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龍神之雨

第10章 第二章

龍神之雨 道尾秀介 11368 2018-03-15
那究竟是夢呢,還是自己在睡覺時回憶起來的事情呢? 圭介回到了媽媽去世的那個夏天。 兩年前,千葉的海。四周很吵鬧。海浪退去時,潮濕的沙灘上發出細微的泡沫破裂聲。大人的聲音,孩子的聲音,還有醬料的香味。 ——應該早些來的—— 爸爸那令人懷念的笑臉。 到達海邊的一家人在離海邊大約二十米遠的地方鋪開了塑料布。在塑料布的一旁,一家四口同心協力撐起了從船屋租來的太陽傘。 ——小主,不要把煎餅放在太陽下面—— 然後爸爸就拿出裝在包裡的游泳圈,開始往裡面吹氣。游泳圈的下半部分是藍色,上半部分是透明的,透明的部分上印著幾朵紅色的芙蓉花,是個用了很久的游泳圈。因為是大人用的型號,所以爸爸吹了半天,游泳圈也沒有明顯鼓起來的跡象。不過每回都是這樣的,大概吹了三分之一的氣進去後,乾瘦的爸爸就需要休息一會兒,這時候就把游泳圈交給辰也繼續吹。辰也加把勁大概能吹到三分之二的程度,然後又交給圭介繼續。最後,再把游泳圈交給爸爸收尾,把它吹得鼓鼓的。媽媽因為心臟的關係,所以一般都不讓她幹這種事情。

但是那次卻不同,就在爸爸吹得差不多累了的時候。 ——讓我來—— 媽媽說著,從爸爸手中拿過了游泳圈,放在自己的膝蓋上。 ——還是算了吧? —— 爸爸一臉擔心地看著她,媽媽一邊把吹氣口湊近嘴邊一邊笑起來。 ——吹個游泳圈不會死的—— 現在想起來,媽媽一定是因為全家人都在擔心她的身體才故意那麼說的。大家都怕做了心臟手術的媽媽出意外。但媽媽為了讓家人放心,才故意表現出什麼事都沒有的樣子。不過實際上這卻帶來了完全相反的效果。 最開始是辰也的表情一下就僵住了。看見哥哥表情變化的圭介立刻就恐慌起來。在那一瞬間,圭介的腦海中頭一次將媽媽的病和死亡聯繫在了一起。炎熱夏季的喧鬧海灘上,一塊冰冷的東西砸進了他的心裡。

——不要—— 回過神來的時候,圭介正用兩隻手拽著放在媽媽膝蓋上的游泳圈。 ——我們來吹就好了—— 好像沒聽懂圭介的意思似的,媽媽猶豫地眨了一下眼睛。然後她的肩膀往下一沉,微笑起來,嘴裡小聲說著圭介真關心人之類的話。但是她的聲音被周圍的嘈雜所淹沒,一點兒也聽不見。 ——深雪—— 爸爸裝作很隨意的樣子伸出手,媽媽在非常短的一剎那望瞭望爸爸的眼睛,然後就將游泳圈遞還給了他。圭介看見媽媽的側臉上浮現出悲哀的神情,這種哀傷甚至讓他覺得沒辦法再在這個地方待下去了。 ——我去海裡玩一會兒—— 他故意裝出已經迫不及待要衝進海裡的語氣,說著就站了起來。 ——不要跑得太遠了—— 圭介把媽媽的話甩在身後,從陽傘底下跑了出去。

當時連續幾天都是晴天,淺灘的水被曬得暖暖的。海浪很安靜,海水退去的時候帶走腳下的沙,就好像輕撓腳心一樣舒服。沒過一會兒,辰也也過來了。因為被媽媽叮囑不要到太深的地方去,所以哥哥的表情略有些不滿,不過他依舊撅著屁股潛進水里,發現貝殼的碎片就撿起來投向圭介。 終於,爸爸也從陽傘下出來了,他跟媽媽說了些什麼,然後就到兩個人身邊來了。瘦高的身子浸入海水後,爸爸滿足地嘆了口氣,像是在泡溫泉似的來迴轉了幾下脖子。然後他朝著太陽抬起臉,單手嘩啦一下撩起一片水花。落下的水滴在陽光下閃閃發亮,爸爸很享受地瞇起眼睛。這時候,圭介和辰也就同時朝他撲去。其實他們也沒有事先約好,只不過在圭介想到要作弄爸爸的同時,正好辰也也有了同樣的想法。被兩人的體重一壓,爸爸大叫一聲,朝後沉進了水里。

有好一會兒都沒動彈的跡象。 爸爸的身體在水底翻了個個兒,然後背部浮上了水面。辰也望著爸爸一動不動的背,開始還硬撐著笑容,然後表情一變,這讓圭介頓時也不安起來。那個時候,圭介的感情似乎總是被哥哥牽著鼻子走。 爸爸的兩隻手突然飛快地動起來,牢牢地抓住圭介和辰也的身子。 接著爸爸猛然從水里冒出來,將兩個人分別轉了半圈後丟進了海裡。然後三個人就一邊大笑著一邊相互責怪,不過笑聲使得他們都聽不清楚互相在說些什麼。 媽媽坐在陽傘下面,一隻手攬著游泳圈,一隻手舉著攝像機。就算是從很遠的地方也能看見她臉上的微笑。游泳圈鼓鼓的,最後肯定還是爸爸吹的吧。 終於,爸爸一個人朝著比較深的地方游去。他跟吩咐圭介和辰也不准跟著他後,就劃著水游遠了。爸爸是在富山縣的海濱小鎮出生長大的,非常擅長游泳。

——……回來—— 媽媽在叫著什麼。她的一隻手放在嘴邊,另一隻手招呼著圭介和辰也。兩個人離開海水回到陽傘下後,媽媽就拿起了保溫瓶。她說要防止中暑,叫他們快點喝,但是圭介和辰也一點都不想喝麥茶。好不容易才出來玩一次,兩個人都想喝在家裡喝不到的東西。比如說,對啦,想吃刨冰。冰是水做的,所以不也是水分嘛。兩個人一唱一合地如此說完,媽媽就笑著拿出錢包站起身來。 ——想吃什麼味道的? —— 兩個人都回答說要草莓味的。然後辰也又改口說要哈蜜瓜味道的,於是圭介也跟著改了。媽媽朝著船屋走去,圭介望著她的背影。藍色泳衣下露出的雪白的肩膀在陽光下就如同新出窖的瓷器一般。 ——看我拍—— 圭介回過神來的時候,辰也正舉著攝像機。圭介不知道怎麼操作這東西,但是哥哥會用它拍錄像。哥哥拿攝像機的手上滿是沙子,待會兒肯定要被媽媽罵。攝像機鏡頭追隨著媽媽。媽媽在船屋的入口處買了刨冰,接待她的是里江。

那個時候自己心裡泛起的感情,至今圭介也無法很好地理解。 媽媽和里江面對面的場面不知為何讓他覺得很難受,甚至還略有一絲恐懼。媽媽在買刨冰的時候都沒有正眼看過里江,就好像是故意將視線停在很遠很遠的、什麼也沒有的地方。這是圭介頭一次看見這樣的媽媽。在超市買東西的時候,媽媽總是一次又一次地跟收銀台的服務員道謝。 正在這時候,附近傳來一陣笑聲,圭介扭頭朝笑聲的方向看去。只見兩對年輕的情侶一邊在沙灘上撐陽傘,一邊相互打鬧逗樂。在搖晃不停的陽傘後面很遠的地方,可以看見爸爸的頭。他正抓著用來指示游泳區域的浮標。不對,那是別的人吧?圭介瞇起眼睛伸長了脖子,拼命地想要看清楚那個人。 ——你們賺到啦,放了很多果醬哦——

是媽媽的聲音。她把比普通刨冰看起來顏色要綠得多的兩份刨冰遞到圭介他們手上,然後就又輕輕地坐回了剛才的地方。攝像機放在她的腳邊。不知道什麼時候,辰也已經將攝像機放回了原處,沾在按鈕附近的沙也都被拂得一干二淨。哥哥真是做得一點。破綻都沒有。 ——媽媽你不吃嗎? —— 圭介一邊用吸管戳著冰屑一邊問。 ——媽媽不吃—— 這麼說著,媽媽就用一隻手理了理被風吹亂的頭髮。那隻手在收回腿上的途中,短暫地在心臟附近停留了一下。雖然看起來只不過是下意識的動作,但是圭介看見這一幕後不禁開始懷疑刨冰與心臟手術之間存在著某種關係。因為刨冰很涼,所以很危險也說不定。所以媽媽才不吃刨冰。這麼說起來的話,前一年夏天她好像的確是吃了的。圭介想像著藍色游泳衣下媽媽胸前的那條粉紅色傷疤。今天媽媽一次都沒有下到海裡,甚至沒有靠近海邊。好不容易才吹起來的游泳圈就一直放在旁邊沒有用。果然還是心臟的原因吧,冷水大概對心臟不好吧。

——媽媽,不要緊吧? —— 圭介湊到媽媽耳邊,用辰也聽不到的聲音問。媽媽好像沒聽明白他的意思,偏過頭用詢問的目光看著他。 ——那兒,心臟—— 圭介指了指,媽媽的表情一下就凍結了。想來是這個問題問得太唐突了。媽媽大概盯著圭介看了五秒鐘,然後勉強露出一個隻掛在嘴角上的笑容。 沒關係啊。怎麼了? 圭介被這麼一間卻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才好。所以他只好搖搖頭,用吸管撥弄著刨冰的表面。 然後,圭介說出了那句話。 ——要是媽媽能夠早點下海游泳就好了—— 自己不經意說出口的那句話殺死了媽媽,直到現在圭介都一直這樣認為。自己要是沒說那句話的話,媽媽就應該還活著,就不會死。 喀、喀、喀、喀……

不知道是什麼細微的敲擊聲吵醒了圭介。 房間裡已經有點亮了。全身的感覺就好像是剛才一直醒著似的,沒有半點倦意。喀、喀、喀、喀……敲擊聲的間隔中又有磨擦的聲音。 圭介撐起身子,就看見坐在寫字台前的辰也的背影。他幾乎趴在桌面上——好像在寫什麼。剛剛圭介聽到的是筆敲擊紙面的聲音。 剛剛睡醒的圭介只覺得心臟一陣狂跳。 他爬起來,偷偷摸摸地靠近哥哥身後。辰也究竟在寫什麼呢?為什麼非要在這種時間寫呢?至於自己為什麼要這麼躡手躡腳,其實圭介也不是很清楚。明明只要問一聲就好了,問一下哥哥在做什麼不就好了——圭介停在辰也背後,越過睡衣的肩膀,可以看見哥哥在學校裡用的筆記本。圭介只能看到左邊的一頁,帶橫槓的紙面一端用圓珠筆劃了條豎線,豎線的左邊抄的是英語單詞,右邊的日語大概就是每個單詞的意思吧。筆記本的右邊一頁被辰也的頭擋住了看不見。哥哥現在就正在那頁紙上寫著什麼。圭介把上身橫向移動了一點,又伸長了脖子。還差一點就能看到了。還有一點點就能看到筆記本上的字了——哐!巨大的聲響。意外回過頭的辰也在看到圭介時嚇了一跳,膝蓋一下子撞在了寫字台的抽屜上。從音量來判斷應該相當痛,但是哥哥的表情甚至變都沒變一下,只是用像要殺死圭介般的目光瞪著他。這明顯是攻擊的目光,像是被什麼附身了般的目光,和某種難以名狀的東西很像。眼前辰也的那張臉就好像是在磨得很光滑的玻璃另一側一般,清晰但卻又缺少了點現實感。

“哥哥” 辰也的喉嚨深處傳來低沉的吼叫,然後他推倒椅子回過身來,以猛烈的勢頭毫無預兆地撞在了圭介的胸口上。咚,肺裡的空氣被擠壓而出,圭介全身騰空然後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房間裡的景象旋轉著消失在視野裡,等到視覺稍微恢復過來時,他只能看見昏暗的天花板佔滿了每一個角落。 恐懼與震驚麻痺了他的全身。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自己為什麼會被撞飛了出去? 發不出聲音,手腳癱軟,全身一點力氣都使不上。 辰也似乎也被自己剛剛幹的事情嚇到了,表情僵硬地呆站在原地。 雙眼中那種被某種東西附體的神色消失了,只剰下純粹的訝異。接著,那種訝異也在一兩秒之後逐漸退去,變成了飽含著痛苦的混濁目光。 “嚇了我一跳。”辰也不自然地拉扯著嘴角,平靜地說,“你突然跑到我後面……” 圭介費力地點了點頭,依舊仰躺在地上。 喉嚨的肌肉就像是被凍住了似的,他還沒辦法發出聲音來。辰也回過身,伸手合上了桌上的筆記本。接著他又轉過頭來問圭介:“你剛才、看見了?” 伴隨著心臟的鼓動,辰也的臉好像也在微微顫抖。凝結喉嚨的那種寒意順著下巴、臉、胸口深處,無聲無息地擴散開去,圭介張著嘴做了幾個深呼吸,才終於把回答擠了出來。 “……沒有。” 辰也的目光放鬆了下來,俯視著弟弟,慢慢地點了一下頭。然後他拿起桌上的筆記本,塞進了右手邊的抽屜裡。 這時候圭介突然意識到剛才腦海中浮現出的那個問題的答案。在椅子上回頭過的辰也的眼睛和什麼很像?和誰很像?和紅舌頭的蓮將偷東西的辰也掀翻在地時的眼神很像。 風雨減弱了一些後,學校那天也就照常上課了。 放學後,圭介單手撐著傘,一邊低頭看著濕漉漉的瀝青路面,一邊朝著哥哥所在的中學走去。他其實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去幹什麼。但是圭介覺得有點害怕,又有點擔心,不禁在雨裡加快了步伐。 昨天晚上他們看見的那一幕,那如同被淋濕的剪影般的記憶。那究竟是什麼呢?紅舌頭的店員和像是他妹妹的人影。蓮與楓。兩個人一起搬運的巨大行李。在坡道上辰也撿到的那塊方形的紅布,比手絹還大一些的薄布。大概不是人帶在身上的東西吧,出於某種理由,圭介這麼認為。 ——那是什麼? —— 昨天晚上在雨中圭介這麼問,但是辰也卻默默地將布折好,放進了自己的口袋。 ——我們回去吧—— 幾乎聽不清的聲音好像說了這麼一句話。 ——那個店員似乎正要出門的樣子—— 圭介當然不會反對。他只想盡可能早地回到家中,擦乾濕透的全身。不,最好能再去洗一次澡。然後里江一定會為他們衝上一杯熱騰騰的茶或者可可,只不過哥哥肯定是不會喝的。要不自己幫辰也沖一杯熱可可好了。圭介胡思亂想著走在回家的路上,途中有好幾次都忍不住又看了看辰也的牛仔褲口袋,放著那塊布的口袋。哥哥就像是為了要確認布沒丟一樣,不時地伸手進去摸一下。那個時候圭介還覺得那塊布應該是人會帶在身邊的東西。雖然說比手絹大很多,不過可以披在肩上或者圍在脖子上,要不就纏在腰上,大概有這樣的用途吧。但是回到家正要進門的時候,他的想法變了。 ——你的手受傷了嗎? —— 辰也捤過的門把手上滿是紅色的液體,看得圭介一陣心驚。哥哥好像也被嚇了一跳,舉起自己的右手放在眼前翻來覆去仔仔細細地檢查了一遍,但他的手上既沒有擦傷也沒有劃傷。哥哥皺著眉頭想了半天才終於低呼了一聲,趕緊低頭査看自己的腰附近。牛仔褲的口袋以及附近都已經染上淡淡的暗紅色。 ——這東西掉色呢—— 哥哥模糊不清地咕噥了一句。啊,原來如此,圭介跟著點了點頭。然後他就推翻了剛才的結論,認為那塊順著雨水漂下來的布應該不是人會帶在身邊的東西。光是浸了水就會掉色,誰會把這種東西帶在身邊呢? 就和圭介心中的預測一樣,辰也回到家中後徹底無視了正等在廚房桌邊的里江提出的種種質問,直接回了房間。圭介很小聲地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跟里江講了一遍。不過由於不知道哥哥什麼時候會突然從房間裡出來,所以他也不敢講得太詳細。大概就是去了那家店,結果已經關門了,於是又去了店員的家,卻遇上他正要出門之類的。 圭介又洗了一次澡後,小心謹慎地朝房間裡看了看,辰也已經換掉了濕衣服,現在正一動不動地坐在寫字台前面。只不過寫字台上卻什麼都沒有。 口袋被染紅的那條牛仔褲皺成一團胡亂地被丟在地上。圭介開口問是不是馬上拿去洗會比較好呢?辰也在回答之前,有一段非常不自然的躊躇。 ——也對—— 想了老半天,最後哥哥卻只回答了這麼兩個字。然後他就又轉過頭去看著前方,看著什麼都沒有的地方。他的側臉讓圭介突然產生了一種不協調的感覺。某種強烈的感情——在這之前從來沒有在哥哥臉上見過的感情正明顯地表露出來。大約不到一個小時前剛剛離開家時的哥哥和現在的哥岢明顯不一樣了。 房間裡不知道為何叫人不舒服起來,圭介心中十分忐忑不安。 “小心點兒。” 幾乎近在眼前的聲音讓圭介趕忙抬起頭,一瞬間他甚至以為站在自己面前的是辰也,但是那隻不過是穿著相同中學校服的學生而已。一直埋頭前進的圭介似乎擋住了從對面過來的中學生的路。 “對不起。” 圭介趕緊道歉,然後讓出道來。等那人走過去後,他又回頭看了看,剛剛這個人和哥哥是不是同年級呢?是不是已經放學了呢? 左手邊是一排綠色的鐵絲網,鐵絲網的另一側就是中學寬闊的操場。比圭介的小學要大很多的中庭由於昨天起就下個不停的雨已經變成了一個巨大的水池。 在前往校門的途中,圭介又和好幾個學生擦肩而過。他走下人行道過了馬路,對面的街邊有一家文具店,店門前有台賣飲料的自動售貨機,要是站在售貨機後面,就正好無法從校門口那邊看到他。 撐著傘走出校門的學生漸漸多了起來,人流又分成向左和向右兩股。圭介聽見身後有動靜,回頭一看,只見貼著“販賣室內鞋”的玻璃門另一邊貌似是文具店老闆的老爺爺正看著他。他也許是覺得站在店門口的圭介有點可疑吧。他伸長脖子,像是要表達什麼似的皺著眉頭。說不定會被盤問,怎麼辦?還是回家去吧。話說回來,自己究竟在這種地方乾什麼呢? ——正當圭介打算離開店門口的時候,一個人影晃進了他的眼角,是一個穿著水手服的短髮女生。她將一把橙黃色的傘靠在肩頭,臉上帶著一種茫然的神情。 圭介沒有立刻意識到這就是昨天晚上他在蓮的公寓前看到的那個人。雖然在看到她的時候愣了一下,不過當時也只覺得大概是以前在哪兒見過吧。女生的側臉變成了背影,慢慢地走遠了。在昏暗的暮色之中,她短裙下的兩條細長而潔白的腿漸漸消失不見。就在圭介漫不經心地望著這幅畫一樣的場景時,另一個人影讓他心中一緊。 那個女生的後面跟著一個男生。明明前方並沒有風吹來,他手上的黑傘卻奇怪地朝前傾斜著。因此圭介也就得以清楚地看到他肩膀以上的部分。是辰也。在意識到這一點的同時,圭介也就確信,走在哥哥前面的那個正是昨天晚上看到的女性。恐怕就是那個叫楓的人,蓮的妹妹——這一切都來得毫無根據,只不過是兩個人同時進入視野的瞬間,圭介確信一定如此。 意識到自己在幹什麼之前,圭介就已經邁開步子跟了上去。 在雨中,楓和辰也拐了好多個彎。走在周圍的中學生們越來越少,最後就只剩下了他們倆,再也看不到其他學生了。不會錯的,哥哥是在跟踪楓,而且楓還沒有發覺。有時候楓會轉頭看看身邊,因為身後汽車的聲音而張望四周,這時候辰也手上的黑傘就會傾斜得更厲害,把臉完全遮住。走在路上的時候,哥哥的身體一直保持著緊繃狀態,甚至在他背後的圭介都知道他一定目不轉睛地盯著楓,甚至沒有眨過一下眼睛。 要是現在哥哥回過身來發現了自己,估計今天早上那幕就又要重演了吧。圭介心懷著這樣的不安,卻無法停下自己的腳步。走在雨地裡的腳步聲聽起來格外地刺耳,就好像圭介自己也被誰跟踪一樣。 他想起了昨天在紅舌頭的辦公室裡時的情景。 ——我在一個叫紅舌頭的小商店里工作,姓添木田—— 蓮在給里江的公司打電話的時候,辰也突然抬起頭看著蓮的名牌。 現在回想起來,那個時候的辰也也許是因為聽到了添木田這個姓才那麼驚訝的吧。因為他知道這個姓。但是他又是怎樣知道的呢?只是因為他和蓮的妹妹在同一所中學上學嗎?為什麼哥哥現在又在跟踪楓呢? 終於,楓開始爬昨晚的那條上坡路。因為雨勢弱了不少,路面上的河流已經消失了。辰也和她拉開一段距離後也開始爬坡。圭介在坡下面的十字路口停了下來,站在靠左邊的角落裡望著兩個人。 明明因為下雨的緣故天氣有點涼,但是握傘的手心裡已經滿是汗水。圭介覺得眼前的一切都有種強烈的不真實感,就好像自己正看著電影中讓人不安的一幕。楓低著頭爬坡,默默地朝著公寓走去。道路的另一邊,前傾著黑傘的辰也跟在後面。 楓轉進公寓的走廊,然後拿出鑰匙打開了靠裡面的一扇門。辰也在離公寓大概十米遠的地方停了下來。楓走進門,在煙雨縹緲的景色中,她的身影就像是被那棟建築吸進去一般地消失了。辰也站著沒動。他將黑傘舉正,白色的書包無力地掛在他的右肩上,整個人如同雕塑一般。圭介發現自己也無法動步離開。雖然在心裡一直想著“快走、快離開”,然而他卻做不到。 一個弓著背的瘦老太太從左邊的空地走過來,仔細地打量著圭介的臉。她像是要說什麼似的動了動已經沒牙的嘴,但又繼續朝前走去—— 不過沒一會兒她又回過頭來,盯著圭介看了幾秒,然後走了回來。 “你呀,在這里幹什麼呢?” “啊?!” 圭介慌忙後退了一步,移到一個就算辰也回過頭來也看不到的位置。剛才看到的最後一個畫面是辰也正在走近公寓。 “不要緊吧?” 圭介不知道老太太是在問什麼要不要緊,但他還是點了點頭,回答說不要緊。 “腦子痛嗎?” 大概是因為自己一個人傻乎乎地站在雨中的路邊叫人擔心了吧。圭介搖搖頭,露出笑容,於是老太太就像是有點惋惜般抿緊了嘴唇。難道還是說腦子痛會好一些? “自己一個人,能回去嗎?” “能回去,沒問題的。” “好……” 嗯、嗯,於是老太太點了兩下頭,又慢慢地走開了——不過途中她再次回過頭來看了圭介一眼,看來真的是很擔心他呢。 回家好了,圭介想。自己偷偷摸摸地在這裡張望,到時候肯定會被辰也發現的。 圭介衝著老太太行了個禮,轉身回家去了。 打開門,家裡一個人都沒有,如同被雨禁閉在家中的空氣幾乎就是靜止的。不管是牆壁、天花板和地板,還是桌子椅子,甚至連碗櫃的微小縫隙之中都充滿了這種死一般的寂靜。 想要喝杯熱茶的慾望幾乎將圭介淹沒。他放下書包,在廚房裡找出水壺開始燒水。說起來,自從媽媽去世後,那時候還在世的爸爸就經常泡茶喝,之前他本來是很少喝熱茶的。爸爸泡了茶後也不是馬上就喝,總是用兩隻手抱著茶碗,呆呆地出神。 在等著水燒開的時候,圭介想起了早上的事情。 ——你剛才、看見了? —— 是突然將圭介推開的辰也。 ——……沒有—— 那是在撒謊。 雖然不是完全的謊言,不過有一半算是假的吧。在哥哥回過頭來前的一剎那,朝寫字台伸長了脖子的圭介還是瞄到了一眼筆記本的右半邊。充滿力道的筆觸、雜亂無章的文字,哥哥似乎在寫一篇文章。雖然內容沒有看清,但是在文章中卻有一個字特別特別地醒目。這個字深深地刻進了圭介的腦海裡。 “殺”。在被哥哥推開、四仰八叉地摔倒在地上的瞬間,圭介忍不住去想剛剛自己究竟看見了什麼?哥哥倒底在筆記本上寫什麼? “殺”的前後文又是什麼內容? ——圭介的腦海之中,文章的碎片旋轉著飛舞起來,很快就飄到他抓不著的地方去了。圭介不知道上下文都寫了些什麼,也許這是寫給某個人的東西吧。然而有一點卻是圭介能夠確信的。 那是一封要挾信,毫無疑問的要挾信。 而這正是圭介心懷不安的原因。 怛是,那究竟是寫給誰的要挾信呢?辰也究竟想幹什麼呢?為什麼今天早上他會帶著那種表情將自己推開呢? 筆記本應該還在房間裡。辰也今天早上的確是將筆記本放進了抽屜裡。 偷看一下好了——在辰也回家之前。 一旦有了這樣的想法後,圭介就再也無法阻止自己的幻想了。也許,他去搜一下哥哥的桌子,拿出那個筆記本,攤開後卻發現只不過是普通的亂寫亂畫,然後他就會覺得自己很蠢,一個人哈哈大笑起來。又或者他會發現筆記本里寫了很恐怖的東西,以至於手抖得都無法抓穩筆記本——這兩種不同的想像在他的胸口相互鬥爭,圭介無法忽略掉任何一種。然後他慢慢地打開房間門,站在辰也的寫字台前。右邊的抽屜,三層抽屜的最上面一層。伸出手去的時候,圭介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回過頭再次確認身後的確沒人,房間門也關得嚴嚴的。 ——筆記本不見了。 辰也的確是把筆記本放在這裡面的,但是現在右邊最上面的抽屜裡只胡亂堆放著圓規、筆、美工刀一類的東西。會不會在下面一層?圭介想著拉開中間一層的抽屜——有了,筆記本,裡面有三本筆記本。他拿起最上面的一本飛快地翻看了一下。全是些看不懂的長串數字、公式。 這個“√”又是個什麼符號?不對,不是這本。今天早上看見的是用來抄英語單詞的筆記本。頁面的一端用圓珠筆劃了條豎線,左邊是英語單詞,右邊是單詞的意思。圭介又翻看了一下另外兩本,都不是。 圭介把三本筆記本都照原樣放好,關上了抽屜。辰也大概把那本筆記本帶到學校去了吧。 既沒有鬆口氣也沒有被嚇得要死,圭介的胸口上只籠罩著寒冷的不安。就像是從窗戶的縫隙之間漏進來的水一點點地浸濕了地面,這種不安正緩慢地在圭介胸中擴散。他有種想要尖叫著逃走的衝動,然而,圭介坐在了哥哥寫字台前的地板上。 右邊一共有三層抽屜,最下面的一層比上面兩層都要深,可以放進比較大的東西。辰也會不會把那本筆記本又重新藏在這裡面了?因為他害怕圭介之後會偷看,所以換了個地方?就好像要抓住一絲微小的可能性,圭介伸出了手。然而看過抽屜裡面後他立刻就失望了。沒有筆記本。這個抽屜裡只有隨意塞在裡面的T恤和短褲。圭介嘆了口氣,正要關上抽屜—— 他停了下來。 為什麼這種地方會有衣服呢?他們的房間裡明明就有專用的衣櫃,穿的衣服應該都收在那裡面才對呀。 沒有花紋的藍色T卹,相同顏色的短褲。看起來像是體操服,不過圭介不記得哥哥穿過這套衣服。辰也有這套衣服嗎?圭介伸手拿起短褲,看起來比哥哥穿的號碼要小一些。他又提起T卹看了看,T卹微微地散發出汗味,此外還有一種從來沒有聞過、有點溫柔的清香混雜在裡面。本來他以為T卹是沒有花紋的,結果翻到折在裡面的部分後看到一條白色的花紋——不對,那不是花紋。那是縫在衣服上的一塊長方形的布條,大概在左胸的位置上。原來是寫名字的地方,上面用油性筆寫著“須佐楓”三個字。 這是誰?圭介皺著眉頭又認真看了一遍這個名字。 “須佐”該怎麼讀呢?同學裡有叫須崎(Suzaki)的,又有叫佐藤(Satou)的,這個須佐大概就該念做“Susa”了吧。然後“楓”這個字—— “啊。” 楓念做“Kaede”。雖然圭介還沒在學校裡學過這個字,但是他知道怎麼讀。在上學路上的某個公園裡,長椅旁邊的一棵樹上掛著牌子,“唐楓”兩個字上面用片假名標著“TouKaede”的發音。 圭介又看了一遍T恤上的名字。 楓——是那個人,蓮的妹妹,就是剛才辰也跟踪的那個人。 不對,應該不是吧。蓮的姓氏的確應該是添木田才對。他的圍裙胸前的名牌上也是這麼寫的。既然他們是兄妹,那姓氏當然應該是一樣的,要是哥哥叫添木田蓮,妹妹卻叫須佐楓那就太奇怪啦。 這時候,圭介突然想起在紅舌頭的辦公室裡蓮說的那句話。 ——你們家……和我家非常像呢—— 這句話的意思是不是指父母的再婚呢?說不定蓮家裡的情況是爸爸死了或者離婚後,媽媽又和別的男人結了婚。圭介和辰也因為是父親再婚,所以姓氏一直都是溝田。如果是母親再婚的話孩子自然也會跟著一起改姓。蓮和楓的母親和一個叫添木田的人再婚了。所以說,他們以前的姓氏其實是須佐。須佐蓮,須佐楓——沒錯,這麼一想就清楚了。 但是,為什麼那個楓的體操服會在哥哥的抽屜裡面呢?圭介打從心底覺得不可思議。難道是辰也偷回來的?哥哥居然連這種東西都偷?但是,圭介一時有點想不通。哥哥雖然的確偷過很多次東西,不過那都是對里江的攻擊。為了能讓里江傷心,為了能讓里江討厭自己,哥哥才故意去偷東西,然後就跟炫耀似的把東西放在里江能看到的地方。如果偷來的東西不能讓里江看見的話,不就沒有意義了嘛。藏在這種地方肯定不會被發現的呀。 T恤上的名字還是“須佐楓”的話,這應該不是最近才偷回來的吧?大概是在楓的姓氏改成添木田以前的事情了吧。 圭介把體操服放回抽屜裡,抱著手臂思考起來。他的大腦中充滿了各種沒有答案的問題。但是在這些問題的最深處,卻彷彿又有一點蒼白而模糊的理解正在蠢蠢欲動。圭介能夠意識到這種蠢動,卻完全不明白這究竟代表了什麼。他覺得心臟咚咚地跳個不停,自己的心中有什麼東西正在膨脹。在拿起T恤的時候飄進鼻孔裡的那種微微的汗味,以及從來沒有聞過的溫柔芳香。窗外,雨依舊在下。 “好燙……” 圭介把水壺還在火上的事情忘了個一干二淨。他小心地用抹布裹住已經變得很燙的提手,正準備往茶壺裡灌水的時候,大門開了。 “你回來啦。” 是辰也。他衝著圭介輕輕點了一下頭,徑直進到房間裡去了。隨意丟下書包的聲音、脫掉校服的聲音、解開皮帶扣的聲音。 “哥哥,喝茶嗎?” 過了好一會兒,才聽到辰也“嗯”地簡短回答了一聲。圭介從碗櫃裡拿出辰也的杯子,正伸手準備再給茶壺裡加點熱水的時候,房間裡卻傳來了聲音。和剛剛聽到的相同的聲音——拉合抽屜的聲音。圭介偷偷地朝房間那邊望了一眼。門半關著,從這個角度看不見寫字台那邊的情況。 “家裡真是又悶又濕。” 辰也緊鎖著眉頭,從房間裡走了出來。他已經換上了一身灰色的居家運動衫。 “從昨天起雨就一直下個不停呢。” 圭介交替地朝著兩個杯子裡註熱水。 辰也重重地倒進椅子裡,他沒有立刻就喝圭介泡的茶,只是用兩隻手抱著茶杯,沉默地看著手中的杯子,就像爸爸那樣。 “這麼說來的話,昨天晚上那兩個人,他們究竟在幹什麼呢?很奇怪是吧,在公寓的前面。” 圭介一邊喝著茶,一邊裝作很漫不經心地提起了那件事情。說不定能夠打探到今天哥哥跟踪楓的理由,哪怕一點點也好。昨天才發生的事情,很難想像今天哥哥的行為與之沒有任何關係。這麼問的話,辰也肯定會有所反應吧。說不定他甚至會親口說出今天跟踪楓的事情來,然後就肯定會說明為什麼。 但是辰也只是搖了搖頭。 “昨天晚上我不是說了不知道嘛。” “嗯……也是。” 圭介裝得很自然地點了點頭。 “那個,你覺得那個女人會不會就是那個店員的妹妹?看起來像是中學生的樣子,說不定和哥哥還是同一所學校的呢?” 一邊說著,圭介一邊收緊了桌子下的兩條腿。他低頭看著桌面,安靜地等待著回答。過了一小會兒,辰也才開口道:“或許在哪兒見過吧。” 你明明就一直跟在人家後面。 圭介有點不甘心又有點難過地看著哥哥,接著又追問道:“那個店員在店裡的辦公室時,說他們家和我們家很像……那究竟是什麼意思啊?” 這一次,辰也意外地立刻就作出了回答。 “他們也沒有父母的意思。” 辰也自己似乎也被這句話嚇了一跳,一直盯著茶杯的眼睛猛然瞪大了一圈。猶豫了幾秒之後,他又繼續說了下去:“那兩個人也沒有父母。我在學校裡的時候聽說過,雖然他們家裡也有住在一起的父親,但是其實沒有任何血緣關係。” 說話的時候,辰也一直沒有抬起頭來。 “……還真清楚呢。” 終於,圭介開口道,這時候辰也才頭一次抬起臉,目光冷冰冰的。 他冷冷地看了弟弟一眼,然後又低下了頭。 那天晚上,圭介被床舖的輕微震動給搖醒了。很微弱的震動,之前也時常會有這樣的事情。曾經有一次圭介覺得擔心,就在下面問了一句,但是哥哥沒有回答,只是床的震動忽然停了。 哥哥在幹什麼呢? 有點熱,圭介一腳踢開蓋在身上的毛巾被,翻了個身,與此同時床舖的霖動也嘎然而止。安靜下來的空氣之中,讓人覺得好像沉默都在收縮一般。 昏暗的房間一角中,隱約可見哥哥的寫字台。那個放著體操服的抽屜被拉開了一點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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