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想什麼?十分複雜的難題嗎?”
間宮的聲音將秋內拉回現實。
“啊,沒有,沒什麼。”
“千真萬確?”
“千真萬確。”
“你肯定想了什麼。”
“真的什麼都沒想。”
“那你的腦袋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間宮指了指地面。秋內的影子清晰地映在瀝青路上。腦袋的部分蓬亂不堪,就像剛剛發生過爆炸。
“我的影子和老師的影子重合了而已嘛!”
“哎?還真是。”
秋內和間宮並排走在炎熱的小巷裡。他隨便找個了話題,問道:
“老師,您認為上帝真的存在嗎?”
相信上帝存在的人,在面對難題的時候——就像現在的秋內這樣——會抱有一種什麼樣的心態呢?
“不,我不相信。”
間宮的回答出人意料。秋內下意識的轉過頭,只見間宮滿臉微笑。
“我一直不讓自己的心陷入每天祈求上帝顯靈的狀態。我想,不管是基督徒,還是別的什麼信徒,對於人類來說,都是一種最好的狀態,難道不是嗎?”
“真的……是最好的狀態嗎?”
秋內集中精力,在心裡反复品味著間宮所說的話。雖然他不能準確地理解他的意思,但不知為何,他覺得自己贊成他的觀點。
“啊,就在這裡。”
回過神的時候,秋內他們已經走到了鏡子家門前。院門的另外一端是一個帶有紅色三角形屋頂的房子。房子跟前有一個狗屋,簡直就是房子等比例縮小而來的。
——這麼說來,我還沒問自己為什麼要和間宮一起到這裡來。間宮一定有他自己的想法。我們可能是為歐比而來,也可能是為那起事故而來。
間宮按了一下門柱上的對講機。過了一會兒,傳來了鏡子細小的聲音。兩個人被她招呼進了家裡。
數日不見,鏡子又消瘦了很多,比秋內在出雲閣見到她的時候還要憔悴。
黑色的長裙,灰色的襯衫——只是喪服吧。屋子裡面微微飄著一些線香的香味。
鏡子本來想給他們上茶,但被間宮笑著攔了下來。
“不用了,我們這就回去。再說,你還有很多事情要忙呢。”
“可是,至少來點麥茶……”
“真的沒關係,是吧,秋內君?”
“啊,啊,是啊。”
客廳裡有一套四人座的桌椅。秋內和間宮在那張桌子旁緊挨著坐下。桌面上孤零零地放著一個立式相框,橢圓形的照片裡是笑容滿面的陽介和鏡子。秋內看了看照片,背景拍得很模糊,大概是在哪個公園裡拍的吧。鏡子的樣子沒怎麼變,但照片裡的陽介卻要比秋內最後見到他的時候年幼很多。照片裡的兩人面向鏡頭,腦袋都向對方的方向傾斜著,幾乎就要碰到一起。這張照片拍得很好,讓人彷彿能夠聽到公園發出的歡快低語。
秋內抬起頭,只見客廳天花板的一部分被樓梯井所佔據,欄杆的另外一側則是二樓的走廊。走廊上有兩個門。其中一個門的木製門板上掛著一排木工工藝字——“YOSUKE”。 (即日語“陽介”的羅馬音。)幾個字母排列的歪七扭八,一定是陽介自己貼上去的吧。秋內覺得有些難受,趕忙把視線轉向別處。
屋子的一個角落裡並排放著三個大紙袋子。雖然不知道裡面裝了什麼,但每個袋子都很高,裡面一定裝著些非常重的東西。
桌子對面,鏡子無所事事地坐在那裡。
“間宮老師,這次歐比的事情,給您添麻煩了……”
鏡子老師的聲音沙啞無力。而在大學講課的時候,她的聲音曾經是那麼透明,那麼沁人心脾……
“哪裡哪裡,一點都不麻煩。對了,椎崎老師您怎麼樣了?身體稍微好點了嗎?”
秋內嚇了一大跳:這種問法也太直截了當了吧!
鏡子的臉上露出微笑。她歪著腦袋,既不是表示肯定,也不是表示否定。過了一會兒,她仍然保持著這種姿勢,一動不動。秋內以為她生氣了,剛想開口說些什麼,就在這時,她低聲說道:
“丈夫離開了,陽介和歐比也不在了……這家就剩下我一個人了……”
鏡子把目光移到了相框上面。
“全都是我的錯……”
間宮慢慢地搖了搖頭。
“才不是那麼回事呢。命運這種東西,沒人能夠猜透。”
“是嗎。”
“是的,未來即將發生的事情,誰也無法預料。”
秋內理解不了兩人的對話。 “全都是我的錯”,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呢?
“對了,椎崎老師,我在電話裡拜託您的事情,您準備好了嗎?”
間宮改變語調,問道。
“嗯,那個,在那裡——”
鏡子指了指放在屋裡角上的那三個紙袋。
“不過,您怎麼弄回去呢?那些真的很重,我幫您叫輛出租車吧。”
“不不,不用,太浪費了。我們自己抱回去就好了。這小子對自己的體力充滿自信。”
間宮笑嘻嘻地看了看秋內。
“啊?您說我嗎?”
“你那是什麼表情嘛!難道你沒信心嗎?”
間宮瞪大了眼睛,露出一副驚訝的表情。
“不,信心多少還是有的……”
“什麼嘛,嚇死我了……”
“那些袋子裡放的都是狗糧。”
鏡子憂心忡忡地看了看桌子對面。
“間宮老師說,想把家裡剩下的狗糧都拿走,所以我就把這件事拜託給他了。其實,我本打算把這些親自送到間宮老師府上的……”
“怎麼能讓你送過來呢,你說是不是啊,秋內君?”
“嗯,這個……”
秋內終於弄清了事情的真相。總而言之,間宮叫他一起過來,是為了讓他幹體力活兒。
不一會兒的功夫,間宮站了起來。秋內也跟著起身。
“秋內君,三個紙袋拿得了嗎?”
“哎?全都讓我拿啊?”
“因為我的手指被牛虻咬了一下啊……”
間宮無比哀怨地看著自己的右手食指。可是,無論怎麼看,他手指的紅腫都已經消退了。
“算了,我明白了。”
沒辦法,秋內抱起三個紙袋。袋子裡的狗糧都是罐裝的,所以比預想的要重很多。
——難道要抱著這麼沉的東西在烈日炎炎之下走回去嗎?
“真是麻煩你了,秋內君。”
“哪裡哪裡,沒……沒事兒,這個,難道是歐比的被褥嗎?”
秋內看了一眼懷中的袋子。塞得滿滿的罐頭上面,是一塊被仔細疊好的咖啡色小毯子。毯子的表面上零星地粘著一些毛,似乎是歐比的。
“是的,雨天的日用品,鋪在底下的。”
“雨天的……日用品?”
“歐比很怕下雨哦。”
鏡子微微一笑。
“陽介把歐比撿回來的那天,正好是個雨天,所以……在遇到陽介之前,歐比一直孤零零地在雨裡淋著,無依無靠……”
“啊,所以一下雨,它就——”
“沒錯,一下雨它就害怕。下雨的時候,歐比就會縮在外面的狗屋裡,哆哆嗦嗦地發抖,還會不安地大聲叫喚。那個時候,我覺得最後不要讓它進來,應該讓它去適應雨天。但陽介卻怎麼也不聽我的,那孩子總是放歐比進來,讓它躺在毯子上。我覺得突然安靜下來了,就去看看情況,結果發現他們一起睡著了。那塊毯子還是陽介用零花錢買的呢……”
鏡子說到最後的時候,聲音已經開始有些發顫了。即使如此,她仍然瞇起眼睛,用一種懷念的目光凝視著那塊毛毯。
鏡子把秋內和間宮送出玄關。走出院門之後,秋內回過頭,只見鏡子全身被直射下來的驕陽包圍,好像馬上就要熔化了似的。
白光之中,鏡子慢慢低下頭,兩隻手在身前交叉,身體筆直地向前伸出,舉止十分恭敬和藹。
“間宮老師,歐比的事情就拜託您了。”
鏡子的眼中似乎流露出了一種義無反顧的信念。秋內覺得自己自己突然被某種漠然的違和感包圍了。是鏡子的眼神。那種眼神和這種場合極不相稱。
“啊,沒問題,包在我身上了。”
或許間宮也有同感吧,他的樣子看起來有些困惑。
秋內和間宮離開鏡子家,一起走進小巷。耳邊再次傳秋蟬的叫聲。
“間宮老師,可以問您個問題嗎?”
秋內調整了一下抱在胸前的三個紙袋,隨即問道:
“剛才,椎崎老師說了一句話——她說'全都是我的錯'。這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哎?她剛才這麼說過嗎?”
間宮滿臉驚訝地轉過頭來,拙劣的演技真是令人髮指。
“當然說過啊。她說老公離開了,陽介君和歐比也不在了,接著就說了那句——'全都是我的錯'。”
“只是一種修辭方法而已嘛。”
“可是那個時候間宮老師好像聽懂了她的意思。”
“我才沒聽懂呢。”
“你絕對聽懂了。”
這個時候,在被烈日炙烤的小巷前方——在瀝青路上,出現了一個黑色的東西。一瞬間,秋內覺得自己看見了。他注視著那個時隱時現的黑色物體,瞇起眼睛仔細一看,卻發現什麼都沒有。
“老師,剛才在那兒,您看到什麼東西了嗎?”
“哪裡?”
“就在那兒,那個灰色房子的對面。”
那是一個丁字路口。剛才好像有個人影閃了一下。有人剛想往丁字路口上走,但又突然退了回去。因為他看到了秋內他們。
“老師,這些您先拿一會兒。”
秋內把裝滿狗糧的三個紙袋塞給間宮,在渺無人煙的小巷里疾馳起來。他對自己的腳力充滿信心。秋內跑到剛才人影閃動的丁字路口,轉彎的時候,他沒有減速,全速拐了過去。遠處,一個黑影正獨自騎在自行車上。秋內本想追上那個可疑的傢伙,但他突然停了下來。
“餵……秋內君……發生什麼事情了……突然……”
間宮用兩條細小的胳膊抱著三個紙袋,步履蹣跚地從後面趕了上來。 “對不起”,秋內低頭道歉,然後再度轉向前方。那個黑影已經不見了踪跡。
“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是蟲子還是動物?”
“是京也。”
“什麼?”
“是騎著自行車的京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