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傷腦筋,他沒開機。又來了……”
我手足無措地坐在房間中央,谷尾刑警和竹梨刑警眼神銳利地看著我。從剛才開始,我就不停地按著手機的重撥鍵,每次都讓兩名刑警聽電話中傳來“為您轉接到語音信箱”的聲音,努力讓他們了解我已經設法和真備聯絡,卻始終聯絡不到他的事實。
“你趕快留言叫他趕快回來。”
谷尾刑警皺著眉頭說,我無可奈何地又按了一次重撥鍵,在“嗶”聲後,對著手機說:
“我是道尾,真備,拜託你趕快回來。呃……”
“兩名刑警在生氣。”
谷尾刑警把兩手的食指豎在頭的兩側,在我的耳邊小聲說道。
“——兩名刑警在生氣,很生氣……”
我嘆著氣,掛了電話,轉頭看著刑警。
“我想他應該馬上會和我聯絡,他應該不會對這通留言置之不理。”
兩名刑警眉頭深鎖,緩緩點了點頭。這時,竹梨刑警好像突然想起什麼似地開口說:
“谷尾先生,其實我們不必等他聯絡。雖然聽他的語氣,好像他知道什麼情況——但我們是刑警,既然從最下層的窯爐檢驗出磷酸鈣,就應該根據這個事實立刻展開搜索。”
“不,他——不是請我們再等一下嗎?”
聽到谷尾刑警的回答,竹梨刑警張大了嘴。
“我們為什麼要聽一般人——而且是這種莫名其妙的人說的話?”
谷尾刑警看著我和凜,很不甘願地說:
“——直覺。”
聽他這麼說,竹梨頓時好像洩了氣般垂頭喪氣、緊閉雙唇。
我們四個人坐在被奇形怪狀的佛像所包圍的房間,等待真備的聯絡。然而,我和凜並不期待真備會和我們聯絡,他絕對也不可能聽到我剛才的留言,因為我剛才打的電話號碼並不是他的,而是凜的手機號碼——這是真備離開宿房玄關後,我們立刻回到房間,關好拉門,在匆忙之中商量好的對策。凜立刻關機,一旦刑警要求我們和真備聯絡,就撥凜的手機號碼。因為我們根據以往的經驗知道,當真備有這種突如其來的舉動時,絕對是面臨重大的局面,我們不能打擾他。
“他怎麼沒有回電?”
竹梨刑警心神不寧地看著我,我嘀咕著“真奇怪”,假裝確認手機的收訊,卻也不知該如何拖延下去。這時,凜滿臉嚴肅地註視著竹梨刑警說:“我們應該相信谷尾刑警的直覺。”竹梨刑警滿臉苦惱地抱著手,不發一語。凜在緊要關頭總是格外可靠。
過了三十分鐘。
“啊喲喲,怎麼都沒有聽到聲音,我還以為你們都出去了。”
衣婆嬸從拉門外探頭張望著。
“要不要幫你們泡茶?還是你們要來餐廳坐?”
既然同樣是等待,與其呆呆地圍坐在這裡,還不如去餐廳喝茶。我們站了起來,順從地走去餐廳。
“你們到底在討論什麼?怎麼四個人都不說話?”
衣婆嬸把熱水瓶裡的水倒進茶壺,納悶地問道。
“我們在等真備的電話,他剛才不是飛也似的衝了出去嗎?”
我回答說,衣婆嬸開心地“呵呵呵呵”笑了起來,“他們真是太像了。”
“老師嗎?和誰像?”
凜問,衣婆嬸一臉回首往事的表情,瞇起眼睛。
“我是說韮澤先生,他也經常這樣,坐在這裡怔怔地喝茶,一旦想起什麼事就往外衝,有時候還會和旁邊的人熱烈地討論一些難懂的事。那種類型的人可能都很坦誠地面對自己的感情。”
真備應該不太一樣。
“真備先生到底去幹什麼了?後面只有老房主的房間和寺院而已。”
“我們也不太清楚……”
嗯?不對啊。
“後面?真備是從玄關衝出去的,說出租車會在山路中途和他會合。”
“不是不是,是在那之後。”
“之後?什麼時候?”
“就是剛才,他不是經過宿房跑到後面去嗎?我看到他從那裡的窗外經過。”
“——啊?”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衣婆嬸身上,衣婆嬸露出驚訝的表情。
“你們不知道嗎?”
我們四個人一起衝到走廊上,匆匆穿好鞋子,爭先恐後地衝出玄關,跑向宿房的後方。
“你朋友到底在幹什麼?到底去了哪裡?”
竹梨刑警沿著宿房的牆壁奔跑的同時,嘆著氣問道,這種事我當然不可能知道,只能向他欠身道歉。
我們走進兩側種著白色日本山茶花的小路,中途往右轉就是松月老房主的小屋,直走就是前往瑞祥寺的山路。
“啊,老師的聲音……”
凜停了下來,我們也踉蹌著停下腳步。
“只要請你告訴我一件事——其他事我不會多問。”
聲音從小屋的方向傳來,我們立刻奔向那個方向。真備的背影出現在像神社正殿般的平房建築門口。他不停地對著緊閉的拉門鞠躬。
“真備先生,你——”
谷尾刑警的話還沒說完,真備立刻回頭看著他。
“如果你現在阻止我,可能還會有一個人沒命。”
“沒命?還有一個人?啊?”
真備再度看著拉門,對著看不見的對方鞠躬。
“拜託你,請你把二十年前的事告訴我。”
一陣寂靜後,拉門里傳來一個沒有高低起伏的聲音。
“我已經說了——外人不要插手。而且,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即使你知道二十年前的事,也和這次的事件沒有任何關係。”
“有關係,如果我的想法沒有錯——”
一陣冷笑聲打斷了真備的話。
“你的想法?你不是在研究幽靈的事嗎?你懂什麼?”
兩名刑警轉頭看著我,同時挑著眉毛問:“幽靈?”他們似乎仍然以為真備是佛像研究家。
“我當然知道。”
真備鎮定自若地回答,然後,說出了一句驚人的話。
“二十年前,從瑞祥房失踪的並不只兩個人而已——我沒說錯吧?”
松月老房主沒有回答。
“應該還有另一個人吧?應該還有一個男孩——茉莉小姐應該已經懷了一個男孩。”
過了好一會兒,裡面傳來窸窸窣窣衣服摩擦的聲音。吱,移動的短促聲音。有人慢慢靠近拉門內側,終於有一扇門打開了——
“——你到底是誰?”
坐在輪椅上的松月老房主出現了。
真備抬頭挺胸,直視著對方。
“一個研究幽靈的人。”
那不是在開玩笑,而是發自肺腑的真誠話語。
松月老房主一動也不動地瞪了真備足足有一分鐘,乾澀的雙唇終於嘆出一口氣。
“——真有趣。”
然後,他半閉著雙眼,搖了搖頭,似乎下了決心。
“你說得沒錯,在茉莉和隆三失踪時——茉莉的肚子裡已經懷了一個男孩,那是隆三的兒子。除了我以外,沒有人知道這件事。”
我努力克制,才忍住沒有叫出聲音。我相信在場的所有人都和我有相同的心情。
“是茉莉小姐告訴你的嗎?”
“沒錯,是茉莉告訴我的。那時候,我們面對面,剛好是像我和你現在的位置,她那時候的肚子還沒有很大——她說她的月事沒來,去醫院檢查後,醫生對她說恭喜,已經有兩個月身孕了。”
真備無言地示意他繼續說下去,我們注視著松月老房主的臉,等待他的下文。
“茉莉對我說,她愛隆三,想和隆三結婚。我同意了,因為我之前就已經隱約察覺到他們的關係,所以,我毫不猶豫答應了他們的婚事。但是——”
松月老房主停頓了一下,痛苦地嘆了一口氣。
“我提出一個條件,她肚子裡的孩子要繼承瑞祥房。”
松月老房主要求韮澤和茉莉的兒子成為第七代松月。原來如此——松月老房主的兒子第六代松月膝下無子,這個條件很合情合理。要求有血緣關係的子孫繼承歷史悠久的造佛工房是很天經地義的事。
“茉莉聽我這麼說,表情立刻沉了下來,低著頭,什麼話都沒說。我告訴她,不用急著回答,她可以回去好好思考。茉莉一言不發,只是拚命點頭……”
一陣風從山上吹來,松月老房主拉了拉弁慶縞的和服。
“之後,我沒有主動提起這件事,只是等待茉莉或是隆三來找我談。茉莉整天都愁眉不展,好像很煩惱。隆三在工房內不和任何人說話,悶著頭雕刻佛像。他的神情——該怎麼形容——對,簡直就像鬼上身。”
鬼——
“他那個時期的刀法真的很可怕,每一刀都好像注入了自己的靈魂,注入了自己的生命——放置所的那尊千手觀音也是那個時期的作品。”
千手觀音。令人聯想到鬼的佛像。
“結果,某一天早晨——茉莉小姐和韮澤先生就突然銷聲匿跡了嗎?”
真備用平靜的語氣插嘴問道。松月老房主緊抿嘴唇,輕輕點了點頭,好像在努力克制內心湧起的感情。
“到頭來,一切都是我太自私了。錯就錯在我說了不該說的話,他們並不打算讓孩子繼承瑞祥房,他們不願意一輩子都生活在這個狹隘的,好像地鼠村洞的世界。所以,他們一定是因為這個原因起爭執——”
說到這裡,松月老房主抬頭瞥了真備一眼。
“真備先生,你知道宿房長廊下發現鎌刀的事嗎?”
“已經聽說了。”
“是嗎……”
松月老房主在用力嘆氣的同時低吟道。
這時,我也終於掌握了大致的情況。松月老房主在同意韮澤和茉莉結婚的同時,提出要他們的兒子繼承瑞祥房這個條件。這件事導致他們產生了摩擦,發展成爭執,最後造成了茉莉揮刀殺了韮澤這種最糟糕的結局。當然,事到如今,已經無從得知事情的真相,但從前後的情況來分析,應該八九不離十。
“你為這件事深感自責吧?”
松月老房主宛如一根古樹般坐在輪椅上沉默不語。他和松月、鳥居和唐間木老爹一樣,在這二十年的漫長歲月中,把痛苦埋藏在內心深處,沒有向任何人提起。
“但是,真備先生——”松月老房主突然抬起頭開口問:“你問這些事幹嘛?我剛才也說了,這和瑞祥房目前發生的事應該毫無關係。”
真備沒有回答,反而問松月老房主:
“老房主——你知道這一連串命案的兇手是誰吧?”
面對真備這個令人震驚的問題,松月老房主只是淡無表情地搖搖頭。
“我不知道。”
“是因為這裡有刑警嗎?”
聽到真備的問題,松月老房主才把視線移向站在我身旁的兩名刑警。
“——老房主,請你相信我。”
松月老房主緩緩抬起頭,把空洞的眼神移向真備。
“我真的不知道——不知道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應該有很難解的原因——但我搞不清楚,只覺得應該是那個男人——幹的……”
“那個男人是——?”
松月老房主搖搖頭打斷了真備的話,重重地嘆了一口氣,轉動輪椅的輪子,背對著我們。
“已經夠了。”松月老房主用緩慢的動作操作輪椅,回到室內。輪椅的背影消失在昏暗中。
“天氣很冷,幫我把門關起來。”
真備不發一語地關上拉門。
註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