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急電:北方四島的呼叫

第18章 十月·東京

賢一郎在防火用水槽的陰影處看了看手錶,塗有夜光塗料的指針,顯示現在的時間是深夜零時。 “差不多了。”賢一郎在黑色的面罩下低聲囁嚅著。 一旁的金森似乎站起了身子伴隨著衣服發出的摩擦聲,金森的體溫迅速離開了賢一郎的感受範圍。 這裡是東京麻布,一處圍牆環繞的雄偉宅邸庭院。僅是沿著圍牆繞一圈,就足足得花上二十分鐘。除了面向大馬路的正門,在西側也有一扇門和兩個常用的出入口。整片宅邸所在的土地上,除了有石造的西洋風格主建物以外,旁邊還有一棟日式風格的偏房。藏書閣有兩間,另外還有一棟用人住的木造建築物和車庫以及茶室。庭院的大半覆蓋著草皮,如果有需要的話,看起來在裡面放牧個十頭、二十頭牛都沒問題。庭院四處都有樺木或銀杏等大樹茂盛的枝椏伸展著,在它的後面還配置了日式風格的庭園以及網球場。

現在住在這宅邸裡的人,除了華族一家八口外,還有一位學生。加上用人和用人的家人,一共有十一個人。去年秋天以來,有一名和這家的家長有親戚關係的年輕海軍軍官,也寄住在這間宅邸裡。 如果按照這四天的觀察,到這時候,家裡的人應該差不多都睡熟了。況且,今天是屋主的生日,家裡有酒宴,因此參加的大人們一定會睡得很沉。任職於海軍軍令部的加藤光雄中尉,應該也已經在二樓的客房裡睡著了。據估計,他的窗戶燈光已經熄滅超過一個小時了。 手錶上的日期改變了,現在已經是十月十八日。距離齋藤賢一郎抵達日本,大約過了三個星期的時間。 在這三週的時間裡,賢一郎和金森合作完成了好幾項任務。 最初的成果是,查出了近衛內閣智囊團早餐會的存在。他們跟踪外務大臣豐田提督,從他的公務車司機處竊取出行車日報。仔細研讀日報後,他們發現,在主要閣員及其智囊團之間,每個月會定期舉行兩次早餐會。那大概是在召開內閣會議前,先行議論或討論國策的會議吧!早餐會都是在赤坂的山王飯店裡舉行的。

賢一郎在飯店外面的馬路上監視了十月初召開的早餐會,並成功拍到了全體出席者的相片,藉此就可以清楚知道,近衛內閣的智囊團到底有哪些人,那裡麵包含了外務省的前事務次官、東京帝國大學的教授以及《東京日日新聞》的退休編輯。 接獲史廉生傳來的新指示後,賢一郎決定偷取眾智囊當中一位東京帝大教授的公文包。他認為,這位教授在防備上較為薄弱,對於間諜活動的認知淺薄,而且因為職業習慣,他在記事本里記下各種備忘錄的可能性很大。因此,在他的公文包裡裝有和日本政府最高決議相關的情報,這點是完全可以想像得到的。於是,賢一郎和金森一起在本鄉的路上假裝強盜,搶奪了教授的公文包。公文包應該已經透過史廉生送達到美國情報部門相關者手上,但那實際上有多少價值,他並沒有告知賢一郎。

賢一郎曾經去過一次橫須賀,嘗試看看能否在可以眺望海軍基地的地區租下一個住處,不過那邊幾乎已經沒有任何空屋了。由於海軍橫須賀工廠的員工要擴充,依照國民徵用令,有許多技術員都被動員前往該地,因此橫須賀已經沒有空屋可以供給像賢一郎這種身份不明的男性居住。況且,他也找不到可以眺望軍港的房屋。就在這時候,賢一郎因為太過靠近軍港,而被巡查懷疑並加以盤問。雖然他最後巧妙地蒙混過關了,但也證明了確如史廉生所說,軍港周圍的警戒相當森嚴。巡查的態度強硬,絲毫沒有讓人有機可乘的鬆懈感存在。賢一郎認為,那裡的防備就像日本的省縣鐵路網般,嚴密而無懈可擊。或許這就是日本吧! 賢一郎和金森彎腰鑽入庭院,行進到石造的建築物前。

他們給狗吃了含有麻醉劑的肉讓它睡著,之後大約有兩個小時,都可以安心無虞。住宿在常用出入口旁邊小屋裡的用人也已歇息了,明天早上日出以前,應該都不會出現在庭院裡。 金森利用雨水排水管,率先爬上了一樓的屋頂。在朦朧的月光下,金森的身影幾乎和整片夜色融為一體,無法分辨。 他穿著黑色襯衫配黑色燈籠褲,臉部整個用面罩蒙住,身上背著背包。在他的腳上,穿著一雙膠底工作靴。 金森站上了屋簷下帶狀突出的部分,消失在它的另一端。賢一郎也迅速跟進。 賢一郎站了上去,往右手邊移動,逐漸接近位於後方的平坦屋頂。這時,金森已經開始攀爬二樓屋頂的部分,按照計劃,他要從建築物中央的樓梯間進去。樓梯間上有個像塔一樣突出在二樓屋頂的採光圓窗。賢一郎爬上二樓屋頂看守著,金森則是從塔頂的裝飾物垂下繩索懸掛著。

金森的動作比外表看起來還要敏捷許多,或許是因為他早已習慣這樣的任務了吧。他用完全讓人感覺不到危險的利落身手,沿著牆壁探出身體,再用工業用的黏膠帶消去聲音,切開玻璃。不久,金森打開了樓梯間的採光窗戶,消失在裡面。 大約不過一分鐘之後,塔邊的門就從裡面被開啟了。可能是因為很久未打開過的緣故吧,厚重的木板不住地吱呀作響。賢一郎從自己的背包裡取出機油,為絞鍊和邊框上點油。 將門打開到可以通過一個人身體的寬度後,賢一郎進到了建築物裡面。天花板上有一個暗紅色的小燈泡,那光量只有對夜晚視力很好的人來說,才算得上是“光線充足”。 賢一郎和金森下了樓梯,一面看著左手邊的樓梯井,一面更加深入這座宅邸之中。圍著樓梯三面的房間,應該是這個家族的人在使用,客廳則是位於距離樓梯間更後面的位置。走廊鋪著毛毯,幾乎不會傳出任何腳步聲。走廊的牆上,等距離地擺放著幾幅肖像畫。

兩人在估計大約是目標的門前停下了腳步。他們側耳傾聽房間裡面的動靜,裡面的人完全沒有醒著的跡象。他們悄悄推開門,察看了一下狀況。什麼都沒發生。於是,賢一郎率先進到了那漆黑的房裡。 那是一個小而舒適的房間。正面有一個呈縱向長方形,上下拉起的窗戶,窗簾沒有拉上。藉由外面的微光,房間內的樣貌一目了然。門邊有個暖爐,房間正中央有張圓桌。桌上雜亂地擺放著洋酒瓶、酒杯和冰桶。椅子上放著一頂海軍軍官的軍帽。右手邊還有一扇門,那邊應該是寢室吧。寄宿在這裡的中尉似乎正在寢室裡熟睡著。若是豎起耳朵的話,還可以從門下的縫隙間聽到微弱的呼嚕聲。 賢一郎打開小型手電筒,開始檢查房間內部。房間裡有鑲嵌著玻璃窗門的書櫃、附有把手的沙發,卻沒有衣櫥和鏡台。那些大概都放在寢室裡吧。這是個生活味淡薄的房間,但如果考慮到這是在海軍省上班的海軍軍人的臨時處所,大概也就顯得理所當然了。

角落的茶几上有個黑色皮革的公文包。賢一郎用手電筒照著它,檢查起裡面的內容。 在那裡面裝了一些寫在海軍省用信箋上的文件以及打字的各類數據。毫無疑問地,這一定是中尉為了目前著手的作戰計劃而準備的資料。他是軍令部第一課的軍官,在這個時期,他應該不至於帶著諸如海軍省大樓改建計劃報價單之類的玩意兒到處走動吧! 要偷走嗎?金森用眼神詢問。 賢一郎搖搖頭:不行。 甚至連讓他感覺到機密好像洩露了都不可以。對方不是大學教授,是軍人。假如放了文件的公文包被偷走,一定會馬上懷疑是諜報活動。因此,不要全部偷走,只拿走其中幾張就好。假設在全部三十張的文件中只有三張不見,那麼物主一般在想到是被偷之前,都會先認為是自己忘記放在哪里或混雜到什麼地方去了。不至於去報案說自己被小偷偷了。賢一郎取出文件,一張一張仔細地看。閱讀摻雜著漢字的文件相當困難。他雖然受過日語教育,但在這方面還是有些吃力。在那裡面有排列著數字的手寫文件、某處折起了角的海圖藍圖、打字而成的小冊子。看樣子,似乎是關於通信封鎖和保密的草案。在裡面也夾雜了好幾張備忘錄:

“在考慮到計劃隱匿的原則下,發動作戰後也有必要使用留在內地的飛機,營造出我方的航空母艦仍在內地訓練中的假象。” “在機動部隊出擊的過程中,有必要派遣大量訓練中的水兵前往東京鬧市區,好偽裝成艦隊正在橫須賀集結、半數船員正在下船放假的模樣。在外國外交官的眼裡有必要營造這種公開的印象。” “為了做好入侵前的偽裝,寒地行動用衣在出擊之前,必須先集中保管起來。” “機動部隊從內地出擊後的電波戰鬥管制,必須採取最高程度的電波輻射限制。” “在集結地點將村子完全封鎖,禁止所有的外部通信,以防止洩露機密。如有必要,也可以強制撤離全部居民。” “居民的人數,三個村莊合計約三百人。電話只有三台。考慮到保持機密比較容易,我們只須考慮事先派遣一艘驅逐艦即可。”賢一郎從裡面抽走了主題為“通信計劃案”的文件,和記載“偽裝工作案”的兩張備忘錄。至於海圖的藍圖,他則是猶豫著是否要偷走。將這張海圖展開的話,大約有報紙的尺寸那麼大,這樣的大小,很難讓物主認為是擱在某處或單純遺失。

放棄盜走它的企圖後,賢一郎展開海圖凝視著。那好像是某處細長島嶼的一部分。有個大灣在中間,上面寫著細小的數字,那大概是標示水深的數字吧!在海灣的中央,用鉛筆寫著“X-16集結,X-12出擊”的字樣。那大概是指海軍部隊的集結地吧!海圖上用不明顯的文字印刷著地名,那是個賢一郎念不出來的漢字地名。賢一郎只能將那島嶼的形狀,盡量留存在記憶中。 這時,隔壁傳來了聲音。 賢一郎屏住呼吸。好像是睡著的軍官醒來了。金森立刻站到門邊,在他的右手上,已經握住了小型的格鬥刀。賢一郎將海圖折好後,躲到了桌子後面。毛毯和床單之間,可以感覺得出有人的動靜,那似乎不只是單純的翻身,而是要從床上溜下來的樣子。除了人的動靜之外,彷彿還可以聽得見輕輕的私語聲。

女人?賢一郎在桌子陰暗處握緊了電工用的刀柄。 如果在這個房間裡打開燈,一眼就能發現異狀。這樣的話,對方應該會立刻大聲地叫喊:“是誰?”得在那之前摀住對方的嘴,這時候,已經沒辦法考慮什麼“不想被覺察到偷竊的事情”之類的空話了吧! 賢一郎感覺到自己的腋下流著汗水,但卻仍然停在原地不動。經過了很長的時間,三分鐘,還是五分鐘左右? 隔壁的人似乎從床上下來了,從這邊可以聽見物體摩擦發出的窸窣聲。 接著,門被輕輕地推開了。是個女人。她屏住氣息,首先從房間裡探出臉來,接著是身體。那是個年輕女性,身穿拖地的白色睡衣,光著腳。 原來軍官並不是一個人啊! 女子躡手躡腳地走近通往走廊的門。她的長發恣意地披垂在背後。在她身上好像擦了什麼香水。甜美的香氣,夾雜著女子的體味,供散在整個房間之中。 女子小心翼翼地轉動門把手,從縫隙裡向外窺探。看樣子,她似乎是在註意是否有人看見她的行動。 隨後,她將身體移出走廊,從外面把門關上。門鎖發出微小的咔嚓聲,女子的腳步,逐漸在走廊上遠去。 看樣子,女子似乎是悄悄躲進軍官寢室裡的。 從在宅邸裡穿著睡衣四處遊走這點看來,她不會是用人,既然她在樓梯對面擁有自己的房間,那應該是這家族的一員吧!從估算的年紀來判斷,她很有可能是屋主的孫女。確實,最近聽說這家裡有個女人從巴黎遊學回來。看起來,她似乎是背著雙親,跟那名寄宿在此、有親戚關係的年輕海軍軍官偷偷產生了親密關係。 賢一郎一邊苦笑,一邊站起身來。 撤離吧。 向金森發出訊號後,他們兩人還在原地待了十分鐘。必須等到隔壁的軍官,以及那名剛剛一邊散發著歡愛之後的氣息走出房間的女人都再次入睡才行。十分鐘後,確認宅邸裡沒有其他聲響後,賢一郎他們離開了房間。 下到庭院,賢一郎他們沿著草坪盡頭的灌木叢走向圍牆。 到達宅邸南側的瓦片夾心泥牆時,賢一郎看了一下手錶。時間是凌晨一點多。遠處傳來了狗叫聲,像是要呼應那狗叫聲似的,其他的遠吠聲也夾雜在其中。不久後,這宅邸養的狼狗也會開始跟著叫吧! 賢一郎爬上槐樹的樹幹,在圍牆上探出頭。圍牆外是通往“滿洲國”大使館的坡道。他巡視了一下左右的狀況後,先攀到枝頭,再讓身體落到圍牆的瓦片上,側耳傾聽。四下只聽得見狗的遠吠聲。賢一郎從夾心泥牆的頂端跳到大馬路上。 賢一郎回頭張望一下,金森正要和他一樣由槐樹的枝幹過來。就在這時,金森突然咳嗽了一聲,樹枝開始劇烈搖晃起來。咳嗽聲在這熟睡安靜的豪宅區裡就像是敲打銅鑼的巨響一般。金森一直咳著下到了圍牆的頂端,但身體卻失去平衡,從頂部滑落下去。幾片瓦片落到了路面上,發出明顯的撞擊聲。宅邸中的狗終於開始吠叫了。 兩人把麵罩摘掉,丟進附近的排水溝裡,沿著“滿洲國”大使館後面的土牆拼命狂奔。在前面小公園的樹叢裡,藏了兩輛腳踏車。在逃跑的過程中,金森仍然顯得很痛苦的樣子,好幾次停下腳步,彎著腰不停咳嗽。在他們背後,大使館正門的方向,傳來了語氣緊迫的人聲。看樣子,負責警戒的巡查似乎察覺到異狀了。 “金森!”賢一郎對夥伴說道。 “把你的背包丟進圍牆裡吧。” “為什麼?”金森問道。 “我不想讓人察覺我們潛入了那華族的房子裡。要讓他們以為,我們是以'滿洲國'大使館為目標的。” 金森點點頭解下背包,甩動手臂把背包丟進土牆內側。裡面放了潛入用道具的背包,落到庭院裡發出巨大的聲響。當他們來到公園時,可以看見前方路上有亮光,大概是巡邏中的巡查吧!兩人立刻跳到了公園的陰暗處。這時,金森又忍不住咳出聲來。講話的聲音傳了過來,看來,巡查好像注意到賢一郎他們了。在這個時候還在路上閒晃的男子,很難不讓人感到可疑。 手電筒的亮光,照著公園的灌木叢。 “有兩個人!” “躲起來了!”有聲音這樣說道。巡查似乎跟他們一樣,也是兩人一組。 賢一郎和金森穿過公園跑下石階。 這時,從背後傳來了“在那邊”的怒吼聲。 後方響起長長的哨子聲。 他們兩人腳步不停地往法國大使館的方向跑去。 當跑到三岔路口時,賢一郎說:“我們分頭逃吧!” 金森點點頭:“都是我的錯,對不起!” “快逃!安全之後,再回到那租屋處吧!” 金森手一揮,馬上消失在右手邊的道路陰暗處。 賢一郎也往反方向跑去。 腳步聲追了上來。那不是一個人,而是兩個人。斷斷續續的哨子聲不停鳴響著。賢一郎看了看道路兩旁,圍牆環繞的宅邸一直往前延伸下去,倘若漫無目的、隨意找一間宅邸的庭院就翻越進去的話,恐怕會相當危險。總之,得先逃到可以藏身的建築物或設施比較多的地方才行。 賢一郎沿著土牆跟土牆間的道路奔跑,跑到一半的時候,他突然撞上了一扇像是寺廟的大門,不得已的情況下,只好順著道路右轉。兩旁的土牆開始變成簡單的硬板圍牆,中間還時常可見沒有圍牆的民宅。到處也都可聽見狗吠的聲音,附近開始陷入了一片騷動之中。 前方有條分岔路,再過去可以看見像是洋房的黑影,那邊或許是道路的盡頭也說不定。賢一郎向左跑去。 在那一瞬間,他的身體籠罩在一道光線之中。 十步之遙的地方有位巡查,拿著手電筒正朝這裡跑來。 “餵!停下來!”巡查怒吼著,“再不停下來就……” 賢一郎毫不理會巡查的怒吼,直接朝著他的身體撞了過去。他感覺到從自己的肩膀和側腹傳來強烈的衝擊。在這冷不防的一撞之下,巡查翻了個跟斗,整個人跌倒在地。賢一郎自己也滾落在馬路上,不過卻又馬上站起身來。巡查也跟著踉蹌起身,打算拔出配刀。這時,賢一郎再次跳起來,騎坐在對方身上,用手刀正對著巡查的鎖骨打下去。鎖骨應聲斷裂,巡查發出一陣哀號聲。 背後傳來了另一個男子的聲音:“怎麼回事?” 看樣子,應該是這名受傷巡查的搭檔。賢一郎馬上跳離巡查的身體,一溜煙逃走了。鎖骨折斷的巡查,應該會因為暫時的劇痛而無法動彈吧!在他身後又傳來激烈的哨子聲。賢一郎跑下坡道後,來到一條像是商店街的地方。四周可以聽到一些開窗的聲音,或許是聽到外頭的騷動聲,住戶們似乎陸續醒了過來。一隻黑貓像在逃跑般,從賢一郎的腳邊橫越而過。 前方可以看見亮光,看起來像是燈籠的光線。 那里或許是小區治安隊的辦公室,絕對無法順利通過那前面。 賢一郎折了回來,不過他的腳步聲似乎被裡頭的人給發現了。 “外面的是誰?”“是小偷嗎?”裡面有好幾個男子大聲吼叫著。如果這些傢伙追出來的話,馬上就會從兩旁被包抄圍住的。賢一郎躲進附近的窄巷中。小巷子裡一片漆黑,放眼望去,只看得到眼前幾步路的距離。他繞到井後,剛蜷曲著身子躲藏好之後,立刻有幾個男子沿著馬路追了過去。 該怎麼辦呢?賢一郎考慮了一下目前的狀況。 這裡是麻布南邊的盡頭,應該是在天現寺的附近。想要回到淺草的藏身之處,無論如何都必須要等到天亮之後,混在上班的人群之中才有辦法。在這之前,一定得找個地方躲起來才行,要不然,一個全身黑色裝束的男子在這樣的深夜裡,是沒有辦法安然行走穿越市中心的。 但是,在躲藏的這段時間裡,東京的警察可能已經把這一帶給包圍了。不久之後,即使是那座華族的豪宅,也有可能因為聽到騷動而開始進行府邸內的徹底清查。那宅邸裡的保險庫或藏書閣,想必一定存放著不少有價值的東西吧!這樣一來,塔上圓窗那個不自然的切割痕跡,應該也會被發現了。當然,那名軍官應該也會重新開始清點自己公文包裡面的東西才對。 雖然只是小紙片大小的東西,可若是軍令部軍官的公文包裡被偷走了文件的話,那當事者一定會向東京憲兵隊或者是特高警察通報,屆時應該也會展開徹底的搜索行動。 賢一郎在腦海中描繪著東京都內的地圖。不管是哪一國的城市、或者港口,賢一郎都可以自由地隱身其中。賢一郎對港口的情況無所不知,不管是哪一國的港口,都有相同的設施、相同的建築物,還有相同的人物出入,實施的管理模式更是大同小異。至少西雅圖、紐約、舊金山都相同,就連夏威夷也是如此,在東京這邊自然也不會有太大的差異。搞不好,往港口去才是正確的。 正當賢一郎腦中思索著往港口道路逃的時候,他突然想到被指定為交接場所的基督教教會,就在距離這裡不遠的地方。如果要逃跑的話,應該沒有比那兒更方便的場所了。 深夜的東京都中心住宅區,陷入了一片吵鬧與喧囂之中。賢一郎從水井的後方,悄悄站起身來。 這一天,安藤真理子正在位於東京麻布山脅順三的老家,迎接早晨的到來。 那是個非常典型的十月的晴朗早晨,抬頭可見天空明朗的輪廓,天空中白雲朵朵,無風且氣溫回升,是個非常適合結婚典禮的大晴天,也是個非常適合拍攝結婚照的好日子。真理子早上起床後打開窗戶,盡情地深吸了一口氣。 雖然這是場遭到多數人反對的婚姻,不過至少在表面上,山脅的雙親及兄弟們都願意給予這對新人祝福。對於真理子的血統、家世等問題,他們也已經不會拿出來特別作文章了。雖然真理子和他們之間還不到水乳交融的地步,不過說起來,他們對真理子也不能算是太冷淡。真理子與伯母從昨晚開始就住在山脅老家,等待著今天早晨的降臨。 吃完早餐之後,真理子到附近的美容院做了頭髮。結婚典禮在下午一點開始,儘管山脅的同事及友人大多在周六還要上班,不過他們也說,結婚典禮結束之後的宴會,他們會盡量把手頭工作放在一邊來出席。 真理子做完頭髮之後,在十點鐘到了山脅的家中。在那之後,她會比山脅早一步抵達東京改心基督教會,並在那兒請橫濱來的友人及伯母幫她穿上白紗禮服。禮服是向住在橫濱的美國貿易商夫人借來的,不僅相當古老,而且還有些許的黃斑在上面,不過對真理子來說,她並不想要太過鋪張,所以對此倒也不太在意。 山脅順三在禮服打上領結後,便帶著一副焦躁不安的樣子在庭院裡來回踱步。昨晚在這附近似乎有警察出動,還引發了一些騷動,所以他並沒有睡得很好。而且,他似乎還接到了好幾通海軍省打來的電話。 彷彿是察覺到真理子正用不安的眼神望著他,山脅連忙說道:“我是在想工作上的事情啦!搞不好,從今天開始會變得很忙呢。你知道新內閣已經產生了嗎?” “我在報紙上看到了。”真理子回答道,對於這陣子自己完全沒在關心國家發生的重要事情,她忽然感到有點不好意思,“昨晚,東條先生接受了陛下的任命是吧?” “對啊!經過再三思量,陛下終於決定讓那個東條英機擔任總理了。先前,我早就預料到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了。” “那,海軍大臣又是哪一位呢?” “目前還沒有決定。鳩田先生跟永野大將好像正在會談。決定了之後,書記官室就要開始忙碌了。屆時,我可不知道蜜月旅行該怎麼辦了。” “如果工作忙的話,那也沒關係啦!” 沒過多久,木炭燃料的出租車來了。 真理子拿著裝有禮服的衣箱,坐進了出租車,伯母和朋友也跟她一起同行。真理子請司機把車開到三田松坡町的東京改心基督教會,出租車慢吞吞地吐出黑煙後開動了。就在通過古川橋時,出租車一度被巡查命令停下車來,進行檢查詢問。當時,巡查正在逐一查驗過路者的身份,當他瞄向車內,看見是三位女客人後,便立刻放行了。 沿著路面電車的通道向左轉,出租車進到了通往改心基督教會的道路。這時,出租車又停了下來。這次是穿著長靴配備軍刀的憲兵封鎖了道路。他們用卡車堵住了過路,前方還設置了活動式的柵欄。 有位憲兵靠過來問司機說:“去哪裡?” “改心基督教會。”司機回答後反問憲兵,“發生了什麼事嗎?警戒這麼森嚴。” 那憲兵隊的士兵回答道:“是小偷。逃到這一帶來了。” “只是個小偷,有必要出動憲兵嗎?” “對方似乎潛入了'滿洲國'大使館,可能不是一般的竊賊。” “殺人了嗎?” “不,這倒是沒有。” “是怎樣的男子呢?搞不好我拉過他呢!” “是個穿著黑色燈籠褲配膠底鞋,疑似工人的男子。這男子大約是在今天早上正從古川橋下爬出來時,被人目擊到的。你記得拉過這樣的人嗎?” “很不湊巧,我沒載過像工人的男子。” “已經可以了,走吧!”憲兵像是要這樣說似的揮動著白手套。於是出租車再次發動。 抵達改心基督教會後,真理子下了出租車。她心想,或許自己太早到了一點兒。禮拜堂的大門還關著。真理子從側邊的門進到庭院,走向傳教士宿舍。 “梳妝打扮的事,在傳教士宿舍裡進行也是可以的。”史廉生牧師曾經這麼對她說過。真理子敲了傳教士宿舍的門,不過並沒有人前來應答。聽說這間教會不久後就要關閉,裡面的日籍用人夫婦也被解僱回鄉下去了。至於美國籍的老婦人,則已經回國去了。現在住在這裡的,就只有史廉生一人。 真理子望向庭院後面的建築物。那是直到不久前,都還被當成幼兒園使用的木屋。典禮結束後,他們預定在這裡舉行結婚喜宴。雖說是婚宴,不過在宴會自律的現今,其實在形式上算是頗為簡樸,就只是打開山脅想盡辦法弄到手的葡萄酒,然後接受山脅雙親簡單的問候而已。在那之後,他們就會回到山脅的老家,在親戚的祝福下結為夫妻。 史廉生可能正在木屋那邊,為了宴席賓客做相關的準備吧!真理子將伯母和朋友留在傳教士宿舍那邊後,朝著木屋走去。幼兒園是今年七月關閉的,孩子們畫的畫被拆除了,桌子也被堆積在角落。現在,那是一棟空的建築物。 真理子打開木屋的門,在房間一隅的兩位男子像被嚇到似的回過頭來。兩名男子當中的一位,是穿黑色傳教士服的史廉生,另一位則是真理子不認識的日本人。他們好像正在商量什麼事情。 真理子大吃一驚,整個身體頓時僵住了。 “對不起!”真理子慌張地說,“我不是故意打擾你們談話的!” “是真理子嗎?”史廉生鬆了一口氣似的開口說,“你來早了。”另一位男子的臉朝著後面窗戶的方向,即使他似乎是有意把臉別開,不過真理子的視線還是可以看見他的模樣。他的年紀大約三十歲左右,穿著一身不合尺寸的國民服。 史廉生靠了過來說:“你可以到傳教士宿舍的二樓,進行事前的打扮。那裡也有鏡子。” 真理子像是在辯解似的說著:“嗯……我是因為想先看看宴會的會場,所以才會擅自出現在這裡的。” 史廉生回過頭,對陌生男子說道:“那麼就麻煩您幫忙擺一下房裡的桌子了,齋藤先生!” 說完之後,他轉過頭,繼續對著真理子說:“直到儀式結束前的準備工作都完成了。那麼,我們一起回到傳教士宿舍吧!” 男子舉起堆摞在角落的其中一張桌子,將它搬運到房間中央放下。看樣子,他可能是史廉生為了今天的事請來的臨時工。 一瞬間,真理子和男子的目光交會了。男子那像被日曬過的精悍臉龐,有如現役運動競技選手的身軀,和這基督教會的氣氛顯得極不相稱,給人一種敏銳卻又頹廢的奇妙印象。男子立刻轉過身背向真理子。 真理子和史廉生一起走向傳教士宿舍。在路上,史廉生問道:“你來這裡時看見警察了嗎?” “看到了。”真理子點點頭,“在古川橋時,還有在要開到這邊馬路的時候,憲兵隊堵住了道路。” “道路被堵住了?” “聽說是有小偷逃了過來。” “還真是騷動不安呢!明明是條安靜的住宅街啊!” 進到傳教士宿舍後,真理子在二樓的一間房間裡,請伯母和友人幫忙穿上白紗禮服。因為細節已經稍微做過修正,所以整件禮服和真理子的身段相當吻合。這套有著瀑布般的衣領以及公主腰身的禮服,在裙擺處擁有像是帆立貝波浪般的花邊,整條裙擺長長地一直拖到地面上。帽子和麵紗,還有手套及捧花,都要在結婚典禮開始前先穿戴好。 真理子確認一下時間,剛過十二點。這時,她忽然想到了什麼,於是決定到禮拜堂看看,她想到的是,自己已經有好一陣子沒演奏過風琴了。 真理子從傳教士宿舍二樓的窗戶,不經意地望向庭院。史廉生和名叫齋藤的男子,兩人的身影映入了她的眼簾。他們正站在角落的焚化爐邊談話,兩人的臉色似乎都很沉重。史廉生邊說邊到處指指點點,還不時揮動著手臂,看起來,他像是在指點道路似的。那名叫齋藤的男子手裡拿著一個像是深黑色的包裹。就在真理子注視的當下,齋藤一邊說話,一邊把那包裡的東西扔進焚化爐並點燃。看樣子,那好像是衣服。煙囪裡裊裊升起了煙。真理子下到一樓,通過連接的走廊進入禮拜堂。透過正面的彩色玻璃,秋天的陽光灑落了下來。 真理子在風琴前坐下,手指開始在鍵盤間遊走。自然而然從指尖彈奏出的,是蘇格蘭的民謠。這首曲子就連吹小喇叭的哥哥也很喜歡。歌詞與其說是充滿神愛,倒不如說是對生命的喜悅做出無條件的肯定。她隨著風琴的樂聲,開始哼唱起來。 在這樣的時代裡,真理子邊唱邊想著,我是如此地欣喜不已。我就要和那個人結婚了。我感覺自己高興得不行,整個人就像是要飛起來一樣輕飄飄的。或許,被別人看見我這個樣子,又會覺得我很不莊重了吧! 真理子興之所至,一連彈奏了幾首腦海裡記得譜子的曲子。當她彈完後抬起頭時,從禮拜堂後面傳來了拍手的聲音。 真理子吃驚地將臉朝向那邊。男子站在禮拜堂側邊的門前。那是史廉生稱呼為“齋藤”的男子。 “彈得很好啊!”男子說道。和身體給人的奔放的印像不同,男子的聲音,聽起來低沉而充滿深思熟慮。 “是蘇格蘭的音樂吧!” 真理子紅著臉說:“你一直在聽嗎?” “從中間開始的。” “我有一陣子沒有彈風琴了,有好幾次都卡住了。” “都是我喜歡的曲子。《奇異恩典》、《阿蘭島》、琴泰岬、還有……” “《安妮·蘿莉》。” “對。全是充滿回憶的旋律。你特別喜歡蘇格蘭的音樂嗎?” “是母親教我的。我母親的家族是從蘇格蘭來的移民。” “移民到美國?” “是的。我是混血兒。” “是這樣子啊……” 男子用不怎麼意外的語氣說著。 “對了,宴會的會場那邊已經準備好了,不過天氣這麼好,我想如果可以的話,應該也要在庭院那邊擺些桌子才對。” 也對。真理子想著外面的藍天想,天氣的確是很好。反正不是什麼太過嚴肅拘謹的婚宴。 “不會很費時間嗎?”真理子還是不放心地問了一句。 “儀式是一點開始吧!還來得及。” “那麼,可以麻煩你嗎?” 男子點點頭。 “對了,聽說新郎是在海軍服務,是嗎?” “是的,不過是文官,在海軍省工作。” “來參加婚禮的客人也多是海軍嗎?” “這個嘛,大概一半左右是海軍吧!” 男子側著頭,好像在想些什麼。不久後,他開口對真理子說: “我叫齋藤,在這個教會工作,可以讓我觀看典禮嗎?” “當然。能夠得到史廉生先生朋友的祝福,我非常歡迎呢!” 男子微笑了一下,走出了禮堂。 真理子重新把手指放在鍵盤上開始彈奏曲子。這次她彈奏的是美國的流行歌曲。 下午一點,預定出席的客人大體上都到齊了。 教會前的路上除了幾輛出租汽車之外,還停放著三輛海軍的公用車。山脅的同事和要好的軍官們,紛紛驅車趕來會場,聯合艦隊司令部參謀大貫誠志郎中佐也在其中。大貫是在幾天前,為了和軍令部開會而來到東京的。 山脅將婚禮中新娘父親的角色,託付給了大貫中佐。真理子的父親是海軍中佐,大約七年前因為水上飛機事故殉職了,而哥哥安藤啟一海軍大尉則是在柏林的駐德海軍武官室執勤。為此,新娘需要一位能在婚禮上代替父親的男性長輩。大貫中佐接到山脅的委託後,便立刻欣然同意了。 “原來如此,和哥哥很像呢!”大貫目不轉睛地看著真理子說,“如果我真有個像真理子這樣的女兒,那倒也不壞呢!”這或許是沒有孩子的大貫發自內心的肺腑之言。 真理子的伴娘是由她的護士朋友擔任,花童則是山脅的侄女,一個十二歲的女孩。 儀式從一點十分開始。 在東京改心基督教會這不是很寬敞的禮拜堂裡,此刻聚集了三十個人左右,其中十位左右穿著海軍軍官的軍服。當蠟燭點起燭火,風琴傳來讚美歌的演奏後,史廉生促請列席者一同起立。 在這段期間,真理子和大貫在禮拜堂的大門前等待著。教堂裡面傳來的風琴音韻逐漸升高,不久後,大門打開了,中間的走道上,不知何時已經鋪上了白色的布。 真理子被大貫中佐挽著,緩慢地走在婚紗之路上。她的身體被純白的新娘禮服包裹著,臉上覆蓋著婚紗,手裡拿著風信子和滿天星的花束。高大的大貫中佐則是身著深藍色的軍裝,腰間佩戴著短劍。 真理子朝著聖壇邁進,起立的列席者間流露出驚嘆聲,似乎是為了真理子的美貌而讚歎不已。 真理子由衷感謝提議舉行基督教儀式的山脅。 像自己這種混合著白人血統的臉,恐怕不適合穿和服的新娘衣裳吧。真這樣做的話,要不就是看起來很滑稽,要不就是像直接借了別人的衣服來穿一樣,顯得格格不入吧。 真理子在聖壇前立定腳步,在那裡,山脅正等候著她。山脅似乎還沉浸在對真理子穿著白紗禮服倩影的驚嘆中,嘴巴半開著,半晌說不出話來。聖壇後面,史廉生微笑著點了點頭。 離開大貫中佐,真理子站到山脅的身邊。 山脅小聲地說:“你知道,你看起來,有多美嗎?” “是禮服的關係吧!”真理子也小聲說,“這是件可以遮醜的衣服嘛!” “如果今天不是我結婚的話,我也會向你求婚的。” 史廉生對著兩人說:“山脅先生、真理子小姐,請看著我。” “是。” “是。” 史廉生看著山脅問道:“山脅順三,你是否願意發誓娶安藤真理子為妻,不論生病或健康,都會尊敬她、照顧她,一輩子保持節操並愛著她?” 山脅答道:“我發誓。” 史廉生接著轉向真理子:“安藤真理子,你是否發誓願以山脅順三為夫,不論生病時、健康時,都尊敬他、順從他……” 就在這時,史廉生的話突然中斷了。禮拜堂後面有聲響。大門打開後,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好像有人進來了。真理子抬頭看著史廉生。史廉生手持《聖經》,不安地望向禮拜堂的後面。真理子也回過頭。兩名憲兵隊員闖了進來。對於自己剛好在儀式進行到正中間的時候進來,他們似乎也感到相當驚訝。憲兵露出疑惑的表情,退了出去。史廉生輕咳了一聲。列席者的注意又集中在史廉生身上。史廉生重新說:“你是否發誓願以山脅順三為夫,不論生病時、健康時、都尊敬他、順從他,一輩子保持貞潔並愛著他呢?” 真理子說:“我發誓。” 接著,真理子和山脅彼此交換了結婚戒指。 “以聖父聖子及聖靈名義,我在此宣誓你們兩位結為夫妻。”史廉生在胸前畫了個十字祝福兩位新人,至於親吻則按照日本的習俗省略了。風琴再次開始演奏出讚美歌,列席者紛紛從長椅上站起。會唱讚美歌的只有真理子和史廉生,以及很少數的幾位女性來賓而已,剩下的客人,特別是海軍軍官們,則只是有口無心地動動嘴巴而已。讚美歌的合唱結束後,史廉生為會場全員祈禱祝福。最後,真理子和山脅分別在結婚證書上簽了名。 儀式結束後,真理子挽著山脅的手臂,回到婚禮之路上。齋藤就站在賓客的後列。他對真理子點頭致意,臉上看來有些緊張。真理子低下頭,從齋藤的身旁通過。當他們走到禮拜堂外面時,四面八方傳來的,全都是讓人神經緊繃的響聲,門外的路上圍繞著大批的憲兵,好像正在進行什麼大規模的搜索。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山脅露出失望的表情說,“儀式都被破壞了!” “哪裡,不是順利完成了嗎?”真理子輕扣著山脅的手臂說,“要不要去庭院?” 說完這句話後,真理子相當在意地望著禮拜堂的出口。兩名憲兵隊員正毫不客氣地,一個一個查驗著走出教堂的列席者的臉。看樣子,他們是在確認列席者中有沒有嫌疑犯吧!這時,齋藤邊跟一位軍官親密地聊著天,邊走出了禮拜堂。 “那麼漂亮的新娘,我還是第一次看到。是個美人胚子啊!用比喻來講,就好像看見大朵的白玫瑰那樣的感覺。跟那位新郎真的很相配。” 真理子感到有些納悶,和齋藤聊天的軍官是海軍省的一個副官,怎麼想都不像是會和齋藤這樣的人認識。軍官適度地應和著齋藤的話,齋藤則是一邊開朗地聊著,一邊從憲兵隊員當中穿過。婚宴最後決定在庭院的草坪上舉行。桌子已經安置好,上面擺放著葡萄酒瓶和酒杯。沒有菜餚,只有真理子的朋友烤給她的堅硬小餅乾盛在大盤子裡。空氣中吹來一點微風。秋天的雲朵遊走在天空,雲的影子掠過庭院的草坪,真理子的面紗也跟著隨風飄揚。 攝影師以真理子及山脅為中心,集合了所有的列席者,他按下快門,拍下第一張紀念照。之後則是真理子和山脅兩人另外獨自拍攝了一張。 山脅的父親向列席者一一打招呼,大貫中佐帶頭舉杯敬酒。場內到處充滿了歡樂的談笑聲。山脅牽起真理子的手,逐一介紹列席者給她。這位是東京帝國大學的同期生、這位是同時在普林斯頓學習的外務省書記官、這位是海軍省航空本部的誰誰……真理子禮貌性地一一向對方點頭示意。 山脅來到齋藤身旁。 齋藤站在史廉生身旁。山脅來到齋藤面前時止住了話,他大概不認為齋藤是真理子那方的客人吧!真理子笑著說:“這位就由我來介紹吧!他是史廉生牧師的朋友,齋藤先生,是位喜歡音樂的人。剛才,還來聽了我拙劣的風琴演奏呢!” “不,你彈得很好!”齋藤說,“這不是恭維,雖然蘇格蘭民謠很棒,不過之後那首的蓋希文的曲子,你也彈得很好啊!” “噢!”山脅說,“你喜歡美國的音樂嗎?這時期很少有人有這種愛好了。” “來到這里以後……”齋藤停住了自己說到一半的話,又重新說道,“在這個地方,想听這種音樂都聽不到了呢!我所受的教育告訴我'好的音樂無國界'。” “如果是像現在這種禁止跳舞和西洋音樂的時代,我和真理子也不可能相遇吧。” “什麼意思?” “我們是在舞廳禁止營業前的最後一晚認識的。那是去年的事情。” “正好被我們趕上了!” 真理子說:“在中間撮合的是我哥哥。他是吹小喇叭的。” 突然間,談笑聲戛然而止。像是退潮一般,所有的人聲一瞬間全都消失了。賓客們的笑容,也全都僵在了臉上。真理子和山脅回過頭。從大門到庭院,有好幾名憲兵正走進來。兩名拿著手槍的憲兵像是要防止裡面的人進出似的,站立在大門的兩側。 一名憲兵走了過來。是個戴著黑色眼罩的軍官。他的腰間插著軍刀、腳穿長靴、衣襟上別著少佐的徽章。 軍官說:“這棟建築物的負責人在哪兒?” “是我。”史廉生向前一步說,“我是教會的傳教士。” 軍官面向史廉生說:“這附近有個兇惡的逃犯正在潛逃中,請你讓我們檢查一下教會內部及傳教士宿舍……” 軍官的話講到一半,忽然間停了下來。他好像感到不可思議似的,把頭斜向一邊。史廉生也眨著眼睛,呆呆地愣住了。 軍官問史廉生: “我們是不是在哪裡見過面?” 史廉生目不轉睛地看著軍官說: “好像是。我有記憶。” “如果沒認錯的話,你就是以前在南京的……” “史廉生。羅勃特·史廉生。南京基督教青年會。” “這可真是太巧了……” 軍官的臉上綻開了笑容。 “我是之前曾經在帝國陸軍上海憲兵隊任職的秋庭保少佐。還記得嗎?四年前冬天的南京。” 史廉生的臉,並不像憲兵隊軍官那樣展露著燦爛的笑容。他的表情,與其說是為了這意想不到的重逢而高興,倒不如說是為了那至今仍然殘留在腦海的仇恨記憶而感到迷惘。 軍官說:“那時候,承蒙國際難民區委員會多加關照了。因為當時我們能力有限,很多地方無法滿足國際難民委員會,對此我深感遺憾。” “的確遺憾。” “我現在隸屬於東京憲兵隊。可以請您配合搜索嗎?” “在日本搜查教會時,不需要像搜查令之類的東西嗎?” “現在可是非常時期。莫不成您要拒絕嗎?” 大貫中佐從旁邊大步走出來。名為秋庭的獨眼憲兵隊少佐看到中佐的徽章後,敬了個禮。大貫中佐以嚴厲的語調說: “這裡可是祝福新人的宴席,請注意一下自己的舉止!” “恕我直言,中佐。”秋庭不卑不亢地回答,“這是攸關國家安全的事件。” “你說有一名兇犯在逃,這是怎麼一回事?” “正確地說,我們是在追查諜報人員。昨天深夜,有賊侵入'滿洲國'大使館。從現場遺留的物品來看,竊賊明顯是受過專門訓練的人。竊賊是兩人一組,其中一人從麻布越過澀谷川,潛入這三田附近。今天早上有目擊者,目睹了竊賊的踪影。我們現在正封鎖這一帶,正在挨家挨戶徹底搜查中。” “看看這邊!列席的大部分是帝國軍人,其他也全部都是身份明確的人。” “我了解。我只是想親自確認一下竊賊是否有潛入建築物內部而已。” “不能等到婚禮結束嗎?” “我們必須按照順序,逐一地搜索這地區的民宅。不會打擾到大家的。”名叫秋庭的軍官再度看著史廉生,“請讓我們看一下里面吧!” 史廉生短暫地猶豫了一下。他原本想要提出異議,但又把話吞了回去。最後,史廉生對秋庭說: “好吧,讓我帶你們去看看吧。” “我想沒有這樣的必要。”少佐向後看了一眼。 “磯田,動作快點!” 圓鼻子的士官帶著兩名士兵,快步走向傳教士宿舍。軍官再一次向大貫敬禮後,自己回到門前,雙手抱胸。 宴會的氣氛整個被這突如其來的事件給破壞了,剛才那種歡樂談笑的場景已不復存在。大家要不就是無趣地望著杯底,要不就是抽著煙。山脅把手放在腰後,不停吐著粗重的氣息。 這時,真理子突然想起了什麼,於是開始找尋著齋藤的身影。齋藤正夾在幾位海軍士官中間,頭看著另一個方向。在整個會場裡只有他顯得格外顯眼,雖然裝扮樸素,但他所散發出的那異常強悍的暴力氣息,卻讓人無法不去注意——那是一種宛如剛從戰場歸來的兵士一樣,帶著十分銳利的氣息。 真理子斜著眼,偷瞄了一下憲兵隊軍官的表情。軍官似乎也感覺到,在宴會的出席者當中有一位明顯周圍氣氛格格不入的男子。他一臉狐疑地將視線朝向著齋藤,皺起了眉頭。士官一行人搜索完傳教士宿舍以及曾經是幼兒園的建築物後,回到了大門前。 “沒找到。”磯田中士對軍官說,“也沒有侵入的跡象。” 軍官點點頭之後,一邊用目光緊盯著齋藤,一邊穿過了庭院。 軍官在距離齋藤幾步遠的地方停住腳步,齋藤也回望著軍官。 “你叫什麼名字?”軍官問齋藤。 “齋藤。”齋藤生硬地回答。 “和今天的新郎新娘是什麼關係?” “我是新娘真理子小姐的朋友。” 這時,山脅往前邁出一步說:“太失禮了吧!這樣對待結婚典禮的客人!” 大貫中佐也怒吼著說:“餵!見好就收吧!” 軍官好像沒聽見一樣,繼續問道: “你胸前的口袋裡放的是什麼東西?” 秋庭這樣一說,所有人都注視著齋藤國民服的胸口。在那裡可以看到口袋裡有個似乎是四角堅硬的鼓起物,那鼓起長十五厘米左右,從外頭看起來像是板子或金屬棒之類的東西。 “這個嗎?”齋藤指著胸前的口袋。那時候無論是誰都會這樣想的。庭院的空氣瞬間緊張起來。可想而知,所有的列席者全都屏住了呼吸,注視著事態的發展。中士衝進庭院裡,手放在手槍皮套上。接著他抽出了手槍。客人們立刻紛紛往後退,有些女賓客甚至發出小聲的驚叫。真理子緊緊抓住山脅的胳膊,山脅則是有力地反握住真理子的手。齋藤面不改色地慢慢解開胸前口袋的釦子。 中士伸長雙臂,將手槍直接指向齋藤。齋藤像是用手指在拈起東西似的,將口袋裡面的東西拿了出來。那是一塊已經退了色,像是細長金屬板一樣的銀色東西。齋藤面向軍官,用諷刺的口吻說:“你不認識口琴嗎?” 大概是因為結果和他所預料的大相徑庭吧,軍官並沒有回答,只是用厭惡的眼神瞪著齋藤。齋藤將頭轉向真理子: “真理子小姐。”齋藤直接喊出了她的名字,“為了慶祝這天的到來,我再來吹奏這首曲子吧!” 齋藤把口琴貼到了嘴邊,口琴的聲音流入了整個庭院裡。它的旋律是剛才真理子曾經彈過的蘇格蘭民謠之一。宛如微風吹過午後的草原般,那是一首充滿牧歌風格,帶著鮮活氣息的旋律。可能是口琴本身音色的緣故吧,在這首音樂中,彷彿又帶著些許的悲傷與哀愁。 大家都聽得入神,靜靜地沉浸在齋藤所吹奏的曲子中。和音再加上顫音,齋藤的吹奏技巧不同凡響。憲兵隊的軍官凝視著齋藤,仔細聆聽著曲子。中士則是不知不覺地放下了手槍。 真理子向前邁出一步。齋藤似乎立刻察覺到她的動靜,音調一轉,進入了同樣旋律的疊句裡。 抓住時機,真理子開始唱歌。那是用她所記得的英語演唱出來的《奇異恩典》。順著口琴的伴奏,庭院裡飄動著真理子清澈的歌聲。那是毫不掩飾作為新娘的歡喜和幸福的甜美歌聲。就在演唱途中,從傳教士宿舍里中傳出了細微的電話鈴聲。史廉生迅速離開會場,走進傳教士宿舍。 真理子唱歌、齋藤伴奏,其他所有的人正聽得如醉如痴的時候,完全壓過了庭院外面的吵雜、軍人們的粗魯話語以及四處搜查的士兵們的皮靴聲。在秋風的吹拂下,庭院樹木的枝葉不停地搖擺著。 不久,曲子結束了。口琴的餘韻,漸漸消失在這綠色草坪的庭院裡。山脅率先拍起了手。 真理子對齋藤報以微笑,鞠躬行了個禮。齋藤也低頭還禮。其他的客人也紛紛開始拍手。拍手的聲音越來越大,最後院子裡所有人都在鼓掌。真理子再次對客人們深深地鞠躬致謝。 史廉生返回庭院對山脅說: “海軍省書記官室來電,請您立刻前往本部。” “有沒有說些什麼?”山脅問。 “他們只是讓我這樣轉達。” “嶋田繁太郎大將決定接受海軍大臣一職。下午,東條總理大臣將組建好新的內閣。大概是要召開第一次內閣會議吧?聽說海軍省全體書記官都接到了召集命令。” 聽到這話的海軍軍官們全都面面相覷。 “嶋田大將啊?” “果然。” “海軍大臣?” “要協助東條內閣嗎?” 山脅身子轉向真理子,聳了聳肩膀,表情像是在說:“看樣子,蜜月旅行要延期了……” 這時,從門外跑來了一名像是憲兵隊的傳令士兵。 傳令兵跑到秋庭保少佐身邊,急促地報告著什麼。秋庭的眼中,發出強烈的光芒。秋庭對磯田大聲地下達指示: “磯田,我有要事須回本部。你到晚上之前,再將這一帶搜查一遍。絕對不能再讓犯人跑了!” “是!”磯田中士回應道。秋庭和磯田對其他的士兵使了個眼色後,便和來時一樣,連個招呼都沒打就出了庭院。 大貫中佐問山脅: “那個軍官的神情有些奇怪,發生什麼事了嗎?” “蘇聯的諜報組織今天早上被徹底破獲了,可能要召開什麼緊急的會議吧!”山脅回答。 “蘇聯的諜報組織指的是?” “佐爾格,從他口中說出了這樣一個名字。” “佐爾格?”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佐爾格應該是德國大使館的職員,看樣子,他似乎是那個組織的核心成員。” 山脅將真理子的肩膀摟過來,對著她輕聲說: “我必須要回海軍省一趟,婚宴就到此告一段落吧。” 庭院中交頭接耳、竊竊私語的聲音變得越來越大了。出席者開始陸續移動。東京改心基督教會前,車子接二連三地駛離。海軍軍官坐上公車,一般客人則幾個人一塊坐出租車。真理子直接穿著婚禮服,跟山脅一起搭上出租車。山脅打算換套衣服後,再去本部,他的父母也跟兩人搭乘同一輛出租車。出發的時候,可以聽見齋藤跟大貫中佐正在交談。 “中途麻煩您拉我到飯倉。”齋藤說,“我在那裡下車。” 大貫只是點點頭,沒吭聲,向公車前座指了指。 穿越三田松阪町封鎖線的時候,海軍的公用車暢通無阻。車上軍官們所穿的軍服是比什麼都管用的身份證明。 附近還是可以看到許多憲兵與警察的身影。看樣子,對那個有間諜嫌疑的犯人的搜索,會一直持續到深夜,而對於教會內部,或許還會再做一次徹底的搜索。 車子過了古川橋的交叉路口後,海軍公用車加快速度,超越真理子們所搭乘的,以木炭為燃料的出租車。當其中一輛公用車超過出租車的時候,坐在副駕駛座上的齋藤,朝真理子笑了笑,並輕輕點頭致意。齋藤雖然在某種程度上給人一種放蕩不羈的感覺,不過他在這時所露出的微笑,卻意外地相當清爽,就如同少年一般純真無邪。真理子對於他的微笑,有種似曾相識的親近感。 當齋藤賢一郎抵達位於淺草的藏身之處時,已經接近當天的黃昏時分。由於不確定金森是否平安無事,所以齋藤謹慎地勘察過外圍環境後,才回到住處。萬一金森被逮捕,難保他不會因為受到拷問而供出賢一郎的藏身之處,因此還是小心為好。 儘管賢一郎已經被告知了第二、第三種替代的聯絡方式及接觸對象,但不回藏身處一趟的話,錢跟替換的衣服都沒有著落。總之,先回自己的住處看看再說吧!賢一郎再三確認周圍是否有設下警戒線,或是有監視的人埋伏之後,才回到自己位於小巷子裡面的房間。房間看起來並沒有金森曾經來過的跡象。 第二天,賢一郎朝本鄉出發,在一間規模比較大的書店裡買了世界地圖冊。雖然只能買到面向學生使用,印刷粗糙的地圖,但總歸是能派上用場。賢一郎走到附近的公園裡,找了張合適的長椅坐下來,專注地看起了地圖冊。 那位軍令部軍官所攜帶的海圖藍圖中所指的究竟是哪裡,必須得搞清楚才行。 由於當初看到的那份藍圖並沒有比例尺,因此無法從大小推測位置。也許是日本列島中很大的一部分,但也有可能反過來,是個小到不行的海岬或小島。賢一郎先從琉球諸島開始,試著凝視島的形狀,一下把地圖倒過來,一下又把地圖橫著看,搜尋與記憶中一致形狀的場所。 然而,將日本全領土掃視過兩次後,賢一郎仍然無法確認藍圖所指的位置是哪裡。他試圖將搜尋範圍擴展到台灣與朝鮮半島,但仍然難以清楚辨識。在觀察地圓的過程中,他自己的記憶本身似乎也開始變得模糊了起來了。 賢一郎將地圖暫時折起,抽了一根煙之後再次展開它時,這次他改用由南往北的方式瀏覽日本領土,終於在這本地圖集的後半部發現了相近的地形,那是前兩次都被他所遺漏的島嶼。 賢一郎再次與記憶做了對比,終於確認了那座島的地形。他的眼睛沿著海岸線的彎曲弧度一一掃過,仔細確認海灣與半島的形狀。看樣子應該是不會錯了,那位軍令部軍官所持有的,正是這座島周邊的海圖。 他確認了島的名稱。 從千島列島南端數起的第二座島——擇捉島。 被奇妙數字所環繞的海灣上方,寫著單冠灣三個字。 賢一郎走進一個位於淺草的電影院,到廁所確認裡面是否有塗鴉,這是約定好的非常時期的聯絡方法之一。 有個新的塗鴉映入眼簾。 16,10,19這幾個數字並列著,在圓圈的正中央寫著一個'金'字。下方還畫著一個箭頭和一個三角形。這塗鴉代表金森平安無事,正準備前往賢一郎的住處。 賢一郎隨即回到住處的公寓,當他到達時,金森已在那裡等候著了。 “你沒事就好!”金森臉上露出了有點如釋重負的表情,“看來你經驗很豐富的嘛!” 賢一郎也放下心來說道:“你也不簡單啊!” “我跟你說過,我從九州島煤礦逃跑的事情嗎?在那以後,我還曾經從北海道的勞改營逃跑過。關於逃跑這件事,我可說是專家了!” “胸部的情況還好嗎?” “讓你擔心了。因為在礦坑吸了太多粉塵的原因,所以我的肺一直運轉得不太好。” “是肺結核嗎?” “不是。不過即使是肺結核,我也不在乎,管他呢。” 金森準備了好幾種朝鮮食物以及私家釀造的酒,打算慶祝兩人平安無事。賢一郎對此沒有異議。金森一邊喝著酒,一邊開始說起了自己的成長過程。 金森的本名叫金東仁,出生在朝鮮半島慶尚南道的固城郡。 十八歲的時候,他離開了因日本的土地掠奪政策而變得貧瘠不堪的故鄉,後來看到日本煤礦正在招收煤礦工人,就去應聘了。接著跨海來到了日本九州的築豐,並簽下一張五年的合同。當時還沒有開始強制徵用勞工,限制朝鮮人入境也剛開始引發爭議。 煤礦實際的勞動條件,與合同所顯示的相差甚遠。兩班制,每天工作十二小時,住的和吃的都很差。除此以外,礦井作業十分危險,事故多發,經常導致礦工死亡。工作一個月後,金森開始考慮逃跑。如果能夠逃到大阪或者東京,就能夠躲到同胞所在的職工宿舍裡。工人宿舍的待遇雖然不算好,但總比在地下作業整天跟恐懼不斷作鬥爭,超負荷地干著沉重的礦下挖煤要好。不過,偶爾有礦工嘗試逃跑,總會在附近的車站被抓到並帶回來。抓回來的礦工被同胞的隊長施以殘酷私刑的事情,也是時有耳聞。 工作大約半年後的某一天,礦坑發生崩塌事故,死了四個礦工,金森感覺到,自己已經沒有辦法再繼續待下去了。幾天后,金森和幾個會日語的伙伴決定逃跑。 很幸運地,福岡市郊外那一帶有他們的同胞定居。金森等人在那裡遇到一對親切的夫婦協助藏匿,並知道瞭如何前往大阪的方法。他們順利通過下關的盤查,一路上陸續在幾個同胞的工地工作賺錢,終於來到了大阪。金森抵達大阪後,進一步將目標設定在東京。之前逃跑成功雖然帶點運氣的成分在,但或許正是這樣的成功,讓金森太過相信自己的能力,於是心生念頭,想一睹帝國的首都風貌。這時的他才剛滿十九歲,正是好奇心旺盛的年齡。掉進勞改營的陷阱,正是金森到達東京的當天發生的事。 “你知道勞改營是怎樣的地方嗎?多少聽說過吧?” 說到這裡,金森中斷了談話,向賢一郎問道。 “知道一點。”賢一郎回答,“據說是跟奴隸制度差不多,存在於這個國家的某些偏遠地帶。” “那簡直就是個人間地獄。要看清這個國家打算對全亞洲採取的手段,勞改營或許是個再清楚不過的範本了。” 金森剛到東京沒多久,就有名看似親切的男子過來向他搭訕,問他願不願意去北海道的工地工作。那名男子告訴金森說,這工作工資還不錯,但由於地點過於遙遠,因此想去那裡的人非常少,邊說還邊嘆氣。接著他又說,如果想要在短時間內乾活攢錢,那裡是個再合適不過的地方了。說完之後,他還請金森抽煙和吃煎餅。 金森因為這個男子的和藹可親而放鬆了警惕,可想而知,後來釀成大錯。男子一看金森好像感興趣的樣子,便馬上帶金森到淺草的酒館,盡其所能地招待金森吃喝。之後,男子還帶他到紅燈區,這是金森第一次接近女色。除此之外,男子又給了金森十五元當做預付工資。也許是因為語言不通,也許是不知世間險惡,金森馬上就將那筆錢用到了酒跟女人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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