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急電:北方四島的呼叫

第4章 一月·函館

在雪花紛飛的大地另一端,響起了一陣汽笛聲。彷彿像是對著一口深井的底部吹氣般,汽笛的回音顯得既低沉又悲傷。 岡谷有紀抬起頭,抖掉落在披肩上的細雪。這時,汽笛聲再次響起,悠長的餘韻劃破了沉默,殘留在雪白的天空之中。原本從斜坡的正面可以眺望整個函館港,但今天在大雪的遮掩下,完全看不清楚。那應該是午後四點正準備出港前往青森的青函聯絡船的汽笛聲吧。 有紀稍作調整後,又開始在雪地坡道上朝下艱難前行。橡膠做的長筒靴和地面上的積雪摩擦,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函館下起了一場難得一見的細雪,氣溫似乎也在持續下降,有紀的手指頭完全凍僵了。這條路是她運送海膽及醃製鯡魚卵回元町的日本料理店時必經的道路。路上積了十五厘米厚的雪,行人的足跡深深地陷入雪地之中。有紀為了避免雪進到長筒靴裡頭,只好小心翼翼地沿著坡道慢慢前進。

有紀工作的店位於函館車站南邊,四周矗立著水產批發商及加工廠的一個小角落裡。當有紀回到店裡時,剛剛過了下午四點半,但由於大雪紛飛,天漸漸地暗了下來。這家店的正門口掛著一面巨大的招牌,上面寫著“水產加工、批發丸三荏原商店”。有紀經過那面巨大的招牌,從後門走進店裡。 她的身體才剛鑽進店裡,從店內深處就傳來了經理的吼叫聲: “怎麼才回來?你到底在外面磨磨蹭蹭幹什麼了啊?” “對不起!”有紀大聲地回答道,“因為下雪,所以走不太快……” “下次送貨的時候,可得給我早點兒回來啊!” “真的非常抱歉。” 有紀一邊說著,一邊將披肩和毛線編織的手套掛在牆上的釘子上。在釘子的旁邊,立著一面缺了邊的細長鏡子。有紀照照鏡子,迅速地梳理了一下自己的頭髮。

雪白的肌膚、水汪汪的大眼睛,有紀凝視著鏡中映出的女子。頭髮如同染過顏色,泛著淺淺的淡紅色。清澈無瑕的茶色眼眸,是遺傳了白俄羅斯父親的血緣。至於纖細的鼻樑和輪廓鮮明的嘴唇,聽說和她母親十分神似。有紀今年二十四歲,身形看起來有些憔悴。有紀揉搓了一下手指頭,走進店後方的工作場所。在她外出的這段期間裡,鱈魚的加工作業似乎已經告一段落,幾個胸前掛著橡膠圍裙的女人,正停下手邊的工作,聚在一起聊著天。 其中有一個人問道:“有紀,你知道嗎?又有人被槍擊了!” “不知道。”有紀搖搖頭,“發生了什麼事嗎?” “今天早上,一個正準備爬函館山的男子被警察發現,結果被開槍打死了。聽說他身上還帶著望遠鏡呢!”

“又是間諜之類的嗎?” “聽警察說,好像是這樣的。” “不過也有人說,那是警察為了不讓人接近函館山,刻意釋放出來的假消息哦!” “是嗎?”女人皺了皺眉,似乎無法認同這個說法。 “現在的局勢這麼混亂,有間諜之類的也很正常,畢竟,發生戰爭的地方,也不只有支那嘛!” “如此說來,函館山上莫不是有什麼重要的東西?那裡除了砲台以外,應該什麼都沒有吧!” “據說連看看港口都不可以,海軍警備隊只要發現行為可疑的人,就會馬上開槍射擊哦!” 這時,另一個女人對有紀說:“老闆在找你。” “好的,我馬上過去。” 有紀繫著圍裙,進到裡面的辦公室。身材臃腫的老闆正坐在火爐旁,注視著桌上攤開的賬簿。當有紀進到裡面時,他將眼鏡往鼻樑上一推,斜眼看著她說道:“有紀,那裡有封信,你拿去吧。”

有紀環視了一下四周,看到辦公桌上放置著一個白色信封袋。老闆點點頭,有紀心裡雖然感到納悶,但還是將信封拿了起來。裡頭夾著一張便條。有紀當場就將便條抽出來閱讀。裡面只寫著一行簡短的文字: “麻煩你工作到一月底。” 有紀大吃一驚地抬起頭。 老闆接著又說:“事情正如便條上所寫的那樣。感謝你這些日子為我們工作。辛苦了。” 有紀有點不知所措,再次確認道: “你是說要我做到一月底,然後就解僱我嗎?” “我想,或許早點兒讓你知道會比較好。” “突然被告知失業,這讓我很困惑。” “沒法子,因為不景氣啊!不管什麼東西都在被管制,生意是越來越難做了,那些有家室的男子們,失業的不也是一樣一大堆嗎!我們家那兩個小孩,也都跑回來向我哭訴。我不能不管他們啊,所以請你不要怪我。”

“但我下一份工作還一點著落都沒有啊!”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 “因為工作還不太熟練,我的日薪被算得比一般人還低,但不管是現場加工也好,記賬也好,甚至送貨,該做的我什麼工作都做了啊。” “這我都知道。而且你又有高等女校畢業的學歷,工作方面也很認真。但,我只能這樣做了。” “現在突然失去工作,叫我怎么生活呢?” “依你的條件,不用怕會餓肚子。”老闆將椅子轉過來,正面看著有紀,“回去幹老本行怎麼樣?當人家的小老婆啦,還有女服務生之類的也可以啊,以你的身段條件,價錢應該差不了。” 有紀頓時語塞。她的眼睛再次瞧著眼前這位肥肉橫生的中年男子。據說他曾對店裡所有年輕女孩都下了手。不只如此,相傳他在外頭還有三個小孩。去年秋天,有紀剛到這家店工作時,他也曾向有紀提出在松風街密會的要求。當時有紀就斷然拒絕了,但說不定就是因為這個原因,所以這個男子一直懷恨在心。

“以你的身段,價錢應該差不了!” 有紀抑制住了憤怒,沒有當場爆發。的確,有紀曾在十九歲時,離開故鄉擇捉島,被在函館開照相館的男子包養過。離開那個男子後,她有一段時期在松風街的歌舞廳里工作,還在咖啡廳當過女服務生。 由於她身上流著一半俄羅斯人的血液,所以男子們似乎對她的容貌非常感興趣,這點她非常清楚。實際上,她被男子求愛的經歷,也不單單只有那一次,但她並沒有出賣過自己的肉體。與照相館老闆的那一次,是有紀少女時期的初戀,無法結婚的理由是男方那邊的問題,並非有紀品德上不良。 有紀凝視著老闆的臉好一會兒。似乎是因為感到尷尬的緣故,老闆避開了她的視線,大概是有紀臉上明顯流露出的輕蔑與嫌惡的神情,讓他無法直視吧!

“我明白了。”有紀振作起精神說道,“就讓我工作到這個月底吧。” “真的是很抱歉。” 有紀低著頭走出辦公室,摘下圍裙,再次披上披肩。裡頭的經理好像又為了什麼事在大聲吼叫,但這次有紀沒有回應。 外面的天色變得更加昏暗。在陰沉沉的黑暗之中,大雪一個勁地下著。有紀緊了緊衣領,走進了茫茫的夜色中。 岡谷有紀,出生在南千島列島當中的擇捉島上,在擇捉島的東海岸,面向單冠灣的小漁村里長大成人。 有紀的母親名叫美律,她父親的名字並沒有登記在戶口簿上,但據伯父所言,他的名字叫做亞歷士·伊瓦諾夫。根據伯父所述,一九一五年(大正四年)十一月某個暴風雨的夜晚,在海灣附近航行中的一艘俄羅斯貨船,為了躲避這場暴風雨而駛進單冠灣避難。這個時期是北太平洋氣候最嚴峻的季節,海面上波濤洶湧、狂風暴雨肆虐,那艘不足三百噸的貨船,在驚濤駭浪中載浮載沉。裝載著大量天然橡膠的貨船,幾乎無法操舵,最後終於在海灣入口,瀕臨植別彎的近海處翻船沉沒了。

隨著翻船,大部分的船員都落入了洶湧的海浪之中,雖然附近天寧村子的居民立刻拿著提燈、火把前往海邊救援,但面對這場夾帶著冰雹的暴風雨,他們也顯得束手無策。一艘載著八名漁夫前往救援的川崎船十萬火急地往出事方向駛去,但才開了三十米,就再也無法前進半步了。最後,出事船上的船員們,終於力氣用盡,在居民們的面前,活生生地被海浪給吞沒了。等次日清晨,海浪平靜下來後,只剩下十幾名船員溺死的屍體,漂浮在單冠灣的海面上。其中,只有一名漂流到燈舞海岸邊的斯拉夫裔年輕船員,還僥倖留著一口氣。這名青年當下便被救起,被送到了村里的驛站,等待夥伴前來迎接。 當時,在單冠灣的燈舞村子中,負責管理驛站的,是一名叫做岡谷傳二郎的男子。他是在父親那一代移居到擇捉島上的,所以他是這間驛站的第二代。岡谷傳二郎有一個女兒,名字叫美律,當時十八歲,她在這間驛站裡主要是幫忙做做飯、打掃屋子,以及一切有關驛站的雜務。當然,照顧那名俄羅斯青年,也是美律的工作之一。沒過多久,美律就和那名俄羅斯青年走得相當親近,從他被救起的那天算起,到俄羅斯船隻駛進單冠灣港口接他回去那一天,不過六週時間,美律肚子裡面就已經懷了那名青年的小孩。

傳二郎一向就是一個褊狹而頑固的中年男子,當他知道女兒懷孕這件事後,一度失去理智大發雷霆。對傳二郎而言,女兒品行不端的行為,令他難以置信,同時也無法接受。 因此,自那件事後,他每天責罵女兒,無故遷怒身邊的人,有好幾次,他甚至揮著手大吼大叫,要自己的女兒滾出家門,還說要跟她斷絕父女關係。最後,美律終於離家出走,跑去投靠住在年萌村的大哥大嫂。 在年萌村里,美律產下了一個女兒。 那天恩根登山正好降下初雪,因此女嬰就以這早晨降下的雪為名,取名為有紀(日語發音和'雪'一樣)。取名的人正是美律的大哥德市。 德市夫婦膝下無子,由於這個緣故,他們二人對待有紀好像親生女兒一樣,百般呵護疼愛,一直陪伴著有紀成長。在他們的疼愛之下,有紀漸漸長大成為一個擁有清澈眼眸的可愛小女孩。

有紀六歲那年,燈舞的老家正好在辦法事,在法會上,傳二郎碰到好久沒回家的女兒美律,馬上又對女兒大發雷霆,不顧眾人在場,直斥女兒讓他在街坊鄰居那裡丟盡了臉,大罵女兒的行為跟畜生沒什麼兩樣。就在傳二郎愈罵愈亢奮之際,他忽然間倒地不起,中風了。就這樣,在法會上眾親友的注視下,傳二郎失去了言語能力,半身無法動彈,而美律在當天晚上,在燈舞的海邊跳海自盡了。 德市夫婦在這件事過後,便代替半身不遂的傳二郎,經營起驛站生意。這時,燈舞的驛站寄養著官馬十二匹,另外還養著接近三十匹的北海道馬,房間數有八間,可以容納十六名旅客住宿。同時,傳二郎還經營著村里唯一的一家商店。因此,光靠傳二郎的妻子一人,要同時經營驛站和打理商店生意,實在是有點困難。於是,有紀與德市夫婦,就從年萌村一塊搬到了燈舞。 外祖父中風和母親自殺,這兩件大事發生的起因,都是因為有紀。由於有紀是混血兒,再加上又是私生女,在村子裡時不時地要遭到旁人的白眼,特別是跟岡谷家有點親戚關係的人家更是如此。 有紀就在這個住戶不到二十戶的小村莊里,在充斥著偏見與惡意的環境中長大。 由於負責驛站業務和經營商店,德市夫婦的生活還算寬裕。有紀身上所穿的衣服及玩具娃娃,在村里沒有一個小孩比得上她。在女兒節那天,有能力買天皇和皇后娃娃來裝飾傢裡祭壇的小孩,也只有有紀他們家。因此,村里的小孩總是無法很自然地和有紀交往。平時一臉的卑躬屈膝,可是一旦遇到一點事情,就會開始嘲弄有紀的容貌及出身。當有紀長大成為亭亭玉立的少女後,混血兒特有的美貌又給她惹來不少麻煩。因此,有紀在成長過程中,一直都是沉默寡言、不善於與人交流。 十二歲的時候,有紀進入根室的高等女子學校就讀,寄宿在學校老師家裡。根室是一個靠漁業發展起來的城鎮,其規模很大,燈舞實在無法與其相比。那裡的街上都已經電氣化,商店鱗次櫛比,有電影院,而且還鋪設有鐵路。不僅如此,最重要的是,那裡的人並不是很在意有紀的身世,至少還沒有人言語中提及這個事情。 在這個城鎮裡生活的有紀,總算從流言飛語中解放出來,能夠挺胸抬頭,堂堂正正地面對周圍的人。在這個地方,她也交了些朋友,跟著夥伴們一塊嬉鬧、玩耍,十分愉快。在學校裡她除了家政課之外,也參加話劇演出。好像是小泉八雲或者是鈴木三重吉的舞台劇作品,有紀在劇中總是被安排重要的角色。她甚至還收到過根室商業中學的男生熱情洋溢的情書,並因此而受到訓導處老師的“關照”。這是有紀十六歲時的事情。十七歲那年的春天,當有紀回到村子裡時,她已經從以前那位羞澀的小女孩,搖身一變成為一位能清楚表達自己想法的美少女。而在這個時候,祖父、祖母都已經不在人世了。 原本,村民們早已淡忘了過去的事,他們再度將有紀與當年美律和俄羅斯青年之間的往事聯結在一起,是在有紀回鄉兩年之後,也就是有紀十九歲的時候。那一年,有紀隨著寄宿在驛站的年輕攝影師離家出走了。那是一九三六年(昭和十一年)初秋的事情。在那之後的五年間,有紀一次也沒有回到過故鄉擇捉島。 有紀走到元町簡陋的公寓前,停止了對往事的追憶。 寒風刺骨。沒人住的房間裡,溫度一定很低,就算生了爐火,也得花上至少三十分鐘才能暖和起來。也許,今晚早點兒鋪上棉被放熱水袋進去暖暖被窩,然後早點兒休息會比較好吧。至於今後該怎么生活,這件事只有留到明天再去考慮了。畢竟,今天大腦思路不是很清晰,想不出什麼好點子。光是加工廠的作業及送貨,就已經搞得她精疲力竭了。一切都等明天再說吧! 打開大門後,有紀走進了房裡。鞋箱上放了好幾封郵件,其中有一封在收信人的地方,寫著自己的名字。看了寄信人名字,知道是擇捉島的德市伯父寄來的。他先前曾在信中說自己目前身體的狀況不是很好,這封信會不會是告訴我他現在的情況呢? 有紀將信暫時放在胸口,脫掉橡膠長筒靴。 港口的方向,再次傳來沉悶的汽笛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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