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骸之爪

第42章 第四節

骸之爪 道尾秀介 7981 2018-03-15
瑞祥寺正殿內,小佛牌終於發完了,那名年輕僧侶正在向信眾做最後的致詞。不知道他是否為了他的第一次弘法即將結束而感到喜悅或難過,他那張長得像高中球員的娃娃臉脹得通紅。 “真備,為什麼松月老房主要求韮澤先生和茉莉小姐的孩子要繼承瑞祥房呢?難道他沒有想過松月房主可以再婚、生孩子嗎?” 如果茉莉懷的果真是兒子,並且由他繼承了工房,等以後鬆月再婚生下兒子,事情不是會變得很複雜嗎? “松月房主不可能有孩子。” “——為什麼?” “他沒有生殖能力。他很可憐,罹患了名為克林非特氏症(Klinefelter syndrome)的疾病,那是一種染色體異常導致的疾病。” “克林……?” “這是一種先天性疾病,正常人身上應該是XY性染色體,得了這種疾病的人的性染色體卻是XXY。昨天,他一個人的時候我曾經單獨問過他,我果然沒有猜錯。他的婚姻失敗似乎也和這個原因有關,因為他事先沒有和對方說清楚。”

“你之前就知道他有這種疾病嗎?” “我只是隱約有這種感覺。克林非特氏症的症狀很多樣化,但有一些共同的特徵,其中之一,就是手臂特別長。” 我回想起松月身穿白色工作服的身影。由於他雙手特別長的特徵和釋尊相同,所以從小就被認為可以成為一位好的佛像師。 “身體女性化也是這種疾病的另一種症狀。他的外形是不是看起來很像女人?” 這一點也沒有錯。 “還有他左臂上有許多紅點。我昨天問了他之後,才知道那是注射的痕跡。我之前也不知道,原來得到這種疾病的病人必須定期補充男性荷爾蒙——近江交通的櫻川先生說,他經常載松月房主去車站,我想他應該是去大城鎮的專科醫院。” “原來是這樣……”我突然感到萬分愧疚。

這時,我突然想起一件事:“真備,你之前說松月房主是'╳二'——” “我之後深刻檢討了,當時真不應該說那種話。” ╳二——也就是XX。當時,真備已經在暗示松月的疾病,暗示他的性染色體有兩個X。 “啊,老師,慈庵住持之前說'松月房主似乎真的和準胝觀音特別有緣'該不會也是——?” “準胝觀音有助於早生貴子,我想慈庵住持應該知道松月房主結婚當初,曾經向準胝觀音許願這件事。” 參觀放置所時,曾經聽真備說過,準胝觀音有助於早生貴子。當然,現在回想起這種事也沒什麼用。 我們全都沉默不語。 年輕僧侶結結巴巴的致詞迴響在冬天清澈的空氣中。 “老師,摩耶小姐為什麼要拜託松月房主,答應我們這次的造訪?”

凜靠在外陣的欄杆上問道。 聽凜這麼說我才想起來。我上次幾乎被趕回東京,多虧摩耶的幫忙,才能在短時間內得以再度造訪這裡。聽說是她再三拜託,松月房主才答應的。 真備猶豫片刻後開了口。 “也許他希望我們可以消除她父親的怨恨。” “什麼意思?” “她房間的書架上不是有道尾的書嗎?那本描寫之前我們在福島縣遇到的靈異現象的書。” “對,她有那本書。” “我想,摩耶小姐對自己殺了岡嶋先生這件事感到恐懼。看到烏樞沙摩明王流血,覺得自己好像在父親的怨念慫恿下殺人,這件事令她感到害怕。這時,她剛好想起這本書,覺得如果我們來瑞祥房,或許可以拯救她——她內心可能抱有這樣的期待,或是認為也許我們可以改變什麼。摩耶小姐同時有想要為父親報仇和希望有人阻止自己的想法,這兩種想法在她的內心交戰著。”

我重重地嘆了一口氣,仰望臘月的天空。映入眼簾的景色和十個月前仰望的天空有幾分相像,我怔怔地看著自己吐出的白色氣息升向天空。 真備也抬起頭,空虛地嘀咕: “不過,人心應該是無法簡單定論的。” “因為無論鬼還是菩薩,都是來自人……” “松月老房主說,瑞祥房是地鼠洞——或許每個人都像是地鼠,無法看清對方真實面貌,只能在黑暗中用鼻子相互嗅聞,用爪子撥開泥土,努力活下去——” 所以才會不時有人誤入歧途,一旦走進歧途深處,就听不到別人的聲音。 此時突然傳來一陣嘈雜聲,我低頭一看,原來釋迦成道會已經結束,信眾們三三兩兩走出瑞祥房,彼此談論著今天接下來的活動和最近醃漬的醬菜味道。這種光景格外親切,也格外令人感動。

真備離開欄杆。 “我們走吧,櫻川先生應該已經到了。” 我們走下外陣的階梯,隨著擁擠的人潮走出瑞祥寺。近江交通的出租車停在鋪著圓石的工房角落。 “謝謝各位每次都叫我的車,我剛到。” 一頭花白短髮的櫻川先生搖下駕駛座旁的車窗,露齒笑了起來。我們請他送我們去車站。 “辛苦了。” 我無法正視他的臉。各大媒體已經大幅報導了瑞祥房發生的事,他一定也已經知道摩耶的事。我忍不住想起第一次來瑞祥房時的情景。他和摩耶分別從駕駛座探出頭,像很熟的親戚般談笑著。 我決定絕口不提這件事。 “餵!你們別走!”這時,身後傳來一個聲音。 “啊,是唐間木先生。” “真的耶,發生什麼事了?”

“他想和我們擁抱道別嗎?” 身穿灰色工作服的唐間木老爹從通往瑞祥房的山路上跑了過來,手上並沒有拿掃帚。 “啊喲啊喲,哈,終於、追、上了……” 唐門木老爹喘著粗氣,雙手撐在膝蓋上。 “刑警先生、來了,我告訴、他們,你們、剛走,他們說、想和你們、打聲、招呼。” “是嗎?他們在哪裡?” 真備問道,唐間木老爹仍然彎著腰,用右手的大拇指指向背後。谷尾刑警和竹梨刑警悠然自得地從山路上走了過來。 等到他們走近時,真備說: “你們竟然把老人家當跑腿的,太不像話了吧。” 兩位刑警來不及回答,唐間木老爹就突然直起身體,瞪著真備說:“我才不是老人家!” “啊,對不起。” 唐間木老爹的態度,就像小學生說自己不是小孩子一樣。

“其實我們有阻止他。” 谷尾刑警苦笑著說道。 “結果,唐間木先生跑得飛快。” 竹梨刑警摸著像茄子般的臉說。 “谷尾刑警、竹梨刑警——這次的事,我在有些地方攪了局,真的很抱歉。” 真備向他們低頭致歉,兩名刑警各自露出複雜的表情,互看了一眼。他們沉默了好一會兒,好像在思考該怎麼說,最後谷尾刑警開口說: “嗯——我覺得我們以後還會在其他地方見面。” 真備點頭回答說:“我也覺得。”然後,轉頭對唐間木老爹說: “唐間木先生,你也很辛苦。瑞祥房應該會有一段時間無法平靜吧。” “對啊,不過,反正不管怎麼說,都會那個啦。” 唐間木老爹含糊其辭,茫然地移開目光。或許是因為光線的關係,他的眼中似乎泛著淚光。

“摩耶以後也不會傳簡訊給我了……” “唐間木先生,聽說你和摩耶小姐關係好。” 谷尾刑警關心地說道,唐間木老爹仍然把頭轉到一旁,輕輕地點頭。 “摩耶……我作夢都沒想到摩耶……” “依照她的情況,應該可以酌情減輕量刑,當然,我不是法官,不能隨便亂說,我想——” 谷尾刑警的話還沒有說完,唐間木老爹就發出“啊啊啊啊啊”的聲音,重重地嘆了一口氣。積在眼角的眼淚順著皺紋流下臉頰。 “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摩耶竟然是韮澤先生的女兒……我完全沒有發現……我很喜歡摩耶……我們是朋友……” 他斷斷續續說話的樣子,好像在專心念佛。 我們只能默默地看著他。 “我……要回去了,我還有事要做……”

唐間木老爹用幾乎聽不到的聲音喃喃自語完,便轉身離去。 “都是那棵老樹惹的禍……不是有一棵快枯萎的老樹嗎……我要去砍掉它……要趕快砍掉它……” 他應該指葉蟎寄生的那棵石榴樹。 “啊,唐間木先生。” 谷尾刑警叫住了他。他把手伸進竹梨刑警手上的皮包,從裡面拿出一個塑料袋裝的東西。 “差點忘了,我要把這個還給你。” 說著,他打開塑料袋,裡面正是那把鎌刀。 “摩耶小姐要我轉告,她很抱歉,拿走了唐間木先生重要的工具——她要我這麼轉告你。” 唐間木老爹緩緩伸出雙手,小心翼翼地接了過來,露出開心的表情。 “太好了,我之前還在想,如果有這把鎌刀就好了。既然拿回來了,我就用這把鎌刀來砍樹。”

他抬頭對我們露出笑容。 “各位,這次真的要和大家說再見了。” 然後,他消失在山路前方,身影好像比平時小了一圈。 我們的目光注視著那個方向,久久無法移開。 “如果有查到什麼新事證,可不可以麻煩你們聯絡我?” 真備問道,谷尾刑警略帶遲疑地點了點頭。 “其實——老實說有點為難。” “其實是相當為難。” 竹梨刑警補充道,但他的臉上沒有責難的意思。 “真備先生,你應該已經統統知道了吧?” 谷尾刑警故意笑嘻嘻地說道。真備緩緩搖頭,嘆了一口氣。 “當然有。比方說,摩耶小姐在停車場畫的鎌刀圖案。她為什麼要這麼做?” “喔,對,沒錯。” 說著,谷尾刑警用力拍了一下手。 “關於這件事,摩耶小姐始終保持沉默。無論我問多少次,她都低著頭,拚命對我搖頭。” “是嗎……?” 真備低頭往下看,撇著嘴說。 “通常來說,可能是這麼一回事——摩耶小姐認為讓鳥居先生和魏澤先生看到沾血的鎌刀圖案,可以讓他們回想起過去的罪孽。當時,她自己也露出嚇壞了的樣子,可能是因為不想讓別人知道是她幹的——” 真備的表情突然變了。 “真備,怎麼了?” 我問,但他沒有反應。 “原來她知道?……不,應該不知道……沒錯,她並不知道……” 真備喃喃自語,然後突然抬起頭。 “谷尾刑警,摩耶小姐是偶然聽到鳥居先生、魏澤先生和岡嶋先生——這三個人的聊天,才知道他們殺了韮澤先生的吧?” “嗯?對,沒錯,就像我昨天告訴你們的。” ——真的是純屬巧合—— ——摩耶小姐偶然聽到鳥居先生、魏澤先生和岡嶋先生三個人的竊竊私語—— ——雖然沒有談及到底是怎麼殺害的,卻得知他們密謀殺害了韮澤先生,並在穴窯內燒掉了屍體—— 等一下,有什麼地方不對勁。 ——雖然沒有談及到底是怎麼殺害的—— ——雖然沒有談及到底是怎麼殺害的—— “那不可能是摩耶小姐畫的!” 我大聲叫了起來,真備凝視著半空,微微動著嘴唇說。 “沒錯,她根本不知道殺害父親的凶器是鎌刀。她是在魏澤先生失踪的那天早晨才知道這件事。她是聽了唐間木先生和松月房主說了之後,才第一次得知這件事。所以,當時她深受打擊,忍不住衝出餐廳。當然,得知殺死自己父親的凶器竟然是鎌刀這件事,讓她深受打擊,但更令她感到害怕的,是她了解到某個人在停車場畫的那個圖案所代表的意義。” “但是……真備,如果是別人畫了那個圖案,摩耶小姐為什麼要裝出很驚慌的樣子?” “那不是她裝出來的,她在停車場的時候,是真心感到害怕。” “可是,她根本沒有理由害怕啊。雖然用鮮紅的顏料在地上畫一個很大的圖案的確令人心裡毛毛的,但是——如果那時候摩耶小姐不知道鎌刀的事,她應該和我們一樣,根本不了解那個圖案到底是什麼意思,但她竟然顯得很害怕——” “因為她覺得那可能是'7'。” “'7'——喔……” 我記得,那是我說的話。 ——這看起來也像是'7'……啊,左右顛倒了—— 當時,我一邊這麼說,一邊抬起頭。那時,我才發現摩耶渾身僵硬,露出膽怯的表情。 “七福神……” “對,當時,摩耶聽到你脫口而出的這句話,聯想到七福神。她以為有人發現了她的所作所為,所以向她發出警告或是在要挾她。如果這麼想,就可以從地上的這個圖案中讀取不少信息。把'7'寫成左右相反,或許可以理解成'妳的七福神有鬼',或是'妳做的不是普通的七福神'——總之,她可能會產生各種想像。所以,摩耶小姐才會這麼害怕,事情就這麼簡單。” “老師,那到底是誰在停車場畫了那個圖案?” 真備沒有回答凜的問題,雙手摸著額頭,低聲說道: “我太糊塗了——石榴樹葉不可能剛好掉進那個裂縫。那座廟有屋頂,不可能有那麼多樹葉剛好掉進雕像額頭上那麼細的龜裂中——” “真備……” “他看到了。二十年前的那個晚上,他從頭到尾都看得一清二楚。沒錯,所以,他知道韮澤先生遭到殺害的地點。否則,他根本不可能知道韮澤先生的頭被砍傷。” ——當時我真的嚇到了—— ——因為是韮澤先生雕刻的佛像,而且頭部裂開了—— “他說,他是偶然在外廊下找到那三個人殺害韮澤先生用的鎌刀,但其實他根本知道鎌刀在那裡,他親眼看到那三個人把鎌刀丟在那裡。” “唐間木先生嗎?但是……” “你也沒有想到吧?唐間木先生在瑞祥房當了多年的園丁,很了解神澤葉蟎的習性,也知道蟲子寄生在石榴樹上這一點——一年前,當烏樞沙摩明王的額頭上出現龜裂時,他一定猜到了為什麼會發生這種情況的原因。不需要我囉裡囉嗦地解釋,他早就猜到是階梯窯的熱能傳遞到下水道管線,使那座廟的溫度升高引起的。我相信是因為他幼年時住的房子帶給他的靈感。” ——我家旁邊就有溫泉,所以家裡很溫暖。溫泉就從地下經過—— 之前在餐廳聊到老家時,他曾經這麼說過。 “當我用暖暖包讓那尊佛像的額頭流血時,只有他一個人回頭看著階梯窯的方向。他是在確認階梯窯的煙。他認為葉蟎會從佛像的額頭爬出來,一定是在燒階梯窯。” 的確,那時候唐間木老爹回頭看著背後的天空,嘴裡低吟著: ——怎麼可能有這種事—— “是他把石榴的樹葉放進了烏樞沙摩明王的佛像中,那並不是偶然掉進去的——他應該只是想要惡作劇,如果紅色葉蟎順利從額頭的龜裂爬出來,讓佛像看起來像流血一樣——如果可以讓鳥居先生、岡嶋先生或是魏澤先生中其中一個人看到這個景象——他只是想得這麼簡單,只是想讓他們三個人為以前犯下的罪感到後悔。就算不順利,就算葉蟎沒有從龜裂中爬出來,或是即使爬出來,也許也沒有人看到,那也無所謂。他就是抱著這樣的心情——在焚燒階梯窯時,葉蟎真的從龜裂處爬了出來,就像鮮血在流一樣。然而,看到這一幕的不是鳥居先生、岡嶋先生或是魏澤先生——而是摩耶小姐。” ——不知道—— ——摩耶竟然是韮澤先生的女兒—— ——我很喜歡摩耶—— ——我們是朋友—— “唐間木先生當然不可能知道摩耶小姐看到了那一幕。而岡嶋先生在他惡作劇的那天晚上消失了,所以他以為自己的作戰成功了。他誤以為是岡嶋先生看到自己設計的假血,心生恐懼地逃出瑞祥房。於是,進一步激發了他的惡作劇心理,想要用更明顯的方法威脅另外兩個人。於是,就在停車場畫了那把鎌刀。” 怎麼會發生這種事?一切竟然都是源自唐間木老爹的輕率行為。他在二十年前,偶然目擊了犯罪行為,為了讓兇手後悔而做的惡作劇——最後殺死了兩個人,還造就了一名兇手。 “後來,魏澤先生也消失了。唐間木先生以為魏澤先生和岡嶋先生一樣,也是因為被自己的惡作劇嚇到而逃出了瑞祥房。他真的什麼都不知道。只有他直到最後都以為根本沒有死人。所以,那時候即使發現自己放在櫃子裡的鎌刀不見了,仍然不以為意。” ——真的沒什麼大不了的,一定是有人拿去割草,隨手就放在某處—— 當時,他那沒什麼了不起的態度還讓我感到有點煩躁。 “喔喔喔,原來是這麼一回事……” 谷尾刑警皺緊眉頭,輕聲說道。真備緩緩轉頭看著他。 “谷尾刑警,這種情況下——會追究法律責任嗎?” “不,應該不會。即使遭到起訴,應該也會獲判無罪。” 然而,無罪和清白是兩回事。對唐間木老爹來說,應該也是這麼一回事。他或許不會把自己的所作所為告訴警方,但並不代表他無動於衷。他一定發自內心地反省了自己的行為,深感後悔—— ——我要回去了,我還有事要做—— ——都是那棵老樹惹的禍—— ——不是有一棵快枯萎的老樹嗎—— ——我要去砍掉它—— “真備,難道……” ——太好了,我之前還在想,如果有這把鎌刀就好了—— ——既然拿回來了,我就用這把鎌刀來砍樹—— ——這次真的要和大家說再見了—— ——再見了—— “真備!” 在我大叫之前,他已經衝了出去。我和凜立刻跟在他身後,兩名刑警也追了過來。我們跑在通往瑞祥房的羊腸山路上,拚命地跑著。終於穿過高高的建仁寺圍籬之間的後門,每個人都大聲呼喚著唐間木老爹的名字,接著衝進了工房。這時,我們聽到了一聲充滿哀傷的悲鳴。 “是衣婆嬸!” 我們沿著宿房的牆壁跑了過去。衣婆嬸站在外廊旁,雙手掩面,跪在地上。她渾身發抖,放聲痛哭著。唐間木老爹死在她面前。他仰躺在地上,倒在一片血泊中,竹掃帚就枕在他的腦袋下,永遠都無法動彈。他的表情很安詳,右手緊握著鎌刀,那銳利的刀刃宛如巨大的爪子,割開了他的喉嚨。放在胸前的左手上,緊緊抓著去年摩耶送給他的小佛牌。 臘月即將結束的平安夜,真備找我去他的事務所。 “好久不見——哇,這是什麼?” 一打開門,我就被室內的情景嚇到了。燈飾閃個不停,音響播放著聖誕歌曲。天花板上吊著麋鹿、天使和聖誕老人。當然,都是用厚紙板剪裁後著色的假道具,而且,還有一棵巨大的聖誕樹,不,有兩棵。 “道尾,你來看看,我好不容易牙一咬,買了一棵聖誕樹,沒想到北見拿來一棵更大的。” “因為我阿姨說要送我嘛。” “道尾,外面很冷,趕快進來吧。北見,火雞差不多快烤好了吧。” “好,我去看看。” 凜戴著像是自己動手做的三角帽,急急忙忙跑去廚房。我一臉茫然地脫下大衣,坐在沙發上。 “你們每年都這麼熱鬧嗎?” “怎麼可能?今年是第一次。” “為什麼——?” 說到一半,我立刻住了口。我似乎能夠體會。 一定是基於兩個理由。首先,我這次麻煩他的事和幽靈或是靈魂毫無關係。因為真備開設這個“真備靈異現象探求所”,是為了尋找和亡妻再見一面的方法。如今,案情已經明朗,謎底已經揭曉,他雖然嘴上沒說,態度也沒有異常,但內心一定很複雜,卻不想讓我察覺。他這個人很容易小題大作,我的這種想像應該八九不離十。 還有一件事。他們兩個也和我一樣,至今仍然無法擺脫那個事件的沉重壓力,所以試圖藉由聖誕節好好熱鬧一下,營造開朗的氣氛。前不久,我們的生活都充滿了佛像、佛像、佛像,所以希望藉由慶祝西洋的神明,努力調適自己的心情。 然而,我的心情反而更加沉重了。因為,我今天來這裡,正是想要討論佛像的事。 “好燙,老師,火雞已經好了。道尾先生,你怎麼了?為什麼愁眉苦臉的?” “嗯,呃……” 猶豫片刻後,我還是開了口。 “真備——不好意思,這些話可能會影響你的心情,但我還是想請教你一件事。” “嗯?什麼事?” “我在想,二十年前,那尊千手觀音為什麼會遭到退貨的事……” 頓時,室內的聖誕歌聲好像突然停了下來——當然只是錯覺而已。 “喔,你是說千手觀音。” 真備撇了撇嘴,挑起眉毛,好像在說,真是受不了你。 “那我就解釋給你聽。其實,我也是回到事務所後,才突然想到的——答案就是這個。” 說著,他拿起一旁的垃圾桶給我看。 “那天之後一直很忙,所以還來不及清理。你看,裡面是不是有你熟悉的東西?” “什麼東西——喔,你是說胸毛嗎?” 上次我來這裡時,真備貼在我胸前的雙面膠還在垃圾桶裡。 “沒錯,就是胸毛。印度教三大神之一的毘濕努胸前長得這個卍形的符號——上次,我曾經向你解釋過吧。在千手觀音的持物中,有一個外形是卍,名為寶印的東西。” “對,你之前說過。” “二十年前,那個來自美國的老人家在觀光途中突然來到瑞祥房,買了一尊佛像。在精挑細選後,他從簡介中訂購了外形最豪華的千手觀音——對不對?” “對,當時是這麼聽說的。” “當時,他並不知道千手觀音的持物中有卍圖案的東西。等收到貨品後,才發現到,所以才慌忙退貨。” “為什麼有卍就要退貨?” “那個老人叫什麼名字?” “呃,我記得好像是——某某·福克斯。唐間木先生還說,應該是狐狸和觀音不合。” “福克斯是猶太人特有的名字。那位老人應該也是猶太人。” “為什麼猶太人要退貨——” 說到一半,我才恍然大悟。 “原來是鉤十字!” “應該就是這麼一回事。那個老人一看到寶印,就聯想到可恨的納粹徽章。” “可是老師,那個外國人只為了這個原因,就把昂貴的佛像退貨嗎?” “完全有這個可能。雖然千手觀音在歐美的美術價值受到相當的肯定,但因為有卍的關係,就連美術家也敬而遠之。不光是猶太人,歐美人對鉤十字的痛恨比日本人想像中更強。” “是喔,歐美人果然比較敏感。” “如果貼在胸口,絕對會挨罵吧。” “北見,我那次並不是在玩——對了,道尾,還有其他問題嗎?” 我搖了搖頭。所有的疑問都找到答案了。 “對了,說到胸毛,我想起來了。” 真備用力拍了一下手,走回工作室。 “我是要用雙面膠修數位相機的套子,我們三個人難得聚在一起,來拍一張紀念照吧。” “我不用了。” “別這麼說嘛,道尾先生,一起來照嘛。來,戴上這個,老師也要戴。” “北見,妳做了三頂帽子嗎?” “這叫有備無患。” “真備,我可以和你換嗎?” “不要——要照囉。” 我請凜把當時用定時自拍功能所拍出來的照片洗出來後帶回家。我想了很久,不知道該放在哪裡。最後考慮到隨意亂放日後可能會找不到,就放在工作桌子上。 過年的時候,我獨自吃著橘子,拿起照片。 我想可能會拍到內心難以忘懷的那個人的臉,於是張大眼睛尋找著—— 果然還是找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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