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迷霧

第2章 第二章

迷霧 比尔·普洛奇尼 4892 2018-03-15
我們又花了十五分鐘討論這件事。的確很奇怪。為什麼會有人聲稱六位不同的作家剽竊了同一份作品,還想敲詐他們每個人?為什麼要在所謂剽竊發生了三十年之後才提出控訴?這可能是一件大規模敲詐。但是,這一敲詐只有在一種情況下才能實現,那就是:每個被敲詐者都認為,第一,他的確做過跟這一敲詐有關的錯事;第二,他是唯一的被敲詐者。這六位通俗小說幫的成員基本上都不可能是剽竊者。而且,敲詐者——如果他神誌清醒的話——應該明白,這六個人中的某一個很可能會跟其他人提起這件事,那麼很快所有人都會知道其他人也收到了相同的信件。這樣的話就沒人會付錢給他。 所以,這到底是為什麼? 據丹瑟爾所說,其他人也跟他一樣,完全摸不著頭腦。他所了解到的就是,這幾封信都是從舊金山寄出的。這就意味著寄信人可能是這座大城市幾百萬人口中的任何一個,包括大會組織者、六位作家的親朋好友和點頭之交。所有人都對這篇名為的小說很陌生,不過他們都記得《燈光下的罪惡》。這部電影現在還常常在電視上放映。作者的寫作風格也很陌生,他們都覺得可能是出自初學者之手,而不是哪位成名的職業作家。

大多數通俗小說幫成員打算對此事一笑置之,他們認為這不過是某個瘋子的傑作。但同時,他們也有點好奇,還有點不自在。陌生人做出的不尋常、不正常的行為往往讓人感到緊張。因此,丹瑟爾跟他們提起我時,大家達成一致,認為讓一個既是偵探,平素又收藏了大量通俗小說的人參與進來是個不錯的主意。 “你要知道,這件事背後的主謀很可能根本不會出現在大會上。”我說,“很可能這只是個惡作劇,你們以後再也不會接到'迷霧'的信。” 丹瑟爾說:“但假設我們中的某個人再次收到他的信呢?” “那麼,這就是一座橋樑,我們可以通過它找到事實真相。” “這麼說你會幫我們調查了?” “當然,我會盡我所能,現在你已經勾起了我的好奇心。不過別抱太高期望,我就是去會場轉轉。如果我能幫上忙的話,可能也要通過某些渠道。”

“什麼渠道?” “我認識一個在好萊塢工作的傢伙。”我說,“他認識電影行當的一些人。他也許能挖出點《燈光下的罪惡》的背景,以及有關羅斯·泰勒·克勞福德的事情,可能會取這起敲詐相關。” 丹瑟爾對這一方法大加讚賞。隨後,他看了看表,像所有口渴的人一樣,舔了舔嘴唇,“嗨,差不多五點了。”他說,“我得走了。” 我點了點頭,“你能不能把手稿留下?我想看一下這篇小說,看看該怎麼處理這件事。” “當然可以,請便。” 我問他晚上宴會的事,丹瑟爾告訴我宴會八點開始,在歐陸酒店十五層的M套房。我們又握了握手,他就去解決自己的口渴問題了。他走了之後,我也起身解決了自己的口渴問題:從放在文件櫃上的保溫盤裡拿起咖啡壺,給自己倒了杯香濃的咖啡。

這是個全新的保溫盤,之前那個是我二十年前租下這間辦公室時買的,然而在幾個月前的“卡丁和尼克爾斯案件”中,它嚴重受損。事實上整間辦公室都嚴重受損——有個妄想狂把我的調查工作視作莫須有的迫害陰謀,因此將我的辦公室一通亂砸,大肆破壞。除了新保溫盤之外,我還從二手辦公用品公司那裡買了一套新桌椅。原來那套桌椅傷痕累累,完全沒法修理。我甚至還買了張新的《黑色面具》封面海報,這是我的最愛。原來那張海報被連著框子從牆上扯了下來,框裡的畫也被撕得支離破碎。 這是二十年來我一直工作的辦公室,然而又不完全是。 新家具看起來不太對勁,用起來也不太舒服。牆上和地上還有潑灑的咖啡漬、白色的膠水印,也就是丹瑟爾之前提到的污漬。這些污漬讓人們想起那場暴行,也提醒人們想起窗外的泰勒街和日漸墮落的田德隆區。不,這間辦公室已不復從前,幾個月前就已不復從前。也許,早在那場暴行之前就已不復從前了。

正因為此,我終於決定改變這一切:該去一棟安全點的建築裡租一間新辦公室了。找個好點的街區,能夠增強客戶的信心,而不是讓他們懷疑自己的選擇。該朝上邁一步了,或者最起碼往旁邊邁一步,邁進更好的環境。我應該樹立起更高檔次私家偵探的形象,以配合本地一些八卦記者的說法:最後一位獨行俠私家偵探。 我的新辦公室坐落在德拉姆街,離水邊不遠。那棟建築幾年前翻修過,我將擁有兩間寬敞明亮的房間,而不是現在這套死氣沉沉的一間半屋子。新地址周邊是金融區、河濱碼頭、庫房、安巴卡德羅中心、輪渡大廈等等,人氣十足,交通便利。最棒的是,比起這裡又漲過一次的房租,那裡的租金每月只貴了四十美元。 一切都已辦妥,下週一,也就是本月最後一天之後,我隨時可以搬家。我簽了一份兩年的租約,也跟這邊的房東打好了招呼。我所要做的就是把所有東西打包,跟某家小型搬家公司約個時間,把紙板箱和家具運過去。

但我一直把打包這事往後推。三天前我買好了紙板箱,此後我有很多空閒時間,但其中大部分時間我都在閱讀羅素·丹瑟爾等人寫的通俗小說。也許是我太懶了,但更有可能是出於心理原因:對於我這種性格的人來說,離開一處生活了相當長時間的地方,一處美好回憶遠多於糟糕回憶的地方,並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我應該在下週二之前把事情全部辦妥,但現在我有了個藉口,這周可以完全不用管這件事接下來三天,我會去歐陸酒店,跟通俗小說作家混在一起。事實上這並不能算是工作,因為沒人付我錢,但無所謂。下週,我會打包,最終搬出這個地方,搬到新辦公室。下週,我會思考怎樣樹立起更高層次私家偵探的形象,並開始賺大錢,也許賺的錢足夠買幾件新奇的電子監視設備,再給自己配個性感女祕書。

對吧,馬洛先生? 當然,斯佩德先生。 我端著咖啡回到辦公桌前,坐下來翻看那篇。手稿的風格不合我的口味:辭藻華麗的描述性段落略顯做作,以對話為主,動作不多。儘管如此,這篇文章仍蘊含著某種力量——文中浸染著引人入勝的罪惡氛圍,從開篇第一段—— 一輛雙輪馬車彷彿幽靈般緩緩駛出迷霧籠罩的倫敦夜幕,馬蹄踏在卵石地面,嘚嘚作響。馬車夫手中的馬鞭飛揚,發出猶如吊在新門監獄絞刑架上的死刑犯脖子扯斷時的劈啪聲。馬車在金斯伍德街七號門口停了下來,一陣突如其來的、不祥的寂靜讓人屏住了呼吸。一個高個子男人點著了燈,拉緊斗篷,悄然佇立,透過濃重的夜霧凝視著眼前這棟宏偉的建築,萬籟俱寂,無聲無息,人和馬車好似新近塗抹在夜之畫布上的二維影像,墨跡未乾,閃爍著微光。

直到最後一段—— 那個斗篷人的身份讓她一陣頭暈目眩,沖向大開的窗戶和窗外的黑暗。屋內的靜物彷彿都開始旋轉,慢慢變暗、扭曲、失去色彩,宛如超現實主義作品中的圖像。黑暗向她張開了懷抱,而她已不再畏懼黑暗。可怕的黑暗?不,仁慈的黑暗。黑暗。她最後的愛人。黑暗擁抱著她,她朝著下方黑色的水面墜落,一瞬間覺得重量全失。她大叫出聲,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狂喜,狂喜那黑暗的承諾終於實現,最終,為她所擁有。 小說情節堅實,表現手法出色,堪稱一篇對兩個女人和一個男人的心理研究。他們生活在一八九五年的倫敦,其中一個是兇手。此外還有第四個神秘人物——穿斗篷的人——此人的身份直到最後一頁才真相大白。這一最後的揭秘寫在紙上讓人訝異,搬上屏幕則讓人震驚——這也是當年《燈光下的罪惡》取得出色票房成績的主要原因。

我當時沒看過這部電影,不過後來看過電視上的剪輯版。電影的情節和的情節分毫不差,其中一些經典對話也一模一樣。這讓我非常震驚,跟丹瑟爾和其他通俗小說幫成員的反應一樣。我不禁開始懷疑這篇說是否並非寫於拍攝電影之前,而是在電影上映之後寫成的——是否才是剽竊,將劇本改成了小說,就是為了用來敲詐。但就算是這樣,我還是想不出這件事的理由。你怎麼可能指控六位不同的作家曾在三十年前犯下同一樁不可能犯下的剽竊罪行,藉此敲詐錢財? 我又研究了一遍那封勒索信,跟第一次一樣,依然一無所獲。只能研究出這麼多了。我把信和手稿放回信封,把電話和地址簿扯到面前,給好萊塢的本·查德維克打電話。 跟我一樣,查德維克也是一位私家偵探。跟我不一樣的是,他專門為大型電影公司工作——調查物資室和外景場地失竊案、針對工作室的保險索賠、失踪的演員或是演員的親屬等類似事件。幾年前,我在調查一起常規案件時遇見了他,後來他來舊金山時和我見過幾次面。我們的關係還可以,我找他幫忙的話,他要是不忙肯定會答應。

他在辦公室,沒什麼事,很樂意幫忙。我跟他說了一下基本情況,他說一時間他想不起來什麼跟《燈光下的罪惡》相關的醜聞,幕後好像也沒發生過什麼值得記住的事情。這事聽起來像是精神病的作為,他這麼說,不過他會查一下,看看下週一之前能不能發現什麼問題。 掛斷了電話,我拿起丹瑟爾給我的大會宣傳冊。他們在三天的大會中安排了不少議程。週五兩場座談,週六兩場,週日上午還有一場;週五、週六晚上是雞尾酒會,週六夜間安排了晚宴,週日中午安排了午宴,一場通俗小說藝術展,放映老電影:維克多·喬裡主演的《魅影奇俠》系列,以及;還會舉辦一場特殊的拍賣會,拍賣五十多本珍貴罕見的通俗小說。 週五第一場座談主題為“詭異的故事與驚悚小說”,主持人是伊万·韋德。三十年代後期至四十年代他的主要作品就是驚悚小說,他撰寫了一系列史上最恐怖的驚悚小說。據宣傳冊稱,他還是神秘話題和舞台魔術方面的專家。當天第二場座談由博特·普拉科薩斯主持,討論的話題是“超級英雄”,對於這一話題博特相當有發言權。一九三九年至一九五一年間,他寫了一百三十部左右的長篇小說,主角是一位名叫“幽靈”的正義戰士,該人物足以比肩魅影奇俠、野蠻博士和五號探員。

星期六的一場座談名為“西部小說與探險小說”,由吉姆·博安農主持,他在這兩個領域都相當多產,另一場題為“通俗小說編輯與通俗小說作家”,由弗蘭克·科洛德尼主持,最後一場座談,也就是周日上午那場是我最感興趣的一場:“硬漢派私家偵探”,由羅素·丹瑟爾、沃爾多·拉姆齊和伊万的妻子西比爾·韋德共同主持。顯而易見,丹瑟爾與題目非常契合,拉姆齊也一樣。我記得他有時為《午夜偵探》雜誌撰稿,這本雜誌由科洛德尼所在的行動出版社出版,此外他也給《黑色面具》、《新偵探》等雜誌撰稿。最近幾年他成功轉型為懸疑小說作家。但我不明白為何西比爾·韋德會出現在這場座談中。於是我看了看她的作品列表,這才驚訝地發現,原來她竟是薩繆爾·萊瑟曼。 如果有人問我,繼漢米特和錢德勒之後最棒的通俗偵探小說作家是誰,我會毫不猶豫地回答:薩繆爾·萊瑟曼。萊瑟曼的小說全都圍繞著一位名叫馬克斯·魯夫的偵探展開,這位偵探堅韌不拔、從不妥協。小說刊登在《黑色面具》和《十分偵探》雜誌上,四十年代偶爾也刊登在《午夜偵探》雜誌上。這些作品是對暴力的抒情研究,非常富有詩意,就跟漢米特和錢德勒的作品一樣。和其他偵探小說相比,這些作品特點更加鮮明,洞察更加深刻。但它們是徹頭徹尾的男性小說:風格男性化十足,充滿男性特有的吸引力,就連視角都是男性的。這樣的書竟然出自一位女性之手,可真出人意料。這讓我迫切想見到西比爾·韋德,比見到其他幾位的意願更強烈。我想看看她是個什麼樣的女人,也想弄明白為什麼她不把馬克斯·魯夫的故事演繹成長篇小說,而是悄然無聲地終結了這個人物的故事,就像丹瑟爾筆下的雷克斯·漢尼根,以及其他許多小說人物一樣。 想到未來三天能跟六位從前的通俗小說作家聊天交流,我就激動不已。對於我這麼大年紀的人而言,這種感覺也許顯得很幼稚,但管他呢。就像丹瑟爾說的那樣,我非常關注通俗小說,已經關注了三十多年。在太平洋高地的公寓裡,我收藏了六千多本通俗小說,幾乎全是偵探題材。我覺得翻看這些書其樂無窮。從心理學角度來講,正是這些書讓我先成為一名警察,隨後變成一個私家偵探。所謂效仿,就是成長過程中一直崇拜某個英雄,並且如果有可能,自己也想成為那樣的英雄。生活效仿藝術,所以,我就成了現在這個樣子,活在自己年少時的夢想當中。九年前,我差點跟一個女人結婚,她叫埃麗卡·科茨。她第一個指出,我一直企圖成為通俗小說裡那種私家偵探——然而在這個時代,英雄已經不再時髦,這座城市也早就擁有了薩姆·斯佩德。她覺得我這種做法不對,不會有什麼結果。也許她是正確的。 但是,成為通俗小說裡那種私家偵探讓我覺得很開心,看通俗小說,跟從前那些通俗小說作家聊天也讓我覺得很開心。開心不就是生命的意義所在嗎? 真他媽的對,馬洛先生。咱們去見見那些通俗小說作家吧,斯佩德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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