書恩承、吏部侍郎童華為欽差大臣,前往四川複審。朝廷這些舉措,張之洞都知道,至於兩個欽差大臣人川後的具體情況,他就不清楚了。 楊銳氣憤地告訴老師:“恩承、童華一進成都,就被丁寶楨接去住了總督衙門,天天山珍海味招待,又從各戲園子裡招來長得漂亮的妹子,給他們唱川戲消遣。成都住厭了,又去峨眉山住了一個月。兩個欽差在四川享盡了清福。他們只派了三個隨從在臬司方濬頤陪伴下,裝模作樣地到東鄉逛了幾天。據說丁寶楨對兩個欽差講,東鄉的案子不能翻,翻了,四川今後就收不到錢糧了。還說他這個總督當不了是小事,朝廷缺了四川的錢糧可不得了。兩個欽差聽了,認為丁寶楨的顧慮是對的,於是維持原判,不准翻案。” “豈有此理!”張之洞憤慨起來,“丁寶楨怎麼變得這樣糊塗了。” 丁寶楨原本不是一個糊塗官員,幾年前他乾了一件震驚天下的大事,使得他名播九域,廣受讚揚。 同治八年秋天,慈禧太后打發身邊的太監安得海南下江寧、蘇州,為大婚在即的同治帝置辦衣料。清朝祖制規定太監不得出京城。慈禧一向不把祖制放在眼裡,安得海是她的寵奴,她叫安得海出京,表面上是置辦大婚衣料,背地裡讓他摸一摸各省官員對她的忠誠程度。安得海仗著慈禧的寵信,肆無忌憚。他乘坐特製黃龍船,打著金烏赤兔旗,順著運河招搖南下。沿途官員又驚又怕,紛紛登船拜謁,送上厚禮,安得海一一照收。 丁寶楨時任山東巡撫,山東為安得海必經之省。他得知這一消息後,一面飛章報告朝廷,一面派員在泰安等候,設計軟禁安得海一行。安得海不知內裡,軟禁時仍作威作福,並威脅說如不放他出去,貽誤了採辦衣料的大事,這責任要山東省全部承擔。丁寶楨不理會他,靜等朝廷的旨令。 說來也是安得海合該命絕。平時各省督撫的急奏都是直接送慈禧,恰好那天奏章到時,慈禧正在看戲。內奏事處的太監怕觸犯了她的興頭,便把奏章送給了同治小皇帝。小皇帝看後大怒,連忙報告嫡母慈安太后。慈安性格較為懦弱,處理國事的才能又遠不如慈禧,她通常不過問政事,聽任慈禧一人說了算,也因此助長慈禧的驕悍。慈安對慈禧不甚滿意,卻也無可奈何,只得聽之任之。只有一件事,令身為女人的慈安極端不安,那就是關於慈禧私生活不檢點的流言蜚語。 在慈安看來,用錯了一個大臣,辦錯了一樁國事,都還只是小事一件,若是慈禧與男人弄出個什麼把柄出來,那可就是大清朝廷的第一大醜事了。這些流言中,涉及到安得海的最多。安得海與慈禧親密的程度超過常情。他不但與慈禧並肩說話,甚至有時還跟慈禧並頭睡覺。宮女和太監們私下議論:安得海極有可能身子淨得不徹底,不然的話,西太后怎麼會這樣喜歡他?這些閒話傳到慈安耳裡,真讓她如坐針氈,惶恐不安,但又不好與慈禧明說。她終於想出了一個法子:命令太醫院對宮中所有的太監重新檢查一遍,以便從中看出個究竟來。不料,輪到檢查安得海時,慈禧一早就把他打發出宮外,直到天黑才回來。一連三天,天天如此,弄得太醫們束手無策,不好再查安得海了。這樣一來,慈安更焦急了。 沒想到安得海在山東給扣住了,正好藉此根除後患!慈安心裡這樣想好了,但還是有點懼怕慈禧,又悄悄把奕訢叫來商議。關於慈禧與安得海的流言,奕訢早就听說。作為皇室中的重要成員,奕沂和慈安一樣,也怕慈禧壞了皇室的體面。何況前幾年慈禧又藉故撤掉了奕圻的“議政王”頭銜,奕沂一直懷恨在心,現在正好報此一箭之仇。奕沂毫不猶豫地對慈安說:“祖宗之法在這裡,誰都不能違背。立即傳旨山東:安得海就地正法。” 說完親自擬了一道諭旨,火速遞往濟南。 丁寶楨奉到聖旨後歡喜無盡,他生怕再有後命,便傳令第二天即在泰安城裡斬首,並暴屍三日。 斬殺當今天下第一人身邊的寵閹,這是一樁令百無聊賴的人世間何等新奇何等刺激何等快慰的大事!一時間,泰安全城騷動,男女老幼傾巢而出,蜂擁十字街頭,一睹這個千載難逢的場面。三天之內,從附近各府縣來泰安城的觀者不下百萬。其間最令人感興趣的是,這個安得海的下部究竟有那個傢伙沒有。千百人用棍子、竹竿在撬動,千萬雙眼睛在死死地盯看,結果眾口一辭:安得海的那個傢伙確實被閹掉了,他是一個貨真價實的太監! 得知安得海在山東被斬的消息後,慈禧真是又惱怒又傷心。她知道這是慈安和奕訢在暗算她,但她發作不得。然而暴屍三日,讓世人都看清了安得海,這無疑又是幫她洗刷冤枉的最好辦法。安得海究竟是不是真太監,慈禧心裡最清楚。於是,慈禧轉而又慶幸有這樣一樁事情出來。她是一個最善於把握機會打擊別人抬高自己的人,不但不指責丁寶楨,反而發布明諭嘉獎他不畏權勢鯁直忠貞,有古大臣之風。過了幾年,東鄉案發,文格離川,慈禧又提拔丁寶楨為川督。丁寶楨赴川之前,慈禧命他進京陛見,又當面表揚他。這丁寶楨冒著丟官的危險乾了這樁事情,結果不僅出盡風頭,還升了官,真是大大出乎意外。丁寶楨感激慈禧的英明大度,遂鐵心為朝廷辦事。 東鄉發生的冤案,為官幾十年的丁寶楨不是不明白其中的曲直,但他不想翻這個案。一來他怕牽累許多當事人,於自己於他們都不利;二是他顧慮東鄉翻了案,以後鄉民都會效尤,四川的錢糧就不好收了,他這個總督也就不好當了。為自己著想,為朝廷著想,明擺著是冤案,也以不翻為好。這便是此案複審後不能翻過來的關鍵原因。然而張之洞不能容忍這種草菅人命的做法,書齋裡泡大的清流黨骨幹篤守孟子“民為本”的古訓,把四百多條人命看得比一省的錢糧重要得多。 “叔嶠,你剛才說與你一同進京的還有幾個人,他們是誰,進京後住在哪裡?” “這次進京來的,除我外,還有兩個。”楊銳答,“他們都是東鄉人,家裡都有親人被冤殺。一個名叫何燃,是錦江書院的。一個名叫黃奇祥,也是尊經書院的。何燃有個遠房親戚做內閣中書,他和黃奇祥一同住在這個親戚家裡。” 張之洞點了點頭,又問:“你們也一起商量過了嗎,進京後怎麼辦呢?” “商議過,商議過。”楊銳情緒頓時高漲起來,說,“一是找幾個說得起話的川籍大官吏,如工部侍郎郭,心,齋、太常寺少卿李岫雲等人,請他們代轉東鄉縣的狀子。二是找都察院,懇請吳鎮聯絡幾個人再次上疏。另外,我們三個人還打算在前門外、天橋、琉璃廠等熱鬧地帶散發東鄉冤案的狀子,以求過路君子幫忙。” “你們這是蘇三的法子。”張之洞淺淺地笑道。 楊銳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說:“這是沒有法子的法子,或許有張狀子能落到一個好事的大員手裡,也未可料定。” “最好不要用這個法子。”張之洞沉吟片刻說,“萬一有人說你們擾亂市井秩序,向步軍衙門告你一狀的話,東鄉的事情沒有辦成,自己倒先落了難。” “是,是。這個法子不用。”楊銳忙點頭。 “臨走前一天,王壬秋山長特為把我們召去。” “王闓運這幾年的山長當得如何?”張之洞打斷學生的話。 他顯然對這位王山長有很大的興趣。 “壬秋先生這個山長真是當得妙極了!”尊經書院的學子突然間變得眉飛色舞起來,興致盎然地演說著他的山長,“他的學問文章之好是不待說了,這是天下的共評。他的為人之倜儻,授課之風趣,言談之機鋒,若不是受過他的親炙,是決然想像不出來的。聽他講學,簡直好比赴太牢之宴,聽韶樂之音,是人生最大的享受!” “尊經五少年”之首滿面紅光,雙目流採,似乎已陶醉在王闓運所營造的美輪美奐的學術境界中。張之洞看到不脫稚氣的楊銳的這番表情,不禁發自內心地羨慕起來:這就是少年情懷!多麼純潔,多麼真誠啊!當年自己也曾這麼崇拜過心中的偶像,而現在再也沒有這種單一的心境了。再崇高的人物,哪怕就是周公孔孟出現在眼前,也不會這般傾心。這是人生的成熟,這也是人生的悲哀! “特別令人折服的是,”楊銳仍沒有從陶醉中醒過來,繼續說,“每月朔日,總督丁寶楨帶著一批司道大員、成都將軍魁玉帶領一批提鎮大員,親來尊經書院聽壬秋山長的課。他們和學子們一樣,上課前向山長鞠躬,然後一個個端坐聽課,不說話,不抽煙。山長坐在講堂上,天南地北,隨意發揮,就像天女散發花似的,落英繽紛,美不勝收。一個多時辰過後,山長講完了,又一個個向他鞠躬告別。每月朔日這天,尊經書院翎頂輝煌,綠呢大轎堆滿校園。大家都說,除開尊經,天下還有這樣的書院嗎?除開壬秋先生,天下還有這樣的山長嗎?我們這些做弟子的,真是覺得榮耀極了。” 張之洞默默地聽著楊銳有聲有色的敘述,心裡想:尊經書院由王閩運來掌院,可真正是選對人了!十年前,張之洞和王閩運就有過親密的交往。 同治九年,張之洞從湖北學政任上卸職回京。那時,王閻運正在京師盤桓,以一闋《圓明園詞》飲譽京師詩壇。文人雅士集會,都爭相邀請王闓運。王閻運則每請必去,每去必賦。他的捷才贏得眾人的嘆服。就是在這種宴飲場合中,同樣也是詩文滿腹的張之洞,與王閩運結成了互相欽佩的好朋友。尊經書院落成後,學政張之洞心中的山長人選,第一個便是在湖南設帳授徒的王閩運。但薛煥是創建尊經書院的發起人,又是在籍侍郎,第一任山長由薛煥來做,又似乎更適宜。於是張之洞致函聘請王閩運做書院的主講。王闓運自恃才高名大,不願做屈居山長之下的主講,遂不入川。丁寶楨早年在長沙做知府時,便禮聘王闓運做西席,後來做魯撫,又聘請王閩運在濟南做了兩年幕僚,關係非比一般。丁寶楨一到四川,即下聘書請王闓運做尊經書院的山長。王閩運一接到聘書也便來到四川,並把尊經書院當作自己的事業所在,大有士為知己者死的味道。 想到這一層後,張之洞不僅慶幸尊經書院得人,也為丁寶楨禮賢下士的品格所感動,不知不覺間對他的憤怒也減去了三分。 “叔嶠,說段王壬秋的掌故給你聽!”張之洞突然間來了雅興,楊銳興奮得忙正襟危坐洗耳恭聽。 “咸豐十年的春闈,本來我是要去參加的,不料堂兄奉旨充任同考官,於是只好迴避,眼睜睜地失去了一次機會。王壬秋那年去考了。他是鹹豐五年中的舉,連考兩科會試都未中,這是第三次了。頭場考四書文,他興之所至,亂發議論。卷子交上後,細思又出格了,此科必罷無疑。他是個最任性子最愛出風頭的人,心想一不做二不休,橫豎是落第,不如出它一個大格,留一段佳話在科場史上也好。第二場考五經義。他丟開五經不議不論,卻洋洋灑灑地寫下一篇大賦,還給它標個題,叫做《萍始生賦》。閱卷官看到這份卷子後大為驚駭,都說這是有科舉考試以來破天荒的第一次。” “有這樣的事!”楊銳瞪大著雙眼,隨即由衷地讚歎,“這樣的事,只有大英雄才做得出,壬秋先生真是大英雄!” 張之洞笑了笑說:“王闓運此舉驚世駭俗,的確不是常人所能為的。這篇賦因為是寫在試卷上,故很快便流傳開來,甚至比《圓明園詞》還要傳得廣。” “香師,這篇賦你還記得嗎?背給學生聽聽。”楊銳急著問,恨不得立即把這篇奇特的賦全文銘記。 “賦很長,我背不全,只記得開頭幾句。你回四川後再去問你的山長吧!” 楊銳仍不死心,央求道:“您就把開頭那幾句背給學生聽聽吧!” 張之洞礙不過學生的懇求,略為想了想後背道:
張之洞一邊背誦,楊銳一邊搖頭晃腦地在心裡附和。直到張之洞停住好長一刻後,楊銳知道他背不下去了,才嘆道:“這浮萍之形態,直讓山長給寫活了。如此好賦,學生竟未讀過,真是慚愧。回川後一定求山長寫給我,一天吟它幾回。” “我們扯得太遠了,還是言歸正傳吧!”張之洞把撒得漫無邊際的網收了回來,說,“剛才你說王壬秋把你們召去,傳授什麼錦囊妙計了?” “不是錦囊妙計。”楊銳說,“山長說,東鄉案子定了這多年了,複審也沒翻過來,找別人都沒用,只有一個人可以回天。” 張之洞似乎已意識到,王閻運說的這個有回天之力的人,很可能就是指的自己。 “我們問壬秋山長,這個人是誰。他說,此人就是你們的前任學台張大人呀!” 果然不錯!張之洞對老友的信任頗感欣慰。 楊銳盯著張之洞,見前任學台大人在微微點頭,心中甚是喜悅,忙接著說下去:“壬秋山長說,張學台雖不是四川人,但他在四川做過三年學政,對四川是有感情的。東鄉案件出來,他正在四川,前前後後都清楚。尤其難得的是,張學台忠直耿介,敢於仗義執言,而且他的奏章寫得好,有力量,最能切中要害。你們看他關於伊犁一事的那些奏章,哪一道不是擲地作金石聲,朝廷不按他的辦行嗎?你們去北京找他,就說我王壬秋拜託他啦,東鄉四百多冤魂要靠他來超度哩!” 老友如此信任的這番情感,使得張之洞熱血沸騰起來,大聲說:“壬秋知我,就憑他這幾句話,我張某人也非為東鄉冤魂上疏不可!” “謝謝,謝謝香師!”楊銳很感動。稍停一會,他又補充一句,“壬秋山長說,東鄉一案不關丁制台的事,請張學台在涉及到丁制台時筆下留情。” 張之洞哈哈大笑起來:“這個王壬秋,又要討東鄉人的好,又要討丁寶楨的好,也夠圓滑的了。” 說罷起身。又說:“叔嶠,你今天設法找到你那兩個同伴,明天一起到我家來,把這幾年東鄉案子的情況詳詳細細地向我禀報,不能有半點虛假,我來為你們上疏請聖命。” 楊銳忙起身,打躬作揖,然後急急忙忙地離開張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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