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急電:北方四島的呼叫

第6章 一月·東京

在東京芝區的三田松坡町,沿著地面電車道往前直走的住宅區一角,有一棟精緻樸素的基督教堂。 這裡是某個總部位於美國馬里蘭州的新教教團,於一九一二年設立的“東京改心基督教會”。教會的傳教士,全是由美國教團總部調派過來,傳教士們以這個教會為據點,在日本從事宣教活動。 現在主持這家教會的傳教士是羅勃特·史廉生。他今年剛滿三十歲,曾在中國待過,單身。他在東京已經生活了兩年多,由於他的身材高大,加上日語又流利,因此教友們都和他十分親近,總是直接稱呼他“史廉生”。 教會的建築樣式是北美大陸最常見到的木造兩層樓房屋,屋頂形狀呈三角形,上面有一座小鍾樓,橫向搭建而成的木板外牆,在表面上塗著一層薄薄的灰漆。這是一棟擁有將近三十年曆史的建築物,雖然外觀與色彩帶著濃厚的異國風味,但此刻看來,卻完全與三田松坡町的街景融合在一起,絲毫沒有任何不協調的感覺。

教堂的後方,是兩層樓高的傳教士宿舍。除了史廉生外,裡面還住著一對在教堂幫忙的日本夫婦,以及一名美國籍的老婦人。在宿舍旁邊,庭院的角落裡,有一間由教會經營的幼兒園。教會同時也教授英語以及西洋音樂,因而在附近的中產階級居民圈子里相當受歡迎。然而,兩年前宗教團體法實施後,幼兒園生源銳減,現在僅剩下五六名園生。整個教堂園區被大谷石搭成的圍牆所環繞,當幼兒園小朋友下午下課回家後,裡面立即變得寂靜無聲。那名男子來教會,是在星期天的晚上。教會在每個星期四和星期日的晚上,固定會有兩次講解《聖經》的時間。那名男子是在當天晚間的佈道活動結束後,也就是晚上八點整的時候,正好出現在教堂。史廉生馬上回想起來,他就是星期四時曾經來過的那名日本人。

當大約十名左右的日本信徒,——站起身向史廉生打招呼並準備離開教堂的時候,男子就站在正門出口的旁邊,並跟信徒們擦肩而過。 看起來,這個人似乎對《聖經》的教義不怎麼感興趣的樣子。換言之,他應該是有什麼事情要找我才對。 史廉生在心裡這樣想著。 男子的身材矮小且駝背,年紀大概在五十五歲左右,梳著一頭整齊的中分髮型。由於戴著高度數的眼鏡,很難看出明顯的面部特徵。不過從對方身上穿的衣服、容貌以及整體感覺來判斷,史廉生猜測,他可能是在政府機關工作的公務員,而且職位應該相當高。 男子在星期四晚間的佈道會場,也悄悄露過一次臉。那天,他在講道剛開始時,走進教堂,坐在最後方的座位上,看似十分專注地傾聽著史廉生的講道。當那名男子走進來的瞬間,史廉生曾一度擔心他是不是特別高等警察之類的,但沒過多久,他馬上察覺,這名男子並不像特高一樣,動輒散發出強烈的強權氣息。他看史廉生的眼神中,也沒有流露出任何敵意或威懾的情感。幾次視線相交的時候,史廉生感覺到那名男子內心充滿了恐懼及猶豫。當然,這名男子臉上所表露的情緒波動極其細微,不過對於在工作上,經常習慣性地需要察覺他人苦惱的史廉生來說,他認為自己的判斷應該不至於出錯。只是,那名男子的恐懼、困惑及躊躇,看起來似乎不在宗教方面可以解決的範疇之內。史廉生判斷,男子的苦惱毫無疑問,是與某種俗世的、現實的事物有關。

史廉生拋下對男子真實身份的不安感,再次集中精神專心講經。當他念完《啟示錄》第十六章,抬頭看聽眾們的反應時,那名男子消失了。這是發生在三天前的事。 信徒們全都離開了教堂。史廉生站在講台上,注視著那名男子。他身穿黑色厚外套,配上一條似乎很溫暖的咔嘰色圍巾,手上戴著一副皮革製的黑色手套。儘管穿著一身不管走到哪裡都顯得十分適宜的打扮,但男子臉上所顯露的恐懼與困惑,比起三天前卻更加明顯了。現在的他給人感覺是只要一有點什麼風吹草動,他就會立刻奪門而出的樣子。 史廉生用日語問他:“要不要進來坐坐?有什麼煩惱的話,或許我能夠幫上忙也說不定。” 男子凝視著史廉生好一會兒之後,終於像是下定決心似的,順著中間通道走到教堂裡面。

史廉生走下講台,坐在靠近過道史廉生邊最前排的椅子上。那名男子顯然還有點猶豫,坐到了同一排椅子的另一端。他臉色蒼白,好像很緊張的樣子。史廉生讓自己的身體往那名男子的方向斜著靠過去,對著他微笑。男子好幾次避開史廉生的眼神,然後又不得已轉回來面對著史廉生。他的嘴唇不停地微微開合,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別緊張,放鬆點兒,不要著急。” “謝,謝謝。”男子結結巴巴地說著,“您是史廉生先生,對吧?” 史廉生注意到,那名男子稍微有點齙牙。戴著一副深度近視鏡再加上齙牙,他看起來像極了報刊諷刺漫畫中的日本人。不過從他說話的語氣判斷,感覺又像受過相當高程度的教育。沒准他還會說外語。 “我是羅勃特·史廉生。”

“可以稱呼您牧師嗎?” “直接稱呼我史廉生就行了。可以的話,就請這麼叫我。” “好的,那麼,史廉生,在說話之前,我可不可以有一個請求?” “請說。” “那個……”那名男子低頭看著自己的皮革手套說道,“我希望你能答應我,不要問我是乾什麼的。” “好的,我答應你。但我該怎麼稱呼你呢?” “名字不重要,只要請你好好地聽我把話說完就行了。” “你是不是希望我以牧師的身份,來聽你講述?” “不是。”那名男子抬起頭後搖了搖頭,“我希望,你以美國海軍部阿諾德·泰勒少校友人的身份,來聽我說。” 我所猜想的果然沒錯。史廉生微笑了一下。 “冒昧地問一下,您是在哪裡認識我朋友的?”

“幾年前,在美國的某條街上。抱歉,我最多只能跟您說到這個程度。” “那個時候,他有告訴您他的綽號嗎?” “懶漢。” 談到這裡,史廉生已經充分了解男子的來意,於是對他報以一個會心的微笑。過去美國海軍情報部某位諜報人員所播下的種子,不知不覺已經成熟,現在該是收割的時候了。 那名男子壓低聲音說道:“我,我是一個愛國主義者。首先得要請你理解這一點。” “愛國心這種情感,是越大聲嚷嚷越會讓人覺得可疑的東西。因此,您只要告訴我一次,就足夠了。” “這裡只有你一個人嗎?” “現在就剩我一個在這裡。”史廉生環視了一下燈光昏暗的教堂內部。角落的煤炭暖爐雖然點著火,但室內的空氣依舊寒冷。外面的冷風,今天似乎特別的強。史廉生又接著說道:

“不必擔心隔牆有耳。有話不妨直說。” 男子又再次強調:“我真的沒有打算出賣國家!” 當史廉生點頭後,那名男子於是開始談論起關於目前日美緊張關係的一些生硬話題。 “再這樣子下去的話,日美兩國恐怕將會走向決定性的敵對關係吧!我對此感到非常恐懼。”男子對史廉生這樣說道。 正如那名男子所言,日美關係在去年日德意三國締結同盟,以及日軍進駐法屬印度支那北部之後,關係變得更加惡劣。 在這幾年間,美國政府對日本政府的中國政策,批判的呼聲日益高漲,同時他們也對日本的南下政策發出警告,最後,就在去年的九月二十六日,當日軍以武力進駐法屬印度支那北部後,美國終於發表聲明,將全面禁止對日本輸送廢鐵。這對一直以來依賴從美國進口的廢鐵來發展近代工業的日本來說,等於是要求他們關閉國內所有的工廠。

的確,日美通商條約已經失效,也無重新締結的跡象,但日本政府卻認為事情應當不至於發展到經濟制裁的地步。結果,事實證明,他們完全錯誤地估計了美國政府可能採取的行動。 沒多久後,日美關係變得更加惡化,最後終於連石油、工作母機、鋁土以及鋁錠等,全都被列入了禁止輸入的清單之中。這對國內四成以上的進口貨全部依賴美國的日本而言,無疑意味著近代產業的全面崩潰。自明治維新以來國家經營的核心支柱再次面臨解體的危機。 政府高層為解決目前這個棘手的難題,商討了許許多多的方案與策略。雖然,應美國的要求全面撤離中國也是選擇之一,但軍方和輿論對此卻完全無法接受。二二六事件的餘波尚未平息,如果處理中國政策稍有偏差,甚至很有可能再次掀起另一波的軍事政變。

因此,在種種考慮之下,所剩的選擇就變得不多了。到底是為了避開戰爭而心甘情願忍受窮困,還是為表達不惜一戰的決心,繼續嘗試著改善日美關係?或者是說要直搗南洋,和美國一決雌雄呢?昭和十六年初,日本政府大致上朝著這幾個方向在思考。 那名男子麵色凝重地繼續說道: “如果日美關係完全破裂,那麼日本的經濟必然土崩瓦解。日本將會出現的經濟不景氣,商品嚴重不足,街頭巷尾出現大量失業者,農村的女孩也會被賣掉換取生活費,整個社會將變得動盪不安。當然,如果真與美國發生戰爭,日本這個國家將會滅亡,這就更不用提了。因此,為了祖國的將來,我希望能夠避免這種事態的發生。” 史廉生不發表言論,只是耐心地聽著那名男子陳述自己的主張。無論對方的教育程度有多高,但叫對方只說結論就好,往往會令對方打退堂鼓。因此,還是讓他說完他想表達的才行,一旦讓他省略這段話,他有可能就會放棄繼續說下去。

那個男子又說:“軍部好像已經放棄用外交交涉的方式來化解當前這個緊張局勢了。這點可以感覺得出來。報紙上的言論越來越激烈了。日美開戰已是一觸即發。” “日本似乎已經逐漸進入備戰狀態,這點就連像我這樣的宗教人士,都能感受得到。但雖說如此,我們仍然不應該一味地認為就會發生戰爭。畢竟,只要是稍微看得清局勢的人,應該都明白如果日美髮生戰爭,日本必定會以失敗而收場,我想你應該也知道這一點吧?” “您知道'孤注一擲'這句話嗎?” “不是很明白。”史廉生側著頭說道。令他感到詫異的是,明明是在冰冷的教堂裡,但男子的額頭上竟然滲出了汗水。那句話是什麼意思呢? “賭上命運來決一勝負的意思。” “所以說,軍部相信採取這種作戰方式,在日美戰爭中就有獲勝的機會,是這樣嗎?” “可以這麼說。他們認為,這樣一來勝負或許會變成五五開。” “真令人難以置信!日本軍方高層怎會有如此愚昧的想法!” “我是一名愛國者。”那名男子再次強調道,“要避免敗局的方法有好幾種,而我相信,現在我所能做的就是將這些事情轉達給你,即使從表面來看,這樣的行為就是在出賣國家。” “請告訴我,您打算得到怎樣的效果?” “要讓軍部上下知道,開戰是最糟糕且最壞的選擇。” “具體方式呢?” “請美國針對日本海軍正在計劃的軍事行動,採取明確的對策。除了表達美國已掌握日本海軍的意圖之外,要讓他們明白,不管採取怎樣的作戰方式,日本都毫無勝算可言。” 史廉生稍微彎下腰,弓起了後背問道:“您知道日本海軍的對美作戰計劃?” “我只知道這計劃目前還在商討當中。另外……” “另外什麼?” “目前負責商討這個計劃的人,已經被確定是日本海軍當中最有威望的將領,同時也是見識最廣博的提督。” “願聞其詳。” “我想轉達的就是以下這些。首先,日本海軍打算在對美戰爭開始的時候,以先發製人的偷襲戰術來擊潰美國海軍。” 史廉生將耳朵貼近那名男子,等他接著說下去。 “先發製人,然後呢?” “然後,他們首要的攻擊目標是……”男子停頓了一下,咽了一下口水,從他喉嚨發出的聲音,史廉生聽得一清二楚。 “首要的攻擊目標,是夏威夷的珍珠港。” “珍珠港?”史廉生不假思索地重複了一遍男子的話,“您是說珍珠港嗎?” “正是如此。”牧師是否誤解了自己的意思,以為這只是在開玩笑而已呢?男子露出一臉擔憂的表情,窺探著史廉生的反應。 男子遲疑不定地註視著牧師的眼神,然後又繼續說下去: “偷襲夏威夷。雖然這是個大膽的計劃,但我認為成功的可能性相當大。然而,若不幸這個作戰計劃成功,反而會導致整個日本帝國不可避免的毀滅。” 那名男子站起身,又補充說道: “請幫我轉達給'懶漢'。對於該如何去應對我剛才所說的那些,他應該很清楚。” “要說是誰告訴他的嗎?我還不知道您的名字呢!” “'暴牙',跟他這麼說,他就明白了。” “我,還有一件事想請教。” “就這樣了,抱歉,我得告辭了。” 那名男子說罷,便轉身離去。史廉生也跟著站起來,心想自己必須再問清楚些,要不然單憑現在這些,還無法稱得上是有價值的“情報”。 “請等一等!” 然而那名男子頭也不回地快步離開。 “請允許我再問一個問題!” 男子將教堂的大門向外推開,冷風灌進了教堂裡,教堂外面的電線,因為冷風的吹襲而不停地晃動著。男子走了出去,身影消失在大門的另一端。 史廉生一路追到了教堂的入口處。教堂的大門,依舊在寒冬冰冷的風中不停地搖晃著,從敞開的大門中,可以看見外面的道路,然而黑暗的街道卻顯得寂靜無聲,連一點人的腳步聲都聽不見,只有強風的呼嘯聲,不時撲面而過。男子的身影,此刻已經徹底消失在夜色裡了。 回到傳教士宿舍後,史廉生馬上撥了一個電話。 在電話另一端,傳來了一聲短促的“哈囉”。 史廉生問道:“現在方便說話嗎?” “可以。有急事吧?”對方說道。那是個中年男子的聲音,帶著明顯的美國東部口音。 “是的。好久沒聯繫了,最近有沒有空,咱們見上一面。” “我明天晚上要去朋友家,你要不要也一塊去?明天你方便嗎?” “沒問題。我會去。” “六點,在麻布盛岡町的梅菲爾公館。你知道那裡嗎?” “嗯。那裡我去過兩次。” “明天是他夫人的生日。帶束花去吧?” “沒問題,就這麼說定了。” 掛上話筒後,史廉生有好一會兒,只是呆呆地佇立在原地不動。他在想,自己做事是否太過輕率了?日本海軍正在討論是否偷襲夏威夷的珍珠港。這真的是一條非得立即呈報上去的情報嗎?它會不會只是捕風捉影、毫無價值的流言飛語呢?若真的將這條情報向上反映,會不會影響到自己今後的情報評價? 第一,這條情報的出處並不是很明確。那名自稱“暴牙”的日本人在說話時,並沒交代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僅是隨口說說而已。史廉生無法判斷“暴牙”是否可以信任,也不了解他能獲取的情報等級,對他幾乎是一無所知。他唯一知道的,就只有那名男子在幾年前,似乎接觸過美國海軍的情報工作者,僅此而已。 不對!史廉生又重新梳理了一下頭緒。是泰勒少校告訴男子史廉生這個名字的,由此看來,泰勒應該很信任那名“暴牙”,相信他將來一定會為美國帶來有益的情報,要不然的話,他不可能冒著我方情報網被暴露的風險,將我的姓名隨隨便便告訴他才對。這樣一想,泰勒和那名日本人之間的關係,恐怕絕非單純的泛泛之交而已。如果用日本話來表達,他們兩人的交情,應該就是所謂“推心置腹的友誼”吧!為此,就算傳達出去的內容被人覺得是異想天開,或是無稽之談也好,我都應該相信那名日本人的話。 史廉生拋開所有疑慮,向同住在這裡的米勒德夫人道過晚安後,走上了二樓。二樓寢室的空氣冷颼颼的,史廉生不由得打了個寒戰。他解開衣襟,在身上的牧師服外面再披上一件舊外套。在這間沒暖氣的房間裡頭,一月的空氣顯得格外冰冷。史廉生雙手交叉在胸前,坐在床鋪上。再過三十分鐘左右,日籍用人會將熱水袋端進來,在那之前,就暫用外套裹住身體取取暖。通過信仰來面對自己無法救贖的不幸靈魂吧!史廉生的臉部微微動了一下,將視線轉向床邊的桌子。桌上放置著一隻破損的象牙雕刻手鐲,以及一個直立的相框。相框夾著的照片中,是一對看起來似乎很幸福的男女。那是史廉生與他心愛的中國女孩。照片中的史廉生比現在年輕四歲,全身上下散發著美國中產階級特有的、那種讓人喜愛的積極向上的朝氣。他的眼神純淨無瑕,臉上掛著的微笑裡,看不出一絲俗世的煩惱。說起來,他給人的感覺,就像是初登美國大聯盟而廣受矚目的新人三壘手一樣,這樣形容再恰當不過了。 若是不認識史廉生的人看了這張照片,絕對認不出來照片上那名健康、活潑、開朗的青年,就是現在眼前的這名牧師。那是四年前的照片。照片拍攝的地點是在南京城外玄武湖中的小島上。那是一九三七的夏天,日軍開始侵略南京的四個月前。 在一個風和日麗的假日午後,拍完照後,史廉生終於下定決心,在中國女孩的耳畔輕聲說:“我愛你。” 女孩抬起頭望著史廉生,露出如蘭花般燦爛的笑容回答道:“我知道。” “不,你不明白。你不明白我有多麼愛你,不明白我為何為你癡狂,不明白我有多想你。你根本不明白。” “我明白,鮑伯。”女孩又重複了一下自己的話,“你一直以為我什麼都不明白嗎?即使再愚鈍、遲鈍,只要看見你凝望我時的眼神,聽你和我說話時的聲音,還有觸碰到我手時的顫抖,難道你覺得,在我心底沒有產生任何反應嗎?” “我是一個很有自製力的男子,我一直認為你不可能了解我的內心在想著什麼。因為直到今天,我還沒有和任何人提及過我們的事情。” “鮑伯,你大概是全南京最愚笨的男子了!” “為什麼?” “你的心情,大家早都知道了啦!宿舍阿姨、校長,還有我的朋友們,甚至你那些美國朋友,大家全都知道了,只有你一個人還以為大家都不知道呢!” “是真的嗎?” “不騙你。今早在我離開宿舍的時候,宿舍阿姨對我說:'鮑伯今天如果不向你表白的話,乾脆直接把他扔進揚子江算了!讓全南京的人都知道他是個故意玩弄中國女孩子的白人流氓!'” “我好像不太適合當演員啊!”史廉生笑著說,“既然已經都這樣了,你覺得今後我們該怎麼辦呢?” “你這是在問我嗎?” “你既然都知道了,那我也不用多說了。” “你真是一個大笨蛋,完全不明白我的心思嗎!我已經表白得再清楚不過了,這是多麼簡單明了的事啊!你難道聽不見我的心跳嗎?它就跟敲鑼打鼓的聲音一樣大。我一直在等著你說這句話。現在,感覺我整個人彷彿要飛起來一樣。” 史廉生將中國女孩擁入懷裡。身高一米八的史廉生,與體形嬌小玲瓏的中國女孩接吻,即使女孩子拼命踮起了腳尖,也還是無濟於事,於是,史廉生乾脆將女孩子整個人抱了起來。女孩子用手環抱著史廉生的脖子,緊緊地纏繞著他。然後,女孩子臉上露出了開心的笑容。玄武湖水,以及南京天空中飄浮的夏日白雲全都在普照大地的白色陽光中融為一體。 這是一個美麗而和平的午後,那場發生在冬天的悲劇,此刻完全看不出任何的徵兆。對史廉生而言,這是最後一個還能毫無顧忌地,由衷讚美這個美好世界的夏日。這是一九三七年八月的南京。史廉生嘴裡呼喚著那女孩的名字。 “美蘭。” 羅勃特·史廉生來到中國,是公元一九三五年的事情。為了給南京的基督教青年會教授《聖經》與英語,史廉生從舊金山轉夏威夷,然後取道橫濱,最後進入了中國。 在此之前,史廉生本來是在緬因州某個小城市裡的一家小學當教員。話雖如此,但他執教時間也不過只是短短的一年而已。他畢業於自己家鄉明尼蘇達州的州立大學,專攻農業學與生物學,之後又進入麻州的某所私立大學,改行鑽研神學。儘管史廉生原本就是一位宗教信仰虔誠的瑞典移民後代,但他並非是那種刻苦耐勞、清心寡欲的個性。若要說他的性格的話,毋寧說他是一位喜好攝影與森林浴、個性爽朗的青年。因此,他之所以接受基督教青年會的招募前往中國,與其說是宗教或是博愛主義方面的理由,倒不如說是單純因為好奇心與冒險心在作怪。 當史廉生辭去教員工作後,他寫了一封信告訴自己的父母說:“這份工作,似乎比起去墨西哥要有意思得多了!” 就這樣,史廉生在當時國民黨政府的首都所在地,開始了那種無憂無慮的典型美國青年的生活。 他在課堂上,有時會用半開玩笑的方式來教中國年輕人學習英文,並且閱讀《聖經》。與其說是史廉生帶領他們進入到西方基督教的世界,倒不如說是讓他們了解北美白人社會的生活及風俗習慣。史廉生與住在同條街上的美國年輕人們打成一片,並且頻繁地舉辦派對。每當碰到來中國旅遊的美國人時,他總會拉著他們一塊參加派對,一同狂歡。雖然史廉生也為中國與日本的戰爭而擔憂,但他無論如何也無法想像,這場戰爭竟然跟他自己的命運有著密切的聯繫。當時,他才剛滿二十五歲。 不久之後,史廉生與一名來這裡上英文課的中國女孩,關係越來越親密起來。她的名字叫美蘭,是國民黨一個政府官員的二女兒。雙方認識的時候,美蘭剛滿二十歲。她在南京有名的金陵女子文理學院攻讀哲學與中國文學。 美蘭是史廉生所見過的中國女孩中,表情最豐富而且最可愛的女孩。說起來,她的眼鼻等面貌特徵,和一般的中國女孩並沒有太大的不同,然而,她那雙大眼睛宛如陽光下的水波一樣,充滿光澤且靈動無比、可愛動人。當美蘭不說話時,她那抿起的嘴角,給人一種倔犟、不輕易屈服的印象;然而當她開口微笑時,散發的魅力讓人難以招架。就連打哈欠、吃荔枝,她都會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種毫不做作的美感,讓人不由得感受到她優雅良好的家教。 當美蘭與史廉生站在一起時,她的頭還不到史廉生的肩膀,不過她那勻稱的身材,十分適合穿旗袍。有時候,在基督教青年會組織的派對上,當美蘭穿高開叉的金色旗袍亮相時,不僅美國人,就連參加派對的中國人也禁不住發出嘖嘖的讚嘆聲。在英語課堂上,史廉生的目光曾多次被美蘭所吸引。察覺到史廉生的目光,美蘭對他報以嫣然的微笑,對史廉生來說,這是他平生第一次嚐到什麼是神魂顛倒、不能自拔的感覺。 “美蘭。”史廉生終於下定決心開口,說出了自己在心裡反复想了好多次的台詞,“下次放假時,咱們一起去划船怎麼樣?” 聽到這句話的時候,美蘭的臉上泛起了薔薇色的紅暈,這並不是史廉生的錯覺。美蘭說道: “可以到宿舍接我嗎?” “當然可以。” “可以送我回宿舍嗎?” “當然可以。” “但是……” “但是什麼?” “我要跟宿舍阿姨商量一下。” “那,你自己的心意如何呢?” “Yes。” “那麼今天,就由我送你回宿舍吧!由我來跟宿舍阿姨說。你意下如何?” 當時是一九三七年的夏天,盧溝橋事件發生後一個月,國軍與侵略的日軍在上海發生大規模軍事衝突的前夕。 史廉生伸出手,觸摸著床邊桌上象牙雕刻的手鐲。手鐲的一部分已經缺損了,整體呈現出半月形。那是一個尺寸不大的手鐲,是史廉生從南京朱雀路上的古董商那裡買來送給美蘭的。這個手鐲與美蘭那有如瓷器般白皙而纖細的手腕十分相配。當然,在贈送給美蘭時,這個手鐲是沒有任何缺損的。美蘭說:“這大概是明代手鐲的仿製品吧!” 史廉生將手鐲交給美蘭後,美蘭回答說:“我會一直愛惜它的。”然後給了史廉生一個吻。這是兩人去玄武湖遊記二週後發生的事。對史廉生來說,它是那個美好夏日所留下的唯一紀念品。 “美蘭。”史廉生將手鐲拿在手上,再次呼喚了一聲她的名字。聲音在冰冷空虛的房間裡迴旋、飄散開來。 次日晚六點十五分,史廉生來到梅菲爾公館,按下了正門大門的門鈴。 庭院裡停了五六輛私家車,其中有一輛似曾相識的別克車夾雜在裡面,美國大使館一等書記官HJ阿姆斯,似乎已經到了。 這棟房子的主人是貿易商史丹·梅菲爾。他是個出生在紐約的美國人,在銀座有一家公司。由於他的個性開朗豪爽,因此頗受到那些居住在東京的美國人的歡迎。他是棒球社團東京洋基隊的教練,同時也是外國人相撲愛好會的干事。由於他經常在自己家裡召開派對,因此在圈內很有名。史廉生與阿姆斯,利用在這裡召開派對的機會,有過多次會面。 史廉生在大門口,遞上一束花給前來迎接的梅菲爾夫人。夫人顯得十分高興,熱情地招待史廉生進入大廳。拋開日益緊張的日美關係,二十多位美國人聚集在這裡,一同飲酒聊天並品嚐美味。除了幫忙端碗盤的女傭之外,這裡見不到任何一張東方人的臉孔。史廉生拿起紅酒杯,與在場的客人敬酒閒聊。沒多久,夫人坐在風琴前,開始唱起了蓋希文的歌曲。這時,史廉生向阿姆斯使了個眼色,阿姆斯立即察覺到,於是端著一杯威士忌酒走近史廉生。 美國駐日大使館一等書記官HJ阿姆斯,自美國陸軍退役後,便轉行做起了外交官。他不太在意自己的衣著打扮,總是穿著大一號的西裝。他那一頭雜亂無章的金發,好像從來就沒有梳理過。今天,他後腦勺的頭髮也像平常一樣,總有一縷翹翹著。史廉生原本以為阿姆斯是為了掩飾自己的身份,所以才故意裝扮成這個樣子。後來想了一想後又覺得,或許阿姆斯的本性就是這樣也說不定吧!史廉生與阿姆斯離開大廳來到走廊,在樓梯拐角陰暗處停了下來。這裡雖然聽得到大廳眾人的喧嘩聲,但在這裡談話,絕對不會被大廳裡的其他客人聽見。 史廉生向阿姆斯書記官說道:“說實話,這個情報到底有多少參考價值,就連我自己也抱有疑問。” 阿姆斯攤了攤手,語帶催促地對史廉生說:“這個判斷就交由國家來決定吧!總之,請你先說出你所得到的情報。” 史廉生用盡可能裝出來的平靜語氣對書記官說:“據我得到的情報,日本海軍已經鎖定了夏威夷的珍珠港。” 阿姆斯被驚得目瞪口呆。 史廉生連忙解釋道:“不,我自己也覺得這個情報有點愚蠢。但,我又找不出否定它的理由。” “不對。”阿姆斯回答,“我並不覺得愚蠢。” “但你看起來似乎非常吃驚的樣子。” “今天,這是我第二次聽到這件事情。” 這次換成史廉生大吃一驚了。 “同樣的事?” “沒錯。從某國的大使口中。你是從誰那裡聽來的?” 史廉生按照時間順序,一件件地說明了昨晚所發生的事情。從見到那名自稱“暴牙”的日本男子開始,他一五一十地將當時的狀況,以及對那名男子的印象,還有他所散發的氣息、措辭等,全都告訴了阿姆斯。除此以外,史廉生還把“暴牙”對日美關係的闡述,以及他內心的苦楚,以及日本海軍內部正在商討對珍珠港發動攻擊的那件事,盡可能準確客觀地陳述出來。 阿姆斯一言不發,只是默默聽著。在聽的過程中,他有好幾次無意識地眨了眨眼睛,好像是在不停地消化咀嚼這個情報一樣,一臉凝重的神情。對於原本擔心阿姆斯會一笑置之的史廉生而言,書記官認真的表情,讓他大感意外。 當史廉生把所有的話說完時,阿姆斯總算開口了:“我們最好把那個計劃當成是有可能會具體實施的東西。它一定會四處傳播開來的,而與之相關的人一定也會一下子增加許多。” 史廉生問道:“你不覺得這個情報太過詭異了嗎?” “你是說一天兩次,又分別來自不同的情報渠道?該不會是個陷阱,想引誘我們上鉤吧?” “若這是個陷阱的話,我想一定會用可信度更高的情報來當誘餌的,你想想看,東京與夏威夷之間,距離約有六千公里遠。若日本想偷襲夏威夷,在這種距離下,派出大量的艦隊,且攻擊之前必須全程不被發現,你不覺得這是一個莽撞而且過於大膽的計劃嗎?因此,我不認為單憑這種情報,就能夠誘騙得了我國負責國防的人員。” “也就是說,”史廉生接著說道,“你認為這個情報是有很高的可信度的囉!” 阿姆斯拿起酒杯,喝了一口威士忌。 “然而,話雖如此,但若'暴牙'真如你想像的,是日本中央政府高官的話,他應該還有很多其他的渠道,根本用不著誘騙你啊!” “他之所以這樣做的理由,我倒是能理解。” “是什麼原因呢?” “那名男子一直在否定自己的行為的意義,強調自己不是賣國賊而是愛國主義者。所以,他才選擇了一個有可能完全派不上用場的渠道。也就是在這種心境下,他選擇了我。試想一下,如果他直接向大使館的職員陳述這件事情的話,就會變成他所一直擔心的,也就是真的變成賣國賊了。恐怕,他已經為自己的行為飽受煎熬,並變得神經衰弱了吧!所以為了減輕心理壓力,他將我認定為是他洩露國家機密最合適的人選。” “看來他有點小視你了!” “我是個傳教士。作為一個情報員,還只是個新手而已。” “你是一個在地獄走過一遭的傳教士,從某種意義上講,你的信念會比任何人更加堅定。為此,我對作為諜報員的您一直懷有無比的敬意。” 史廉生沒有應答。阿姆斯將杯子放在身邊雕刻有花紋的桌上,繼續說道:“我待會兒馬上趕回大使館,今日之內會將這件事轉達給大使。你有什麼打算?” “我也該離開了。” “我怕被跟踪,所以很抱歉,我就不相送了。” 阿姆斯揮揮手,向牧師道別,轉過身走進走廊,邁著大步離去了。 就在同一個時期,秘魯駐日大使利卡德·里貝拉·舒里巴德也從幾個朋友那裡聽到了這個驚人的情報。舒里巴德是一位長期居住在日本的資深外交官,不僅在日本外交部,甚至在一般企業以及平民當中,都結交有許多親密的日本友人。當然,在居住東京的外國人圈子中,他的人脈也是一樣廣泛。 幾乎是同一時間,從不同人那裡聽到這個傳聞,舒里巴德也不禁感到一陣前所未有的不安。日美關係終究還是到了令人堪憂的地步,因此他認為,這絕非空穴來風、無中生有的傳聞。 於是,當舒里巴德聽到這個消息後,便立即造訪了自己的友人、美國大使館的一等書記官愛德華·S.克洛克。 “請你不要追查傳聞的出處。”舒里巴德欲言又止地說著,“我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如果去追查的話,會讓情報提供者的處境變得越來越微妙。” 克洛克回答道:“我能理解。” 於是,舒里巴德將自己聽到的情報簡明扼要地轉達給了克洛克。克洛克隨後將這個情報,一五一十地轉述給駐日大使格魯。格魯大使在不久前,也曾經從另一個一等書記官阿姆斯那裡,聽到了完全相同的情報,更何況這次情報來自於他十分信賴的秘魯大使舒里巴德。因此,格魯大使馬上與海軍武官討論起這個情報,並判斷他們有必要打電報,讓政府知道此消息。為強調這並非一般流言飛語,所以報告里特別提及了舒里巴德所提供的情報內容:“包括我的一位秘魯友人,還有一名日本人在內的眾多線索透露,日軍計劃在和美國開戰之際,傾其全力大規模地襲擊珍珠港。我的一名下屬聽到了這些情報之後,便將這件事情向我報告。他在報告的最後,又向我補充說明道:'雖然我自己覺得這只是單純無根據的胡亂想像,但既然已經從多個渠道得知這個情報,那麼,我認為,這件事有必要以最快速度向上呈報才是。'” 這份報告立刻被送到大使館負責解碼的人員手上。一九四一年(昭和十六年)一月二十七日,美國駐日大使館發出電報,向政府報告了此事。 報告書經由美國國務院,傳到了海軍部,然而,格魯大使的這份報告,卻沒被這兩個部門認為是有價值的情報。之所以會如此,主要是因為這份情報的來源十分不清晰,而且沒有顯示計劃時間表。單憑這樣的情報,根本無法掌握日本海軍實際的動向。因此,它到最後只是被當成一個最普通不過的警告,被丟棄在各相關部門負責人的手上而已。不過,在參謀會議上,因為顧慮到來電者是駐日大使,所以他們還是決定向太平洋艦隊通報這件事。美國海軍情報部(ONI)部長將這樣的指示告知了所屬的遠東課課長。遠東課課長阿瑟·H.麥克連中校,以前曾閱讀過類似情節的科幻小說,他在心裡猜想,這恐怕是東京提供線索的人,把現實與小說中的情節混在一起,再傳達給了秘魯大使了吧!麥克連中校曾經擔任過駐日海軍軍官,其在日本海軍中還頗有一定的人脈。他不太相信這個科幻小說式的、大膽的作戰計劃,於是在格魯大使的電報後面,再加上了一段自己的見解: “海軍情報部完全無法相信這樣的謠言。而且根據已知情報的判斷,在目前日本陸海軍部隊的配置當中,完全看不出任何將對珍珠灣發動攻勢的跡象。因此,在可預見的未來,這項計劃完全不可能實現。” 儘管美國海軍完全無視這個情報的存在,但在其中卻有一名對它十分關注的情報官。他是阿諾德·泰勒少校,與麥克連中校同樣隸屬於美國海軍情報部。由於他的身材龐大又臃腫,行動遲緩,所以被人取了個“懶漢”的綽號。 當泰勒少校將這份報告書的副本擺在眼前時,他想起了以前受到自己勸說,前往東京的一名線民。那是一名有著瑞典血統、身材高大的青年,他是改心派教會的傳教士,名字叫做羅勃特·史廉生。 為了確認襲擊珍珠港這件事的真實性,有必要再派遣一名協助他的人員。此外,希望這件事不要成真,泰勒在心裡暗自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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