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密使:來自斯德哥爾摩

第11章 十一月二十四日,東京

山脅順三再次在佛龕前合了合掌。 在客廳盡頭的佛龕上,擺放著一位身穿海軍軍裝肩戴參謀肩章的海軍軍人的遺像。那是一名消瘦臉龐上寫滿嚴肅的佐官——大貫誠志郎中佐。照片是他升任聯合艦隊司令部的戰務參謀的時候照的。牌位上就照他的俗名寫著大貫誠志郎居士。這很符合他的風格,他毫不在乎這些繁文縟節。 妻子真理子也在大貫的遺像前合了合掌。大貫誠志郎中佐的老家在東京的武野藏。家裡只有大貫年邁的母親一個人生活。拘謹的佛室裡,飄出來淡淡的青煙。大貫的母親站在山脅他們的後面說:“山脅先生,還麻煩您特意到來。真是過意不去。” 老太太的身體緊緊地縮在一起,她的臉暗淡無光,雙頰上長滿了褐斑,頭上還剩下幾縷白髮。據說今年已是七十歲的高齡,不過,口齒卻很清楚。

“你親自過來上香,誠志郎一定很開心,他平日里總說山脅一家就像是自己的親弟妹一樣。” 說著說著,老太太的頭就低下了,一直低到額頭都快要觸到地板上了。老太太平日里一直躺著,今天是因為山脅他們來,才勉強起來。山脅聽大貫的妹妹說,老太太自己一個人過,所以才決定一定要來看看的,並且帶了一些平時很難見到的干面和羊羹來做祭品。山脅對她說:“我們平日里都是承蒙中佐的照顧。我還有我妻子都是把他當成父兄來敬仰的。本來是應該早點兒過來的。但是只能等到妻子她產後恢復之後才能來。” 山脅出席了剛才在橫須賀舉辦的法事。因為是在橫須賀的寺廟裡舉辦的,山脅以大貫的義弟的身份當的喪主。大貫的妻子在他們結婚的第六個年頭,因病去世,沒留下一子半女,親戚也很少。出席法事的大部分都是海軍的軍人。

法事是山脅一個人出席的。當時真理子剛剛生完孩子,不能外出。 現在孩子已經滿月,所以真理子一定要來他的老家拜訪。剛剛出生的嬰兒在佛間的角落裡睡著了。 三年前,山脅和真理子結婚的時候,大貫中佐是代真理子的父親來完成了父親該做的事。在禮堂裡,是大貫牽著真理子的手,走完了那段通往婚姻殿堂的路。真理子小的時候,父親就去世了。她那美國人的母親也早在美國的華盛頓去世了。哥哥是海軍航空隊的戰鬥機飛行員,在日美開戰一年前,受命將零式戰機空運往德國,到柏林之後,就再也沒回來。因為戰爭局勢擴大,回日本已經很難了,所以他就去了柏林的海軍武官事務所工作。出席真理子婚禮的人,除去一些不太熟悉的遠親外,幾乎是沒有什麼人了。

大貫真誠祝福自己的婚姻。山脅還記著當時大貫對他說:“好好待她。這個年代,對於有家室的男人來說,並不是個好年代。所以你要好好對真理子。” 也許,對真理子而言,她早已把大貫當成自己的父親了。山脅知道,那之後,真理子經常和大貫通信。並且,海軍省人事局貼出大貫戰死告示的時候,真理子哭了。 山脅和真理子從佛龕前退下來,大貫的母親看著嬰兒說道:“女孩子真是叫人羨慕,不用去打仗。” 山脅也將目光轉向自己的女兒。他給女兒起的名字叫純子。等到純子長大了,成人了,那時候戰爭怎麼說也得結束了。那時候,國家將會變成一個什麼樣的社會,現在真是想像不出來。讓女子組成部隊,也不是沒可能的事。 大貫中佐如果知道,他們生下來的是女孩的話,又會作何感想呢?

大貫中佐戰死是在一個月前的十月二十五日。他是在菲律賓東北海域進行的海戰中殉職的。當時,大貫作為第三航空戰隊的參謀,乘坐的是航空母艦·瑞鶴號。那個月的十七日,美軍開始登陸菲律賓的萊特島。以太平洋為踏板來進攻的美軍,終於對菲律賓下手了。其實大本營很久之前就預測到在菲律賓會有一場大戰,所以當時他們立即啟動捷號作戰計劃,發動了陸海軍作戰部隊。也就是比島決戰。大本營將這次比島決戰看成挽回戰局最後的機會。如果這次輸了,被美軍奪走了菲律賓,剩下的辦法只能是在沖繩或是本土來迎擊他們的登陸部隊了。其實早在馬里亞納海溝大戰之前,海軍就像是念經一樣期待著無論如何也要贏一次。特別是在馬里亞納海溝大戰慘敗以後,這一期待就變得更加強烈。如果再敗一次的話,後面可能就是永無止境的深淵了。實際上,對於下次大戰將會決定整個戰爭的走向這件事,雖然是沒人說出來,但早已是人盡皆知的秘密了。捷號作戰便是海軍賭上全部家底的一次重大戰役。

大貫中佐乘坐的瑞鶴號戰艦,是小澤治三郎中將統帥的第三航空戰艦的旗艦,和其他的千歲、千代田等航空母艦一起,都是吸引美軍眼球的誘餌。作戰的重點是殲滅登陸萊特島的美軍,而擔任這一任務的是栗田健男中將統帥的第二艦隊。為了能讓栗田艦隊順利攻進萊特島,小澤艦隊則作為誘餌拖住美軍的機動部隊,防止他們的增援。飛機只有一百零八架,不到應到位數量的一半,並且飛行員也沒訓練熟練。 就這樣,二十五日小澤艦隊和美軍的機動部隊交上了火。小澤艦隊在美軍機動部隊艦截機的攻擊下靈活應戰,在持續進行了五六次的空襲中,艦艇接連負傷,不幸沉沒,其中包括大貫大佐乘坐的瑞鶴號在內,四艘航空母艦、一艘巡洋艦、兩艘驅逐艦,都葬身於菲律賓海域的海底。

大貫犧牲時的情況並不清楚,只有小澤中將在瑞鶴沉沒之際轉移到大淀號巡洋艦上了,而當時身為參謀的大貫中佐並沒有到大淀號上去。據說瑞鶴爆炸在熊熊烈焰之中,大貫已經受了傷。不管怎麼說,當航空母艦瑞鶴號在太平洋上擺出一個巨大的旋渦下沉到海底的時候,作為海軍軍人的大貫那剛正不阿、清欲寡歡的生命也就此結束了。 小澤艦隊出色地完成了他們誘餌的任務,在他們拖住美軍的機動部隊的時候,栗田艦隊卻在萊特灣近在眼前的時候掉頭。灣內的八十多艘美軍登陸艦,在最後關頭被救起。大本營當然是沒有能力消滅掉意在登陸菲律賓的美軍。 事實上是帝國海軍在這次的菲律賓戰役中慘敗了。其實,在這次比島大戰的高潮時期,第一航空艦隊司令長官大西龍治郎中將曾命令特別攻擊部隊全力以赴發動自殺式攻擊,那天是十月二十一日。

塞班島已經失陷,大本營所設定的國防圈已經被攻破。本來靠捷號作戰重新設定的新的國防圈也被突破。剩下的就只有日本、中國滿洲和中國大陸圍成的國防核心圈了。美軍的沖繩登陸、本土登陸,已成為現實的問題了。其實只不過是時間的問題。 山脅看了看時間,已經到了中午,考慮到大貫母親的身體,現在是得告辭了。山脅站起來,穿上外套,把裝孩子用的布口袋套在頭上。介於現在的狀況,根本找不到嬰兒車,真理子就用帆布縫了個像是袋子樣的大包。等夫婦二人一同外出的時候,山脅就把這個大袋子套在脖子上,把孩子放在肚子的位置上抱著。真理子把孩子抱起來,放進口袋裡。山脅調整了口袋的位置,用一塊毛巾蓋在孩子上面。真理子也把裝尿布和奶瓶的包袱拿起來。大貫的母親把山脅他們送到玄關口,問道:“山脅先生,我想偷偷地問你件事。您既然在海軍省工作,肯定是清楚的。”

“偷偷地?” “日本,是不是就這樣輸了?” 山脅思索了一會兒,低聲說:“嗯,是的,絕對贏不了了。這局勢今後也很難挽回了。” “接下來就會是在本土的決戰了嗎?” “除非是能早日達成議和。” “這樣啊。”大貫母親的臉上表情凝重,“東條先生辭職的時候,還有人說戰爭就有可能結束了。看來小磯先生和米內先生也還是想把戰爭繼續進行下去呀。” 其實這同樣也是山脅的疑問。雖說當時山脅是直接從米內大臣那裡得到指示,協助高木少將進行結束戰爭的研究,但是現在山脅絲毫沒從米內身上看到有準備結束戰爭的影子。高木和山脅已經將他們的研究結果以口頭的形式傳達給米內和井上了,但是還沒有看到內閣有想要結束戰爭的意思。

“現在終戰、講和這些都是禁忌語,大家只喜歡聽那些氣勢威嚴的好話。” “這次的戰爭裡,總是說決戰、決戰的。決戰的意思是,如果輸了,戰爭和國家就都完了呀,所以說,現在看來,菲律賓的戰役根本不能算是決戰吧。” “確實如此。大本營把這次在菲律賓的戰役稱為是決戰,我估計也是這麼個意思。” “難道我們國家的命運已經被定下來了嗎?” 自己宣稱的決戰都輸了的話,理論上講是如此。山脅說了句違心的話:“還並不清楚,就算是戰敗,日本也不一定就滅亡了。” “那麼所謂的決戰就是謊話了?” “但是確實是場非常重要的戰役。” “比島戰爭後為什麼還要進行本土決戰呢?決戰不就是最後的一場戰爭的意思嗎?萊特島海戰的時候,聯合艦隊的司令長官就親臨日吉台了。難不成這次的戰役也是這種程度的戰鬥?如果這場戰爭即將把國家毀於一旦,聯合艦隊的司令長官就不用說了,就算天子也站到聯合艦隊的戰艦上去,戰爭也不會有什麼好轉了。”

“大本營說是決戰,估計是想鼓舞士兵的士氣。” “真的是這樣嗎?”大貫的母親搖了搖頭,“以前兒子是軍人的時候,要是這麼說的話,我還會覺得是。可是現在的我已經不再相信軍隊和政界的那些權勢了。我已經不知道還能不能發自內心地去接受他們說的那些話。” 說著說著,大貫母親就坐在了玄關旁,她已是顫顫巍巍,山脅趕緊扶住大貫的母親。果然像聽說的那樣,大貫母親的身體已經很虛弱了,平時的生活都是靠鄰居們的照應,其實也馬上就到了該進醫院的年齡了。 “多保重。”山脅說,“我們先回去了,您就送到這裡吧!” “嗯。”大貫母親坐在玄關的門檻上,“真是不好意思,還讓你們親自跑這麼一趟。” 她一直在施禮,直到山脅關上了玄關的門。 出了門,山脅又一次體驗到武野藏的寒冷,他怕風吹到孩子的臉,便把毛巾往上拽了拽。這裡是北多磨郡武藏野町的盡頭了。 以中央線三鷹站和五日市街道圍城的區域為中心,組成了整個町的形狀。這裡有很多的工廠,周圍新建的小住房鱗次櫛比,後面是面積很大的農田,也有木造的農家住宅映入眼簾。 大貫的老家本是農家,但是現在在那間很老的房子裡,只剩下很少的菜園地了。位於五日市街道的大貫的老家周圍現在已全是住宅了。在它後方約五十米的地方,是中島飛機的武藏野工廠,工廠周圍都被圍牆圍了起來。 從這兒到三鷹車站大約有十五分鐘的距離。山脅看了一眼四周,便朝車站的方向走去。真理子邊走邊問山脅:“這場戰爭看起來真是沒有要結束的樣子。不止大貫母親一個人說,女人們在一起的時候,也會悄悄地說這個話題。” 山脅回答說:“表面上看來是沒有。陸軍是準備堵上一切進行本土決戰了。若是在本土決戰的話,倒是也有地理優勢,而且不用擔心補給的問題。所有的國民也都會成為戰鬥力。他們是這樣打算的。” “海軍呢?” “就算是想戰也沒有戰鬥力了。能行的話,也就是些許的航空戰。” “這樣說來,戰爭還是要持續啊。明明知道不能再進行了,已經輸了……” “結束這場戰爭的理由,並不在勝負。這本來就是場不正義的戰爭,不應該開始。既然不是正義的戰爭,那麼就該早點兒結束。” “非正義的戰爭……這樣形容的話,那些在戰爭中喪失親人的家屬,肯定會有人不高興的。比如大貫中佐的母親。” “就算這樣,這場戰爭依然是非正義的。” “戰爭什麼時候結束呢。”真理子又重複起這個相同的問題,“即使是進行本土決戰,遲早有一天也是得結束的。戰爭是不可能永遠持續下去的。說要玉石俱焚的人,是認真的嗎?” “考慮到會成為別人的隸屬國的話,大概是認真的吧。就像是日本佔領朝鮮和中國一樣,日本也同樣怕同盟國軍佔領日本吧!” “他們不會這樣做吧?” “不,或多或少會的。擔負著民族大義都是門面話,他們畢竟是軍隊,和傳教士是不一樣的。但是,從程度上來講,和從一開始就無視國際法發動戰爭的軍隊,還是有些不同的。” “什麼意思?” “在對英美宣戰的詔書裡,去掉了帶有遵守《國際法》意思的那一節。那可是在先前的日俄戰爭以及其他的大戰裡下發的詔書裡,明確寫入的內容。也就是說這次的戰爭實際上是公開宣稱了無視《國際法》。只是,現在沒有說出口罷了。” 真理子看著山脅,好像很吃驚,說道:“親愛的,你現在怎麼突然變得說起話來一套一套的了。你怎麼了?你之前不是說,只喜歡聊音樂和戲劇,不喜歡政治和戰爭的嗎?” “是嗎?”山脅看著真理子,“就算是這樣,戰爭還是戰爭啊。如果我變了的話,戰爭就是唯一的原因。” “戰爭的什麼改變了你呢?” 山脅稍微考慮了一會兒說:“我們喜歡和小伙伴在廣場上玩。但是小伙伴裡,突然有個孩子變得粗魯起來,對其他夥伴很不禮貌。廣場就再也不像以前那麼好玩了。於是,我就找上幾個合得來的伙伴,到另外的廣場上去玩。可是在那裡又發生了相同的事情。我就又移到別的廣場上去。就這樣,總是找自己合得來的伙伴,自己玩得高興的廣場,可是有一天我突然發現我沒地方可去了。移到哪兒也都是一樣的了。我不能只是換廣場了,我必須要清清楚楚地對那個孩子王說聲不,必須把孩子王趕出廣場。” “你這個比喻很好懂的。” “我只是海軍省的文官。我雖然討厭軍人,但是在這個世上,軍隊的存在是很必要的。文官就不用去上戰場,而且還能比普通的市民過得更舒適些。但是,從現在開始,已經再也沒有能容得下自己的廣場了。我開始明白了,像我這樣的只知道輕鬆地玩鬧的男人是很難生存下去了,我不能再只是為自己尋找容身之處,應該說出自己該說的話,做自己應該做的事。這些,我漸漸懂了。” 真理子很驚訝地看著山脅。山脅說:“你是不是很討厭這樣的我?” “不,”真理子搖搖頭,“我喜歡那個興致勃勃談音樂談戲劇的你,也喜歡認真嚴肅地說政治和戰爭的你。” 突然,喧囂的警笛聲響了。山脅停住了腳步。 火災? 好像在武藏野市的市街道的各個地方都安設了報警器。估計是消防署或是公務所安置的吧。聲音從四面八方傳來,山脅抱在懷裡孩子哭了起來。 路上的行人也都停住腳步,不安地四處張望著。不是火災。因為根本看不見煙和火勢。但是報警器卻沒有停止,並且聲音越來越多了。中島飛機的工廠內,突然發出更加大的聲音。 空襲! 在場的人好像也是在同一瞬間反應過來了。行人開始跑起來。就像是水槽裡的矢竹群一樣開始搖晃。經過人家的門口裡,戴著防空頭巾的男男女女忙亂地躥出來。 人們開始叫起來。 “空襲啦!空襲啦!” 可能是消防團的人,一個綁著裹腿的男人跑到了路上來。在道路那頭的消防署嘹望樓上,人頭攢動。拿著望遠鏡朝南面的天空望著。 今年從夏天開始,在九州和日本西部就頻繁地有爆炸機前來轟炸。當時還想著這樣的話,東京的空襲也快了。現在終於來了。 真理子緊緊地抓住山脅的手腕。 “親愛的。” “去公務所或是學校!”山脅說,“那里肯定是有防空洞!” 那個巡查的人跑過來,開始訓斥起來。 “快點兒!到防空洞去!快去防空洞那避難!全體避難!全體避難!” 山脅問那個巡查人員:“防空洞在哪邊?我們不是本地人!” “這前邊!”那個巡查人員,用手指著道路的前方,“那有學校,快去那裡!”山脅他們便朝巡查指的方向跑去。路上的人流大都是一個方向的。大概是有一百米,兩人拼命地跑著。這其中,避難的人數漸漸地少了起來。大概是住在附近的人們都跑到自家的防空洞去了吧。或是跑到熟人家裡了。山脅他們只能到市民公用的防空洞避難。 山脅邊跑邊想在柏林的話,只要空襲警報響了,人們一定會就跑到大樓裡,然後進入地下室去。因為他們那兒的建築都是石頭建成的。直襲炸彈穿不透,可以暫時保命。但是,日本的話,大多是木質建築,帶地下室的建築也不多,遭到空襲的話肯定是不能和柏林比了,所以在這裡就會是一件很慘痛的事情。 在學校的校園裡,有個半地下的防空洞。建的像是孩子的遊樂場似的,隆起了個渾圓的土堆。人口處的門是用鐵路的枕木建造的。有兩個退伍軍人模樣的,站在門口引導市民。 山脅和真理子一起,跳進那個頂棚很低的防空洞。裡面已經進去了四五十個人的樣子。洞裡掛著一個電燈泡,再往裡去很黑了。 山脅讓真理子坐在地上,把孩子遞給她,說:“我馬上回來,你待在這裡別動。” 真理子吃驚地仰起頭。 “回來?你要去哪兒?” “大貫中佐母親那裡。” “可是……” “中島飛機就在她家的後面。這裡發生空襲的話,目標肯定是那片區域。” “可是……” “沒事的。”山脅擺出一副很鎮靜的樣子說,“我在柏林經歷過英國空軍的空襲。五分鐘之內應該是沒事的。我要把她接來避難。” “親愛的……” “我說了沒事的。” 山脅沒敢看真理子的眼睛,他跳出了防空洞。 路上幾乎已經沒有行人的身影了。只有那個可能是消防團或是警方團的有任務的男的,還顯眼地站在那裡。他慌張地大喊大叫著。 當然也情有可原。這是東京的市民,第一次經歷空襲。根本沒有經驗。十七年前,東京曾經有過一次空襲,那時是十六架B25轟炸機,但是那次更多地是前來示威的。這次如果是真正的空襲的話,那麼可以說這是東京首次經歷的空襲了。 山脅將外套的下擺挽起來,拼命地跑。那些卡車、兩輪推車就那樣扔在大街上,還有好幾輛自行車躺在路邊。刺骨的寒風在沒有人煙的街上肆虐,吹起漫天的塵土。 警笛好像是故意挑釁人們情感極限似的,一直響個不停。現在已經能感到那聲音裡摻雜著爆炸的聲音,一種低沉、有利的悶響。如果現在抬頭看見轟炸機的話,估計自己就沒有力氣再走了。現在必須冷靜,不能胡思亂想。不管了,要一口氣跑到底。 到了大貫中佐的家,山脅拉開了玄關的拉門。他跳過門檻,差點兒跌倒。重新站好後,就大喊:“母親,在嗎?” 山脅也沒脫鞋,直接衝進客廳。大貫的母親正端坐在佛龕的前面,雙手合掌,拿著佛珠。回過頭正好和山脅對視了,眼睛睜得大大的。 “母親!” 山脅跑到她的身邊。大貫的母親呆住了一樣。說:“山脅先生……” “空襲了,趕快去避難!” “我就在這兒吧,不跑了,也跑不動了……” “不行!” 山脅走過去,一把把她扶起。他沒想到,大貫母親的身體,輕得出乎意料,感覺就和剛才他抱的那個孩子差不多。 山脅彎下腰,不由分說地把她背了起來。 大貫的母親說:“……誠志郎的排位和遺像。” 山脅伸手抓起排位遞給她,自己拿著遺像,插進外套的口袋裡。 已經沒有多少時間了。到那個防空洞還得花費一些時間。 山脅背著大貫的母親,向防空洞那邊奔去。附近已經傳來炸裂的聲音了。是在背後的中島飛機的機場內嗎?空襲已經開始了,還是發射的高射砲? 必須離開這裡,必須離中島飛機場遠遠的。從一萬米的高空扔下的炸彈,二三百米的誤差也不是不可能。必須到這附近的防空洞去。現在來說,那個學校的防空洞就是能保證最低安全限度的地方。 山脅背著大貫的母親,在路上拼命地跑。那個巡查看到後朝他跑來。 “你幹什麼的,不是告訴你學校了嗎!” “我知道。”山脅邊跑邊沒好氣地回了他一句,“我說了我知道了。” 學校的防空洞已經把門關上了。山脅把大貫的母親放下,然後用拳頭狠狠地敲門。 “開門!開門!” 門馬上就從裡面打開了。那個退伍軍人伸出手,把山脅和大貫的母親拉了進去。在山脅的身後,門又重重地關上了。 接踵而來的是大地的震動。山脅終於鬆了口氣。爆炸了,炸彈爆炸了。 大地的震動一直持續著。就像是定音鼓響著一樣,一直不停。從防空洞的頂上,土屑紛紛落了下來。電燈的亮度突然變暗了。 “親愛的……”是真理子的聲音,她的聲音纖弱,有些顫抖,“來這邊。” 真理子在山脅的正後面。山脅彎著腰,轉了個身。真理子抱著孩子坐在地上。山脅把手放在她的肩上,讓她坐下,自己也坐下了。真理子把身體靠過來,她身上有股淡淡的奶味。自生完孩子以來,就一直有這個味道。 爆炸聲更加激烈了。山脅用手緊緊地攬著真理子和大貫的母親。真理子懷裡抱的孩子身上的溫暖,透過衣服傳到自己的胸口上。 大約兩個小時後,防空洞的門打開了。爆炸聲和大地震動也消失了。已經過了一個小時了,也不用擔心第二輪空襲了。警防團做出了可以出來的手勢。在那裡避難的人們也都深深地鬆了口氣,走到了校園裡。 山脅和真理子、大貫母親一起出來一看,街上的人流方向和剛才是截然相反的。看樣子好像都是要回家或是回工廠。也有很多人呆站在那兒,朝中島飛機工廠的方向張望著。工廠裡只是冒出很多煙,並沒有著火。估計是他們已經迅速地熄滅了吧。 工廠的附近到底有沒有受到損害,站在這裡根本看不出來。但是,從剛才在防空洞內感受到的轟炸的力度來看,轟炸肯定不止限於工廠內部。 山脅問站在身旁的那個退伍軍人模樣的人。 “有哪些東西被毀了?” 那個男人,轉過頭來看著山脅,說:“現在還不清楚。但是看樣子工廠是被毀得不輕。” “轟炸的規模有多大?” “不知道。但是廣播裡說,有幾十架B29。” 中佐的老家那怎麼樣了?大貫母親還能不能再回去呢? 他突然想到,就算中島飛機場沒被完全破壞掉,大貫母親是不能在這裡住下去了。空襲肯定是還有第二次、第三次的。 山脅看著真理子。真理子正在那兒發呆。她好像是再次受到了震撼,沒有想到戰爭就在身邊,而且離得這麼近,觸手可及。 真理子感覺到山脅在看自己,就回過神來。他看著山脅的臉,輕輕地笑起來。 “怎麼了?”山脅問道。真理子的額頭上、雙頰上都滿是土屑。 “你鼻子上有灰呢。” “你也是。” “看來今後是必須得時刻戴著防爆頭巾了。” “你去避避吧!”山脅把剛才在防空洞時想的事說了出來,“在秩父市我有親戚在那兒,你先去躲躲吧。” “我要留在你身邊。” “……你要為純子想想。” “我就要待在你身邊,待在你這個有著豐富的空襲經驗的人身邊,是最安全的。” “別胡說了,說不定從現在開始,東京每天都會是這樣。” “我相信你的工作。我就不相信軍隊和政府會愚蠢到這個地步。戰爭遲早會結束的。” 山脅趕緊看了看周圍。站在旁邊的人肯定是聽到真理子的話了,但是卻沒有人投來責難的眼光。 “這件事必須好好跟你談談。” “我不會改變我的心意的。” “就算離婚,我也要把你送走。” “說什麼呢……” “把純子給我抱著。” 山脅從真理子手裡接過純子。孩子好像是什麼都沒發生一樣閉著眼睛,小嘴一動一動的。山脅用雙手把孩子抱在懷裡。 真理子用手帕擦了擦山脅的雙頰和鼻子。 “剛才,你跑出防空洞的時候。我想你要是不回來了,我會恨你一輩子的。” “那現在原諒我好嗎?” “下次不准了。” 真理子突然踮起腳尖,在山脅的臉上親了一下。山脅慌忙地看了看周圍。 正好和一個帶著防空頭巾的少女對視了。剛才親吻的那一幕肯定是被她看見了。少女好像是在看沒看見過的動物一樣,盯著山脅看。山脅朝那女孩眨了眨眼,對她做了個接吻的表情。那女孩立馬臉紅了,眨了眨眼,朝別處看去了。 大貫的母親在真理子的旁邊默默地站著,神情不安地朝自家的方向望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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