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密使:來自斯德哥爾摩

第14章 一月二十一日,倫敦

在一間窄得讓人難受的公寓的起居室裡,一個白鬍子老頭吵鬧著:“渾蛋,不管有什麼事,政權的正當性都不能成為雅爾塔的議題。我們才是正當的政府,誰都不能否認這一點。” 格溫斯基坐在房間角落裡簡陋的椅子上,抬起了頭。他一直靜靜聽著剛才的對話,驚訝於原上院議員里昂·達辛斯基的激昂。達辛斯基不是那種不管場合大聲喧嘩的人,雖然愛國情感激盪,卻是訥訥不言愛國情類型的政治家。 達辛斯基的額頭上血管暴起,整個臉都是紅的。他的激昂是真的,不是在演戲。 英國外交部的事務官對達辛斯基的激昂沒有太大的反應。依舊是官員式的面無表情,坐在達辛斯基對面的椅子上。 達辛斯基身子探出桌子繼續說:“聽著,你們別忘了,這次大戰開始以來,我們波蘭軍隊一直都戰斗在同盟國軍的第一線。在不列顛之戰中我軍也有兩個航空隊加入,保衛了英國。北非也好,意大利、法國也好,還有去年夏天的荷蘭,波蘭軍隊都是戰爭的先鋒隊,而且那支波蘭軍隊是在我們流亡政府的領導下。到了現在這個時候你們怎麼能說我們沒有政權的正當性?”

英國外交部事務官麥戈瑞看達辛斯基說完了,彬彬有禮地說道:“上院議員,我們沒有說這個政權沒有正當性,只是說在雅爾塔會討論政權的正當性。” “無須解釋。政府就在這裡,倫敦的流亡政府是波蘭唯一的政府。” “五天前,臨時政府就進入華沙了。” “所謂的臨時政府是俄國的主張。那是斯大林的傀儡。斯大林不就是個一心想瓜分波蘭的強盜嗎?你們還打算聽強盜的話嗎?” “斯大林和我們都以希特勒為敵人,確實和我們在同一陣營。” “他和希特勒合夥消滅波蘭,這也是不久以前的事,就在六年前。” “這六年間,世界已經完全不一樣了。” “所以你是說強盜也變成紳士了嗎?” “斯大林元帥是世界上少數幾個大國的領導者,這是事實。”

“強盜!”達辛斯基發洩似的說,“他是小偷、山賊!是和希特勒一樣的暴君!” “不好意思,我不能完全贊同議員您的見解。” 這個房間裡一共有六個男人。今天,英國外交部事務官麥戈瑞對波蘭原上院議員達辛斯基進行非正式訪問。三十分鐘前被告知這突然的訪問,達辛斯基匆忙招集政府和軍隊的相關人員。緊急聯絡到的僅有四人。閣僚、參謀組中有四個波蘭人,格溫斯基也在其中。他是波蘭軍參謀本部的情報部副部長。 波蘭流亡政府要求出席雅爾塔首腦會議,此次會見就是在會議之前對其要求的回答。英國政府沒有正式回答波蘭流亡政府,而是設定瞭如此一個非正式地傳達英國政府方針的場合,讓事務官以個人名義訪問的不是流亡政府的外交大臣和官房長,而是對政府有影響力的原上院議員。反過來說,這表明英國政府已經不承認波蘭流亡政府是正當政府了。

波蘭流亡政府和英國政府的關係在一年間急劇惡化。惡化理由之一便是德黑蘭會議。在一九四三年十一月召開的德黑蘭會議上,丘吉爾和斯大林達成了關於波蘭領土的協議,雙方商定波蘭的東方國境為寇鬆線,西方國境為奧得河·尼斯河線。會談後,丘吉爾為了讓波蘭流亡政府承認這個商定去做他們的工作,但波蘭流亡政府拒絕了。雖然西邊比起戰前的國境線向德國那邊擴張了,可東邊有一大部分成了蘇聯的領土。不,更重要的是為什麼波蘭的國境在波蘭政府不在場的情況下就被決定了?對此的不滿加深了他們對英國政府的不信任。 波蘭政府內部也是,這幾年關於領土問題,無奈妥協派和不妥協派持續對立。德黑蘭會議的四個月前,流亡政權的首席西科爾斯基死於直布羅陀上空的空難。可以認定,他的死很明顯是個陰謀。因西科爾斯基的死,流亡政權的凝聚力急速下降。

一九四三年四月,蘇聯方面和波蘭流亡政府斷絕了外交關係。直接起因是卡廷森林波蘭軍大量將校被虐殺事件的曝光。流亡政府請求國際紅十字會調查卡廷大屠殺事件,然而蘇聯指責這是利敵行為而和流亡政府斷交。 斷交之後,蘇聯就公佈設立“波蘭愛國者同盟,”一九四四年七月在莫斯科成立“波蘭國民解放委員會”。蘇聯方面的主張是,這個之後被稱作盧布林委員會的組織真正代表波蘭。接下來在去年的十二月盧布林委員稱為臨時政府,前幾天華沙解放後馬上進入了華沙。 美國和英國因擔心倫敦流亡政府的前途和蘇聯方面進行調解工作,但是到達華沙的蘇聯方面已經無意理會倫敦流亡政權了。倫敦流亡政權在雅爾塔會議之前就已經被視作政治生命終結了。

達辛斯基說:“無論如何,在討論波蘭問題時,不能沒有我們政府的代表。請讓米柯瓦伊奇克首相出席會議。” 麥戈瑞事務官搖頭道:“這次會議決定在三國間進行。只有三國的代表聚集在雅爾塔,戴高樂和蔣介石也不參加。” “會商量波蘭到底交給誰嗎?” “事實上,盧布林委員會已經在解放區開展政府工作了。米柯瓦伊奇克先生要協助盧布林委員的要求也被拒絕了,雖然有可能組成聯合政府。英美的一部分人認為流亡政府太死板了。” “我說過很多遍了,盧布林委員會是俄國的傀儡。這個機構是一個殘忍瓜分了波蘭的國家拼湊出的,是他們統治波蘭的新手段。你們怎麼能協助那幫人呢?你是說要給予那幫傢伙統治波蘭的合法性嗎?” “現實是蘇聯紅軍解放了波蘭,而且在盧布林委員會的領導下,柯斯丘什科師團也同德軍作戰,這個事實不容否定。”

“在我們政府的指導下,波蘭國內的軍隊也參加了作戰。去年夏天的華沙暴動,國內軍是中心。斯大林行進到了華沙前卻見死不救。僅從這一點看也很明顯,蘇聯紅軍是在波蘭的大地上和德軍戰鬥,解放波蘭的是波蘭國民自己,是我們政府,不是蘇聯紅軍。” “聽著,現在你們是在倫敦,盧布林委員會在華沙,這個差異很大。” “我們隨時準備回去。但是蘇聯不同意我們回國。” “總之,”麥戈瑞以到此為止的口吻說,“下次會議由丘吉爾首相和羅斯福總統、斯大林首相三人負責。米柯瓦伊奇克先生無法出席。而且關於波蘭政府的正當性,我想首相不會原封不動地接受蘇聯方面的主張。應該會在評價盧布林委員會實際成績的基礎上在戰後儘快謀求自由選舉吧。”

“國境問題怎麼辦?依照德黑蘭會議的商定嗎?” “已經是談妥的事了。” “當事人不在場,波蘭政府無論如何也不會認同。”達辛斯基站起來走近壁爐,指著壁爐台上掛著的波蘭地圖。那幅地圖是顯示了一七七二年波蘭國土面積最大時的版圖。東邊的國境線幾乎逼近了斯摩棱斯克和基輔。 達辛斯基說:“這才是波蘭。波蘭的國境很清楚,用不著貴國的首相來決定。” “現在正是要讓從地圖上消失的貴國,重新出現。” “你說消失?”達辛斯基怒目圓睜,“波蘭從地圖上消失了?誰的地圖?是希特勒誇大妄想的地圖還是正義的國際社會的地圖?國際社會?哪怕有一次認為波蘭消失了嗎?” 麥戈瑞似乎意識到自己失言了,看起來有些不知所措,但他既沒有改正自己的話也沒有作辯解。

麥戈瑞慢慢起身說:“我唐突的非正式訪問,應該避免討論政治上的微妙問題吧。總之作為就職於英國外交部的我的個人意見,向您說了雅爾塔會議的情況。” 達辛斯基問道:“他們讓你跟首相也這麼說吧?” “我不會這麼說。只是不應該妨礙米柯瓦伊奇克閣下聽到這件事。” “你要告訴他這是丘吉爾首相的意思嗎?” “我應該說這是我個人的意見。” 麥戈瑞向在座的波蘭人行了個禮。格溫斯基也禮節性地點了點頭。 麥戈瑞走出房間後,剩下的波蘭人深深地嘆了口氣。達辛斯基用雙手摀著臉,鼻子抽著。 英國政府的這種處理方式絕對不是對於政府代表應有的行為。至多也就是對於政治逃亡者的待遇。這一兩年對流亡政府日漸冷淡,自己都快和難民處於一樣的境遇了。

格溫斯基擔心在對蘇問題上流亡政府的不妥協態度等於是在自掘墳墓。不管國民有多麼不滿,事實上只要蘇聯不承認波蘭的國境,就不會有安定穩固的國境。蘇聯不承認國境波蘭就不會有和平。所以,關於戰後波蘭的形勢,流亡政府應在某些地方找出和蘇聯的妥協點,而不應該和蘇聯斷交。如果不能逃脫蘇聯的影響,至少也應該成為一股不能無視的勢力。應該控制國民中的反俄情緒,探索比起雞飛蛋打,多少強一些的道路。 格溫斯基抑制住自己痛苦的心情。波蘭國內的共產主義運動、斯大林企圖統治波蘭的策略,關於這些從斯德格爾摩送來的幾份重要情報,他也多次警告和蘇聯徹底斷交反倒是對方的期望。但是流亡政府就像是被任意擺佈似的輕易就掉進蘇聯的陷阱,向斷交迅速前進,成了對解放了的波蘭毫無影響力的喪家之犬。可以說這有一半是自作自受。

夢想復興大波蘭是好的,應該以此為自己的信念,但是殉於自己信念的只有宗教家。政治家應該區分自己的信念和政策上的選擇。應該認清可行的現實和不得不接受的現實。流亡政府的高官的態度就像是宗教家。把不妥協本身引以為傲,到頭來失去了全部。 不,格溫斯基想,若把他們稱作宗教家,簡直是對眾多聖人的侮辱。那些政府的高官不過是些煽動者。他們和在大街上向醉漢毫不負責任地大聲喊叫的鼓吹家沒什麼不同。他們固執於威風凜凜的說辭,最終卻把波蘭送給了斯大林。 格溫斯基突然注意到達辛斯基把雙手從臉上拿下來了,他還看著波蘭的地圖,眼睛紅紅的。 達辛斯基的視線離開了地圖,看著在座每個有地位的波蘭人,請求般地說:“有人能回答的話請回答。歷史上波蘭到底做過什麼錯事,為什麼神對波蘭一直這麼狠毒,波蘭以後要滅亡多少次才能得到原諒?” 絕望和死心充滿了這個小房間。無處發洩的怒氣和幾乎不成聲的沉重悲嘆緊緊抓著五個波蘭人,包圍著他們。 達辛斯基眼睛紅紅的,搖頭道:“不想失去國家。再沒有比當亡國奴更難熬的人生了。” 有位高官站起來走近壁爐旁的留聲機。打開留聲機的蓋子,唱片就放在那裡,他小心翼翼地把唱針放到唱片上。格溫斯基聽見了夾著雜音的那首熟悉的曲子。不,不僅是格溫斯基,只要是波蘭人就會覺得親近熟悉的曲子。是肖邦的鋼琴協奏曲,E大調《軍隊波羅乃茲》。一九三九年九月,華沙被德軍進攻淪陷那天,華沙的廣播全天都放著這首曲子的開頭部分。對於波蘭人來說,這音樂象徵著被侵略的屈辱和重建國家的祈願。 格溫斯基突然感覺到自己的眼睛濕潤了。確實如此,上院議員達辛斯基和格溫斯基聽著肖邦這樣想著——再沒有比當亡國奴更難熬的人生了。然而,波蘭還不是注定滅亡,也不是要變成俄國的從屬國被賦予生命,應該還有什麼辦法。在倫敦挽回頹勢的辦法是什麼?即使正當的政府間交涉為時已晚,還有什麼有效的辦法,不管多卑劣、多不道德,還有可行的方法。 格溫斯基看著沉默的其他四名高官,悄悄地用手指擦拭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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