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急電:北方四島的呼叫

第22章 十一月·東京

在寒冷刺骨的閣樓小房間裡,賢一郎從鋪在地上的墊子上坐起身來。樓下傳來了聲響。 他看看手錶,時間是下午四點四十五分。採光用的小窗戶間裡,晚秋黃昏時分的陽光,微弱地射入進來。 這裡是三田松阪町,東京改心基督教會的傳教士宿舍。現在賢一郎所在的地方,是天花板低矮的閣樓,一間平時用來放雜物的小房間。 八天前的夜晚,賢一郎甩開特高警察的追踪之後,就逃進了這間傳教士宿舍裡。他的左邊手腕到手肘位置,由於和貨運列車衝撞的緣故受到了挫傷,雖然他接受了史廉生的緊急醫療處置,但第一天在既疼痛又發燒的情況下,賢一郎一整晚,都是咬緊牙關硬撐過來的。 現在,他的傷勢已經差不多痊癒了。雖然勉強要扭轉手腕的時候依然會疼痛,但在正常的活動下應該不成問題。兩天前,他也已經告訴史廉生,差不多該是回去執行自己任務的時候了。樓下的聲音似乎是腳步聲。也許是史廉生外出回來了,不過為防萬一,還是將藏在枕頭下的手槍取出來比較保險。腳步聲沿著樓梯,不斷向上攀登。賢一郎忽然間鬆了一口氣。那是自己在這一星期裡,再熟悉不過的腳步聲——是史廉生沒錯。腳步聲在門前停了下來。接著,房門被敲響了。

“情況還好吧?”是史廉生的聲音。 “請進。我已經快悶壞了!” 史廉生開門走進房間。那張年輕的臉上還是跟以往一樣,滿臉愁容,一副苦惱得不到救贖的樣子。特別是他那雙藍色的眼睛,在此刻看起來比以往更顯得憂鬱。史廉生在床邊的箱子上坐了下來,開口說道:“我給你帶來了新的任務。你已經可以行動了,是吧?” “要做什麼事?” “現在只有一件任務要你去做,那就是緊盯日本海軍主力部隊的動向,然後把你觀察到的動靜,通過電報匯報給美國知道。” “我要在什麼地方觀察他們的動向呢?我心裡很明白,要進入橫須賀幾乎是不可能的任務,而目前也沒有派遣新情報員潛入的空間,到最後,我想只能依靠線民的通報了吧。”

“我們並沒有希望你去橫須賀。” “那是……”賢一郎側著頭思索道,“難道是叫我去廣島,從那裡直接監視聯合艦隊的一舉一動嗎?那樣的話,就得潛入位於距離廣島市有一段距離的海面上的柱島了。” 史廉生又搖搖頭說: “也不是柱島。” “那麼是哪裡?” “擇捉島。” 賢一郎像是在反复推敲史廉生的回答似的,開口回應道: “好像很遠啊!” “比那個叫做'北海道'的島,還要再遠一些。它的位置是在北緯四十五度,不過島上的風土、氣候,事實上跟歐洲北緯五十七八度左右的地區很相似——沒錯,那裡的景物,很容易讓人聯想到蘇格蘭、斯堪地那維亞那一帶。” “原來你知道啊?”

“來到日本的那一年夏天,我曾經從北海道一路旅行到千島。雖然我的主要目的是採集植物及攝影,不過另一方面,我也受了別人之託,負責觀察當地軍事設施周邊的環境。” “如果是個去了能讓人感到很快樂的地方,那就好了。” “那裡是日本的邊境,既沒有鐵路,也沒有一條像樣點的道路,甚至連農業都幾乎不存在。在那座小島上聚居的,就只有靠著捕魚為生的漁夫而已。除了幾個大一點的村子外,大部分的地區應該連電力都沒有。” “你是說,日本海軍會在那樣的小島集結?” “請你回想一下,前些日子你在軍令部軍官公文包裡偷看到的東西。” “那張擇捉島的地圖?” “我有個跟美國政府走得很近的朋友,綜合了其他方面的種種情報之後,做出了一個大膽的假設。”

面對史廉生侃侃而談的樣子,賢一郎只是聳聳肩膀,等待他繼續說下去。史廉生又接著說:“最近,日本海軍應該已經悄悄地派遣他們的主力部隊出擊了。其中一部分的兵力將襲擊南洋地區並加以佔領,另外一部分兵力,則將會對美國海軍基地進行偷襲。” 賢一郎脫口說出:“浮現在腦海中的地名是夏威夷!” 史廉生並沒有否認。 “你所看見的那張地圖,上面標示的位置,指的是計劃偷襲美國海軍基地的部隊進行集結的場所以及出擊地點,我那位朋友是這樣判斷的。” “這樣說來,我的任務就是要確認艦隊是否在那座島上活動,並且將他們出擊的情形向美國通報嘍。” “沒錯。日方似乎籌劃了大規模的事前偽裝工作,在我們無法更進一步確認日軍本國基地的出兵情況之下,為了要得到精準的情報,只能在他們最終的集結地點守候為宜,這是我那位朋友做出的判斷。只要能夠獲得這項情報,就能夠向預計會遭受偷襲的基地,發出連日期和時間都很精確的特別警報。到那時,日本海軍精心策劃的偷襲攻擊行動,最終只能轉為強攻作戰,這樣日本法西斯主義者征服全世界的夢想,也會因此而瞬間土崩瓦解。”

“那我什麼時候動身比較妥當?” “越快越好。我的朋友向我披露了另一個極為機密的情報,前幾天在天皇面前,日方召開了一個重要的會議,內容好像是決定將日美交涉的期限定為十二月一日。據說,如果到了這個期限,交涉仍不見任何進展的話,日本就會主動發起戰爭。” “今天是十一月幾號?” “十五號。” “來得及嗎?” “非常趕。”史廉生將日本地圖攤開在地板上,用手指比畫了起來,“請你搭乘今晚七點發車的夜行列車,出發前往青森。到青森後,你要轉乘青函聯絡船,坐到函館。最後,我希望能在明天傍晚,坐上由函館前往擇捉島海港的小型聯絡船,潛入擇捉島上。” “要是沒有發船該怎麼辦?” “到那時候,請去北海道的根式室。從那個地方,你可以坐上前往國後島的聯絡船進入擇捉島,或者是租借一艘漁船,直接登上擇捉島,這個辦法也是能行得通的。從函館出發,大約兩天左右就會到達目的地了。”

賢一郎用鉛筆,把沿途經過的地名,用羅馬字拼音抄寫在手邊的紙上。第一張紙不小心寫破了,所以他又重新寫了一張。青森、接下來是函館、根室,最後是擇捉島、單冠灣。都是些不太熟悉的日本地名,所以必須得這樣把它全部記下來才行。 “要用什麼方法把情報發出去?” “就用你上次看到的那台攜帶式無線電發報機。” “單冠灣沒有電力設施吧!” “說起來,也並不是沒有發電機,比方說名叫紗那的村里,就設有無線電發報局。” “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刻,不排除會用襲擊無線電發報局的方式來發出通報。” “這就交給你來判斷了。對於你隨機應變的能力我毫不懷疑。” 賢一郎站起身來。這將會是自己最後的任務了吧! ——他在心裡這樣想著。

根據泰勒少校那邊的指示,關於日本海軍的動向,即便只發出一個決定性的關鍵電報也可以。將準備偷襲美國海軍基地的艦隊出擊的信息發出去,毫無疑問就是泰勒少校所說的,最具有決定意義的一份情報吧!換言之,在電報完成的那個時間點,賢一郎被期待完成的任務也就宣告結束了。 賢一郎在腦海裡描繪了一下北太平洋的地圖。從擇捉島到蘇聯的堪察加半島,沿著島嶼前行的距離大約是一千二百公里左右。從堪察加半島到美國領土阿留申群島中的阿圖島,則大約是七八百公里。既然漁業民族自己造的粗糙的船,都能在其間往返自如,那麼自己要劃過這段距離,按理來說應該不成問題。因此重點在於,發出最後的電報後,要如何靠自己的力量逃脫掉。 或者……賢一郎重新開始思考著。 “事實上,我也不一定非要回到美國領土不可。北千島也好,堪察加半島或者是阿留申群島也好,只要是國家的行政力量尚未波及的地方,他都可以選擇在那裡暫時落腳。北太平洋上的那些島嶼當中,會有一兩個島嶼被那些近代國家所遺忘,這也是不足為奇的事。即使已經有國家宣稱擁有主權,但卻沒有真正實施統治,這樣的島嶼應該有吧!我這樣的想法,會不會太過天真了呢……”

賢一郎穿上國民服的長褲,在襯衫上披上外套。 “要出發了嗎?”史廉生抬起頭,望著賢一郎問。 賢一郎一邊將國民服的釦子扣上,一邊回答道: “還有什麼事情,我應該事先了解一下比較好?” “單冠灣有三個小漁村,其中兩個村設有巡警,另外一個叫天寧的村子,根據情報,那裡有個日本海軍的機場。因此,如果要去的話,避開天寧這個村子也許會比較保險。那個地方的警戒,應該比灣里的其他地方要更嚴。” “只要是小村子,不管在哪裡,外來的人總是會特別引起他人的戒心吧!” “我泡了茶,等會兒喝了之後再出發吧!” 史廉生說完之後,便走出房間,下了樓梯。 賢一即將裝載著攜帶式無線發報機的皮箱提了起來。它的重量大約有十公斤左右。拿著它長距離行走會很辛苦,不過如果行進間都是搭乘交通工具的話,那就沒什麼問題。

他打開箱蓋,重新確認了一下內容。裡面藏著一本平裝書,用來代替亂數表。它是口袋叢書當中的一冊,書名叫《小鹿斑比》。這也是他跟泰勒少校事先商量過的,如果賢一郎必須靠自己發出暗電時,這本《小鹿斑比》就可以當做亂數表來使用。 賢一郎將衣物塞進史廉生為他準備的背包裡。那些衣物裡麵包含了外套及冬天的螺絲刀。至於工具,他只放入了最常用的幾樣基本工具,例如,一組大小美工刀、特殊鋸子以及電工用小刀,再加上一把便攜式電鑽。左輪手槍被包裹在襯衫裡頭,收在背包最底層。 賢一郎環顧室內一周,心想有這些應該就足夠了。墊子和餐具就請史廉生幫忙處理。至於那些寫破的紙,不管它也無妨吧!可以動身出發了。 提起背包和旅行箱,賢一郎從閣樓的小房間裡走到了客廳。史廉生已在桌上備好了茶。

喝著茶,史廉生開口說:“請多加小心。在擇捉島上,我們無法提供給你任何的支持。” “在這方面,我的經驗很豐富,不用擔心。”賢一郎回答道,“倒是你自己,差不多也該是考慮結束這個工作的時候了吧?有傳言說,蘇聯的間諜網被徹底破獲,而在我們這邊,正如你所知,金森也已經犧牲了。我想,日本的防諜組織,很快就會將他們的手延伸到這裡來的!” “我會在這個月底出國,打算經由香港回到美國。” “如果我們兩個都夠幸運的話,一定還會再見面的。” “後會有期了。” 史廉生伸出手。賢一郎和他握手後,走出了傳教士宿舍的大門。這時候,太陽已經徹底西下了。 賢一郎瞥了一眼教會外面的馬路,稍微猶豫了一下後,繞到了傳教士宿舍的後院。跟八天前來到這裡時的做法一樣,翻越後面的圍牆,從別人家的屋子穿越離去,應該相對地會比較安全。從金森被人跟踪這件事,賢一郎可以想像得出,跟他有接觸的美國大使館人員以及美國諜報人員等,恐怕都已經受到了二十四小時的全天候監視。史廉生的接觸對象應該也都是美國人,在這種困難環境下,賢一郎判斷,史廉生也早已經成了跟踪的對象。賢一郎背著背包,手提皮箱,穿過隔壁人家昏暗的庭院。他打算搭乘路面電車,前往上野車站。 當賢一郎離開後,史廉生從餐具櫃內取出一瓶日本產的威士忌酒。雖然外面的標籤上寫著“威士忌”,但這卻是一瓶連成分也沒標明的便宜貨。或許它只是米酒染成威士忌的顏色也說不一定,不過史廉生對酒並不是很懂,總之,只要它確實是酒,那就足夠了。史廉生在紅茶裡加入一瓶蓋分量的威士忌,花了幾分鐘時間將它飲盡。當杯子見底時,史廉生咬著手指甲,等待醉意的到來。 教會的信徒已經全部散去了,唯一的說話對像老婦人也回國了,就連那名日裔間諜也離開了。今晚,史廉生只能孤零零地守在這傳教士宿舍裡,一個人獨自面對著自己的內心。此時無須任何言語,也用不著愛或同情,但可以確信的是,如果沒有酒精幫助,自己肯定無法消磨掉今晚的時間。 史廉生已經等待了好幾分鐘,然而他的頭腦依舊處在清晰的狀態下。 這樣不行。 史廉生再次拿起杯子,將威士忌倒滿整個酒杯。或許剛開始就該這樣吧!史廉生皺著眉頭,硬是將沒有稀釋的威士忌一口灌進喉嚨裡。 他就這樣手端著酒杯,品味著酒流經食道的感覺。過去,他曾有喝了一點點葡萄酒就爛醉如泥的經驗,但這半年來,他的酒量變得比較好了。一開始的時候,每到夜裡輾轉反側睡不著時,史廉生總會藉助一點酒精來使自己有睏意,但如今,失眠逐漸成了常態,於是他在夜裡喝酒也就成了很普通的事情。這些都是當教團決定關閉這邊的教會,以及他和美國大使館職員阿姆斯頻繁見面之後才有的現象。 史廉生從房間一角的櫃子上,取下了相框與象牙雕刻,將它們放在桌上。那是四年前的夏天,在南京拍攝的相片,是史廉生與美蘭在湖畔的紀念照。至於那件象牙雕刻,則是個已經破損的半月形的手鐲。史廉生一邊來回看著照片和手鐲,一邊喝著威士忌。當史廉生回過神來時,酒杯裡的酒已經一滴不剩了。於是他又倒了一杯威士忌,然而握著瓶子的手卻怎樣都拿不穩,讓一些威士忌酒溢到了桌面上。當史廉生正要把沒稀釋的威士忌端到嘴邊時,庭院裡頭傳來了腳步聲。有人在院裡的石子路上走著,正朝向這間傳教士宿舍而來。 是賢一郎又回來了嗎?史廉生坐在椅子上,往大門方向望過去。有人正在敲著前門。 史廉生隨口應了聲:“Comein,請進!” 門一開進來的人是一名身穿軍服的日本軍人。史廉生驚訝地瞪大了眼睛。是秋庭保少佐,東京憲兵隊的軍官,在安藤真理子與山脅順三的結婚典禮上也曾經出現過,戴著黑色眼罩的獨眼龍。 憲兵隊在這個時候前來這裡會有什麼事呢? 秋庭對史廉生點了個頭致意後,開口說道: “是不是美國客人要來?” “為什麼這麼問?”史廉生反過來問道,“為什麼是美國客人?” “因為你剛剛用英文說請進。” “那隻是一不小心,母語就脫口而出罷了。對了,有什麼事情呢?” 秋庭的視線停留在桌上的威士忌酒瓶及酒杯,臉上露出一抹像是帶著諷刺意味的微笑。秋庭又問道: “可以再讓我檢查一下這棟宿舍嗎?” “是不是又有人潛逃進來了?” “我認為有這個可能性。” “是誰?” “被懷疑是某國間諜的男子。大約一周前,他在新橋殺害了兩名特高警察後,使逃得無影無踪了。他們是兩人一線,其中一人已經死亡,不過另一人卻順利跑掉了。” “這件事與我們教會有什麼關係?” 秋庭靠近桌子,坐在史廉生對面的椅子上。他把軍帽摘下,將桌上的紅茶杯挪到一旁後,把帽子放在桌子上。不安與疑惑,在史廉生的心中迅速擴散開來。眼前這名軍官是否已經知道了所有的事情,然後才前來教會的? 秋庭揪下了軍帽上的線頭往地上丟去,並斜眼看著史廉生說:“儘管對方使用的是一種極為不自然且複雜的手法,不過我們還是查出,在新橋殺害兩名特高警察的那個男子,暗地裡與某個美國人有著密切的接觸。結果,正當特高警察加強對他的監視,並過濾他身邊所有相關人員的時候,就發生了前幾天的一連串事件。” “已經知道他是間諜了嗎?” “那傢伙是朝鮮人。”秋庭說話的語氣,簡直就像是早已證實這件事似的,“他沒有固定工作,整天在東京都內閒逛。他的日常生活有很多令人猜不透的地方,但所有的證據都顯示他是間諜。 “你今天跟他常往來的美國人見了面。在帝國大飯店,下午的時候。” 竟然調查到這種程度…… “那和我,有什麼關係?” 他們應該主要是在監視阿姆斯,連帶著就把下午時的自己一併納入監視對象了。史廉生不動聲色地說: “我見的人是美國大使館官員。不久後我就要離開這個國家,有一些事務得處理才行。” 秋庭少佐從胸前口袋取出一張照片,攤在桌面上。相片中的人是肯尼·齋藤,背景是這棟教堂。那是前些日子結婚典禮時所拍攝的照片。 “認識這個男子吧?” 史廉生無法否認,只好承認說: “是的。他曾經在我們教會做些打雜的工作。” “前幾天特高警察被殺時,其中逃走的那名嫌疑犯,好像就是這名男子。我已經請其他特高調查員確認過這張相片了。” 史廉生故作驚訝,表現出一副因為聽到十分意外的事情而難以置信的神情。不過,他的演技是否能夠順利蒙混過關,光看秋庭的表情實在難以判斷。 秋庭問道: “能否告訴我僱用這名男子的前前後後的事情?” “他常來我們這裡做禮拜,因為他已經失業的關係,我就讓他在這裡幫幫忙。” “他現在在哪裡?” “我不知道。” “聯繫地址呢?” “我也不知道。” “那麼,他叫什麼名字?” “齋藤,叫齋藤什麼來著……” “照你這樣說,你跟他似乎並不是很熟啊!不過上次那時候,我可不這麼認為。” “我說過自己跟他很熟嗎?” 秋庭嗤鼻一笑,用眼睛掃視了一下整間房間。 “可以讓我參觀一下二樓嗎?” “請出示您的搜查令。” “正如您所看到的,我一個人在下班的時間前來,並不是來處理公務的。我只是想親自洗刷一下,強加在我的老朋友身上的嫌疑罷了。您不必太緊張。” “這是基本人權的問題。” “人權,是嗎?我曾經學過一些外國的法律,不過這個字眼對日本人來說還不是很熟悉。也可以說是個並不存在的概念。怎麼樣?要是我重新組織憲兵隊,徹底搜查這個地方。這樣一來,所有這個教會的信徒,還有出席那場婚禮的賓客等等,可都會一一請去調查哦!” “如果沒有搜查令的話,我拒絕。” “我希望你能拿出善意。” “為什麼我非得對你拿出善意不可?” “因為你是牧師,再加上我們又不是那種素不相識的陌生人。對我來說,我並不想一板一眼地完全按照規矩來做,因此才親自跑一趟來證明你的清白。” “證明我的清白?你的意思是,我也有間諜的嫌疑嗎?” 秋庭點點頭。 “為什麼?”史廉生笑了,“為什麼你會有這種愚蠢的想法?” “就像我剛剛所說的那樣,在許多事件之間,存在著極其不可思議的關聯。上個月,我們在追查'滿洲國'大使館的盜竊案時,發現一名身份不明的男子。那名男子在一個星期前,與我們認定為間諜的朝鮮人一塊行動。而那名朝鮮人以及你,都跟那位叫阿姆斯的美國外交官聯繫過。怎麼樣,很奇妙吧?” 史廉生在腦海中搜尋著詞語,他想要找出能夠解除秋庭的疑惑,將他從這間傳教士宿舍裡趕出去的邏輯,想要找出合理的辯解方式,然而卻找不出任何適當的理由。這時,史廉生突然間感到一陣強烈的疲憊感湧上心頭,他覺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只是空虛而徒勞的努力而已。教誨、獻身、抗議,還有抵抗,一切都是如此。甚至連宣揚上帝的愛,倡導民主的理念,以及抨擊法西斯主義的邪惡等,也都只是愚蠢、毫無意義而且徒勞無功的行為罷了。這些行為既無法填補自己心裡的空虛,更無法讓自己充滿尊嚴地生活。 “我明白了。”史廉生嘆了口氣,“請隨意吧。” “是不是請你帶個路之類的會比較好?” “所有的房間都沒有上鎖,你就自由參觀吧!” “謝謝。” 秋庭起身戴上帽子,登上通往二樓的樓梯。沒過多久時間,從客廳天花板上傳來腳步聲以及門被打開的聲音,不過那聲音卻又立刻消失了。或許,他已經走進屋簷內側的閣樓裡了吧!就在一個小時前,名叫齋藤賢一郎的日裔男子還待在那個小房間裡。就連地板上的墊子以及餐具,也都還留在那個房間裡頭。 史廉生再倒了一杯威士忌,輕輕嘆了一口氣。 五分鐘後,軍靴的聲音從階梯上傳了下來,秋庭的身影再次出現在史廉生的眼前。在他的手裡,拿著一個黑色皮革公文包。那是他先前用來收藏的兩把手槍,外表看來平凡無奇的包。 “看來我必須申請正式的逮捕令了,史廉生先生!” 史廉生坐在椅子上問道: “找到什麼可疑的物證了嗎?” “整個小閣樓裡,充滿了可疑的物品。現在拿在我手裡的,只是一個最明顯的物證罷了。你能解釋一下這個公文包是怎麼一回事嗎?” 秋庭將公文包放在桌上,打開它的蓋子。公文包內裡的黑色天鵝絨表面,有明顯因裝過東西而產生的壓痕。 天鵝絨的纖維,可能是因為長期被擠壓的緣故,在表面的地方泛著白光。白色的那一塊,顯現出過去裡面所裝物品的形狀——那是一把大型半自動手槍以及左輪手槍。 “以你的工作性質來說,這應該不是必需的東西吧?” “你已經開始審問我了嗎?” “我想比起在審訊室談話,這樣聊天應該比較輕鬆吧!” “你如果想帶我去審訊室的話,那不妨試試看。” “那名叫齋藤的男子,現在人在什麼地方?他不久前還在這裡,現在應該還在這裡吧!” “我不知道。” “公文包裡面的東西跑哪去了?” “其中一樣在……”史廉生點點頭,從牧師服下取出美軍制式手槍,“這裡。” 秋庭屏住氣息,瞪大眼睛看著史廉生。一瞬間,玻璃窗破裂了,飛濺的碎玻璃撒滿了整個房間。不僅僅是一處的玻璃破裂,包括東側的上下推拉窗,以及南側的法式玻璃窗,全都被打碎了。從破裂的窗戶裡,伸進來像是黑色鐵棒的東西——那是步槍的槍身。 史廉生毫不在乎地握住手槍,將它從桌上舉了起來。 大門被撞開了,一名憲兵隊中士衝了進來。他是先前在南京還有上一次的結婚典禮都出現過的、接受秋庭指揮的男子,名字好像叫做磯田。磯田雙手握著槍。 “美國人!”磯田將槍口對準史廉生,大吼了起來。 秋庭說他是自己一個人來的,現在看來只是測試史廉生的一個陷阱。或許,搜查期間,為了不讓任何可疑的男子悄悄逃掉,憲兵隊一整個分隊的人馬,已經將整個教會團團包圍住了吧! 秋庭平靜地說道: “把槍交給我吧。史廉生先生。對我開槍,也改變不了任何事情。” 史廉生沒有回答,只是看著自己手中的金屬塊。與其說它的顏色是黑色,倒不如說是深灰色還比較適當。就光澤方面來說,它是一把散發著青光,看起來相當粗獷的金屬制武器。它不只是有著相當的重量,同時也是擁有強大破壞力的射擊兵器。史廉生已經想不起,自己究竟是為了什麼理由而將這把槍拿在手上的,他甚至想不起,自己是在秋庭來之前就已經將它拿在手上,還是在那之後才拿起它的。 “呵,”秋庭繼續說道,“你似乎已經承認,自己是間諜組織的一員了。總而言之,按照規定,請你跟我一起回總部接受調查吧。” 史廉生抬起了自己的眼睛,秋庭的臉在他的眼中,看起來是那麼模糊不清,這應該是喝醉酒所導致的吧?不僅如此,史廉生感覺到,似乎有另一種特別的東西,正在視網膜裡操控著自己的意識,使得眼中的世界看起來是如此不透明、扭曲、混沌,甚至支離破碎。 史廉生緩緩用雙手舉起手槍,移到胸口附近。秋庭十分意外地瞪大了眼睛,看著史廉生。就像是看到自己連做夢也想不到的事情一樣,嘴張得大大的。 史廉生用槍口對準自己的喉嚨,用力扣下了扳機。衝擊力貫穿了他整個頭部,只見他的頭髮全都立了起來,接著整個人連人帶椅,往後栽了下去。 秋庭保少佐驚愕地站起來。連確定脈搏是否跳動都不用,秋庭便能夠立刻判斷出,史廉生已經當場死亡了。 槍口垂直抵住下巴,扣動扳機。美軍制式手槍四五口徑的子彈,輕而易舉地破壞了史廉生的大腦。擊碎了頭蓋骨後向外飛出。史廉生的屍體仰面朝天,躺臥在木製地板上,右手還握著手槍,在他的頭底下,鮮血正汩汩向外流,就連天花板也沾了無數血滴。 磯田中士站在秋庭旁邊,一臉茫然地看著史廉生的屍體。他似乎還不太能相信,這名美國牧師竟然會突然選擇自殺。秋庭自己也是一樣的想法。基督教徒,特別是聖職人員自殺,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不管是日本的國防保安法也好,治安維持法也好,或者是憲兵隊的盤問,有必要怕成這樣嗎?還是有什麼其他理由? “磯田!”秋庭回過神來說,“封鎖這個教會,保持現場的狀態。還有趕緊跟美國大使館聯繫,讓美國人陪同勘察現場。” “為什麼?”磯田中士問道,“有必要費這麼大工夫嗎?” “日美關係緊張,衝突一觸即發,如果處理稍有差錯,很容易成為開戰的藉口。因此,要讓美國人知道,他是自殺身亡,並不是我們憲兵隊動手的,必須讓他們確認清楚才行。” “明白了。” 秋庭打電話給憲兵隊本部說明事情原委,並請求支持。美國大使館方面就通過外務省去聯絡。大約一小時後,美國大使館的書記官就會趕到現場來處理吧。想想看,一名有間諜嫌疑的美國人用手槍射擊自己的頭部自殺,而且是在日本憲兵隊的面前,可想而知,美國人一定會懷疑是否有他殺的嫌疑。外務省聽到了這個消息,大概也會引起一陣驚慌失措吧!畢竟,當下正處在隨時都有可能日美斷交這個特殊時期。 掛上電話後,秋庭再次向磯田說: “磯田,你馬上離開東京。” “是。”磯田挺直腰,“請問要我去什麼地方?” 秋庭從口袋裡掏出那張殘留在閣樓小房間裡的筆記。當時,那張紙落在房間裡日本地圖的上方,是一張寫破了的紙。從紙的內容可以判斷出,房間裡的這個人,正在規劃著某種旅行或是長距離移動的計劃。筆記紙上用羅馬字這樣寫著: AOMORI→H2DAYS? 秋庭答道:“總之,你先到青森去。” “去青森做什麼?” “雖然不是很確定,但那名叫做齋藤的男子,今晚好像要前往青森的樣子。那間小房間直到剛才為止,都還有人住過的跡象。那傢伙逃離貨物車站以後,一定一直都躲在這裡。” “您的意思是說,我們只差一步就逮住他了。” “是的。”秋庭點點頭,“他大概在我們趕來的前一刻,就已經離開了吧!” “是不是那個牧師察覺到我們的跟踪,所以叫齋藤先逃了?” “不,他應該沒發現才對。大概是那名男子今天通過牧師,從美國大使館的職員那裡接收到了某項重大指令吧!之後,那名男子就慌慌張張地動身了。” “他打算去青森做什麼呢?會不會是要調查大湊的軍港?” “我不知道,但我想他的最終目的地應該不是青森。”秋庭猜想著筆記中“H”的意思,“那指的是'函館(hakodate)'?或者是'北海道(hokkaido)'的意思?他應該是要前往青森,然後再過去位於北海道的某處。也許,他打算從樺太(庫頁島)逃到蘇聯也說不定吧!” “那麼,現在就必須馬上做好動身的準備。此外,也得聯絡一下弘前及北海道的憲兵隊。” “在這之前,得先調查一下有停靠青森這一站的列車才行。青函聯絡船上的乘客也要一併過濾。對像是個三十歲左右,皮膚黝黑,外表精悍的男子,身高大約一米七六左右,肩寬胸厚,名字叫齋藤,身上有可能攜帶著槍支。” 磯田複誦同樣的內容一次後,將那名男子的相片收到了自己手上。 秋庭說:“只是,我們並沒有證據能夠證實,他是否真的前往青森了。也有可能,他只是單純換個地方躲藏而已。因為記得那傢伙長相的,就只有你和我兩人而已,所以我們不能兩個人同時前往青森。我想,我還是必須坐鎮在這裡,指揮整個東京都內的搜索行動才行,你替我去一趟吧。” “我隨時都可以出發。” “請你先去本部報告這件事,然後立即前往上野車站。” “是。”磯田茂平中士敬了個禮後,便離開了傳教士宿舍。 大門口站著幾名年輕士兵,畏畏縮縮地望著史廉生的屍體。 秋庭看了一眼史廉生的屍體,想起了那年冬天南京的情景。混亂的南京城處於極端無秩序狀態,到處是殺戮。南京城已徹底變成人間地獄,充滿著血水和屍體腐爛的味道。但仍有一群為了保護中國人的生命,不顧自身安危四處奔走的歐美人。 史廉生就是其中一個。他是一名臉色紅潤,眼中充滿夢想的青年。雖然內心充滿了憤怒,詛咒著這場罪惡戰爭,但當時的他仍舊保持著年輕人應該具備的活力。然而,僅僅過了四年,這名熱血青年似乎完全變了個樣。秋庭在上次那場結婚典禮中也感覺到,史廉生不再有當年的朝氣與活力,在他的眼神中能看到一種對人世間的徹悟,好像自己生存的意義就是為了忍受無盡的苦惱與孤獨。而最令秋庭少佐難以置信的是,史廉生從事神聖職務的同時,竟投入到諜報活動之中。他的靈魂到底屬於哪一邊,肯定有一邊充滿著巨大的謊言! 相框倒在桌子上。秋庭拿起相框,凝視著照片。那是年輕開朗、面帶微笑的史廉生,一名臉上散發著美麗光輝的中國女孩站在他的旁邊。相片中的女孩,應該就是那天被發現的、已經變成冰冷屍體的女孩吧! 那名可憐的中國女孩叫做什麼名字呢? 秋庭試著努力回憶起她的名字。她是當時在南京街頭因皇軍士兵的暴行而被殺害的眾多女孩中的一位。被綁架輪姦後,用槍殺害並被燒毀的中國女孩。是史廉生和秋庭無法拯救的不幸的中國女孩。美蘭。沒錯,那個女孩的名字叫美蘭,史廉生是這樣稱呼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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