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急電:北方四島的呼叫

第14章 九月·夏威夷

賢一郎一行人搭乘的水上飛機開始進入降落程序,從聖地亞哥起飛後,大約已經過了十八個小時。 賢一郎在飛機內度過了將近一天一夜。他在太平洋的上空,經歷了白天、黃昏、夜晚,然後又再次迎來天明。在這期間,機艙內提供了四次的熱咖啡服務。身為一般平民的客艙服務員,對於這架馬丁M—一三〇型飛機設有廚房這件事,似乎感到十分滿意。賢一郎在寬廣的機艙內來回踱步好幾次,不斷活動著筋骨。 享用完速食早餐後,泰勒少校指著窗外說:“你看,是夏威夷。就快要到了。” 賢一郎伸長了脖子,看著機外。陽光從東邊照進來,白天的太平洋就像鏡子一樣閃爍著光輝。眼前大海的顏色是深沉的綠色,而在越靠近水平線的地方,呈現出的則越發是明亮的銀色。殘片狀的層云不斷向後飄去,海的前方,開始隱約可見籠罩在一片紫色當中的陸地。

“那是夏威夷準州的歐胡島,這架飛機將降落在歐胡島珍珠港的太平洋艦隊基地。” 賢一郎目不轉睛地看著歐胡島說: “這裡也是因為美國人的強烈私慾而遭到滅亡的王國。美國人稱它為地上樂園,而在我耳裡聽起來卻非常具有諷刺意味。” 泰勒少校裝作沒聽見賢一郎的諷刺話語。 “地上的樂園,同時也是絕對安全且難攻的要塞。也有人稱它為'太平洋的直布羅陀'。” “這樣的說法應該沒什麼不對吧?這裡有美國陸軍的大批部隊駐紮,太平洋艦隊也將基地設置在此,誰敢說能夠攻陷它?” “如果是日本海軍的話,沒有辦不到的事。連太平洋艦隊司令官金梅爾都一上任就馬上發出警告,日本海軍一旦先行宣布開戰,便有可能偷襲珍珠港的太平洋艦隊。”

“怎麼可能?日本和這裡可是相距六千公里以上呢,哪裡會有辦法偷襲呢?” “一旦下定決心要開戰的話,六千公里距離,算不上什麼障礙。事實上,今年以來已經有兩份研究報告指出,以日本海軍的戰鬥力和組織力,十分有可能攻破這裡。” “你是說,日本海軍會出動大批艦隊,千里迢迢地遠征這裡嗎?” “是啊!”泰勒少校用力點著頭說,“研究報告指出,日本海軍在開戰之際,會挺進到夏威夷半徑五百四十公里以內,然後在一大早發動空襲。更具體的研究還指出,日本海軍會派出最大的六艘航空母艦,從歐胡島的北邊發動攻擊。” “既然已經有了預測,那防禦應該也會萬無一失才對吧!” “就算在觀念上認同,但大部分人還是無法相信這件事。'日本真的有可能攻擊夏威夷嗎?'他們總是會這樣說。要是金梅爾能依照自己的信念加強警戒就好了,不過……”

“你們要我潛入日本的理由,跟這件事情有關嗎?你該不是想要阻止攻擊珍珠港吧?” 對於賢一郎的問題,泰勒少校只是含糊其詞地應道:“這個嘛,該怎麼說呢……” 水上飛機逐漸降低高度,看樣子好像要從島的東北側接近它。從飛機上,可以很清楚地看見島上山峰銳利的棱線。從地質學來說,這座島應該是在比較接近現代的年代形成的吧。 侵蝕的痕跡非常明顯,到處可見。陡峭的山壁和溪谷,讓人不禁聯想起銳利的刀具。山谷裡早晨的陽光,黑白分明地映襯出陰影。 遠處,似乎已經能夠看得見平地上像是道路的線條與建築物。 不久後,飛機轉進海岬,取道一座火山口的左手邊繼續前進。 “這是夏威夷鑽石山。”泰勒少校說,“有沒有在照片上看過?”

“我不知道它是火山噴發後的遺跡。” “這座山全部都是火山口,是地球臉上的粉刺疤痕。” 飛機再次降低了高度,右手邊已經可以見到長滿椰子樹的海岸線。沿著海岸,一片給人純白印象的城鎮映入眼簾,這裡應該是檀香山。經過城鎮的街道後,眼前出現了像是軍港的設施。道路縱橫交錯,整齊地排列著看似石油槽的白色圓桶形建築物,集中在一個角落裡。 還有一眼便能區別的機場用地,在上面看得見舖有柏油的滑行跑道和巨大的飛機庫房。停機坪上並排停著許多軍用飛機,基地外側則被看似農田的亮綠色大地環繞著。在那些農田裡,種的應該是甘蔗吧! 海岸線越來越深入陸地,在狹窄的水道盡頭,有廣闊的海灣。海灣中央部位有座平坦的小島,在島周圍停泊著許多船艦。

“珍珠港到了。”泰勒少校自言自語著,“那是希甘姆機場,正中間的島則是福特島。通常,水上飛機都是在卡內奧赫的海軍基地降落,不過這次則是直飛到珍珠港。” 飛機在海灣入口處附近大幅度地向右盤旋。浮在海灣內的艦艇形狀,從飛機上可以區分得一清二楚。裡面有戰列艦、巡洋艦還有航空母艦,甚至連驅逐艦及巡邏艇的模樣,也能一眼分辨出來。在艦艇與艦艇之間,還有幾艘小型船隻與機動快艇在活動,就連看似潛水艇基地的一角,也清楚地映入眼簾。 這是一座擁有遠遠超乎賢一郎想像的龐大設施的軍港。與其說它是座軍港,倒不如說它是一座城市,或是一片複合工業區,同時也是美國軍人們引以為傲的、布有最嚴密防禦設施的軍事要塞。 賢一郎認為,泰勒少校與金梅爾的不安,在某些地方屬於非現實的妄想。想攻擊這座要塞,據估算最少也要有一百到兩百架的轟炸機、魚雷機,而且,還需要幾乎同等數量的掩護戰鬥機,再者,如果不是完全偷襲狀態下的攻擊,是不可能成功的。如果是要塞全部的武器都對準天空備戰的話。攻擊方就只能採取正面強攻,這樣一來,反倒是攻擊方毫無疑問地會遭受到巨大的損失。美國海軍方面與夏威夷準州周邊的警戒應該也不會有任何懈怠,日本海軍的大型航空母艦想要輕易接近,那根本是件令人難以置信的事。總而言之,偷襲攻擊在賢一郎這種外行人眼裡都覺得十分不可行。金梅爾司令官的告誡,恐怕只是為了振奮士氣所做出的訓話吧!

飛機漸漸降低高度,在福特島南部水面降落。在機艙裡面,可以感覺得到機身輕輕地撞擊到水面,並在水面上反彈了一次。再次遭遇水面明顯的阻力後,飛機的速度驟降了下來。在後面的座位間,響起了歡叫聲與口哨聲。 泰勒少校說:“等一會兒我會告訴你最初的任務,做好心理準備了嗎?” “我很期待。”賢一郎回應道,“不管是什麼任務,都比在那個聖地亞哥軍港所受的無聊訓練要好得多了吧!我到底要做些什麼呢?” 泰勒少校邊解開安全帶邊回答:“要你去收拾一個日裔間諜。”在位於軍港的海軍憲兵隊總部裡,泰勒少校交給賢一郎一份整理好的文件,那是有關美國海軍情報部正在監視的某位日裔間諜的調查報告。 那份報告指出,那名間諜是個五十歲的日本人,在檀香山的市區裡經營小酒館和賓館,那家店的名字叫做“鮑伯·吉米”,就位於靠近中華街的地方,海軍水兵們經常出入那裡。在裡面,據說公然進行著賣淫和賭博行為。

男子的名字叫做吉米·江森,根據聯邦警察的調查推斷他是這幾年來日本海軍的情報提供者。報告指出,江森會從來店裡消費的水兵們口中,暗中探查有關太平洋艦隊動向的情報。 泰勒少校指示賢一郎:“這是你第一個任務。” 查出這名叫做江森的男子替日本海軍做情報工作的證據,然後乾掉他。 “我給你四十八小時的時間。” 賢一郎看著那名叫江森的日裔男子照片,開口問道:“你說要找出證據,但是FBI不是已經有確鑿的證據了嗎?” “他們是根據一些具體情況做出的判斷,僅此而已,還沒有找到決定性的證據。” “什麼時候開始行動?” “今天上午十一點開始。” “在這期間,我可以單獨自由活動嗎?” “在這四十八小時之內,我不會限制你的行動。不過,你可別以為沒有人在跟踪或者監視著你!港灣和機場裡都部署有海軍情報部的人員,當然在日本總領事館周邊也都設有警備人員。我先跟你聲明,如果你想撇下任務逃跑,請求日本政府庇護的話,只是白白浪費時間和精力而已。”

“謝謝你寶貴的提醒,讓我省下了一一去確認的工夫。” “順便再提醒你,在四十八小時內,要是你沒有回到指定的場所,我們就會將你視為馬其歐一案的殺人犯,並且在夏威夷全島發布逮捕令。你是絕對不可能離開我方的保護與監視,以自由之身活著離開歐胡島的。” “你還真是選了一個最佳場所,來讓我執行第一個任務啊!” “希望你能成功。我將住在威基基的摩那飯店,如果你在四十八小時之內完成任務的話,請跟我聯繫。” 上午十一點,賢一郎自由了。他搭上基地與檀香山市區間的聯運巴士,通過了基地大門,他的身上帶著一個小型波士頓包和手槍,以及兩百美金。 聯運巴士在市區的夏威夷準州政府大樓前,將水兵們放下了車。賢一郎迅速地確認巴士後面的情況,因為自打離開基地大門後,就一直有輛黑色轎車跟隨著。現在那輛轎車在距離一個街區的地方停下,裡面好像乘坐著三個男子。賢一郎搭上停在一旁的出租車,告訴司機開往檀香山港口。當出租車開動後,尾隨在後方的轎車也跟著啟動了。它似乎並沒打算隱藏自己跟踪的意圖。

檀香山港口的碼頭上,有艘大型客船正在準備靠岸。看樣子,船上似乎裝滿了來自美國本土的乘客。這天好像不需要辦理下船及登陸的手續,因此碼頭大樓的候客室顯得空蕩蕩的,放眼望去,就只有一些應該是要前往港口參觀的觀光客身影。 掃過候客室內部一圈後,賢一郎發現裡面有兩名和這個地上樂園的大門顯得十分格格不入的男子。不管是姿勢也好,還是眼神、服裝也好,賢一郎一眼就能判斷,那兩個男子是政府當局的人。他們大概就是泰勒少校曾經提過的隸屬於海軍情報部的人員吧!雖然賢一郎並不認為海軍情報部會為了自己一個人,而在歐胡島全島實施高度警戒,不過他能夠肯定的就是,每個重要場所毫無疑問都佈滿了嚴密的監控。 賢一郎在候客室的小商店裡買了一些隨身用的零碎物品,包括檀香山的街道園、歐胡島的全貌地圖、夏威夷的觀光簡介,還有太陽眼鏡和帽子。

賢一郎走出候客室後,買了阿囉哈塔的入場券,登上了這座能夠俯視整個檀香山港的高塔。 從瞭望台可以一覽檀香山街道與港口全景,東方是威基基海灘的海岸線,在更遠的地方,則可以看得到擁有優美棱線的鑽石山。不過朝向西面望去,卻無法看見珍珠港。賢一郎從阿囉哈塔的瞭望台上,縱覽著整個檀香山的市區,並仔細地與地圖對照比較。 雖然他足足花了一二十分鐘在瞭望台上,不過跟踪他的人,卻出乎意料地沒有跟上來。賢一郎將地圖與觀光導遊手冊收到包裡,戴上墨鏡離開高塔。 賢一郎根本沒把跟踪者放在眼裡,又搭上一輛出租車,請司機載他逛了一圈香檀山市區。出租車從港口繞道前往中華街、市政廳街和商業區,賢一郎指示司機開到日本總領事館前時請慢點開。雖然在領事館周圍並沒有發現監視人員,但賢一郎並不相信美國政府這麼慷慨大方和愚蠢。他們一定會在附近大樓的某一個房間裡,設置瞭望遠鏡和照相機,三班倒地進行著監視吧! 按照自己腦海裡對地理環境大致的概念,賢一郎對司機脫口說出了一家飯店的名字。那是他在觀光導遊手冊上選中的,位於威基基海灘的一家小飯店。那家飯店的位置是在阿拉摩阿那大路往內陸方向,一條馬路直通的地方,名字叫'庫希歐公寓式飯店',共有二十間房,是家類似於出租公寓的飯店。出租車從美國遊客漫步的阿拉摩阿那大路折返到海岸反方向,橫向停在飯店的正前方。 明顯帶有玻利尼西亞血統的店主走了出來,很親切地說了聲: “哈羅!” “我想住兩個晚上。”賢一郎向店主說,“我想要一間安靜的房子,還有請告訴我出租車的營業所在哪裡。” 說完之後,他回頭看著大門前的馬路,那輛一直跟踪著的轎車,就停在馬路的另一頭。 完成住房登記後,賢一郎花了整個一下午的時間,開著租來的車認真地在從檀香山市區到郊外的小路上奔馳著。很久沒開車了,賢一郎不自覺地哼起歌來。他現在並不打算甩掉那輛跟在後面的車。 這時他有點後悔,早知道,自己應該租輛敞篷車就好了。 島上瀰漫著強烈而又香甜的水果味,陽光非常炎熱。在兜風途中,賢一郎把車停在一家小食品商店門前,買了半打啤酒。在帕里山的瞭望台上,賢一郎大口喝著啤酒,享受久違了七個禮拜的自由感,從心裡壓根兒就沒管那輛停在停車場另一端的跟踪車輛。 下午稍晚的時候,賢一郎將車子開上了位於珍珠港北部的卡梅哈高速公路。道路兩側全是大片的甘蔗田,越過左手邊的甘蔗田,便能將珍珠港盡收眼底。賢一郎將車子停在路邊下了車,監視車輛則停在後方約半里遠的距離。 道路旁邊有些看似東方人的男子,正在從事田間道路的施工。八名工人一邊整理凹凸不平的路面,一邊拓寬兩側的排水道。賢一郎仔細一聽,那群人用來交談的語言,是帶著濃濃腔調的日本話,不過句尾倒是聽不太清楚。雖然工人們很在意賢一郎的存在,但是手卻沒停下來,還是繼續在工作。在這當中,有一個感覺很像賢一郎父親的老人,當他與老人四目相對時,賢一郎不由得叫出聲來。那泛著誠實光芒的眼神,極少展現出慾望的嘴角,以及因長年勞動而深深印刻著的皺紋,全部都十分像賢一郎的父親。 賢一郎凝視著深綠色的甘蔗田,以及佈滿珍珠港的眾多船艦,就這樣度過了很長的一段時間。 工人們已經逐漸移向甘蔗田後面,從賢一郎的視線中消失了。偶爾從背後的山脈會吹來徐徐微風,搖動著色彩鮮明而細長的甘蔗葉。每當微風吹來,甘蔗田就會產生無數因微光編織而成的細線,告訴賢一郎風兒流動的痕跡。不久後,陽光慢慢傾斜,西面的天際間,珍珠港右邊方向的雲朵映出了微黃的色彩。結果,賢一郎直到下午六點為止,都待在這條可以俯視珍珠港,位於高地上的高速公路旁,不肯離去。 回到飯店後,賢一郎在房間裡衝了個澡。 當他再次走出飯店時,已是夜晚時分了。 他在外出時,將波士頓包留在房間裡,只留下那把手槍,用襯衫包裹好拿在手上。出了大廳後,門外停著一輛和白天不一樣的轎車。賢一郎滿不在乎地找了輛出租車,告訴司機開往市區。從威基基要進入檀香山的市區時,賢一郎把錢遞給司機說: “在前面的十字路口右轉後,馬上讓我下車,不用停車都沒關係,只要稍微放慢速度就可以。” “你是不是惹上什麼麻煩了?”白人司機只露出半邊臉,向後座說。 “我可是老實本分的市民哦!” “事實上,我是要去和女人約會。”賢一郎拍著司機的肩膀說,“不巧的是,那個女人是別人的老婆,所以事情變得有點複雜。” “雖然我不相信你,但我還是答應你的要求,只是你要再多給我兩塊美金!” 賢一郎按照司機的要求多給了他點錢。 “等我下車後,你盡可能快地離開市區,往北開。” “知道了,放心吧。” 出租車在十字路口右轉後放慢車度,賢一郎迅速地打開車門,縱身跳向人行道。順勢將門關上後,出租車立刻加快速度。賢一郎跑向一旁的建築物,躲在陰暗角落裡。跟踪的車輛拐過來後,就徑直繼續追趕出租車去了。 賢一郎到達那家酒館時,已經是晚上八點了。在充斥著人體熱氣與香煙煙霧的店裡,大部分客人都是水兵。至於那些穿著水兵服以外的青年們,通過他們的髮型以及手上的刺青來判斷,大部分也都是與美國海軍有關的人員。店裡有著與客人數量相當的年輕女孩,正熱情地向客人拋媚眼兒。那些女子們,全都是東方人的相貌。 賢一郎走到吧台,將包放在一旁,點了啤酒。他環顧店裡,並沒有發現那名叫做江森的日裔男子。 一個身材嬌小的女人微笑著來到賢一郎身旁。 “你是日本人嗎?”她用英文這樣問道。 賢一郎拿起玻璃杯回答:“我是美國籍,你呢?” “我是日本人,四年前來到夏威夷的。” “我也會說日語哦!” 女人再次笑了。 “那我就用說日語吧!我叫美知子,可以請我喝一杯嗎?” “隨你點吧。”叫美知子的女人,向酒保點了杯薑汁汽水。 賢一郎觀察了一下這個女人。她的顴骨很高,小小的眼睛周圍畫著濃濃的眼影。她的嘴就像小孩子一樣,有著未發育完全且參差不齊的牙齒。她穿著一條薄薄的裙子配上涼鞋,再加上一件艷粉紅色的襯衫,衣襟開得低低的胸前,戴著一條一眼就看得出是仿冒品的珍珠項鍊。年紀看起來大約是二十出頭。 連同美知子的費用一起結清後,兩人互相干杯。 賢一郎說道: “我叫做肯尼,剛到夏威夷沒多久。” “來觀光嗎?” “不是,我來找工作的。” “在美國本土,應該比較好找工作吧?” “我出了點事,不能待在美國本土,反正打算要去日本,所以就來這裡了。” 賢一郎抓起美知子的手,放在手槍包裹上,讓她憑觸覺猜猜裡面是什麼東西。美知子露出像是理解的表情,點了點頭。 “如果想和你深度接觸的話,該怎麼做才好呢?” 美知子說:“十美金,要先付清。在二樓,你可以有一小時的時間,對我想幹什麼就乾什麼。” 於是賢一郎付了錢。當他想拉起美知子的手時,美知子說道: “這個會引起麻煩的東西不能帶在身上哦,先放在這裡保管吧。” 美知子再次向酒保使了使眼色,酒保靠過來用手拿起包,臉上露出些許異樣的神色。 “好了,我們走吧!”美知子拍了拍賢一郎的屁股。賢一郎也一邊摸著美知子的臀部,一邊走向樓梯。 和美知子之間發生的行為與過程,相當簡單而且毫無新意。美知子說起來並不是那麼冷冰冰,同時也不欠缺吃這行飯的使命感,只是兩人之間畢竟無法像戀人般,在男歡女愛時有著那麼濃烈且親密的情感。 從做愛前的談話中,賢一郎得知美知子今年二十二歲,老家在岩手縣的一關。農民家庭,在八個兄弟姐妹中排行老三。她在昭和十二年的秋天被賣到妓院裡。在橫濱的妓院乾了三個月後,又被夏威夷的人販子買下來到歐胡島。再過不久,她就能全部還清借款了。 美知子說,美國水兵都很溫柔,對他們來說,自己的外貌就像是十二三歲的小女生,因此水兵們都把個子矮小的自己當成小女孩來對待。他們的小費給的也很多,每個人都很慷慨大方。所以她自己很喜歡這個國家。 “戰爭好像快開打了!”做愛結束後,美知子邊穿上衣服邊說,“水兵們已經開始賭開戰日期了,聽說最遲明年一月前就會開戰。日本真是白痴,居然敢跟美國佬打仗。” “此話怎講?”賢一郎問。 “雖然我住在中華街的廉價公寓裡,但是廁所是沖水式的,衛生間裡的淋浴只要一打開水龍頭就有熱水。在日本,這可是連想都想不到的事啊!該怎麼說才好呢,總之,這就是富裕的程度不同吧!就算一樣貧窮,但是在這裡的話,貧窮的內涵也是不同的。像那種不賣女兒就活不下去的事情,在我身邊是完全看不到的。要和這麼有錢的國家打仗,怎麼可能會贏呢?就連軍隊槍砲的數量和盒飯的分量,都根本是天壤之別啊!” “在美國本土,也有很多墨西哥人或是黑人的生活,比日本的農民還要苦呢!” “那隻是少數人而已。” 美知子又說道:“不過,你去這座島上的海岸看看吧!空罐和廢鐵到處都有,但卻沒人去撿。日本甚至還得收集空罐子來建造軍艦,但在這裡撿那種東西的話,連小學生的零用錢也賺不到哦!” “日本政府真的很愚蠢,要是我的話,絕不會想去打沒有勝算的戰爭。” “可能男人都是傻瓜吧?”美知子嘆了一口氣,“總之,我並不希望打仗。我欠的錢還沒還清,要是現在水兵出征去打仗的話,我可就沒辦法混飯吃了。” 賢一郎整理好自己的一身裝扮後,向美知子問道: “這裡的老闆叫什麼名字?” “這裡的老闆嗎?”美知子一邊將手穿過襯衫袖子一邊說,“是個叫江森的日裔哦!” “如果我想跟他見一面的話,你能幫我嗎?” “為什麼想要見我老闆?” “我有好消息可以告訴他。” “不是什麼危險的事吧?” “是好事,他一定會感興趣的。” “老闆不會去聽客人那些無聊事的。” “為什麼?” “因為做生意很忙的!” “不就是經營酒吧、照顧女人、管理賭場,再買賣點情報之類的嗎?” “你在說什麼哪?”美知子側著頭說,“老闆在記賬啦!現在這種時候,他才不會到店裡來呢!” “美知子,你去樓下向老闆捎個話,說有個叫肯尼的日裔來了。然後,你可以這樣告訴他:那個人問你,有沒有興趣購買美國海軍情報部的情報?” “你是不是腦袋有問題啊?” “沒錯,我就是腦袋有問題。不過,我說的話都是認真的,可以幫我傳達嗎?” 美知子不安地望著賢一郎,穿上涼鞋後,立刻離開了房間。 十分鐘後,兩名男子走進了房裡。其中一個的相貌,賢一郎之前已經看過,他就是那個叫做江森的日裔男子。就像在照片上見過的一樣,江森的臉上有著一雙略顯精明的小眼睛,身上穿著有花朵圖樣的夏威夷花襯衫。 另一個則是個看似玻利尼西亞裔的高大健壯青年。他穿著白色襯衫,應該是名保鏢吧!青年人交叉著粗壯的手腕,站在門的旁邊。 賢一郎就坐在床邊,迎接這兩名男子。夜晚的風從窗戶徐徐吹來,搖曳著粉紅色的窗簾,剛剛還充斥在整個房間裡的汗水與體液味道,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踪。江森刻意地笑了一笑。 “這位客人,你好像誤會了。”他的日本話腔調很重。 “我只是在經營酒吧而已。雖然我擁有賣酒的執照,不過並沒有收購二手車和舊貨。” “我看你好像也誤會了。”賢一郎說,“我也沒在買賣二手車和贓貨。我想,那個女人應該已經正確傳達給你了吧——我是說,我手上有一些關於美國海軍情報部內部資料。怎麼樣?有興趣嗎?” 江森誇大地露出了驚訝的表情說:“為什麼我會對這種東西感興趣呢?而且我店裡多的是水兵客人,如果想要美國海軍的情報,我自己能弄到的或許還更多呢!” “那些都只是些像紙屑般瑣碎的情報吧!我的情報出處是美國海軍情報部遠東科和對日諜報工作小組,在情報的分量上,兩者毫無可比性哦!” “那麼你倒說說看,我為什麼會對那種情報感興趣呢?” 賢一郎直直地盯著對方說:“因為我聽說你是日本的情報提供者,講明白一點兒,就是間諜。” 江森嘴角的微笑並沒有消失,但是眼神已經無法再繼續掩飾下去了。 賢一郎又繼續說:“你已經被檀香山的美國海軍情報部給監視了,你是間諜的事,我也是從那些傢伙那裡知道的。怎麼,還想否認嗎?” “你是來找碴兒的吧?”江森側著頭問。 江森向一旁的青年使了個眼色。青年向前跨出一步。賢一郎毫不猶豫,他站起身,向側方飛身一躍,同時使出了一記迴旋側踢。重重地踢在青年的肚子上,青年圓睜雙目看著賢一郎。看樣子,他好像沒想到會這麼突然便開始打鬥。青年捂著肚子,弓著身體,轉瞬間,他的脖子又被踢了一腳。青年縮著身子,身體向前傾倒,後腦勺變得完全沒有防備,這時,賢一郎再往那裡劈了一掌,青年連一句話都說出口,當場雙膝跪地。 江森被嚇得目瞪口呆,喃喃地開口說:“他和水兵們打架,可是從來沒有輸過的!” “我也一樣。”賢一郎一邊調整呼吸一邊說,“美國海軍格鬥術課,我是第一名畢業的。” “你剛剛說,美國海軍?” “我接受過成為海軍間諜的訓練。” 江森眼中的光芒猛然變得熾烈起來。儘管他看起來似乎抱有比剛才更強的警戒心,但好奇心同時也變得越來越強烈了。 “我可是把手槍交出去,才來這里和你談話的,你難道竟全都不想听聽我要說的話嗎?” 青年慢慢地抬起頭,皺著眉頭咬緊牙關。江森看著青年,用下巴示意了一下。青年沒有反駁,咬著嘴唇慢慢站起身,離開了房間。 江森拉過身旁的一把椅子,輕輕地坐了下來。賢一郎也再一次坐回床邊。 “是誰說我是間諜的?” “是美國海軍情報部遠東課的干部。” “你真的相信他們的話?” “我來此就是為了確認這一點,美國海軍應該不會告訴我不著邊際的事。” “你說你是美國海軍地下工作人員這件事,對我來說才是真正可疑的事情。” “我沒帶著身份證明,不過聽完我說的話,你應該就能信任我了。日本總領事館里肯定有真正的間諜,你可以問問他們。” “假如我是日本的間諜,那麼你希望從我這裡得到什麼?還是想賣重要情報給我,好大撈一筆?我先跟你把話說在前頭,宣稱自己手中有這種笑話玩意兒的水兵可不在少數哦!比方說,前幾天就有個男的,拿著太平洋艦隊基地的電話簿想賣給我,他說,只要看過那個東西,就大概能確定艦隊的配置了。” “你買了嗎?” 江森搖搖頭。 “誰會買啊?畢竟我又不是日本的間諜。” 賢一郎對於江森的自我否定絲毫不感興趣。 “我是日裔第二代,七個星期前被強制要求成為美國海軍的間諜,在聖地亞哥軍港接受了訓練。在這期間,我聽到了很多有意思的情報,比方說美國軍方如何判斷日本海軍的動向?他們日本國內成立了什麼程度的諜報網?暗號解讀發展到了什麼程度?諸如此類的事情。如果讓專家來分析的話,我手上的情報可以得出相當多的內情。怎麼樣?像這方面的事情,有沒有價值呢?如果價錢談得攏的話,我可以把這些都告訴你。” “我都說這些和我無關了。” “如果你要說你只是個聯絡站的話,那也沒關係,我不介意。” “不過,一個自稱是美國間諜的男人,為什麼要大搖大擺地來到我的店裡?直接去日本領事館不就行了嗎?” “因為我是受命來殺掉你的。” 江森抬起頭,賢一郎看得出他很在意門外的情形。 “放心吧!”賢一郎說,“雖然我接受了這個命令,不過我並不打算殺了你。算算時間,跟踪人員應該也快到了。老實告訴你吧,我想瞞著那些傢伙逃到日本去。我雖然是出生在美國,但是身上流著的是日本人的血,美軍那些傢伙完全不了解這一點。” 江森稍微將身體移向門邊問道:“你說,你是什麼時候到夏威夷的?” “今天,今天早上剛到。” “檀香山沒有今天入港的船啊!” “我搭水上飛機來的。” 江森的眼中又升起了更加強烈的戒備神色,看樣子,他大概又產生了某種疑慮。 “泛美航空的'中國快艇號'三天后才到,你騙我也沒用,對夏威夷的事情,沒有人比我更清楚了。” “我不是搭乘客機來的,是搭乘泛美航空徵用了的水上飛機。雖然是馬丁型水上飛機,但上面有美國航空運輸司令部的標誌圖案。由聖地亞哥起飛,只有二十名海軍相關人員搭乘,今天剛剛抵達這裡。” “是在卡內奧赫基地降落的吧?” “不是,是直接飛到珍珠港,在福特島南部海面降落的。我還被帶到基地的海軍憲兵隊本部建築物去,在那裡,他們讓我看了有關你的匯總材料。” “那是怎樣的建築物,你可以說一下嗎?” “白色木製的兩層樓建築,窗戶全都安上了鐵窗,大門兩側各種著一棵棕櫚樹,與太平洋艦隊司令部的三層樓建築,隔著泳池相望著。” 經過長時間的沉默後,江森終於開口了:“怎麼樣?如果你想要工作的話,我可以幫你,我不想再聽你說的那些不靠譜的話了,不過我還是認可你的格鬥能力。我想,我應該能幫你找到一兩份工作。” “可是,我所希望的,就是剛才跟你說的那件事。” “總之,你要的是錢對吧?可以給我一點時間嗎?” “請你清楚地告訴我,到底要不要買我的情報?” “你知道的事情,對我來說沒什麼用處。” “算了!”賢一郎用堅決的語氣打斷了江森的話,“既然你不想要我的情報,那我就告辭了。今明兩天我都會在'庫希歐公寓式飯店',等你想買時再給我打電話。不過,我除了賣情報這件事以外,其他事免談。” 江森很為難地說道:“讓我好好考慮一下,或許有什麼人會感興趣也說不定。” “我只打算和你交易,明白了嗎?” “我會打電話給你。” 賢一郎從床邊起身,走到江森面前打開大門查看。那名青年正倚著對面走廊的牆壁,眼中充滿了難以抑制的憤怒。 賢一郎向青年微笑了一下,誠懇地點點頭示意,然後走向樓梯。青年雖然回過頭看著他,但卻仍然留在原地一動也沒動。 接近晚上十點的時候,江森撥了電話到飯店裡。房東特地跑到賢一郎的房前,告知他這件事情。賢一郎將手槍藏在夾克底下,下樓來到大廳。電話室在櫃檯的正對面,賢一郎走進電話室,拿起話筒後,不等江森報出姓名便開口說: “別說話,你現在人在店裡嗎?” “是的。”江森的聲音似乎帶著點猶豫。 “我給你打電話過去。” 賢一郎馬上掛斷電話,走到飯店外。幾個小時前剛被他甩掉的那輛轎車,此刻又停在了門前的馬路上。當賢一郎從江森店裡回來時,那群人也重新回到了這個地方。車內很暗看不清楚,不過似乎有兩名男子正從車內窺視著飯店。 賢一郎在街上大約走了半個街區遠的距離之後,走進阿拉摩阿納大道一角的公共電話亭裡。跟踪車輛放慢速度靠近,然後停在後面大約十米處。賢一郎背對著轎車,按照腦海裡記下的號碼撥出電話。話筒立刻被拿起了。 “我是肯尼。”賢一郎迅速報上名字。 “是我。”電話那頭是江森的聲音,“你真是考慮周到啊。” “好了,快說吧!” “有位買家對你的話很感興趣。” “價錢呢?” “因為不知道確切的情報內容,所以沒法開價。不過,一定會支付和內容價值相符的報酬的。” “是你付給我錢嗎?” “我只是中介而已,我後面的買方會付錢。今天我會幫你跟對方撮合,詳情到時候再說,總之,我會去接你,然後再帶你一起到買方等候的地方去。對方會為你準備房間和餐飲。然後,他們會試著問你一些事情,整個過程可能要花上一天的時間,依情況不同也有可能需要兩至三天。最後只要知道你不是在吹牛,並判斷情報價值後,就會付錢給你。順便提一下,關於你要回日本的安排,也是可以談的。” “買方是什麼人?怎麼採取這麼複雜的程序?我想大概只有和日本政府相關的人才會這麼做吧。” “現在沒辦法說清楚,不過還有其他哪個地方,會想要你的情報呢?” “那,你有沒有辦法,向我證明對方是日本政府的相關人士?” “有這個必要嗎?” “聽好了,你現在還沒承認自己是日本的諜報提供者,但美國海軍的情報部卻斷定你就是日本間諜,命令我殺了你,所以我也不能百分之百相信你說的話。我得知道你是不是個值得信任的中介者,畢竟,我可是背叛了美國海軍情報部,打算逃亡到日本去的啊!” “那我該怎麼做才好?” “只要能夠讓我相信你就行。” 江森沉默了一會兒,不久後,他開口說道:“你去翻電話簿,查一下日本總領事館的電話號碼好嗎?領事館裡面,住著一名叫做森村的一等書記生。你打過去找那個男子,對方應該會立刻回复你說他現在外出了。然後,你報上我的名號,問下他的去向,這時候對方會告訴你,他去了一間叫做'春潮樓'的日本料理店。” “叫森村的書記生嗎?” “是的,他就是你要接觸的對象。森村是假名,外務省書記生的身份也只是煙霧彈而已。他真實身份是日本海軍的情報員,現在他人正在春海樓等我的電話。” “你先待在電話前面不要離開。” 賢一郎說完之後,便掛斷了電話。跟踪車輛仍然停在大約十米遠的地方。賢一郎在電話亭裡翻著電話簿,靠著打火機的光,找到了日本總領事館的電話號碼。 撥通電話後,話筒那頭傳來一名中年男子的聲音:“日本領事館。” 賢一郎說:“請幫我找一下一等書記生森村先生。” “嗯……他現在外出了。” “知道他去哪了嗎?” “沒辦法告訴你那麼多。” “江森先生有事要找他。” 短暫的停頓後,對方問答:“他去春潮樓了。” “是日本料理店嗎?” “是的。” “謝謝你。” 賢一郎按下電話的掛斷鍵,投進另一個硬幣,重新撥往'鮑伯·吉米'店裡。第一聲鈴響還沒結束,江森就拿起了電話。 “怎麼樣?” 賢一郎回答道:“看來可以相信你。” “那你就到店裡來,我帶你去。” “去春潮樓嗎?” “我現在要跟對方聯繫一下,也可能要帶你到別的地方。” “我現在被跟踪,不能從你的店裡直接過去,可以去別的地方接我嗎?” “那麼,在威基基的……” “不行。”江森話還沒說完,便被賢一郎打斷了,“到檀香山港的第七碼頭來,我會想辦法把跟踪甩掉。一個小時後見面吧。”江森似乎有點不滿地說著:“在檀香山港嗎?” “第七碼頭,江森先生你聽清楚了嗎?因為這件事,讓我變得相當神經質。你可以一個人來嗎?就我和你咱們倆一起去見那名叫做森村的書記生。好嗎?” “好吧。” 賢一郎放下話筒,確認了一下自己身後的狀況。跟踪轎車仍停在原地不動。 賢一郎往阿拉摩阿納大路方向走去。到了夜深時分,大路上顯得格外安靜和空蕩。儘管街燈仍然散發著微弱的燈光,但卻幾乎看不見任何遊客的身影,只有偶爾幾輛轎車和清掃用卡車,像被夜晚催促似的,匆匆而過。賢一郎清楚地聽見了跟踪車輛在背後發動引擎的聲音。 走了大約五十米左右,賢一郎叫了輛出租車,向司機詢問哪裡有深夜還在營業的酒吧。 聽了他的問題後,司機反問他: “你想要去什麼樣的地方?” 賢一郎回答:“有很大後院的地方。” 司機聽完後,便粗暴地發動了車子。司機邊換擋邊說:“有個夜景很美的庭園餐廳,從這裡開車過去大約十分鐘的距離,就位於可以俯瞰檀香山市區的山腰上。” 賢一郎說:“那就去那裡!” 車子開動後,賢一郎並沒有回頭。他很清楚地知道,跟踪車輛跟得很緊。這幫傢伙因為曾經被甩掉過,所以這次毫無疑問地,一定會緊跟到連行車距離都不顧及的程度。 出租車離開市區,在緩坡路上行進了一會兒後,便進入了環山路。一會兒向左一會兒向右,轉了好幾次大彎後,出租車又向上攀升了一會兒。每轉一個彎,背後檀香山市區的夜景就顯得更加輪廓鮮明。 不久後,在賢一郎的眼前,出現了一座被明亮燈光映照著的建築物。在山脊突出的位置,有幾棟建築物和停車場,佔據著相當大的土地面積。儘管已經接近深夜時分了,但停車場中,卻停著超過二十輛車子。 “這裡就是馬奇奇餐廳。”司機說,“先提醒你一下,這裡可不便宜啊!” 賢一郎下了出租車,徑直來到餐廳裡。 跟踪車輛也駛入了停車場內,賢一郎站在入口處回頭一看,正好看見一個人從副駕駛位置上下了車。那是個穿著夏威夷花襯衫的年輕男子,留著小平頭,大概是在情報部工作的水兵吧。 賢一郎向餐廳服務員表明已經有約,服務員說了聲'請進'後,便帶著他向裡面的露天座位走去。 賢一郎跟著服務員,走到餐廳露天座位上。檀香山市區的夜景,完整地呈現在他面前。 無數微小的光點星羅棋布,並向左右細長地擴散開來。通過路燈的行列與交會的車燈,可以識別出道路的脈絡。在檀香山港方向,可以看見似乎是阿囉哈塔的旋轉燈光。 就欣賞夜景來說可能時間上稍嫌晚了一點,不過如此數量的燈火展現在眼前,就已經是相當難得一見的美景了。從日落西山開始,到華燈初上之際,大概是這家餐廳生意最興隆的時候,在那個時段,燈火的數量,應該有現在的兩倍到三倍之多吧! 露天座位的左首,有個七八人組成的樂團,正在演奏著甜美的夏威夷音樂。好幾對男女在跳著舞,有兩名穿著白色制服的海軍軍官也夾雜在其中。 賢一郎再次回頭望去,那名平頭的年輕男子正在餐廳入口處徘徊。賢一郎像是在找人似的仔細眺望著每一個位子,接著又稍稍走進露天座位較靠裡面的位置,用目光四下打量著。當服務員走到身邊時,賢一郎將目光落到自己的手錶上,伸出兩隻手指,服務員理解他的意思後點點頭,帶領賢一郎到裡面的一張桌子前,將兩本菜單反方向地放下。賢一郎就座後點了杯雪利酒,迅速確認了一下後面的情形,這時候,跟踪者也在靠近露天座位出口處的位子上坐了下來。 當雪利酒送上時,賢一郎向送酒來的服務生問了放電話的位置,並且讓人清楚地看出想要打電話的樣子。服務員指了指酒吧櫃檯旁邊,電話就擺在跟踪者也能看得到的位置。賢一郎點著頭,將零錢排列在桌上後,便起身離開座位。 跟踪者並沒有起身,而是依然坐在位子上。 賢一郎走到電話機前,做出讓人以為在投錢的樣子,然後撥起電話。等待幾秒後,他適度地開口動嘴。接著,他向路過的服務員做個手勢,要了鉛筆與紙。服務員走進餐廳裡面消失了,不久又拿著短鉛筆和小紙片走過來。賢一郎收下紙和筆,在紙上畫了美國地圖的圖樣。 當另一名服務生經過時,賢一郎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兩腿中間,詢問廁所的位置。服務員對賢一郎的行為皺了皺眉頭,不過還是用手比畫了一下,告訴他廁所的位置。那是在露天座位的反方向,吧台的後面。 放下聽筒後,賢一郎將筆寫過的紙揉成一團丟落腳邊,用眼角的余光窺探跟踪者的動靜。這時候,服務生正好在為跟踪者點餐。賢一郎邊將手放在褲子的皮帶上,邊走向洗手間。趁著暫時脫離跟踪者視線的機會,他快速地尋找著出口,最後終於被他發現了一扇看似工作人員通行的推拉門,在那扇門的旁邊,堆滿了啤酒箱。 賢一郎迅速地從那裡衝到外面,鑽進建築物與建築物之間的縫隙,來到停車場的一角。眼前有片灌木叢,還停著一輛送貨車。他探出頭來查看了一下停車場,那輛一直尾隨著他的福特車,就停在緊鄰停車場的出口處旁邊,引擎仍然發動著。賢一郎從襯衫底下拿出了手槍。 賢一郎沿著陰暗處一路狂奔,來到了福特車後方。他偷偷察看了一下,坐在駕駛座上的是個體形矮胖的中年男子,穿著樸素的襯衫。男子的視線望著餐廳入口處,手放在方向盤上,並沒有拿著武器。副駕駛座的手套盒蓋是開著的,裡面放著一把軍用的半自動手槍。 賢一郎壓低身子來到駕駛座旁邊,屏住氣息後,猛地打開了車門。 剎那間,男子的臉出現在他的眼前,那是一張驚恐萬分的臉。 賢一郎用手槍抵著他說:“滾出來!” 男子麵露猶豫之色,於是賢一郎用手槍頂住了該男子的眉間。 “別開槍!”男子高舉雙手說道。 “快滾出來!” 男子舉高雙手下了車。賢一郎讓男子轉過身,將他的雙腳打開到極限,然後在他的襯衫底下摸了摸,檢查他身上是否帶有手槍。 “去餐廳!” 賢一郎抓住男子的後脖子,將他轉了個方向,然後又將他朝著餐廳猛推了一把。他踉蹌著往前跑了好幾步。 就在這時,賢一郎迅速地鑽進駕駛座中。男子站立在停車場路上,在餐廳入口的燈光下,可以看見那名年輕男子的身影。 賢一郎換好擋,便開足馬力、急速前進。在他視線的一角,可以看見那名中年男子正用力地揮舞著手臂,或許,他是在表示要賢一郎去吃屎的意思吧!年輕男子從餐廳裡奔出來,拼命跑向停車場。賢一郎急轉方向盤,將車子開到道路上。從他的腳底,傳來輪胎摩擦地面吱吱作響的聲音。 檀香山港第七碼頭周邊,此刻正陷入一片黑暗的寂靜當中。系在港邊的貨船,也幾乎都已經熄滅燈光,進入了深度睡眠。附近已經看不到載貨作業的卡車,也看不見碼頭工人的身影。儘管有幾盞路燈隔著一段距離佇立著,但光線的亮度卻不足以照亮整個碼頭及周邊道路,只是在深夜的港口裡,讓人看到幾個隱約可見的微弱光球孤零零地佇立在那里而已。 賢一郎就藏身在並排林立的倉庫與倉庫間的陰暗縫隙裡。從情報部跟踪者那裡搶奪過來的轎車,停在距離兩個街區遠的路上。他在這個地方,已經等了足足二十分鐘。現在,差不多要到和江森約定好的十一點了。 在這段時間裡,第七碼頭周邊沒有看到行動怪異的人,也沒有身手利落的人藏匿在黑暗之中,當然更沒有可疑的汽車開過來,並且從車上走下來什麼人。此刻,在半徑一百米以內,唯一保持清醒並屏住氣息的,恐怕就只有賢一郎一個人了。 這時,在港口右首往市區的方向,傳來了汽車的引擎聲。賢一郎將目光投向發出聲音的方向,他看見一輛黑色轎車從拐角處轉進來,放慢速度接近碼頭。 汽車開到碼頭邊停了下來,熄滅了前燈,在極其短暫的間隔後,一名男子下了車。賢一郎凝視著他,雖然光線極其微弱,不過賢一郎還是能夠看得出,是那個他曾經近距離接觸過的男子——江森。賢一郎清楚地認出了他。他身上那夏威夷花襯衫的裝扮,也和傍晚時一模一樣。 江森佇立在引擎蓋旁邊,轉動脖子不停巡視著四周。他的視線投向碼頭深處,好一陣子都沒有移動,接著又將臉轉向倉庫街後靜止不動。接下來,他稍稍改變了身體的方向,凝視著黑暗處伸長了脖子。 在這過程中,他有一隻手一直沒有離開車子。那副模樣,看起來十分像在玩蒙住眼睛捉迷藏時,被蒙住眼睛的人極其認真傾聽周圍聲音的樣子。 “肯尼,你在哪裡?” 賢一郎就一直放任江森喊叫著,他想讓江森所有的神經緊繃到最大極限。在江森的轎車裡,感覺不出其他人的存在。碼頭周邊的氣氛也是一樣,雖然賢一郎一直極度小心謹慎,但卻沒有什麼變化——至少到目前為止,他並沒有感覺到這一點。四周和二十分鐘前一樣十分寂靜,連一點點走路聲、一點點的說話聲都聽不見。甚至,就連扣上手槍扳機的聲音也沒有。 賢一郎從隱身的黑暗處,對著江森大吼了一聲: “江森,離開車子!” 江森哆嗦了一下,然後馬上挺直了背,兩手微微向上舉高。他保持了一副背上好像有刀子頂住的姿勢,將身體朝倉庫方向轉了過來。然而他仍舊無法清楚分辨出,聲音是從哪兒發出來的。 “肯尼,你在哪裡?”在江森的聲音裡,能夠察覺出些許恐懼,“我得帶你走才行!” “搭我的車去吧。”賢一郎說,“朝十一號倉庫慢慢走。” 江森這次才幾乎正確地,將臉轉向了賢一郎藏身的位置。 “肯尼,你在那裡嗎?” “朝十一號倉庫走,在倉庫前五六步的位置停下來。” “你這是在做什麼?” “為了保險起見,我就想和你兩個人去,動作快!” “我知道了,肯尼。” 江森將兩手抬到腰側,慎重地向前邁著步伐。當人被命令走向地雷區時,可能就是這樣的走路方式吧!江森的腳步聲,發出奇妙的巨大回音。當江森走到碼頭前寬廣的道路前時,他停下了腳步。 當時,他距離賢一郎所在的位置,大約僅有十米左右。 “再過來一點。”賢一郎催促著江森。 “肯尼,你給我出來!你這樣子明顯還是不相信我啊!” “我相信你,來,再過來一點!” “看不見你,我很害怕,讓我看看你在哪裡!” 沒辦法,在這樣的距離下,不能保證可以準確擊中。於是賢一郎從黑暗中走到路上,來到江森面前。 賢一郎與江森面對面。 江森立刻發現了賢一郎的手槍,像被嚇到似的高高地舉起雙手。從他那迅速的反應來看,他可能早已預測到賢一郎會拿出手槍了。 江森大聲問道: “等一下,肯尼,這是怎麼回事?” 他那急迫的語氣聲,響徹在渺無人煙的深夜碼頭周邊。 賢一郎再一步走向前。 “我改變主意了。” 他邊說邊伸長手臂,將槍口直直地指向江森的臉。就在這時,賢一郎的眼前突然迸發出光線。那是從正前方而來的強烈光線,賢一郎不自覺地用單手遮住了眼睛。探照燈準確地射向賢一郎,賢一郎一個轉身側翻,逃離了光線,但那邊也有從其他方向照射過來的光線。聲音透過擴音器響了起來。 “到此結束了,肯尼。”那是賢一郎相當熟悉的聲音,“別開槍,我是泰勒少校。肯尼,任務到此為止。” 緊張的空氣突然爆裂開來,周圍一下子變得喧囂起來。賢一郎聽見了腳步聲,大概有幾名男子正朝著自己跑了過來,其間還混雜著操作槍支的金屬聲。不過,賢一郎自己在探照燈強烈的光線影響下,並沒有辦法看清周圍的情況。 其中一盞探照燈,應該就設在碼頭邊的貨船上,擴音器恐怕也是安裝在那裡吧!或許,泰勒少校早在二十分鐘前就已經躲在貨船的船橋上,從頭到尾觀察著賢一郎的一舉一動了。賢一郎一邊用單手遮蔽住光線,一邊瞪著江森。江森的身影在強烈光線照射下,浮現在夜晚的碼頭畔。他的兩手還是高舉著,在他腳邊延伸著好幾個影子。 “這是怎麼一回事?”賢一郎問,“為什麼泰勒少校會在這裡?” “你還不明白嗎?”江森從口中大大吐了一口氣說,“你在接受測試。我是美國海軍的協作人。” 賢一郎放下手槍,鬆開扳機。 那天晚上,賢一郎被帶往面向威基基海岸的高級飯店,泰勒少校留宿的套房裡。房間的壁紙和窗簾圖樣,都強調著玻利尼西亞的藝術氣息,完全融合了夏威夷風情。家具和照明也很講究,在賢一郎看慣西班牙戰壕和紐約便宜公寓的眼裡,燦爛奪目而過於奢華。房間角落的桌上,擺放著滿滿的南國花朵,在那周圍還準備著酒和小菜。窗外可以聽得見微微的海潮聲。房間櫥櫃上,放著兩個見過的手提箱,那正是賢一郎在聖地亞哥被交付的箱子。 泰勒少校舉起威士忌酒杯說:“我們測試了你的忠誠心、實際的處理能力與判斷力。請不要生我們的氣。” 少校進入房間後,立刻一口氣喝光了好幾杯沒稀釋的威士忌。大概是因為擁有超大胃容量的龐大身體的緣故,他的臉色完全沒有任何變化。只見他一個人獨占著貴妃椅,對賢一郎宣布說: “你過關了。” 那一晚,賢一郎也一邊喝著烈酒,一邊問東問西。他的精神相當亢奮,幾乎看不出酒勁發作的樣子。 少校點點頭說: “老實說,我真的懷疑過你是不是背叛我們了。直到你將手槍頂住那個男子那一瞬間為止,可以說我一直在懷疑你。” “再遲個半秒鐘的話,我就要扣扳機了。” “那傢伙是我們很寶貴的情報提供者,和日本海軍的情報員間有著實際的接觸。他要是被殺的話,對我們來說是相當大的損失。因此,考慮到光靠跟踪人員無法制止你這一情況,我們在碼頭周圍,還有三名海軍中屈指可數的狙擊手在待命。” “你們什麼時候開始埋伏的?我指定第七碼頭,是在接觸上不久以後的事嗎?” “從他店裡的電話響起之後沒多久,我們前腳才剛上那艘貨船的船橋,你後腳就跟著到了,真是千鈞一發。” “跟踪我的那些人都是些飯桶,就那點本事的話,還不如去追羊呢!” “我會讓他們入營重新訓練。” “要是我真的想背叛的話,趁大白天的時候,跑到領事館去不就得了?” “我們也想到這一點了,因此在日本總領事館附近,也配置了兩組我方的工作人員。他們會在你走到領事館門前時,無條件開槍射擊。他們是一群能從兩百米遠的距離,擊中奇異果的神槍手。” “我曾經到那附近去過。” “我知道。幸好你沒有下車。” 賢一郎的酒杯空了。重新倒滿威士忌後,酒瓶也全空了,他發現,自己的手腳差不多也變得不太靈便起來。泰勒少校從桌上拿起一瓶新的蘇格蘭威士忌,倒滿自己的酒杯。 賢一郎問道:“你說要測試我,有必要這麼大動干戈嗎?” “因為沒有人相信你的自覺性。”泰勒說,“我只是想確認一點,那就是倘若真的非得要你殺死日本人的時候,你能否完成任務?” “關於這一點,我是很實際的。我沒有那麼多閒工夫想那些事。你就是需要像我這樣的人吧!” “你說得沒錯。”泰勒少校低聲點點頭說。搖著手上的酒杯,冰塊發出響亮的撞擊聲,他的視線則投向了床的方向。 “不過,你還真的採取了非常直接的方式哦!我曾想像你為了確認他是否是日本間諜,會潛入他的家中或店裡,偷出幾樣可以成為證據的東西。接著,你會,向我們展示證據,然後才進入具體的殺人計劃,而我們也打算在那時再向你表明我們的用意。結果沒想到才半天,你居然就進行到了這種程度,這真是讓我們感到十分意外。” “因為我想快點兒結束這個讓人心煩的任務。難得能待在這個被稱為地上樂園的島上,剩下兩天的期限,我想痛快地喝酒消磨一下時間。” “我給你兩天假。三天后的早上,你搭乘泛美的'中國快艇號'經中途島、威克島到馬尼拉去。進入日本前,你要搭乘從馬尼拉出發的船。我在機場送走你後,要返回美國本土。” “在這段期間,你不會解除監視對吧?” “你可以試試看。” “算了!不過,你這兩天倒是在十分豪華的套房裡過得很享受嘛,難道你可以拿到事前獎金之類的錢嗎?” “這房間給你來用吧,我就是為了你才訂下來的。” 泰勒少校慢吞吞地站起身,向賢一郎敬禮。雖然他的動作配上那魁梧的身材,顯得極不協調,但他的眼睛沒有笑,顯得十分鄭重。那是看過許多讓人不可理解的、骯髒的東西後,絲毫不帶有任何疑惑、厭惡的堅定的目光。賢一郎同樣用敬禮來回應。少校轉過身後,背對著賢一郎走出了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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