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密使:來自斯德哥爾摩

第23章 三月九日,東京

山脅順三穿過海軍大學的正門,向電車站走去。突然從馬路前面停著的一輛車上,下來幾個穿著陸軍軍服的男人。看樣子是要擋住山脅的去路。山脅停下了腳步。一個將校走了過來,他戴著憲兵的臂章,左眼戴著黑色的眼罩。領章顯示他是少佐級。山脅認識這個憲兵將校,是秋庭保憲兵少佐。 自己結婚的當天,山脅在舉行婚禮的會場——三田的基督教會見過他。之後,因為查明教會的傳教士和僱員是美國間諜,山脅還被他訊問過。秋庭目不轉睛地看著山脅,溫和地說:“山脅書記官,好久不見。我是東京憲兵隊的秋庭。” 雖然是憲兵將校,但他的聲音幾乎讓人感覺不到當官的派頭和妄自尊大。他彬彬有禮,可是他全身散發出的空氣卻是嚴厲堅固的,無聲之中就能威懾別人。山脅心存戒備地說:“好久不見,少佐。”

憲兵隊找自己有什麼事。鮫口大尉來家裡時只是恐嚇罷了。可是這個秋庭將校不是那種做作的男人,是為了什麼具體的事,他們才來這裡的吧。山脅不禁把右手也放在了左手拿著的包上。 兩個憲兵走到山脅身後,這樣山脅就被完全包圍了。他對兩個士兵中的下級士官有印象。他是在婚禮上負責搜查那一帶的曹長,叫做礬田的小個子憲兵。 山脅問秋庭:“今天您有什麼事?又有美國間諜被揭發了嗎?” 秋庭回答說:“不,今天來是你周圍的人有嫌疑。” “我?” “不,和山脅書記官你沒有直接關係。” “什麼嫌疑?” “違反《軍機保護法》。” “你是說我周圍有人洩露了軍隊機密嗎?” “參謀總部和陸軍省懷疑是這樣。”

“究竟是誰洩露了軍機?” “我想確定此事。想問問你情況。還有,如果方便的話能讓我看看您的包嗎?” “搜查證呢?” “沒有。我再重複一遍,我們沒有懷疑你。只是隨意問些情況。” “能告訴我什麼軍機被洩露了嗎?我試試看能不能想到什麼?” “是關於我國的繼續作戰能力。現在我國有多少兵力、如何配置、如何計劃裝備和糧食補給,這些事情。” 那是自己停戰研究的一個環節,為此也收集了大量的資料。山脅把這些資料保存在海軍大學一間小房間的保險箱,那些資料已經落到誰的手裡了嗎? 山脅苦於回答時,秋庭問:“您想到些什麼了嗎?” “沒有。”山脅急忙搖頭,“我國的兵力和生產力相關資料的閱讀是我的一項任務。少佐是說這個任務有問題嗎?”

“不,問題是軍機洩露。” “這件事情,我沒有頭緒啊。” “請您讓我確定此事。” “如果我拒絕呢?” “那我只好作罷。不過我會向上級轉達的,上面會有新的對策吧。” 山脅心裡算計著,他說不是懷疑我本人,如果只是隨意的情況聽取的話,有一天的時間就結束了吧。不等深夜就能放出來。包裡也只是同盟國軍方面的各種聲明和公告的複印件,只有這些是不會被問罪的。 即使是懷疑自己,接受情況聽取也沒問題。在停戰研究中,分析了同盟國軍方面的講和條件,並製成了文件,但完全沒有提及應對政策。沒做筆記,也沒有留下記錄。除了和高木的口頭談話,沒有說過停戰、講和的道理。即使自己家和海大被搜查也不用擔心,總不會適用於戰時特別刑法中的國政變亂罪吧。

不過,如果刑訊拷問,把和高木討論的內容坦白的話就另當別論了。秋庭果真決定不刑訊要求山脅自願同行嗎? “怎麼樣?”秋庭催促他做決定,“我不是來這兒發酒瘋的。” 山脅想,現在剛過下午五點,也就是說訊問至少要五六個小時。如果他們想在第一天最大限度地調查的話,他們在自己早上上班前就來家裡了吧。 山脅同意了:“我接受情況聽取。如果想看包的話,就請吧。” “謝謝。”秋庭對山脅背後的憲兵說,“磯田,代為保管山脅先生的包。” 磯田曹長手伸向山脅。山脅老實地把包給了他。 東京憲兵隊總部在位於九段竹平町的憲兵廳樓裡。 除了東京憲兵隊,憲兵司令部和曲町憲兵分隊也在憲兵廳樓。這座鋼筋混凝土的四層建築物外觀威嚴莊重,朝著護城河。東條英機以憲兵隊為手段施行恐怖政治時,對於東京市民來說,這裡是最不願接近的設施之一。雖然東條下台已經八個月了,但那個時期的灰暗記憶還沒有被拭去。隨著首相的交替,也不能確定憲兵隊的實質究竟是否改變。車停在了後面的便門前,下車時山脅不寒而栗。雖然在開戰後不久被調查和美軍間諜組織的關係時來過這裡,可是對這裡絕不熟悉,也不想熟悉。

在二層簡陋的訊問室裡,秋庭保少佐讓山脅看幾頁便箋:“對這篇文章有印象嗎?” 山脅馬上拿起便箋讀起來。是手寫的很難辨認的文章。 開頭是這樣的: 戰敗,儘管遺憾,必然會到來。 山脅的直覺告訴他這是奏摺。從措辭和開頭的過激內容看,不是面向一般的明了的文章,而是秘密的、遵照禮儀的口頭報告語言。一定是給天皇的奏摺。可是,聽說從二月到三月有七位重臣在宮中上奏。這個究竟是誰的? 讀的時候他大致明白了。對共產革命的憂慮,對青年軍人和所謂的“新官僚”的厭惡,僅從國體護持這一視點出發的講和的提議。這一定是近衛公的上奏內容。讀完時,秋庭問:“想到什麼了嗎?” 在訊問室的桌邊,山脅抬起頭答道:“第一次看到。”

“內容呢?最近聽到過這樣的主張嗎?” “沒有。”山脅反問他,“這可是給天皇陛下的奏摺啊。” 秋庭瞬間猶豫著不知如何回答。 “是的,聽說是。” “奏摺怎麼會流傳到外面呢?不是只有陛下和侍從、親信才能聽到嗎?” 如果不是親信記錄的內容,就只能是從上奏者本人或者起草者那里傳出來的。可是這樣的內容,起草者是不可能毫無戒備地傳到外面的。這麼一來,是上奏時在場的侍從有意地對外洩露,還是被盜了?想不到連重臣的上奏都能到憲兵隊的手中。 秋庭回答說:“我不知道這篇文章傳到外匾的經過。只是,對於戰敗必至、軍部一新的主張,參謀總部和陸軍省很激憤。他們說不應該不負責任地向天皇上奏這些。國民正在團結一致克服困境,不應該說出那樣的話,給國民的努力使腳絆子。哪怕上奏的人是一位重臣。”

“你說的重臣是指近衛公吧?” “沒聽說。” “但是,這份奏摺哪裡洩露了軍機?這是秘密地對天皇說的,又不是發表在報紙上,或是在路上說。” “戰敗必至的判斷證明他知道我國的國防力和生產力。有軍機洩露的可能性。” 山脅確認道:“就是說戰敗必至的部分是事實。” “我沒這麼說。” “如果那是錯的,就沒有洩露軍機。不就是從虛構的前提中推出的嗎?” 秋庭說:“也可以理解為強行地解釋現實。無論如何,寫這篇文章的人掌握了我國的國防力和生產力。” “這在政府和軍部人盡皆知吧。至少,某級別以上的軍人和官員知道也是理所當然的。” “雖說是重臣,可是退離政治一線的人這麼詳細地掌握也不好。我想這些事不應該讓他知道。”

“您是在想是誰告訴他的,誰洩露了。我也是其中之一嗎?” 秋庭沒有回答山脅的問題,繼續說:“關於這篇文章的前提的看法,沒想到些什麼嗎?比如有沒有人說過,讀過什麼文章沒有?我認為這篇文章的內容不是在哪位大臣的腦子裡孤立產生的。這是好幾個人認識的總和。在寫這奏摺之前,應該議論探討過。東京憲兵隊首先想要知道和討論相關的人的名字。” “不知道。這篇文章的內容沒聽過也沒讀過。” “你常去海大啊。” 自己今天也去了。山脅想,還是老實承認吧。 “嗯。” “高木少將從橫須賀到東京時,山脅先生你一般都會去海大。” “因為要給少將幫忙。” “少將在做些什麼?明明因肺病處於閑職,現在反倒精力旺盛地會見各界人士。”

高木少將是嫌疑人之一嗎? 山脅佯裝不知:“是嗎?那也是工作之一吧。” “您知道他和各方面的人會見啊。” “我想是這樣的。” “高木少將是海大研究部的一員,具體做些什麼?” “繼續調查課的工作吧。分析各種統計和數字。” “你呢?” “助手,做些瑣事。” “能具體說說嗎?” “整理副官室收集的報告和統計。經常把這些送到高木少將那裡。” “也包括軍事情報吧。” “嗯,可給的是海軍的提督。並不是給一般人。” 秋庭在桌上打開一個黑色封面的筆記本,打開貼標籤的一頁,說:“一月二十二日,少將在大磯訪問了近衛公。你知道嗎?” “不知道。” “之後第三天,米內大臣、岡田大將還有近衛公去了京都。二十五日,好像近衛公在宇多野的別宅里,有幾位客人。還有,第二天高松宮殿下訪問了這裡。可以說在京都聚集的班底都是些華麗的面孔。”

果然是退位。山脅確信了。在上奏之際,近衛做了對於退位的事前疏通。米內、岡田等海軍相關領導層領會了此事。高松官要攝政,退位後的陛下,會作為太上皇被幽禁在和皇室有密切關係的仁和寺吧。 秋庭又打開另一頁說:“你知道二月十三日高木少將和誰會面嗎?” 二月十三日是近衛在宮中上奏的前一天。秋庭懷疑近衛的奏摺是高木寫的吧。從內容來看,自己可以斷言絕無此可能。 山脅回答:“不知道。” “二月十二日呢?” “高木少將的日程通常不會告訴我。” “不是問你平常的日程,是二月十二日。” “不知道。” 秋庭凝視著山脅。一隻眼睛隱藏在黑色眼罩下,另一隻眼睛也完全沒有感情。從眼睛是不可能看透秋庭的心思的。也許疑惑越來越深,只是在思考著下一個問題。 過了一會兒,秋庭說:“二月十日或十三日,海大有什麼客人嗎?去拜訪高木少將的。” “不知道,不記得。” 山脅想,以現在的情況來看,是要逐一問高木從去年八月底被任命為輔佐以來的行動嗎?如果是的話,情況詢問一天也結束不了。去年夏天的那場密謀也會成為查問的對象吧。 有人敲門。秋庭應著:“進來。” 叫磯田的下級士官進了房間,他手裡拿著山脅的包。磯田走到桌子前,什麼也沒說,把包放到桌上。裡面的筆記本、文件應該已經徹底地清查過了吧。或者還照了照片。 秋庭微微點點頭,磯田馬上返回,走出了房間。 秋庭說:“休息一下吧。喝茶嗎?抽煙也可以。” “喝茶吧。”山脅在椅子上活動了一下身體,偷偷看了看表,已經七點多了。還是給真理子打個電話吧。山脅告訴秋庭想藉電話。秋庭說可以用隔壁的電話。電話剛鳴響了一聲,真理子就接起了電話。 “是我。”山脅不想讓她多慮,簡潔地說,“我在東京憲兵隊總部。晚點兒回去。” 電話那邊的真理子很吃驚:“憲兵隊!被逮捕了嗎?” “不是,因為軍機洩露接受情況聽取而已,別擔心。” “可是……” “要是過了十一點,你就先睡吧。真的不用擔心。” “可是……” “別擔心。” “嗯,知道了。” 掛了電話,山脅想起明天是陸軍紀念日。有傳言說同盟國軍會在這一天對日本某地發動大規模攻擊。如果是真的,顯然海軍省要忙起來了。偏偏在這一天被憲兵隊叫走了。回到房間,山脅問秋庭:“你一直在東京憲兵隊嗎?” 比起三年前的秋天,秋庭看起來憔悴了,臉色也不太好。也許一直都在戰地吧。秋庭搖頭說:“不,後來去了哈爾濱,再後來是台灣。四方大佐調到上海之後回的國。” 他說的四方大佐是東條英機當首相時的東京憲兵隊隊長四方諒二大佐。他一度兼任憲兵司令總部部長,在前線指揮鎮壓反東條派。隨著東條的下台,東京憲兵隊的氛圍也多少有所革新吧。 情況聽取之後又進行了一段時間。按日期的順序,細緻地訊問高木的行動和會見對象。高木大概想到了會有這種情況,幾乎沒和山脅說自己的行動計劃。大部分山脅都無法回答。有幾個知道的也極力避免說出特定的人的名字。只有海軍首腦等說了名字也不會不自然、不連累別人的情況下才回答秋庭的問題。 已經很晚了,喝完第二次休息茶後,秋庭合上自己的筆記本,突然對山脅說:“山脅先生,能讓我聽聽您坦率的想法嗎?” 對方並不是詢問的語氣。山脅等著他繼續往下說。秋庭說:“剛才的奏摺中,軍部成了大惡人,招致現在這種情況都是青年軍人的責任。這裡說的軍部大概就是說陸軍吧。你也這麼認為嗎?” 山脅不明白問題的真正意思,支吾著答道:“我和那個奏摺沒有關係。無法回答。” “我知道這和你沒關係,只是想問問和內容相關的問題。這場戰爭也就是從滿洲事變開始到日中戰爭,再到對英美戰爭,這都是一部分軍部的人有意為之,你也這麼認為嗎?” “那個……” 這不是一個能坦承回答的問題。憑自己的回答就給了秋庭拘留、檢舉自己的材料。 “我想這是草率的總結。” “完全不贊成嗎?” “倒也不是……” “我是在很認真地問你啊。我想知道認真的真摯的回答。” 山脅在想能相信他嗎?現在秋庭的一隻眼睛清楚地映出了他深深的疑問,不是為獲取線索的問題。他打心底想要知道別人的回答,深入地考慮過這個問題的人的回答。 山脅下定決心,說:“我想有一部分是正確的。戰爭不管到了什麼局面都是從軍部的一意孤行擴大的。或者政府不得不接二連三地在事後承認軍部的方針。滿洲事變、上海事變、三國同盟,最後日美間關係緊張。” “日美開戰也是從軍部的一意孤行開始的嗎?” “軍部不允許政治性的解決。明明可以採取從中國撤兵的方法,陸軍說'對不起二十萬英靈',就只能開戰了。關於這個問題,那篇奏摺不是言中了嗎?” “那是一部分青年軍人有意圖的計劃嗎?” “我不知道這個計劃在多大程度上是明確的。不過,他們確實在有意識地開闢通往軍事大國的道路。” “整個陸軍真的都在一意孤行嗎?” “是陸軍中一部分有極端傾向的人。” “就當做陸軍的一部分在一意孤行,政府,不,國家不是還有拍手稱讚的人嗎?報紙沒有在後面煽風點火嗎?南京攻略戰之後,到底是誰在提燈遊行慶祝啊?” “人確實很容易被有力、充滿生機的話所吸引。跟在後面,慢慢認可,最終意識到這是個泥沼。” “這種局勢是泥沼嗎?” “也可以說是僵局、四面楚歌。說絕望也沒關係。簡而言之就是泥沼。” “有的東西只有在戰爭中才能打磨得美麗。和英美開戰以來,大和民族團結、民族驕傲昂揚,你不認同這些價值嗎?在這些面前一場作戰的勝敗已經沒有意義了。” “如果在和平中高揚民族驕傲就無可挑剔了。” 秋庭搖頭說:“我們回到剛才的話題。山脅先生似乎對陸軍有很深的偏見。我想听聽,陸軍是日本的異己分子嗎?是多餘的、錯誤的存在嗎?” “什麼意思?” 秋庭兩手交叉放在桌上,身體微微前傾。 “你是海軍省的文官、東京帝國大學的學士。我想在你看來陸軍一定只是一群野蠻粗魯的、不講道理的人。不是這樣嗎?” 山脅在心裡又加了一條:非理智主義。還有極端精神主義、反國際主義、對內強烈家庭主義和對外的排外主義、黨派意向…… 不等山脅回答,秋庭繼續說道:“可要我來說的話,陸軍就是這個國家本身。野蠻粗魯也好,不講道理也好,都是這個國家的本來面目。這場戰爭不是像奏摺說的那樣,是部分青年挑起的。雖然表面看來是那樣,實際上那是國家期望的。所以,陸軍行動了。” 山脅雖然覺得危險還是反駁道:“不,我不同意陸軍是國家本身這一看法。陸軍現在是離開國家的、獨立的、有巨大權力的。以軍隊最高指揮權為擋箭牌,不知不覺凌駕於國家之上了。” “即使看起來是那樣,它的存在也是國民所盼望的,不是嗎?國民厭惡只在嘴上說卻不負責任的政治家和貪婪任性的資本家,國民期待出現能對抗這些的勢力。戰爭也是這樣。為了逃脫沒有出口的經濟蕭條和貧困,國民追求戰爭,強烈盼望帝國版圖擴大。” “在我聽來,少佐的主張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秋庭嘴角揚了揚說:“回到剛才的奏摺吧。戰敗必至的想法怎麼樣呢,可以預測到戰敗,所以意思是說應該向同盟國軍投降了?” 山脅說:“少佐是在挑唆我嗎?” “請放心。不管你在這裡說什麼,都不會作為逮捕和拘留的理由。如果是在擔心這個的話……” “擔心啊。不過我的脾氣是有人挑起議論就會應答。” “只在這個場合議論,請說說。” 山脅猶豫了一下。秋庭難道不是在尋找逮捕自己的理由嗎?為了阻止高木或海軍內部的講和行動,為了牽制為講和秘密活動的人。為了不讓人們輕易地說戰敗必至的預測和對於講和的期待。 不,山脅轉念一想,反正自己已經踏進了相當危險的領域,繼續吧。山脅回答:“我認為戰敗必至的預測是正確的。日本應該講和。” 秋庭並沒有表現出憤怒和不快。這是他預料中的答案吧。秋庭問:“答應《開羅宣言》中說的無條件投降嗎?” “嗯。” “為什麼?為什麼要投降?” “我想問問,為什麼必須要繼續戰爭?我們的國家已經滿目瘡痍了。” “總之,戰局到今天這樣是為了護持國體。這樣不行嗎?” “戰爭再這樣進行下去的話,能守住國體嗎?” “無條件投降的話,國體就消亡了。同盟國軍方面恐怕會廢除皇室,讓日本成為共和國吧。對於以萬世不變的天皇為基礎的日本來說,那就等於祖國滅亡。日本和皇室是一體的。沒有皇室就沒有日本。這種情況下,難道不是只有戰爭這一條道路嗎?” “您認為打下去能逆轉局勢嗎?本土決戰真的能勝利嗎?” “至少能提出有利的講和條件吧。同盟國軍也知道在日本本土的戰爭會付出巨大的犧牲。可以期待在同意國體護持條件之上的講和。” “如果同盟國軍不改變無條件投降的方針,依然進行本土決戰,怎麼辦?即使這個國家化為焦土,幾百萬的國民死去,也不改變講和條件,怎麼辦?” “他們不可能輕易取得本土決戰的勝利。我們可以把這片土地上的八千萬國民都投入戰鬥力中,而同盟國軍不能。” “婦孺老人成不了戰鬥力。八千萬這個數字毫無意義。” “即使是四分之一的兩千萬,如果同盟國軍不在這個國家投入同等的兵力就不能製伏本土決戰。” “那麼有給那兩千萬士兵配備的槍嗎?彈藥呢?別說槍支彈藥了,除了家庭用的菜刀、農用鐮刀,日本已經沒有鐵製品了。” “那是偏執的說法。還有飛機、高射砲、機關槍,海軍總能在海邊擊敗相當一部分的登陸部隊吧?” “給少佐透漏一個海軍的機密吧。” “軍事機密?” “是的,您知道現在海軍有多少能開動的軍艦嗎?” “五十艘總有吧?” “八艘。除了大和戰艦還有七艘驅逐艦。你覺得能擊敗多少登陸部隊呢?” 秋庭有些驚訝。山脅接著說:“怎麼樣?本土決戰真的可行嗎?” 秋庭的回答有些遲疑:“我想……可以吧。大本營應該是在了解國力之後才制訂最後作戰的對策吧。” “給首相的秘密報告中寫著,到今年八月,我國的軍需物資、生產原料已經完全耗盡了,沒有戰爭能力了,以後要用竹矛戰鬥嗎?” “不必那樣也能完成本土決戰。” “那就成了單方面的徹底的殲滅戰了。與其說是戰爭,倒不如說大批屠殺更合適。即使這樣也能進行有利的講和嗎?” 秋庭似乎在討好似的說:“即使本土被制伏了,還有滿洲。那裡還有關東軍的五十万精銳部隊。” “在同盟國軍面前,僅憑五十萬關東軍就能戰鬥嗎?” “德國投降後,同盟國軍之間應該有了裂縫。英美和蘇聯之間的對立明顯存在。那時如果和蘇聯結成同盟的話繼續戰爭的可能性就非常大了。” “依我看蘇聯和日本結盟的可能性連百分之二都不到。首先同盟的主體是什麼呢?不是日本這個國家,而是關東軍嗎?” “是日本。” “您剛才不是說是在本土決戰被制伏,日本戰敗後嗎?” “日本是不會敗的。只要天皇陛下不屈膝,日本就不會敗。聽說大本營已經開始研究了,只要把陛下轉移到'滿洲國',那裡就能成為日本。” “把陛下轉移到'滿洲國'是說要拋棄本土,拋棄本土倖存的國民,那還怎麼護持國體?陛下搬到'滿洲國',國體還留著嗎?少佐您剛才說皇室和日本是一體的。如果天皇拋棄國民去了'滿洲國',那不已經不是日本了嗎?” “'滿洲國'也有上百萬的日本人。” “'滿洲國'是獨立國家,有皇帝。不,更重要的是,”山脅意識到自己現在非常興奮,早就超出了對憲兵隊可以說的話的界限,山脅繼續說,“日本這個國家不是和這片土地結合才能存在嗎?為什麼我們把這裡叫本土、本國,是因為這一個個島才是日本吧?是因為日本人這個民族的歷史被刻在了這片土地上,因為日本這個文化體系紮根在這裡吧。離開了這片土地,日本這個國家還能存在嗎?天皇搬到'滿洲國'的話,那裡出現的已經不是日本了。” “我想不是那樣的。相反,沒了皇室才不是日本。” “在同樣的島上還生活著同樣的人。” “那隻是失去心靈棲息處的亡國奴。” “即使政體改變了,歷史的記憶是不會消失的。只要在日本人中還有共同的記憶,日本就不會滅亡。” 秋庭搖搖頭說:“聽起來你似乎希望國體變革。” 山脅說:“不是,沒有這樣的希望。比起繼續悲慘的戰爭,國家化為焦土,不能重整旗鼓,更應該謀求講和。把國家轉移到滿洲,不值一談。如果選那條道路的話,還不如先停戰接受無條件投降,為了國體護持進行外交上的努力更好。應該這麼做。” 秋庭以強硬的口吻說:“無條件投降不能護持國體。” 又有人敲門。 “什麼事?”秋庭以尖銳的聲調應著敲門聲。門開了,磯田曹長進來了,他有些驚訝。也許是房間內的談話聽起來很激烈吧。礬田交相注視著秋庭和山脅,對秋庭說:“已經很晚了,還繼續嗎?” 秋庭看了看表。山脅也看了自己的表。快晚上十點半了。專心於討論,不經意間忘記了時間的流逝。真理子在擔心吧。秋庭抬起頭說:“這麼晚了,不好意思。今天就到這裡。我送你吧。” “那就麻煩您了。” 秋庭對磯田說:“能為我準備公務車嗎?我要去送山脅書記官。” “是。”磯田曹長簡單敬了個禮,出了房間。 剎那間,憲兵司令部大樓內響起了急促的警報聲。 山脅嚇了一跳,身體僵住了。不禁屏息,一秒、兩秒,數著警報聲的時長。警報聲在延長,是空襲警戒警報。每次四秒斷續響的話是空襲警報。延長到三分鐘的話是警戒警報。 秋庭站起來說:“是警戒警報。慎重起見,先躲避一下吧。” 山脅說:“可能的話,請盡快放我出去吧。” “總之先聽聽收音機吧。依軍管區消息而定。” 山脅跟著秋庭走出房間。東京憲兵隊總部的辦公室裡,收音機前有幾名憲兵隊隊員。 收音機裡,軍管區傳達瞭如下內容:從南部海上,數個似敵目標正在向本土靠近。 二十二時三十分發出的警戒警報。這個消息剛發出,又傳來了下面的消息:目前,數個似敵目標正向房總方向北上。 “好奇怪啊。”秋庭像是自言自語地說道,“就之前的例子來看,如果目標是東京會從西部沿著中央線靠近。” “離到達本土上空還有一點時間。能讓我回去嗎?我妻子還帶著孩子。如果真是空襲東京的話,她們就逃不了。” 秋庭說:“正在發布警報,以憲兵隊的職權,能走到麻布。” 鋪著油氈的走廊響起了磯田曹長跑過來時軍靴的聲音。 磯田站在秋庭面前說:“公務用車已經到正門了。可是正在發警報能走嗎?” 秋庭回答:“是我們把山脅書記官留到這麼晚的。必須去送。” “請小心。外面風很大,如果真的空襲,就嚴重了。” “知道了。” “是。”磯田曹長轉過身,向走廊對面跑去。在憲兵廳大樓的停車廊裡,停著一輛車。左側的車頭燈上貼著膠帶。要在發出警戒警報的東京街道上行駛,是為了讓燈光盡量不引起注意吧。強風中山脅蜷著身子,坐到了車的後面。然後,秋庭少佐也上了車。司機是憲兵隊的上等兵。一陣風猛烈地吹來。附近的建築物和樹木在風中戰栗著。秋庭略顯不安地看著外面,說:“這風,只要投下一兩枚燃燒彈火就會蔓延到整個東京。” 車從憲兵廳大樓前開出了。東京事實上在一片黑暗中。從上空應該也幾乎看不到車頭燈了吧。車出了竹平町,向南邊的內堀路駛去。在宮城的前面,警察命令停車。秋庭告訴他是公務,警察什麼也沒說,讓他們走了。快到櫻田路時,秋庭瞟了山脅一眼,突然說:“山脅先生,你吃過部隊的飯嗎?” 被這麼冷不防一問,山脅不知道問題真正的意思,反問道:“你是說有在部隊的經驗嗎?” 秋庭回答:“不,就是字面意思,部隊的飯。” “要是海光會食堂的飯的話,每天都吃。” “我是說陸軍內務班的飯。” “很遺憾,沒有。” “我想你也沒吃過。但是你知道人們怎麼評價那兒的飯嗎?” “是不是不怎麼好吃?” “就是想奉承也談不上好吃。老實說,飯很難吃。特別是對於在城里長大的年輕人。但是這個世上還有士兵對這樣的飯感激涕零。那個磯田就是這樣。” “是嗎?” 山脅想起了磯田曹長的面容。印像中矮小的、一點兒都不瀟灑的憲兵下級士官。他說話有很濃的口音,是北方人吧,恐怕還是農民出身。 秋庭好像看穿了山脅的心思。 “他是山形的佃農出身,八兄弟中的老六。小時候的記憶除了飢餓再沒別的。那傢伙和現在大多數日本人不一樣,他樂於應徵入伍。徵兵體檢時,因為個子小,擔心能不能達到甲種資格。這個男人這麼想入伍。你知道為什麼嗎?” “是因為吃飯嗎?” “是的,不管怎樣每天能吃三頓飯。就因為這個理由想入伍。他說剛開始眼淚都出來了。只要想到能吃上三頓飯,被老兵欺負、訓練辛苦就都不算什麼了。有飯咖哩時,都難以相信世上還有這麼好吃的東西。” 山脅想諷刺陸軍對敵方語言的排斥,他說:“就是澆了辣汁的米飯吧。” “是的,飯咖哩。在入伍之前,磯田沒吃過飯咖哩。” 在行駛的車中,秋庭簡略地說著磯田的從軍經歷。磯田在山形三十二連隊服役時,立下了做職業軍人的志向。成了職業軍人就一直能保證吃飯了。這是唯一的理由。在連隊服役時,被連隊長推薦志願加入了憲兵隊。雖然他學業並不優秀,可是那老實認真的工作姿態得到了周圍所有人的好評,還得了勤奮勳章。人們評價他不管上級有什麼命令,都會毫不猶豫地執行。還有,如果被命令向右轉,只要沒有解除的指示,他會一輩子就那麼朝右站著。連隊長也高度讚賞磯田的這種品質。磯田經過非常刻苦的學習,成了合格的仙台憲兵隊的上等兵候補生。那時報憲兵隊的人很多是中學畢業生。普通小學畢業的磯田是少數派裡的候補生。 秋庭說:“昭和二十一年,他被派到了上海憲兵隊,成了我的直屬部下。這是一個非常值得信賴的士兵。有一次為了慰勞他,我請他去公共租界的日本料理店吃火鍋。最後,他一絲肉、一粒米都不剩地吃完了,看起來吃得很舒暢。我這麼說時,他告訴我吃飯咖哩很感激的事。他說深切地感覺到能吃到這麼好吃的飯,入伍真好。” “您想說什麼?” “沒什麼特別想說的。” 秋庭望著車窗外,引得山脅也望著窗外。好像通過了狸穴附近。秋庭望著窗外,平靜地說:“磯田是帝國陸軍士兵的一個典型。像磯田這樣的士兵造就了我們陸軍。陸軍就是這樣貧困的日本本身,也許可以說是帝國的縮影。山脅先生,是你這樣的精英看不到的日本。如果說這場戰爭是陸軍的責任的話,那也是因為這個社會。這個社會不能讓磯田這樣誠實勤奮的日本男兒吃好飯。對此,能吃到飯咖哩也必須要報答。” “您是說誰沒有報答嗎?” “哎,是國家的領導層、官員,還是資本家呢?” “您是說為此陸軍才期待戰爭嗎?” “不是,是期盼能吃飽飯的社會,期盼佃農家的女兒不必賣身的社會。” 山脅想這是很早以前皇道派的理論。事實上,秋庭是可以分到這一派的軍人吧。統制派原關東憲兵隊司令官東條英機當首相時,這位憲兵將校被疏遠去了外地。山脅沒有說出這種想法,有些挑釁地問:“那麼,現在很多國民靠匱乏的補給果腹又是為什麼呢?” “國家領導的錯誤導致的吧。” “不是軍部和戰爭的錯,對嗎?” “如果陸海軍聯合形成更強有力的國家領導層的話,錯誤很快就能改正。戰爭也能在保留帝國名譽和皇土的情況下結束吧。” “不等戰爭結束,日本就會回到繩文時代。飢荒會越來越嚴重的。” “所以就無條件投降嗎?” “是在保留國家重建基礎後,締結議和。” “那個基礎難道不是只能通過好好戰鬥才能得以保留嗎?” “我不能贊同。” “到時有機會的話,”秋庭似乎意識到爭論又進入了不會有結果的領域,從他的聲調能感覺到他微微的疲憊,他繼續說,“試著問問磯田,日本和天子能加以區別嗎?區分後怎麼能期待講和?對於磯田這樣的士兵來說,祖國日本最終會歸結到陛下一個人的名字上。天皇是能給磯田飯吃的軍隊的大元帥。磯田到底會對講和做出怎樣的認識?” 汽車忽然急剎車停住了。山脅在座位上向前傾倒了。秋庭也把兩手搭在副駕駛的靠背上支撐著身體。車的外面有手電筒的光在靠近。又是警察或警防團的查問吧。司機降下車窗,一個戴著警防團臂章的男人毫不客氣地用手電筒照著車內。 司機說:“東京憲兵隊。執行公務。” 戴臂章的男人急忙敬了個禮說:“失禮了。” 秋庭搖下後面的玻璃,問戴臂章的男人:“警戒警報怎麼樣了?敵人的目標是哪裡?” 男人看著秋庭回答說:“根據剛才的軍管區消息,第一第二目標都從海上退去了,在海上遠遠地逃走了。” “最初的目標不是侵入房總半島了嗎?” “很快就掉頭向南方海上退去了。也沒向房總方向發空襲警報。” “一顆炸彈都沒投嗎?” “是的。沒有空襲的消息。” 秋庭難以理解地皺著眉頭說:“警戒警報解除了嗎?” “不,還沒有。不過,我想事實上解除了。” 警防團團員鄭重地向秋庭敬了個禮,說:“少佐殿下,請通過吧。” 司機搖起車窗,又開動了車。 到了在竹谷町的家時,山脅看了看表,晚上十一點十五分了。 山脅下車後,秋庭的車馬上又向黑暗的東京中心駛去了。路上的沙塵揚了起來。斷斷續續的強風中沙塵向山脅襲來,刀割似的痛在山脅的臉上散開。山脅不禁轉過臉去,縮著身子向家門口跑去。 真理子的臉上浮現出喜悅和安心,跑到門口。 “我好擔心,憲兵隊、警戒警報,禍不單行啊。” 山脅抱著真理子的肩膀問:“如果可以只選一個,你選哪個?” “空襲。” “為什麼?” “因為至少一家人能在一起。” 山脅說:“我們會在一起。聽說飛機已經向南方海上退去了。” “嗯,雖然在房總半島前面轉了一圈又一圈,似乎又返回去了。” “都到了房總半島前面了,可又返回去了。我很擔心這件事。我想美軍不會徒勞地從塞班島駕著遠距離轟炸機來的。有什麼內情吧。” “要開始空襲了嗎?” “還是小心為好。明天是陸軍紀念日,也許會集中轟炸陸軍的相關設施。” 山脅在里間脫了大衣和西裝外套。因為有警戒警報,電燈換成了二燭光的燈泡,房間有些微暗。窗簾把窗子嚴嚴地遮著。當山脅脫得只剩一件內衣時,真理子從後面抱住他。 真理子緊張地說:“今晚一直都在想你,想讓你緊緊地抱著我。警戒警報響的時候,我滿腦子都是夫妻之事,是不是很下流……” 山脅轉過去,把自己的身體壓到真理子身上,他的情慾也被喚醒了。 “我也是。” “咱們這是怎麼了?” “在戰爭、大災難中,人的性慾會高漲。個體在死前想要留下後代,這種動物的本能活躍地發揮著作用。” “我們的本能預感到今晚會有空襲嗎?” “一定是這樣。” 真理子抬頭看著山脅的臉,認真地說:“生物學的解釋就到這兒吧。作為動物我們坦率地來吧。” 真理子很快地脫下高領毛衣,露出了哺乳期母親的豐滿圓潤、像甜瓜一樣的一對乳房,她的乳頭已經開始挺起了。真理子把頭髮帶子解下,甩了甩頭。土氣的主婦瞬間變成了光彩照人的性感女神。真理子一口氣脫了裙褲和內衣,一絲不掛。 山脅也把內衣脫下扔在一邊,抱住真理子的腰。真理子的兩隻胳膊摟著山脅的腰,把他用力拉到跟前,讓他緊貼著自己的下腹部。 秋庭保憲兵少佐一回到東京憲兵隊,磯田曹長就跑了過來。 磯田說:“那個山脅書記官包裡的東西,有讓人感興趣的筆跡。” 秋庭邊向自己的辦公室走,邊問:“和奏摺有關的東西嗎?” “是,我想是這樣的。在外務省總結的報告書上,留著淡淡地用鉛筆寫的筆跡。是關於國外報紙和雜誌評論的資料。” “那麼,筆跡是?” “寫的是送到大磯。而且有兩組像電話號碼的數字。” “是山脅書記官的筆跡嗎?” “不,是外務省那邊的人吧。因為字很淡,也許山脅書記官沒有留意到還有這樣的筆記。” “查到電話號碼了嗎?” “查到了。” “誰的?” “一個是近衛公在大磯的房子的電話。” 秋庭停住了腳,盯著磯田問:“另一個呢?” “原駐英大使,吉田茂。他在大磯的房子的電話。” “也就是說外務省的情報轉到了那兩個人那兒。”秋庭一邊想著筆記表達的意思,一邊說,“不管怎麼樣,高木恝吉少將和近衛公、高松宮組成的圓的某個地方還有吉田茂。” “怎麼辦?” “向負責此事的將校報告吧。”直接受理此事的是鮫口浩一憲兵大尉。比起軍事警察的任務,這個將校在國事犯的揭發上投入了更多的、有些偏執的熱情。秋庭想起了鮫口似乎戴著面具的臉,說:“監視吉田茂的組可能給吉田宅子裡的書記和女傭里送了有背景的人。” “您判斷出寫奏摺草稿的人了嗎?那個書記官似乎說了非常危險的話。” “不,我試著挑動他了,山脅書記官的思想和那個奏摺內容相差很多。雖然都構想停戰,可以說理由轉了一百八十度。他和高木少將與奏摺無關。” “這麼說來……” “恐怕是吉田茂。有筆記,間接證據也很多。在背後的是那位前外交官吧。” 這時,不遠處傳來了大地鳴動似的聲音。微弱的、連續的聲音,聽起來像是低頻率的呻吟。 秋庭和磯田對視了一下,這個聲音究竟是什麼? 大地鳴動似的聲音越來越高。可以清楚地知道構成大地鳴動的一個單位的聲音是爆炸聲。爆炸聲之後是像通奏低音似的呻吟。那聲音像爆炸聲,是大型發動機轉動時的聲音。 除了這些聲音還有秋庭聽慣了的短促的炸裂聲,重砲發射的聲音。 是空襲! 秋庭向通往屋頂的樓梯跑去。磯田跟在他後面。秋庭一步兩個台階一口氣飛奔上了憲兵廳大樓的屋頂。跑上去時,他倒吸了一口冷氣。東邊的天空燒成了紅色。好像大範圍升起了火焰。火焰被風吹著,橫著隨風擺動,或者反复地升向高空。是神田附近嗎?銀白色閃爍的光有幾束消失在空中。是高射砲彈或高角砲彈吧。 可以看到在光束前面有一架有著巨大銀色機翼的飛機。不在高空,至多也就兩千米高度。飛機的機身被地上的火焰照得紅紅的。飛機的機身上有光散落下來。就像是打上天的煙花綻開後的情景。是燃燒彈。被投下燃燒彈的地方,火勢更猛了。秋庭發楞地說:“空襲警報怎麼了?難道防空司令部沒看到這些嗎?” 磯田對屋頂上的監視兵怒喊著:“向防空司令部報告!傳達情況!” 銀色的飛機在秋庭他們的眼前向右急轉。有四架飛機。是B-29型重型轟炸機吧。秋庭是第一次這麼近地看B-29轟炸機。這種飛機在美軍內部被稱作“空中超級要塞”都不為過。既像全身用甲胄包著的巨人,又像科幻小說中出現的在空中飛的巡洋艦。漂浮在空中讓人難以置信的氣派的金屬機械。 那架轟炸機還在盤旋中,又有一架飛機接近了。像描紅似的沿著剛才飛走的飛機的航跡飛過。燃燒彈投下時,光拖著尾巴散在夜空中。 在那光的照射下,能看見後面又有幾架飛機的編隊。好像有相當數量的轟炸機還在後面等著。一枚高射砲彈淹沒在機影下炸開了。 秋庭看了看表,夜裡十二點十五分了,也就是說,空襲開始是在十二點七八分。都這樣了,空襲警報怎麼了?在燃燒彈下,東京市民能躲避嗎?有人向他們傳達頭上有轟炸機這個消息了嗎? 磯田目瞪口呆。房頂的監視員也呆呆地看著這情景。 這時,警報終於響起來了。警報聲持續四秒鐘消失了,如果這隔八秒重複的話就是空襲警報。東京的市民僅從最初的四秒長的警報聲,就知道是空襲了。 新參加到戰鬥中的轟炸機直直地向憲兵廳大樓的方向飛來。沒有盤旋的打算,好像目標在航跡延長線上。秋庭覺得有用小手槍就能擊落轟炸機的位置。秋庭不禁抓住了腰上的手槍。 磯田大喊道:“快跑!快跑!少佐殿下快躲。” 聽到磯田的聲音,秋庭清醒過來,向樓梯處跑去。轟炸機發出壓倒一切的威懾性的隆鳴聲從頭上掠過。 山脅抱著還是嬰兒的純子,拉著真理子的手走出防空洞。當地的防空班長命令去外面,防備火勢蔓延。已經三十分鐘沒看見飛機了。空襲警報還沒有解除,但可以判斷暫時不會受到直接的炸彈威脅。防空班長說商業區受損很嚴重,去了鄰居家。山脅看了看表,快凌晨兩點三十分了。站在防空洞前,望著周圍。山脅租的房子沒事,周圍也不像被轟炸過。可是風中有濃烈的燒焦味。好像不僅是樹,橡膠、布也燒著了。而且還有什麼有機物,像魚、肉之類的。有時還有像點著毛織物時的氣味刺激著鼻子。山脅想著原因,戰栗於自己的思考。 風中夾著灰,有時還有火的粉塵。可以確定竹谷町的周圍也有什麼地方燒著了。 山脅對真理子說:“我去看看附近的情形。打聽一下情況。純子就交給你了。” 真理子抱著嬰兒說:“嗯,不過你要早點兒回來。” “嗯,馬上。” 把真理子和女兒留在那兒,山脅向夜幕下的住宅區走去。 遠望夜空,每個方向的天空都是紅的。好像東京都內到處都燒起來了。特別是東邊的天空異常明亮。如果那明亮是火災引起的話,那麼相當大的範圍都著火了。 路上到處都能看到人影。鄰組的居民都出來了。還能看到拿著消防鉤和火鏟的男人。雖然是實行燈火管制的深夜,可是有天空的紅光和明亮,能看清楚每個人影。 有一個認識山脅的中年男人,戴著警防團的臂章。山脅走近那個警防團團員問:“怎麼樣了?哪裡著火了?” 警防團員轉向山脅,神色激動地說:“飯倉、我善坊、簞笥町……那邊落下了燃燒彈,正拼命地滅火呢。好像火勢基本得到控制了。” “損失嚴重嗎?” “落下燃燒彈的一帶都燒起來了。” “東邊的天空看起來非常明亮。” “哦,那邊啊。”警防團團員看著東邊天邊,皺著眉頭說,“工業區著火了。聽說本所和深川都不能靠近。” “目標是什麼?大日本兵工廠、東京造船,還是興亞航空器廠?” “全都是。那一帶全都是。工廠、住宅、醫院、學校……京橋、日本橋、淺草那邊也都遭到地毯式轟炸。到處都燒起來了,再加上這風。據逃出來的人說,工業區一帶成了烈焰地獄。消防團根本無從下手。” 警防團團員旁邊的一個女人說:“簡直就是魔鬼和畜生啊。不管女人孩子,頭上都落下了炸彈。” 她正是領組的班長家的主婦山口松子。二十幾天前這個女人還讓真理子交出白金戒指。 松子對周圍的居民用含著憤怒和憎惡的聲音說:“這就是美國人的做法。為了勝利不擇手段。他們的心思就是把黃種人趕盡殺絕也沒關係。那些人真是連鬼、畜生也不如。” 到處都響起了同意的聲音。山脅的視線離開松子,望向成了烈焰地獄的商業區方向。不管女人小孩,頭上都落下了炸彈。這話好像在幾年前聽誰說過。是誰在說什麼事情時說的呢?想起來了。是真理子的哥哥安藤啟一大尉在橫濱的舞廳說的。那是山脅第一次見他。大貫誠志郎少佐當時也在場。安藤說日軍在中國的作戰是多麼殘酷無情啊。他發洩似的聲調,眉頭緊鎖,似乎想起來就會覺得不快。你知道重慶成什麼樣了嗎?在我軍陸上攻擊機的轟炸下,街上瓦礫堆積如山。那次作戰不分女人、孩子、市民,都投下了炸彈。這就是我軍在中國做的事情。 那時還不能真切地理解安藤大尉的話。光是聽到瓦礫如山、焦土這些詞並不能在心裡描繪出那樣的情景來。不能理解在炸彈下不知如何逃生的市民的恐懼。 不能理解那場作戰的意思。 現在看來,可以理解為那是人類史上第一次無差別戰略轟炸。攻擊目標不限於軍隊和軍事設施,是要破壞整個城市的作戰。那場攻擊不分軍人和市民,要把一切有生命的人都殺光、燒光。 手握炸彈和飛機的人類最終跨過了一條線。世界的戰略家持有的無意識的倫理規範,輕易地就被那場轟炸戰刮跑了,成了過時的東西。無差別戰略轟炸。這是新時代的戰爭模式,日軍第一個向世界展示的歷史性的作戰,那就是重慶轟炸戰。 山脅在黑暗可怕的想法中,自言自語地說:“報應終於來了。” 他這麼發誓:要讓真理子和純子去避難。哪怕真理子反對或是多麼不情願。如果真理子無論如何都不去避難,就算把休書放到面前也要讓她去,今天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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