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迷霧

第4章 第四章

迷霧 比尔·普洛奇尼 4750 2018-03-15
我還在思索為什麼西比爾·韋德會帶著把搶,突然聽到丹瑟爾叫我。不過他並不在旁邊,而是在屋子對面。他走到那邊,跟三個男人站在一起,沖我招手示意。於是我走了過去,以免他又開始大叫大嚷,或是做出別的什麼舉動,讓自己顯得像個傻瓜。 “想讓你認識一下其他三個通俗小說幫的成員。”我走過去之後他對我說。然後他眨了眨眼,帶著幾分醉意,為自己的聰明才智感到驚喜:“哈!'三個通俗小說幫',上帝啊。這個書名怎麼樣?” 我什麼也沒說,另外三個人也沒說話。他們大概都在六十五歲左右,不過從外表看來,他們三個除了年紀之外別無其他任何相似之處。丹瑟爾左邊那人個子很高,頭髮灰白,看起來臉色略顯慘白。他穿著一套深色西服,係了條藍色領帶,上面的黃色橢圓形圖案看起來好像一隻隻眼睛。中間那位比他矮了一頭,身材較胖,一頭紅發,髮型頗似塔克修士。他穿了一件寬鬆的綠色高領毛衣,一條李維斯牛仔褲。而我右邊這位身材中等,帶著股運動員的帥氣,一頭棕髮,蓄著一撇整齊的黑色鬍子。他穿著一套休閒運動裝,顯然價格不菲。

丹瑟爾又用他那種稍顯無禮的方式做了介紹,手中的酒居然沒灑到任何人身上。如果事先讓我根據這三人所寫的通俗小說和後期成就來猜測誰是誰的話,我覺得高個子應該是伊万·韋德,矮胖子是博特·普拉科薩斯,而穿著考究那位則是沃爾多·拉姆齊。但事實證明,三個我全都猜錯了。 那位面色略顯慘白的是普拉科薩斯——比吉姆·博安農更加多產的一位作家,不過差不多二十年前他就封筆了。除了以出版社公用筆名羅伯特·M.巴克利之名撰寫的“幽靈”系列小說外,他還寫了幾百篇偵探小說,為《空中決戰》和其他航天雜誌寫了許多空戰歷險小說。但“幽靈”系列小說無疑是他最為人所熟知的作品。丹瑟爾給我的宣傳冊上說,他幾乎已經成為偵探小說收藏者和偵探小說迷心目中的偶像,經常出席此類會議。

那位紅頭髮的矮胖子是沃爾多·拉姆齊。相對而言,他是個二流通俗小說作家,就跟丹瑟爾一樣,擅長講故事,為《午夜偵探》之類的雜誌撰稿。其中有些故事非常出色,但更多的故事都寫得漫不經心。不過,兩人相比,丹瑟爾每況愈下,淪落成為不入流的作家,而拉姆齊則找准了定位,數年來不斷提高,一路向上,備受尊敬,頗為成功。自五十年代中期,他就開始撰寫懸疑小說。最近幾年,他的兩本間諜小說被改編成了電影,取得了不小的成功。或許,這解釋了為何他穿著如此隨意邋遢,這跟他的性格一樣:他其實很有錢,所以在正式場合穿著打扮得好似窮人也無所謂。 而那位擁有運動員氣質、蓄著小鬍子的則是伊万·韋德,西比爾的丈夫,凱莉的父親。他面容內斂安寧,五官集中,雙目溫和。據大會宣傳冊稱,他事業起步之初是為《靈異故事》、《十分神秘》之類的奇幻驚悚雜誌寫稿,後來開始撰寫廣播劇,為售價更昂貴的雜誌寫稿,編寫電視劇本,最終開始撰寫長篇小說,以及超自然神秘題材的非小說作品。他所寫的這些東西和西比爾所寫的那些東西讓我不禁好奇凱莉是在怎樣的環境中成長起來的。這一想法跟眼下的事情毫不相關,但我還是很好奇。

介紹過後,我跟他們三位一一握了手。拉姆齊語氣和藹可親地說道:“收集通俗小說的私家偵探。我從沒想過自己會親眼見到這樣的人。” “我想這是有點不太尋常。”我說。 “可以這麼說。” 普拉科薩斯問我:“你對我們碰到的神秘事件有何看法?我敢肯定羅斯已經跟你詳細地說過這件事了。” “我當然說了。”丹瑟爾說。 我說:“我還沒什麼想法。暫時還沒有。” “如果這個人是認真的話,”拉姆齊說,“他肯定是瘋了。他居然會覺得我們中有人是剽竊者,或者全都是剽竊者。” “嗯,我覺得不管是怎麼回事,他都會再聯繫我們的。”普拉科薩斯說。他的嗓音低沉,有些像約翰·卡拉丁,或是卡洛夫,但不像後者那樣口齒不清。這種嗓音與他慘白的面容相得益彰。你看他的時間越久,聽他說的話越多,就越覺得他正是那個寫恐怖小說的傢伙。他的形象真是與之太契合了。 “如果發生這種情況我們要不要告訴你?”

“只要你願意。”我說,“我不知道丹瑟爾是怎麼跟你們說的,但我能做的的確不多,我只能睜大眼睛,張開耳朵,如果有必要的話就給點建議。” “告訴他們你是業內最他媽出色的私家偵探。”丹瑟爾說,“告訴他們你會把這件事調查得一清二楚,不管我們付不付錢。” 我有點煩他了。他喝得越多,就越不討人喜歡。 “嗯,我不是最出色的,也不太可能什麼事情都能查得一清二楚。事實上,我來這裡更多的是作為一名通俗小說迷的身份。” “你當然是了。業內最他媽出色的私家偵探。” 拉姆齊說道:“你可真惹人討厭,羅斯,你知道嗎?” “我他媽當然是。業內最惹人討厭的傢伙。” 拉姆齊搖了搖頭,看著丹瑟爾一口喝乾了杯中剩下的酒。然後他問我:“你做了很長時間偵探嗎?”

“大概三十年,先是公職,然後單幹。” “收集通俗小說有多久呢?” “一樣。” “你經常參加這種會議嗎?” “不,這是我參加的第一次會議。” “我也是。不過博特是這種會議的常客。” 丹瑟爾說道:“對老人而言很不錯,啊哈,博蒂?” “是的。有什麼不對嗎?” “沒有。錢怎麼樣?” “錢?” “當然。車馬費。” “我不知道你什麼意思。” “你一年參加幾場會議?” “差不多六場,怎麼了?” “都是關於通俗小說的嗎?” “不,大部分是關於科幻小說,或是漫畫。” “跟這場相比給的錢多還是少?” “差不多。” “那麼去大學做講座呢?那種報酬多吧?”

“是的。” “每場多少錢?五百?” “大部分情況下,是的……” “再加上其他費用,”丹瑟爾說道,“六場會議,六場講座,每年六千塊錢。再加上其他費用。天哪!博蒂,這可真是筆不錯的勾當,比用打字機碼字賺得多多了。也許我也該試試。” “我覺得你可干不成,羅斯。”伊万·韋德說。 “哦,是嗎?為什麼不行?” “因為你是個讓人討厭的醉鬼。” “啊哈?” “會議組織者對醉鬼可不感興趣。大學老師也一樣,書迷也一樣。他們可不想看到喝得醉醺醺的不入流作家東遊西逛,跟傻瓜一樣。” 我們五個人一下子鴉雀無聲。韋德的語氣很溫和,很平靜,但每個字都彷彿裹著毒汁的利箭。丹瑟爾張開嘴,又合上,好像還在腦子裡搜尋合適的回答。博安農、西比爾、拉姆齊都罵了他,但他們都帶點開玩笑的意思。丹瑟爾可以接受老朋友不帶惡意的諷刺,但是他不知道該怎麼對付真正的嘲諷,充滿了厭惡的嘲諷。

十秒鐘過去了。終於,丹瑟爾開口了,但靜默了這麼久,這些話顯得非常無力:“我的確是個醉鬼,是個不入流的作家,伊万,那又怎樣?” “不怎麼樣。”韋德說,“你就是個醉鬼,是個不入流的作家,就是這樣。” 丹瑟爾沒有生氣,也沒有大笑,或是聳聳肩什麼的。韋德的話彷彿深深刺傷了他,扎入了某根神經。他的臉上露出痛苦的神色,這次不是自憐自艾,這次是真正的傷痛,跟韋德的厭惡一樣真切。這是精神上的極度痛苦,也正是這種鬱積已久的痛苦讓他變成了一個酒鬼。 他把目光從韋德身上移開,掠過拉姆齊、普拉科薩斯和我,最後低下頭,定格在自己手中的空杯子上。他一句話也沒說,轉身離開,朝吧台走去。 拉姆齊說道:“你的話說得太重了,伊万。”

“是嗎?”韋德答道。他聳了聳肩,面無表情,“抱歉失陪了……”說完他也離開了,朝窗邊走去。 “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問拉姆齊和普拉科薩斯,“他們兩個人之間發生過什麼?” “可以這麼說。”拉姆齊答道。 “是否介意我問一下這是怎麼回事?” “說來話長,”普拉科薩斯說道,“很早之前的事了。” 這句話的意思就是他不願意提起那件事。從拉姆齊的表情來看,他也不想說,所以我就沒再追問。說真的,這關我什麼事。除非這件事跟勒索有關,但看起來不太可能。 丹瑟爾從吧台走了回來,又拿了一杯酒。他沒來找我們三個,而是窩在不遠處的一把椅子上,盯著窗外的萬家燈火。然後,他突然開始唱歌。不像宴會上常見的醉酒者那樣大聲嚷嚷,他的聲音低婉,充滿憂傷,我們站在那裡勉強能聽見。我只能聽出歌詞——四句歌詞,大部分是西班牙語,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與其說是歌曲,不如說是吟誦,或者說輓歌。

我們三個站在那裡靜靜傾聽,這時吉姆·博安農走了過來。他在我身邊站定,衝著丹瑟爾的方向抬起頭,對普拉科薩斯說:“我覺得,三十年過去了,有些東西依然沒怎麼變。” “顯然是這樣。” 看到我困惑的神情,拉姆齊解釋說:“以前通俗小說幫聚會時羅斯就常唱這歌,每次喝多了都唱。他喝得越多,就越自憐自艾,越自憐自艾,就越愛唱這首歌。那時候我們聽得都快瘋了。” “至少他現在學會獨自靜靜歌唱了。”博安農說。 我問道:“這是他自己編的歌嗎?” “不是。這是一首很老的牛仔的輓歌,是從墨西哥邊境那邊傳過來的……” 我們身後突然響起一陣騷亂,就在屋子正中間。有人大吵大叫,還有杯子摔碎的聲音。一瞬間整個宴會鴉雀無聲,連丹瑟爾的歌聲也停下了。我和博安農轉身看去,二十英尺之外,兩個男人面對面站在那裡。地毯上碎了一隻高腳杯,酒灑了,冰塊也化了,彷彿在兩人中間畫出了一道分界線。其中一人是那個瘦骨嶙峋的前任編輯,弗蘭克·科洛德尼,另一個我不認識。他看上去灰撲撲的,六十來歲,戴著一副角質框架眼鏡,穿了一件很舊的運動夾克,袖子上打著補丁。

科洛德尼右手高舉,伸出食指,在另外一個人下頜前一英寸的地方晃著。他滿臉通紅,兩隻眼睛閃著亮光:“你他媽的離我遠點,米克。我警告你。” “大聲點說。”那個叫做米克的人答道。他看起來跟科洛德尼恰恰相反——平靜從容,冷若冰霜,“讓大家都聽聽。” “你這個瘋子,渾蛋……” “大聲點,弗蘭克,大聲點。” 科洛德尼彷彿剛剛意識到周圍的觀眾。他放下胳膊,舔了舔嘴唇,往後退了一步。然後他繃緊雙唇,嘴巴抿成了一條白色細縫,隨即猛地轉過身,大踏步走出房間,頭也不回地走過勞埃德·安德伍德身邊。後者剛剛匆忙跑來,正一臉驚訝地站在門口。 剩下那個人,米克,看著科洛德尼走開,嘴角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冷笑。眼看科洛德尼不見了踪影,米克屈膝蹲下,撿起地上的碎玻璃碴。對我們其他人而言,這彷彿是一聲令下,停滯的場景恢復了正常,人們開始走動聊天,宴會氣氛重新活躍起來,就像小傷口上長出了新的皮膚。 博安農問道:“弗蘭克這么生氣究竟是為什麼?” “這個問題問得好,”普拉科薩斯說道,“他來這里之後好像一直非常緊張不安。” 我問道:“那個叫米克的傢伙是誰?” “奧齊·米克。跟我們一樣,是個老傢伙。” “作家?我沒聽說過他的名字。” “不,他是個畫家。” “四幾年的時候他跟弗蘭克一起在行動出版社工作。”拉姆齊說,“大部分偵探小說和西部小說的封面都是他畫的,還畫過一些黑白插圖。” “大會宣傳冊上沒有他的名字,不是嗎?” 普拉科薩斯搖了搖頭,“勞埃德·安德伍德開始一直找不到他,宣傳冊印好之後才找到的。不過他會在美術室內展出他的一些作品。” “他也在懷想過去,就跟我們一樣。”博安農說道,“要知道,他也曾是我們中的一員。” “你是指通俗小說幫?”我問道。 “對。四十年代後期他去行動出版社工作之後也開始參加我們的聚會。那時候他和科洛德尼關係挺不錯的。這麼多年過去了,不知道他們現在這是怎麼了。” 看來沒人知道是為什麼。 我們這群人慢慢四散而去。拉姆齊朝吧台走去,準備再喝一杯;博安農的妻子——一位舉止文雅的灰髮女士——走了過來,拉他去見別人;一位大會工作人員,或者也可能只是位小說迷拉住了普拉科薩斯,追問他有關“幽靈”的性生活問題。於是,我一個人站在那裡,聽丹瑟爾哼唱他那首單調乏味的輓歌,邊聽邊思索著一大串問題,諸如西比爾·韋德包裡裝著的點三八口徑手槍、丹瑟爾對科洛德尼的厭惡、科洛德尼和米克突然發生的衝突,以及丹瑟爾和伊万·韋德之間年深日久的緊張關係。 不過我並沒有想明白任何一個問題。我並不想陷入一幫前通俗小說作家之間歷時三十餘年的私人恩怨當中。不管丹瑟爾是怎麼跟人四處宣揚的,我這個所謂的老獨行俠來到這裡更願意放鬆,而不是開展偵查工作。 而我想要的一種放鬆方式這會兒正朝我走來,面帶微笑、真誠率直、充滿魅力。那是凱莉·韋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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