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急電:北方四島的呼叫

第10章 七月·擇捉島

有紀回到島上已經過了兩個月,時間也開始進入到夏季了。 擇捉島的夏天,沒有內地夏季那樣日照強烈,也沒有令人熱得發昏的暑氣和激烈的傍晚雷陣雨。這是個溫和、平靜而充滿新鮮感,宛如淡彩風景畫一樣的季節。其實說起來這段期間並不長,不過是四個星期罷了,而在這當中,可以稱其為“盛夏”的,也只有一個星期而已,可說是個極其短暫又讓人覺得難以依靠的季節。 儘管如此,在這個季節裡,還是可以見到宛如絨毯般鋪滿整個山野的千島竹,以及蝦夷松密布的濃綠森林,正鮮明地散發著光澤。單冠山上殘留的雪,潔白得讓人為之目眩,海濱的後面和沙丘上,野薔薇正狂野奔放地綻放著。有紀每天早上都在驛站後面散步,享受這美麗的季節。雖然與村民們的關係並沒有改善,但是她找不出任何後悔回到島上的理由。有紀摘了天竺葵與鋸齒草等野草,掛在驛站屋簷下曬乾。

另一方面,隨著時間的推移,島上的生活也變得讓人愈發感到拘束了。從去年開始,即使是在燈舞這種地方也建立了鄰組,同時也成立了“愛國婦人會”,諸如此類的事情,讓每天的生活變得更能切身意識到戰爭的氣息。小學更名為國民學校,排斥外來語的活動也變得大行其道。從內地開始,國粹主義的狂風似乎正逐漸向這個小島吹襲而來。 在東京和大阪,已開始實施白米配給制。火柴、砂糖也從去年起,開始實施票券兌換制。 有紀的店裡面,商品數量明顯減少了許多。分配給漁船的燃料量變少,聽說在留別和紗那村里,漁夫、失業者和警察之間經常頻繁地在發生衝突。每年六月便會來這裡耍猴的,這一年卻不見踪影。 “蔬果店前排起了長龍!”從東京遠道而來的雲遊商人這樣告知有紀,“聽說每月有兩天是'無肉日',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不知道是不是認為我們在剩下的二十八天裡會有肉可吃呢?”

就算在燈舞的捕鯨場內,對於剩餘鯨肉的管理方法也越來越嚴格了。過去在解體作業中產生的碎肉,不管是被稱做“saikas”的舌頭,還是用來做熟食的腸子,還是裹著鹽的肚,只要居民們想得到的都能得到。那是長久以來居民們既有的權利,也是餐桌上不可缺少的菜餚。如果在捕鯨場內有熟人的話,連鯨魚的下巴肉都能拿得到。可是這一年,解剖場負責人對於居民們來解體場這事兒,不再像以前那樣笑臉相迎了。據說上面的人已經下達了指示,不管是怎樣的碎肉,都要製作成罐頭以備用。居民知道了以後,不禁氣得破口咒罵起捕鯨場的所有者片桐水產來。 事情發生在那年夏天七月底左右。在某種意義上,那個事件對擇捉島來說,或許正是往後那籠罩整座島的戰爭烏雲最初顯露其凶殘本性的徵兆,然而當時卻沒有任何人察覺到這點。

這是個天氣晴朗的早晨,舒爽的涼風拂面而來。有紀在七點過後,將三名商人送出驛站。他們是準備前往天寧村的商人。一名不擅長騎馬的商人被夾在其中,整個隊伍一共有八匹馬。送走他們後,有紀向宣造說:“待會兒,從裡頭拉十匹左右的馬過來給我。明天千島汽船會進港,需要比平時多一倍以上的馬匹。” 宣造心領神會地點點頭,便走進了馬棚。 有紀自己則在驛站裡收拾吃過的早餐,並在洗菜盆裡清洗餐具。就在那個時候,從敞開的窗戶外,遠遠地傳來了馬蹄的聲響。有紀抬起頭,從通往留別的燈舞街道方向,有好幾個男子正騎著馬奔馳而來。那場面簡直就像是秋季慶典賽馬時一樣急迫,四匹馬的後面塵煙四起。 有紀嘗試著辨認坐在馬上的人的身份,前面有兩名穿著制服的男子,看樣子似乎是巡查,還有兩名穿便服的男子,正緊跟在巡查的後面。馬飛奔的速度奇快。有紀用圍裙擦乾手後,便拖著木屐走到驛站外。

男子們沿著靠燈舞川的道路一路奔馳而來,接著又相繼飛奔而去,大有要一路直接衝到單冠灣的架勢。有紀撤回身子,退到大門屋簷底下。四名男子在有紀眼前停下了馬。驛站房舍前正好是三岔路口,幾匹馬發出聲響,相互碰撞、然後又彼此彈開,大概是因為突然停下來的緣故,不情願地嘶叫、跳躍著。 巡查中有一名體格健壯留著鬍鬚的男子,還有一名一副娃娃臉的青年。在鬍鬚巡查的製服底下可以窺見到子彈帶,除了軍刀外,他好像還攜帶著平時不會帶在身上的手槍。年輕巡查的馬旁,則放置著槍盒。兩名平民百姓都是身穿燈籠褲,背上背著槍,其中一個是光頭男子、另一個則戴著鴨舌帽。 “那兩個男的!” 有紀睜大了眼睛。那兩個平民百姓,看起來非常眼熟——今年五月,她在去留別的路上,也就是勞改營的施工現場,曾經見過這兩個人。一個戴著鴨舌帽,另一個則是在光頭上有刺青。有紀敢保證自己絕對沒有認錯人。他們在三岔路口旁安撫馬匹,並小心翼翼地巡視四周。燈舞村在單冠灣沿岸道路的山邊,林立著成排的人家,這三岔路口正好就位於村子的中心位置。在它的一角並列著驛站、岡谷商店、派出所等各種公共設施。

似乎聽見了不尋常的馬蹄聲,派出所的大塚巡查連忙扣上鈕扣跑了出來。他五十多歲的樣子,臉上戴著一副圓形眼鏡,是位個子矮小、微胖的男子。 大塚一看到馬背上的鬍鬚巡查,立刻挺直了身子喊道:“署長!看樣子,對方是紗那那邊的警察署長。” 那名署長一邊制止嘶叫的馬,一邊說道: “勞改犯逃跑了,還殺了一個人。” “是殺人犯嗎?” “朝鮮人在振別的工人宿舍裡,殺了工頭逃跑了。村里有沒有什麼不正常的地方?” “報告警長,沒有!”大塚面露緊張地說,“其實您只要打電話到郵局那裡就行了。” “沒那個工夫,我是一路奔馳過來的。先追上才是首要任務。” “是朝這裡來了嗎?” “是啊,那傢伙肯定路過燈舞街道。我在半路上撿到那傢伙的毛巾了。”

“那傢伙手上有武器嗎?” “搶了一把山刀。” “請指示我應該怎麼做?” “幫我聯繫年萌和天寧村,我要封鎖道路。” “遵命,還有呢?” “集合所有村民,我要清查一下。有必要的話,要挨家挨戶地搜!” 大概是聽見了外面的騷動聲吧,附近民宅的村民陸續走出家門。就在這時,從燈舞街道的前方又傳來了馬蹄聲,在場的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將視線轉往了道路的方向。好像也是巡查,他正不停地蹬著馬腹,催促著它往前疾馳。 那名巡查沖開了人牆,闖進了三岔路前的人群當中。 馬停下來後,巡查向署長大聲喊著:“在孵化場小屋內,有個男的受傷了!” 一聽這話,村民間頓時驚呼聲四起。 在燈舞川上游,有個長約三公里左右的沼澤,那裡設有鮭魚天然孵化場。這一帶河岸和河川的漁業權,都是屬於總公司位於根室的片桐水產公司所有。該公司為了監視非法捕魚,在這片沼澤也設有管理員。巡查之所以從燈舞街道前往沼澤,應該是為了查看這間管理小屋的情形。

巡查又對署長說道:“大約是今早,正在睡覺的時候遭到襲擊的。勞改犯還搶走了槍。” 署長臉色大變,連忙問道: “子彈也全被搶走了嗎?” “聽說火藥和子彈都被搶走了。” “竟然讓逃犯把槍彈弄到手,這下可糟糕了!” “管理員的傷沒有生命危險,雖然疼得叫個不停,但我想可能只是小傷而已。” “要不要請海軍支援?”大塚說,“或許可以派軍隊給我們。” “立刻去辦!”署長說,“然後敲響吊鐘,把村里全部人集合到學校操場。” “要做什麼?” “我要挨家挨戶地進行搜索。” “他可能逃到山里面去了。” “不會,他還在村子裡。”署長斬釘截鐵地說,“那傢伙應該是打算要偷船,不然不會到這裡來。”

“會不會已經到年萌或天寧去了?” “如果他是在破曉時分襲擊孵化場的話,那應該還躲在附近。他大概是等太陽出來之後,才會沿著道路逃離那裡的吧!” “明白了,我會立刻開始調查船隻那一帶。” 署長向身旁的年輕巡查說:“你去警戒年萌方面的道路!” 然後,他又對光頭男子說道: “你們給我去守住天寧那邊,那傢伙搶了槍,所以發現後格殺勿論。” 光頭男子歪了歪嘴,露出了牙齒,紅色的牙齦整個翻了出來。他的嘴唇內側和牙齦,在唾液滋潤下閃閃發光。 有紀感覺脊背一股寒意襲來,令人不寒而栗。那個微笑簡直就像是野獸在獵物面前舔舌頭,或是餓鬼瞇著眼,張開大嘴打算吞下生肉一般。 派出所旁的監視瞭望台上響起了鐘聲,鐘聲劃破了夏天單冠灣的天空。在海風中摻雜了些許讓人焦灼不安的氣息。

將居民們全部集合到國民學校操場上,花了不少時間。 在這期間,鐘仍然持續響著。警察署長騎著馬,在道路上不斷地來回奔馳,吆喝著要大夥兒到外邊來。派出所的大塚則從天寧那頭一家家敲著民宅的門,命令所有的人到學校操場上去。有紀也被大塚從背後推著走向操場。 大部分的居民在搞不清楚狀況的情形下被叫了出來,看到騎在馬上的巡查以及手裡拿著槍的男子們,不由得睜大了眼睛。儘管已經從先出來的村民口中聽說了事情原委,但每個人還是縮著頭,戰戰兢兢地一邊張望四周,一邊走向學校。就連上了年紀的村民,也被毫不留情地從家裡帶了出來。 在前往操場的途中,有紀聽見了署長和大塚間的對話。 “這村子裡有空房子嗎?或者是沒在使用的建築物?”署長問道。

“沒有。”大塚回答,“這個季節捕鯨場還在作業,片桐水產的作業小屋裡,也住有相當多的僱員。” “漁場的倉庫呢?還有米倉和放漁網的地方?” “你說得對啊,那邊也得調查看看才行。” “有沒有船被偷了?” “目前還沒有接到通報。” 包含捕鯨場和漁場的僱員,國民學校操場上聚集了上百村民。大夥兒全身僵硬地依偎在一起,竊竊談論著發生的事情。小孩子們對於這場突如其來的騷動感到相當興奮,他們喧鬧著,在人群間穿梭奔跑,前仰後合地模仿槍擊的樣子,無視大人的不安與恐慌,恣意嬉戲著。 鐘的聲音終於停了下來,居民已經全部聚集在操場上。大塚命令居民們原地坐下,於是他們便在沙土夾雜的操場土地上就地坐了下來,原本喧鬧的談話聲,也漸漸地趨於平靜。 “全員都到齊了吧?”大塚向居民們問道,“包括自己的家人還有鄰居家,全部都到了吧?” 這時,有紀突然發現宣造不見了。 從騷動開始就一直沒見到他的人影,就連自己到了操場上,也還是找不到他。他會不會還在小屋那裡呢? 有紀隔著沙丘向放馬棚望去,宣造的小屋就位於緩坡上的放馬棚那端,距離村子大約兩百米遠的地方。那是宣造自己收集廢材和漂流木建造的,靈活運用了可利魯人的傳統,是棟半地下的小屋。從外面無法窺見小屋內的情景,雖然現在看起來,裡面像是完全沒有人在,但感覺起來,似乎又有種不尋常的味道。 大塚走進操場中,繼續問道: “全員都到了吧?大家都來了吧?” 這時,有紀局促不安地站了起來。大塚驚訝地面向有紀。有紀斷然地脫口而出: “我還沒見到宣造。”大塚臉色一變回過頭,他回頭的方向正是宣造的小屋。 大塚喃喃地說著:“那邊,還沒去查看過。” 又過了十分鐘後,居民們反過來被趕回了各自的家中。巡查們報告說,村子裡所有的建築物和設施都搜查過了,只有一間除外,就是宣造的小屋。 警察署長將居民們趕出操場後,將巡查和勞改營的男子們全部召集到驛站馬棚的陰暗處。從這裡到小屋只有五六十米,正適合用來監視宣造所在牧草地角落的小屋。有紀在署長詢問下回答說:“宣造早上送客人時還在,之後就進到馬棚去工作了。後來沒多久,署長你們就趕到了,然後從那時起,我就再也沒見過他。” “他應該聽到鐘響才對。”署長說道。 “如果沒離太遠的話,應該能聽到才對。況且,他今天沒有必須遠行的要緊事,而他自己也沒提過有這樣的計劃。” “該不會是工作做完,回小屋去了吧?” “可能是被那名逃跑的勞改犯拿槍挾持,”大塚說,“所以才會不見人影。” “有必要去確認一下。” 大塚與巡查們面面相覷。現在的情況和搜索全村時不同,是命中率相當高的一場賭博。而且對方是殺了一名男子,又讓另一名男子受傷的兇犯,為此,巡查們更是猶豫不決。 有紀問署長說:“一定得有人去敲小屋的門吧?” “你可以幫忙去敲門嗎?” 大塚一聽,連忙從旁插嘴道:“如果朝鮮人在裡頭的話,人質會變成兩個人哦!” “有沒有什麼辦法可以確認裡面的情況?”署長說道,“我們也無法否定,裡面其實可能空無一人。倘若是這樣的話,那我們就只是在做無用功,特別是在這種應該去搜查其他地方的關鍵時候,這樣的浪費時間更是不可取。” “要不要繞到屋後看看?”有紀說道。 “從小屋應該可以看到屋後的斜坡和正面的情況,沒辦法偷偷靠近。” “不如放火吧!”年輕巡查說道,“用火攻,把他逼出來!” “別這樣!”有紀瞪著那名巡查,“那是宣造自己蓋的小屋,還放著很重要的物品,不可以隨便放火燒掉啦!” 這時,頭上有刺青的男子開口了:“別再囉裡囉唆的了,從正面進攻就行了!” 全部的人都看著刺青男子。他懷裡抱著槍,倚靠著馬棚的門,臉上浮現出殘忍的笑容。 刺青男子舉目環視在場每一個人的臉說:“就算他偷了槍支,也不能證明他就會用。我聽說那是舊式的獵熊槍,對於一個外行人來說,是不會裝填子彈的。既然如此,那算什麼槍支,連個屁都稱不上!而且他應該還負傷了,行動不會太靈敏的!” 署長抬頭看著男子問道:“雖然你這樣說,不過還是確認一下比較好,只是,這是個相當危險的任務,不知道有沒有人誌願前去?” “由我們去吧!”另一名戴著鴨舌帽的男子也點點頭。 署長似乎很滿意這個答复,留著大鬍子的臉部表情立刻緩和了下來。他拍了拍刺青男子的肩膀,也許,他一直在等待這句話說出吧!之前的言辭,或許都是為了引導男子這麼說而留下的伏筆。 “好吧!”署長的語氣突然變得相當堅決肯定,“包圍小屋,不要讓他有脫逃的縫隙。只要一看到槍就立刻開火,一聽到槍聲,你們就沒必要再做什麼確認了,給我立刻反擊!一旦知道那傢伙在裡頭,總之先開槍就對了。接下來,就等海軍的支援了。”在署長的命令下,派出所的大塚和兩名巡查分別散了開來。 署長重新面向有紀,開口說道: “還真是引起了一場不小的騷動哪!” “請別讓宣造有危險,輕率行動的話會傷了宣造。” “放任不理的話,傷害會更大。好了,你就先別擔心吧!” 勞改營的工頭們在確認自己槍支的狀況後,便從馬棚的陰影處走向外面的街道。從那裡到宣造的小屋,僅有兩百步的距離而已。他們沿著道路往北走去,中途從馬棚柵欄的盡頭,一轉進入了放牧地的斜坡。刺青男子手握著獵槍,鴨舌帽男子則是拔出了手槍。男子們配合著彼此的腳步,大步且小心翼翼地朝著小屋方向前進。 有紀躲進馬棚,透過後門的縫隙觀察著情況。那兩名男子越過柵欄,正來到斜坡處。在旁邊的草叢里以及後面偃鬆的陰影之間,隱約可見巡查的白色警帽。男子們隔著五米的間距,近似傲慢地大搖大擺地靠近小屋。高大的牧草隨著海風不停搖曳,綠色的光影奔流在整片斜坡上,顯示著風的方向。小屋裡沒有任何動靜。有紀才剛這麼想沒多久,小屋的門旁便燃起了白煙。接著的瞬間,槍聲響起。有紀的身體不由自主地往後瑟縮了一下。刺青男子像是中彈了似的,整個人從小屋正前方十米處向後滾了下去。鴨舌帽男子眼見情況不妙,連忙一百八十度轉身逃跑,他的帽子掉落在牧草上。 “混賬!”署長在馬棚外面怒吼著,“是勞改犯沒錯。是那個朝鮮人!” 刺青男子沒有站起來,他躺在地上,身子一動也不動。 戴鴨舌帽的男子,滿臉蒼白地逃回了馬棚陰暗處,他的燈籠褲前面濕了一大塊。署長說道:“總之,我們已經知道他躲在裡頭了。接下來就只能等海軍來了。” 騷動開始約達兩個小時後,日本海軍天寧警備隊的水兵們才從天寧機場趕過來。派出所的大塚巡查,從燈舞郵局先打了電話回紗那總局,然後再請總局轉接到天寧的機場警備隊。警備隊接獲聯絡後,決定接受紗那警察署長的請求,讓十二名隊員當中的半數全副武裝,立即開拔前往燈舞村子。 燈舞與天寧機場之間大約距離八公里遠,道路並非全部平坦,途中必須經過海獺岩斷崖。在無法使用汽車的島上,就算是軍隊也必須徒步走完這八公里的路程,只有身為警備隊隊長的軍官,才能騎乘馬匹。 當警備隊抵達時,家家戶戶都緊閉著門窗,外出以及由窗戶觀看四周的行為,全都遭到了禁止。不管是街道上還是海邊,都看不見任何人影,只剩下隻狗,靜靜地漫步在房捨與房舍之間。 由軍官率領的警備隊包含了士官以下的六名士兵。士兵們全都穿著陸戰隊用的野戰服,在他們身上背著步槍。 警察署長及眾人們,在廠舍後方迎接警備隊的到來。 軍官從馬背上躍下。他身著野戰服,腰際佩帶著手槍,年紀大約二十五六歲。他的年紀看起來和有紀相當,軍階章顯示他是一名中尉。 有紀感到很意外。因為她曾經聽說,天寧警備隊的隊長是從士官晉升的年長特務中尉,不過如果是眼前這位二十五歲左右年紀中尉的話,很明顯是出身自海軍軍官學校。可是,想到天寧機場警備隊的規模,派軍官學校出身的軍官前去赴任,是很不自然的一件事。 有紀迅速地觀察了一下眼前這名軍官。雖然說起來還很年輕,但他眼中卻流露著與外表年齡不相稱的傲慢光芒。他的五官清晰、相貌端正,微微上揚的嘴角,帶著一絲嘲諷的笑容。 軍官目不轉睛地凝視著有紀的外貌。有紀那雙水汪汪的大眼睛,讓人看了後便會不由自主地一直想瞧著它看。有紀在函館時,也常常遇見男子不由自主展現出類似的反應。 軍官的嘴角略微動了一下,轉過頭對著署長問道:“狀況如何?” 署長簡略地向他說明情況。軍官毫不掩藏自己那不感興趣的表情,僅僅是聽著而已。他從馬棚的陰暗處探出頭來,也看了一眼宣造的小屋,然後自顧自地點了點頭。 當署長說明結束後,士官問道:“有必要審問那個朝鮮人嗎?” “沒必要。”署長說,“目前首要任務是阻止更大的損害。” “那簡單。交給我,我馬上收拾乾淨!”軍官對士官下了一些指示後,士官便引領著水兵們離開了馬棚的陰影處。 有紀向軍官問道:“你打算怎麼做?” 軍官又注視著有紀,這次他毫不客氣地,更加仔細地上下打量著她。他的視線從有紀的臉到胸部,然後看遍了她的整個身體。 “你是什麼人?”士官問道。 “我是這間驛站的負責人,那個小屋是我的員工居住的地方。” “你叫什麼名字?” “岡谷有紀。” “我是帝國海軍中尉,濱崎真吾,天寧機場警備隊長。”他說的一口標準話,語句裡面聽不出任何地方口音。 “你看起來相當年輕,原本就是驛站的負責人嗎?” “今年春天才從我伯父那裡繼承的。” “我上個月才剛到天寧上任,說起來,我們是第一次見面吧!看樣子,不光是天寧村子,我也應該到這裡打聲招呼才對呢!” 有紀感到焦急不已,於是打斷了他的話說道:“我想請教一下,你究竟打算怎麼救出宣造?” “你不用擔心,我馬上處理。” “請不要讓宣造受傷,希望你不要亂來。” “搞不好,他在裡頭已經被殺嘍!時間拖長對我們這邊也不見得有利。” “中尉!”警察署長對軍官叫了一聲。 這名叫濱崎的軍官,仍然一直盯著有紀微笑,那表情看起來既像是告訴有紀“有什麼話之後再說”,又像是在對她說“我想再跟你好好聊聊其他的話”。有紀察覺到他的微笑中隱約帶著輕薄,整個人不禁往後倒退了一步。 濱崎和署長走出馬棚,朝著派出所的方向前去。 懷抱著忐忑不安的心情,有紀再度進入馬棚中,透過門縫窺探著外頭的情況。 那間位於牧草地當中的小屋,連一點點動靜都沒有,小小的玻璃窗上也沒出現任何人影,門就這樣緊緊關閉著。在屋子正前方的草地上,橫躺著刺青男子的身軀,他一動也不動,看樣子應該是已經死了。那名從勞改營脫逃的朝鮮工人,現在已經殺害兩個男子了,毫無疑問地,他一定會被判處極刑。倘若他只是逃離工寮的話,現在出面投案或許還來得及,不過他已經殺了兩個人,那麼就只有逃亡到底這條路可選了。 宣造不會有事吧? 有紀心想,宣造八九不離十,恐怕是在屋子裡面被對方給抓住了。宣造是個體格很好、粗重工作也難不倒他的青年,應該不至於那麼簡單就被制伏或捆綁挾持才對。就算對方手上有槍,只要不是突然遭到開槍射擊,他應該也沒有那麼簡單就被抓去當做人質才對。 光是這樣想像,有紀就忍不住更加擔心宣造的安危。 “希望不要為時已晚才好”有紀默默地想著。 有紀凝視著外頭,發覺水兵們正匍匐前進,慢慢地接近小屋。小屋背後的斜坡上,隱約可見鋼盔的形影。從小屋裡頭應當也看得見水兵們的動靜,不過和先前不一樣的是,現在前去包圍小屋的人數有六人,因此,就算知道有人接近,一個人想要應戰多人,也是一件相當困難的事情。 水兵們的行動終於停下來了。他們在離小屋五米遠處,用槍口瞄準了小屋,靜候接下來的指示。 牧草地裡那名看起來像士官的男子揮了揮手。 那似乎是某種暗號,經歷幾秒的靜寂後,突然響起了爆炸聲。 “啊!”有紀不禁大聲地驚呼了起來。 小屋背後散開了一陣白煙,煙霧中混雜著木材碎片和塵土。放牧地上的馬匹受到驚嚇,大聲嘶鳴了起來。是手榴彈嗎?那個軍官把宣造也一併炸了?幸好和有紀的瞬間想像不同,小屋並沒被炸掉,依然存在。炸彈似乎也不是被丟進小屋內,而是在外頭爆炸。不久後,有紀聽見了木材劈裡啪啦的爆炸聲,與爆炸時不同的白色煙霧緩緩升起,小屋後方似乎著火了。那名海軍軍官似乎想用警察曾經想過但最後放棄的方法,來解決這起事件。先跑出來的會是宣造,還是那名工人? 有紀屏住氣息,注視著小屋的門口。水兵們能分辨那兩人嗎?情況也有可能變成是宣造先跑出小屋,結果被水兵開槍擊中啊!有紀現在真想狠狠抓住那個叫濱崎的軍官的衣襟,用力地搖著他,對他大聲叫罵。 火焰似乎變得更加明顯了,煙霧已經升到十幾米高。四周到處迷漫著焦臭味,連馬棚的鳥兒們,也開始變得騷動不安起來。 突然間,小屋的門打開了,從裡頭躥出一個人影。人影一下子滾進了草叢中,但是馬上又站了起來。那是宣造!有紀一把推開馬棚的門,大聲喊了出來:“不要開槍!他不是犯人!” 宣造抱住頭彎著腰走了出來。大塚巡查的聲音也從馬棚旁傳來:“別開槍,別開槍!” 宣造飛奔到馬棚圍籬旁邊,一口氣翻過了圍籬,在道路旁邊的地上趴了下來。 這時,在小屋門口出現了一個新的人影,那人影的手上還拿著槍。那個男子手上還拿著槍,從門口往外走了幾步路。 四面八方同時響起了槍聲。 那名逃犯似乎是中了槍,整個人往後彈了出去。只見他攤開雙手,咚的一聲仰面朝天倒在門前,身體一動不動了。水兵們放低身子一步步靠近,男子依然躺在地上沒有爬起來。三四名水兵持著槍包圍了那名逃犯。其中一個人用腳翻動工人的身體,接著士官朝馬棚這邊揮了揮手。 確認了士官的暗號後,軍官和署長從馬棚的陰暗處走出來。 “宣造!” 有紀也朝著宣造的方向奔去。宣造慢慢地從地上撐起了自己的上半身,觀看著四周的動靜。 宣造似乎沒事的樣子,至少沒有什麼重傷……覺察到這點的有紀放慢了腳步。 “我沒事!”宣造站了起來,呼吸仍然有點紊亂,“發出'砰'的一聲的時候,我嚇了一跳,幸好沒有被槍打中。” “我完全不知道裡頭髮生了什麼事,擔心死了!” “我被毆打又被捆綁了起來。剛才那傢伙割斷了我的繩子,然後我就被他一腳踢了出來。” “你知道嗎,那些海軍本來打算不管是誰,看到誰就要射擊誰的!” 這時,又發出一陣短促的爆裂聲。 有紀回頭看了看發出聲響的方向,軍官的手槍正對準倒下的勞改犯,似乎是開了一槍。是要給他致命一擊嗎?接著軍官將手槍收進槍套中。 宣造說道:“軍隊還真是粗暴呢!” 有紀將口中分泌出來的苦汁嚥下肚,她覺得自己的雙腳有些不太對勁,不由得將手搭上了宣造的肩膀。宣造也急忙扶住有紀,她感覺,自己似乎有點貧血。 “我沒事,沒事的。” 回過神後,有紀走向小屋。她心想,趁著還沒有完全燒盡的時候,應該多少搬點宣造的財產出來才對。宣造立刻從後頭跟了過去。煙霧已經從屋簷和牆壁間的縫隙裡瀰漫出來,屋子裡頭可能已經是一片火海了。 有紀向前走了幾步後,在路上看見了那個滾落在草地上的光頭男子。在他的額頭上,正好是刺青的部位開了一個洞,看樣子已經死了。一名巡查蹲下身子,查看他的情況。水兵們從小屋前,將死去的逃犯屍體給拉了過來。有紀和宣造從署長和軍官背後,窺看著那名殺了兩個男子的兇惡犯人的模樣。屍體仰躺著,胸前染成殷紅一片。他的臉上沒有傷,雙眼睜開。在那雙眼裡仍然殘留著強烈的憎惡與詛咒。 “啊!”有紀發出了一聲短促的驚叫。 “怎麼了?”宣造說。 有紀小聲地回答著:“這個人,我見過!” “在哪裡見過?”宣造也小聲地問道。 “我剛回來的時候,在往留別半路上的道路施工現場見過他。對他的臉我記得一清二楚。” “我們剛才在小屋中稍微聊了一下。他說大約在兩年前,警官來到他故鄉的村子裡,不分青紅皂白地便將他帶到九州島的煤炭礦坑去。他從礦坑里逃了出來,四處躲藏,不過最後終於還是被抓到勞改營。” “你明明是被他抓去當人質,但卻似乎不覺得他是壞人呢!” “因為我想起了爺爺和奶奶的事。他們也是一樣,突然有一天日本軍隊來了,還叫他們搬到色丹島去住。” “你也很恨日本人吧?”宣造並沒有回答。 “他說想沿著島逃到俄羅斯去,順利的話,還可以帶我一起走。” 火勢愈變愈大,小屋發出激烈的爆鳴聲,不停地燃燒著。 水兵們抬走了逃犯的屍體。 在火勢不斷增強的情況下,有紀他們也離開了現場。 “手段還真是粗暴!”有紀皺著眉頭說道,“他們實在沒必要燒掉你的小屋。” “國家會有補償嗎?” “最好不要有所期望。今天開始,你就先睡在驛站吧!我會馬上給你重建個小屋的。” 這時,軍官轉過頭來,面向有紀露出一個高傲的微笑。這個笑容,似乎是在表示他對整件事情從頭到尾感到很滿意且充滿了自信。在有紀看起來,那笑容甚至像是希望得到別人鼓掌似的。 有紀無視於軍官的笑容,轉過身背對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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