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紳堂副教授之帝都異聞錄1

第5章 第五章

姑且不論住宅稠密的下町地區,像駒込曙町的住戶宅邸大多佔地十分遼闊,夕陽一旦西下,就會變得相當陰暗、寂寥。 住宅當中的照明也不像現代的LED燈一樣璀璨明亮,所以從外觀來看,不管哪一間房子都只能看見主屋裡的昏黃燈光,另外還有走廊或別屋的點點光亮而已。 當然,距離這些地點相當遙遠的倉庫更是沉沒在無邊黑夜之中。 不過今天晚上,天空升起了斗大的滿月,藍白色的月光照亮了搭建著倉庫的後院。這時,有個從主屋偷溜出來的人影,靜靜地穿過了庭院。 步伐相當小,腳步聲也很輕微。人影如躲避月光般快步走近倉庫,拿出鑰匙開門溜進去。 倉庫裡,為了採光而設的窗戶射進了銀白色的光。反射著月光的紫藤色和服,在這個充滿灰塵與霉味的潮濕倉庫裡,散發出一縷山茶花的香氣。就連這低調的香水芬芳,都像是讓這間陰暗的倉庫裡綻放了花朵一般,直衝鼻腔。

“……” 香坂美和子站在倉庫的入口附近。倉庫深處是一片漆黑,完全看不見任何東西,不過她的目標物就在中央位置,不必刻意尋找就能發現。 “……”她倒吸了一口氣。對於這件自己決定要做的事,她心中的罪惡感和些許恐懼,正與她的理性天人交戰。 將雙手短暫交握在胸前的美和子,下定決心向前邁步。前進了一步、兩步、三步後,那個東西終於來到自己伸手可及之處。 “……”然而她又前進了半步,將手緩緩伸向腳邊。在月光的照射下,她那白皙的手指只要再向前移動幾公分,就能碰到那個東西了。 “……你在做什麼?”一個聲音阻止了她。那個聽起來帶點神經質的聲音,從倉庫深處、從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當中傳了出來,就像是黑暗本身直接開口發聲一般充滿陰霾的聲音,讓美和子全身僵硬。

“老……老公……”她僵硬的身體吐露出顫抖不已的聲音。美和子立刻遠離自己還差一點就能碰到的那個東西——青年細井覆蓋著白布的遺體向後退了開來。 “你,在這裡做什麼?美和子。” 香坂久之助睜著晦暗而渾濁的眼睛緊盯著妻子。隨後再次發問:“你在這裡做什麼?回答不出來嗎?美和子。” “老公……那個……我是……” 丈夫的身影,以及他陰沉的表情,讓美和子十分狼狽。然而她將視線稍微朝向細井的方向瞥了過去的動作,並沒能逃過香坂的雙眼。 “啊啊,你是來道別的嗎?……還是說,你突然捨不得那隻表了呢?” “……!”表。這個字,讓美和子瞪大了眼睛,他應該不知道這件事情才對,而且也不能讓他知道。

“既然這樣,我再買一隻給你,所以你就別再管那隻表了。” 丈夫的語氣相當陰沉,然而說出的話卻是刻意選擇了充滿柔情的內容,讓他的說話對象,也就是年輕貌美的妻子感到無比恐懼。 除了絕對不能被知道的秘密已被知道的恐懼,還有另一項立刻產生聯想的恐懼。 “不過也好,這樣我就省事多了,因為你自己跑來了啊。” 香坂一邊說,一邊將手伸進倉庫深處的黑暗之中。他從黑暗當中取出的東西,就是那個壺。 “啊、啊啊……”全部連繫在一起了。那個昨天之前都還活著、令人愛戀不已的青年,以及他之所以被燒死的前因後果,全都透過丈夫這條線連繫在一起了。 看著因為害怕而顫抖的妻子,香坂輕輕撫摸著施加於壺口的封印。 他的右手中指上,有一枚在黑暗當中依然微微發光的戒指。戒身很粗,上面刻繪著許多讓人想到咒術的細小花紋。

“太遺憾了,美和子……真是太遺憾了。” 骨節嶙峋的手指先調整了一下眼鏡的角度,因為一次就調整成功,香坂臉上露出了滿足的笑容,隨後將手放上了壺蓋。 美和子的臉色被嚇得一片慘白,全身抖個不停。 然而就在她的身後,伴隨著一陣尖銳的腳步聲,從半開的倉庫大門外射進來的月光,被一道人影晃晃悠悠地擋了下來。 “……是誰?” 香坂瞪著那個黑色剪影。那優美的站姿,幾乎讓人遺忘這裡是夫妻吵架的現場,老舊的倉庫入口彷彿變成了石灰岩制的城門。 就連他的影子,也能瞬間改變氣氛。 “這一次,是不是又要辯稱妻子出自好奇心打開了壺呢?教授。” “紳堂老師……!” 美和子忍不住朝著眼前這位青年奔去,這個反應,與其說是因為紳堂的魅力,相信更主要的原因應該是她找到了當下能夠依靠的對象。不過這已經足以讓她的丈夫火冒三丈了。

香皈教授的眉毛扭曲起來,但是紳堂依然以事不關己的表情承受著對方的視線,並將手輕輕放在美和子的肩膀上。她身體的顫抖逐漸趨於平靜。 “……真是罪孽深重的人啊。不過,對於死去的他也感受到罪惡感的你,內心實在美麗。” “啊……”美和子猛然回神,稍微害羞了起來。就在紳堂準備繼續說下去的時候…… “老師、老師。”秋生戳了戳他的背後。 “……秋生,我已經說過好幾次了,這種時候必須注重一下情調——” 紳堂的聲音變得有點不太高興,但是腋下夾著一個小布包的秋生伸出手來,指向倉庫深處。 “對方已經快要不耐煩了,這種事情請之後再做吧。” 真是的,這真的是老師的壞習慣啊。 就這樣,在秋生迫切的眼神逼迫之下,紳堂才心不甘情不願地轉身面向倉庫深處。

站在該處,手裡拿著壺微微發抖的香坂教授,的確是一副等得不耐煩的樣子。 “真是了不起啊,紳堂。我還是第一次被人愚弄到這個地步呢。” 香坂的聲音雖然努力保持著平靜,但是他的表情已是鬼氣逼人,他的怒氣可能隨時都會從口中爆發出來,而且還是蘊含著瘋狂的怒氣。 至於紳堂,臉上怡然自得的表情始終不變,不過從他口中說出來的話,卻是毒辣無比。 “第一次?怎麼可能。還是說你覺得年齡差距甚大的年輕妻子,和寄住在自己家裡的男助手偷情的時候,不會比現在還要屈辱?如果是這樣,會碰上妻子偷情也是情有可原了。” “……!”香坂的臉部肌肉抽搐起來。美和子也因為自己的陋行被人公開,用袖子羞愧地蓋住了臉。 (一點也不留情啊……)

儘管自己已經從紳堂口中得知了大致的情況,但是秋生還是忍不住同情起美和子。 “真是的,你這個男人真的一點也大意不得呢。雖然不知道你是如何發現了我的醜事……但是,希望你不要插手,這個不守婦道的妻子必須接受懲罰才行。” “懲罰……也就是說,你打算像對付細井一樣,從壺中召喚出艾弗利特,然後讓妻子成為它的餌食嗎?” 聽到紳堂的話,香坂有點慌了手腳,嘴巴說不出話來,同時下意識地將手中的壺拉近身體。 而紳堂的話語並沒有因此停止。 “教授,你做的事情早就已經被看穿了。你戴在右手上的東西,是所羅門王的戒指吧?你就是利用那個戒指,命令艾弗利特燒死了細井。” 舊約偽經〈所羅門王的契約〉有云,古代以色列的偉大國王所羅門透過天使長米迦勒,從上帝手中獲得一個由鐵與黃銅製成的戒指。

這個戒指的力量,能夠強迫所有天使與惡魔聽命於己。所羅門王就是利用這股力量,命令以艾弗利特為首的眾多神靈,在耶路撒冷建起了雄偉的神殿。 這,就是所羅門王的戒指。能夠昭示賢者之王的權威,甚至能和非人者對話的神秘道具。 “唔……” 香皈低吼一聲,向後退了半步。紳堂的姿態明明和白天沒有太大變化,但是從他體內發出的魄力,卻隨著他所說的話逐漸增加。 “如果你以為沒有被人看穿的話,那我也只能笑了。話說在前頭,我可不是光憑臆測就在這裡監視的。” 紳堂向前跨出一步。香坂又退了半步。 “白天,你的說詞從頭到尾都是細井'打開'那個壺,完全沒有提及任何因故而'不小心撞開'的可能性。那是因為動手打開那個壺的人,是你。封印雖然古老,但是實際開過的你非常清楚,那絕對不是能夠偶然打開的東西。所以你才會下意識地以'沒有刻意動手就無法打開這個壺'為前提發表意見。”

毫無遲滯、條理分明,就連呼吸時間都極度完美的漸進式分析。紳堂這番無懈可擊的話,聽起來頗有作戲的感覺。然而如果真的是演戲的話,不管有多少觀眾,他的高超演技也一定能讓所有人都起身喝采吧。 “而且,你也知道解放艾弗利特是一件相當危險的事。……那麼,你為什麼沒有說出最基本的問題呢?” 一個深呼吸,空出一段絕佳空檔之後,俊美的青年再次開啟嘴唇,編織出話語。極其流暢,同時也無比尖銳地將眼前的男人逼入絕境。 “因為細井而被放出來的艾弗利特,當然不可能自己回去壺裡,蓋上蓋子。你自己也說了不是嗎?艾弗利特一旦開始大鬧,就再也無計可施了。如果艾弗利特真的重獲自由,那麼這區區一個倉庫,應該早就被燒光了。”

紳堂的冷笑,既美麗又讓人畏懼,對於他投射敵意的對象來說更是如此。 “可是,事情卻不是這樣。那麼,至少也應該提及事後可能有人將艾弗利特再次關進壺中,並加以封印才對。然而你完全沒有提及這一點,因為就當時的情況下,能夠做到這件事情的人,很明顯地就只有一個而已。……香坂教授,就只有你一個人辦得到啊。” 已經釋放出來的東西,若是沒有人出面把它趕回去,是絕對不會自行回去的。這原本就是人之常情。但是卻因為對像變成了“煙霧魔神”,就讓人無法聯想到這種理所當然的事,秋生和持田正是如此。 “其實我也可以一開始就追問這個問題……不過能夠狡辯脫罪的餘地實在太多,果然還是以即將犯罪的現行犯身分逮捕比較妥當。好了,你就認命吧。” 持田正率領著警察在屋外守候。香坂已經無路可逃了。 “……”秋生手中緊抱著紳堂託付給自己的布包,凝視著他。同樣注視著紳堂的美和子也一併映入了眼簾,不過她的眼神應該不算注視,而是深深著迷。 (罪孽深重的人……到底是在說誰啊?) 至今和紳堂一起會晤過許多人,其中當然也包含女性,秋生自然不會不懂美和子的心情。 紳堂麗兒這個人是很帥氣的。 不過他越是表現出帥氣的一面,在場與他敵對的人就越是被逼入絕境,或是被他徹底擊垮。 因為秋生已經看過太多這種人了,所以十分在意香皈教授下一步會採取什麼行動。他看起來會“乖乖俯首認罪”的可能性實在微乎其微。 “嘿、嘿嘿嘿嘿嘿嘿……” 香皈低聲地、陰沉地笑了起來。笑聲當中隱含著些許瘋狂,帶給所有聽者難以言喻的不安。 這是手染魔道,同時也為之所惑的人類特有的聲音。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紳堂啊,你果然是個優秀的人。” “沒這回事,只要不被神怪之事迷惑,冷靜地做出判斷的話,任何人都可以看穿的,這次的事件就是膚淺到這個程度啊。” 紳堂露骨地挑釁發言,同時小心翼翼地觀察香坂的動向。他和秋生不同,早就已經料到香坂接下來會怎麼做了。 香坂繼續點頭叨唸著“是嗎、是嗎”,然後抬起頭來。 “不過紳堂啊,你是不是忘了最重要的一件事?” 語畢,香坂用他戴著戒指的右手,打開了壺蓋!搶在秋生髮出驚叫聲之前,從壺內猛然噴出的煙霧集中了起來,在香皈身邊勾勒出形體。 一個褐色肌膚的高大壯漢,深邃立體的臉上留著一大把鬍子,胸口和肩頭刺著和壺身花紋十分相似的刺青。 連身材高駣的紳堂都難以企及的高大身軀,高度可能超過兩公尺。但是可能是因為漂浮在空中的身體微微前傾的關係,比起高度,它身上強壯發達的巨大肌肉更加引人注目。 那就是從古流傳至今的精靈,煙霧魔神艾弗利特。 “嘿嘿、嘿嘿嘿,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香坂狂妄大笑。艾弗利特露出相當不悅的眼神,狠狠地朝身旁這個發出刺耳笑聲的人類一瞪,但是據傳只要出現就會一視同仁地攻擊所有人類的魔神,至今仍然沒有任何動作。 看來香皈手中的所羅門王戒指,效力是貨真價實的。 “燒死美和子之後,這次要編造什麼樣的藉口呢?應該有必要好好考慮一下才對……” 呼喚出艾弗利特的那一瞬間,可能也扭轉了某些東西,香坂原本一直相當晦暗低沉的聲音突然一變,像是在歌唱一般。 感覺似乎和紳堂說話時那毫無窒礙的流動有些相似。讓人不由得恍然大悟,原來這種背離俗世的說話方式,就像是與魔道相關的人所必備的基本素養一樣。 然而看在秋生眼裡,和紳堂優美到讓人飄然的語調相比,香坂的言詞只令人厭惡噁心。 “不過,只要把這裡所有的人都燒死,問題就解決了。……可惜啊,紳堂。內心不安的美和子強迫你一定要在今天晚上封印這個壺,可是你們卻被不小心放出來的艾弗利特給燒死了。” 香坂開心地高歌。他試圖調整眼鏡位置,但是不管調整多少次都不盡理想,於是他猛然地抓下眼鏡,直接丟到一旁。 “老、老公……” 臉色蒼白、全身嚇得發抖的美和子輕聲說完,隨即癱倒在地。紳堂輕柔地扶住了她,美和子已經失去意識了,不過這也不能怪她。 可是那副光景看在她丈夫眼中,再次引爆了怒火。年輕的妻子、貌美的妻子、自己配不上的妻子。然而這樣的她,現在正倒在年輕男子的懷裡,光憑這一點就夠了。 “艾弗利特……先是那兩個人。就讓他們維持那副狗男女的模樣,化成焦炭吧!” 高舉右手、發號施令的聲音,讓秋生感受到一股驚人的惡寒。 只見艾弗利特深吸一口氣,胸膛高高鼓起至近乎可笑,隨後從口中吐出紅蓮之焰。 “老師!” 原本只有月光照射的昏暗倉庫,頓時像是獲得了太陽一般大放光明。遠遠凌駕於紅色火焰,金光閃閃的火焰,肯定轉眼間就能把紳堂,還有他抱在懷裡的美和子焚燒殆盡。 “……” 紳堂默默地摘下帽子,把手中的帽子當成承接器皿,帽口對準火焰。 這時,原本聲勢浩大地逼近他們的火焰突然轉了個方向!火舌像是被吸引過去一般,開始被吸進帽子裡。 “什麼……” “……!” 驚訝的人不只是香坂而已,就連艾弗利特也對此感到十分詫異,口中不再吐出火焰。 後繼無力的火焰,甚至連最後一道火光都像是受到牽引一般,流暢地、不留半點火星地全被吞進帽子當中。 紳堂甚至沒有做出類似以帽為盾的動作。他只是盡可能在維持抱住美和子的動作範圍內,將手中帽子的開口輕輕朝火焰的方向一轉,僅只如此。 面對這個發生在眼前的超自然現象,秋生在驚訝之餘,更因自己的擔心只是杞人憂天而感到安心,悄悄地呼出一口氣。和紳堂待在一起時,像這種程度的特技其實一點也不稀奇。 當然,像那頂違反所有已知物理法則的帽子等物品,秋生是不可能有辦法說明的。總之,只要紳堂沒事就好。 “……嗯。”紳堂微微點頭,隨手把帽子丟了出去。 被丟出去的帽子還在空中飛舞時,剛剛被吸入內側的火焰彷彿溢出來似的,開始熊熊燃燒,在帽子掉落地面之前就已經燒得一干二淨了。 香坂徹底呆住,艾弗利特亦同。 相較之下,俊美的青年把至今仍無意識的美和子移到倉庫牆邊坐下,然後像是什麼事情都沒發生似地站起來,拍了拍外套下擺的灰塵。 那個動作依然美得像幅畫,不過看在不同的人眼中,可能會因此有超越羨慕的焦躁之情吧。例如剛回過神來的香坂教授。 “香坂教授……你的胸襟意外地寬闊呢。” “……你說什麼?”紳堂的每一句話,都能深深吸引住他人的目光、耳朵……就在他人被深深吸引住時…… “因為你竟然願意特地把偷情的妻子,送往第三者所在的地方去啊。哎呀呀呀,這份體貼我真的學不來啊。” 宛如狠狠打入木樁一般尖銳的言詞。 (老師……)秋生很清楚。 紳堂麗兒總是保持著游刃有餘的態度,女性見他就會被迷倒,是個不食人間煙火、超脫塵世的男人。但在他不可撼動的標準之下,若決定怒氣所指的對象,就絕對不會手下留情。 然而看在秋生眼中,這樣的他同樣非常帥氣。 “給我閉嘴……”香坂的聲音顫抖著。前額瀏海塌了下來,怒目瞪視的雙眼帶著晦暗的光芒。和紳堂不同,他那毫不掩飾的怒氣,讓秋生覺得有些不忍卒睹。 “那麼,你就試著讓我閉嘴吧!” 紳堂將對方的怒氣毫不遺漏地逐一切割,刻意觸怒他的神經。香坂的臉瞬間全然扭曲變形,用力朝前伸出所羅門王的戒指。 “艾弗利特,殺了那個男的!把他給我大卸八塊!” 煙霧魔神帶著有苦難言的神情,從旁觀察著兩個男人的一來一往。而現在在香坂的命令之下,它依然帶著苦悶的表情,朝著紳堂逼近。或許是剛剛看到紳堂成功躲過火焰,知道對方不是普通人類,只見艾弗利特張開了原本交叉在胸前的粗壯手臂,準備發動攻擊。 不過紳堂卻一點也沒有驚慌失措,而是舉起了右手。 “停下來,艾弗利特!難道你忘了過去主人的真正權能了嗎!” “……!”紳堂的手指上射出一道晦暗的光芒,他的喊叫,讓近在眼前的艾弗利特硬生生地停住。 雙手大張而定格的艾弗利特,表情如受到驚嚇的貓咪,害得秋生差點在這個狀況下笑出來。 “你說什麼……”這一次,香坂是真的開始猶疑了,因為紳堂的手上,戴著跟他手指上完全相同的戒指。 昭示著偉大國王之權威的戒指。 “畢竟所羅門王的戒指實在太有名了啊。隨處都可以找到贗品。不過呢,我不會刻意強調我的戒指才是真的……但是你手上的又如何呢?教授。” 香坂並不知道辦別戒指真偽的方法,但是紳堂的戒指的確擁有壓制艾弗利特的力量,至少他還看得出這一點。 視線一掃,美和子在紳堂後方。看來若不先想辦法對付紳堂,香坂就無法突破現狀。 既然這樣、既然這樣、既然這樣……! 香坂的眼睛捕捉到“他”。 “既然這樣,艾弗利特……燒死那個少年!” “……咦?” 發現砲口突然轉到自己身上,秋生忍不住瞪大了眼睛。因為紳堂活躍的舉止表現,讓秋生一時陷入了自己只是個觀眾的錯覺之中。 “……” 停下動作,彷彿正與紳堂大眼瞪小眼的艾弗利特,聽到下一個攻擊指令,緩緩將臉朝著秋生的方向看去。 秋生開始懷疑自己到底逃不逃得掉,然而對方可是超脫常理的魔神,自己無論如何都逃不掉的……這是騙人的說詞,自己只是因為對方的魄力而雙腳發軟而已。 現在,要是艾弗利特像剛剛吐出火焰的話,自己根本無計可施。畢竟秋生不像紳堂,並未具備巧妙的魔道技巧。而且頭上的帽子除了尺寸大了點,也只是頂再普通不過的鴨舌帽而已。 年輕助手命在旦夕……可是…… “……?” “……咦?” 秋生會愣住也是理所當然,因為原本以為艾弗利特會立刻張牙舞爪地撲過來,但它現在卻盯著秋生看,臉上露出了明顯訝異的表情,疑惑地歪著頭。 (打從剛剛開始……它的表情真的意外地豐富呢。) 雖然背上冷汗直流,但是看著面對自己的艾弗利特,秋生還是湧出這樣的感想。 “你到底在搞什麼……還不快點動手!艾弗利特!你難道不聽戒指持有人的命令了嗎!” 香坂的發言逐漸出現無法隱藏的混亂與焦躁。但是分明已經聽見命令的艾弗利特,不但沒有對秋生髮動攻擊,反而對著不斷大吼大叫的香坂露出明顯的不耐煩。 它抽動著嘴角,深鎖眉頭,兩手不斷張開又緊握起來,而且不時狠狠瞪著香坂。 原來如此,個性急躁的傳聞確實是真的。 秋生有股衝動,想從口袋裡拿出筆記本記錄下來,不過在這個煙霧魔神直逼眼前的狀況下,自己也只能放棄。 另一方面,一直在等待艾弗利特露出不耐煩模樣的人,則是紳堂。 紳堂握住戴有戒指的手,以指尖摩擦著表面。刻在戒指上面的花紋,散發出光芒。 然後他呼喚對方的名字,喚著:“艾弗利特!” “煙霧魔神啊……在這片極東之地,你還真是被人任意使喚了呢。” “……?” 聽到紳堂輕浮的口氣,艾弗利特的眉毛揚了起來。看來它似乎產生興趣了,至少比香坂的胡言亂語來得更有興趣。 “這也是無可奈何的,因為這個國家裡沒有你的信徒。真是讓人哀傷啊,現在的你就跟無名之徒沒兩樣。” 紳堂的言詞,像是瞧不起對方一樣輕浮,同時也讓人感受到一絲親切,感覺十分微妙。 無名之徒,也就是無人知道自己是誰,無人認識自己的名字。精靈的名字就等同於存在本身,所以艾弗利特現在的境遇和紳堂所說的一樣,連原本力量的十分之一都發揮不出來。 這一點被紳堂看穿了。被看穿之後,再用某種不正經的態度取笑對方,亦表示同情。那是擁有魔道此共通點的人特有的親切感,是一種構築於人道之上的感覺,類似安慰自己的同好。 “不要聽他的話,艾弗利特!那個男的是詐欺犯!不要被騙了!” “別說得這麼難聽,我只是對這個精靈的境遇表達同情之意而已啊。對吧,煙霧魔神。” 相較於尖著嗓子大叫的香坂,紳堂的臉上甚至隱約浮現微笑。雖然很難從他的話語和表情當中猜出他的真意,但是比起香坂,至少可以讓人感受到紳堂的氣度之大。 (……層次完全不同啊。) 從秋生的眼光來看,多少會帶有偏心的成分,然而艾弗利特又是怎麼看的呢? 魔神來回望著手中持有相同戒指的兩人,雙方都沒有發揮出足以使它忽視意志的強制效力,也就是說,這場戰爭是看紳堂和香坂哪一方,能夠用言詞說動精靈採取行動的口舌之戰。 “聽我說,艾弗利特!解除了長達數百年的封印,讓你從壺裡出來的人可是我啊!” “不過,辦完事後馬上又被關回去了吧?把魔神當成道具,你把自己當成所羅門王嗎?” “閉嘴、閉嘴!” “立刻封殺自己不想听的話,看看這是多麼膚淺的態度啊……也對,因為只能默默看著其他年輕男人和自己的妻子同床共枕,所以累積這麼多怨氣也是情有可原嘛。” “唔唔唔!” 紳堂炮火全開地將香坂貶低至谷底,但是對於漂浮在眼前的魔神卻是態度親暱。 “你看看,不覺得他實在是個心胸狹窄的人嗎?和過去率領你們的以色列王,還有那些自由操控你族人的人類們,根本沒辦法相提並論啊。為了精靈的名譽,而且最重要的是為了你自身的榮耀,聽從那種人的命令實在是……哈哈,真是讓人忍不住發笑啊。” 紳堂直到中途都還記得稍微修飾語句,但是最後卻像是忍俊不住似地笑了出來。實在是惡劣至極的笑法啊。 然而下一秒鐘,紳堂瞇起了眼睛低聲說道: “不過可以肯定的是,那個人是不會讓你自由的,而且也不會把你當成精靈締結契約。只會在他需要的時候,把你當成道具放出來而已。” “……”持續保持沉默的艾弗利特皺起了眉頭。它知道眼前這個人類在某方面十分狡詐,雖然知道,但是現在有比懷疑更需要優先處理的感情。 “你這傢伙……膚淺的笨精靈!叫你不要再聽那個男人的話,要我說多少次才懂啊……” 另一個緊緊咬牙、面孔扭曲、口吐穢言的人類。 艾弗利特原本應該一如自己象徵的煙霧一樣地自由自在,但卻被那小小生物束縛住,這實在令人非常不愉快。 幾乎已經是憤怒了,煙霧魔神對於自己的憤怒是非常誠實的。 對紳堂來說,要了解艾弗利特的心境,可說是易如反掌。接下來,他一邊自覺這麼做多少是在耍小聰明,一邊繼續說了下去: “話說回來,要不要試試看呢?如果是真正代表王者權威的戒指,而且持有者也擁有足夠資格的話,你應該是沒辦法傷及對方分毫的吧?” 引誘魔神的人類說出這句話。如此使盡地煽動對方,只為了做出總結。 “……如果不是那樣,像你這樣的魔神根本沒什麼需要畏懼。試試看吧!如果你的怒氣真的無法抑制的話!” 囚禁著怒氣的鎖鏈,如今解放。 魔道即人道。即使是煙霧魔神,其個性的形成和人類差不多……如果真是如此的話…… “……!” 艾弗利特緩緩回頭,它的臉上流露出憤怒,怒火指向眼前這個依賴著贗品戒指,不斷說出一些膚淺命令的矮小人類。 “怎、怎麼會……等等,艾弗利特……服、服從王之權能!服從這個戒指!停下來!” 至今一直視為同伴,不對,應該是視為僕人的艾弗利特,目光直射自己,讓香坂渾身抖個不停,不斷後退。 先前燒死細井的時候,香坂自認為已經知道艾弗利特擁有的力量是多麼強大了。 讓一個人類瞬間化為黑炭的火焰。剛剛被紳堂躲過的火焰雖然也很驚人,但是和當初燒死細井尚幸的火焰卻又完全不同。才剛看到艾弗利特在他的身邊盤桓飛舞,火焰就立刻從青年的全身上下噴發出來。彷彿在一瞬之間塗上另一層色彩似的,他就這樣站立著化為黑炭。 紳堂在會客室內所說的“從內側開始焚燒”,其實是非常正確的見解。 “住手……住手,快、快住手……” 然而現在,在那巨大軀體的睥睨之下,香坂總算發現,這個魔神的恐怖之處並不是用形式就可以表現出來的。 非比尋常之物、以人為敵之妖異。從它們身上投射出來的加害之意,有時會將正常人類的精神壓迫至非常危險的程度,因為原本生存的世界就不一樣。在理性之前,本能就先因為其危險性而放聲大叫了。 “噫、噫……”香坂將戒指對準了艾弗利特。但是,這枚原本可以將人類的話傳達給非人者知道的寶物,如今失去了光芒,最後發出了小小的爆裂聲,四散碎裂。 “噫啊!嗚哇!” 香坂的中指,隨著贗品戒指一起陪葬。 從緊緊壓住傷口的手指細縫中滴落的鮮血,在昏暗的倉庫當中留下了漆黑的痕跡。 如今,再也沒有任何東西能夠保護他了。 “……噫!”被如同仁王一般的形貌瞪視,臉部不斷抽搐。年過半百的男人,臉孔瞬間變成了超過兩倍歲數的老人。不過,那也只在一瞬之間而已。 ——轟轟轟轟轟轟轟轟喔喔喔喔喔喔—— 從無法發出人語的口中發出了驚天動地的嘶吼,儘管震動了空氣,卻沒有製造出任何聲響。不過,親眼目睹這一幕的秋生,確實感受到煙霧魔神正在放聲咆哮。 隨後,秋生再也看不到後續發生的事。因為紳堂不知為何站在自己的眼前,擋住了視線。 “老師……” 紳堂沉默以對。擋住了鮮紅熾烈的火焰,化為一座漆黑高牆的背影,讓秋生無從得知另一頭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但是,“噫呀——”一聲突然中斷的慘叫聲,還有某個東西倒落在地的聲音,就連秋生也都確實聽見了。 接下來,秋生看到的只有碎裂在地面上的炭塊,還有立在旁邊,呈現人腳形狀的兩團黑炭。 微微冒著白煙的黑炭。艾弗利特連看都不看一眼,視線便直接朝著紳堂瞄了過來。 接下來換我們了?秋生的身體不禁僵硬起來。但是煙霧魔神立刻轉開看向紳堂的視線。 看在秋生眼中,艾弗利特還是一副隨時都會撲上來咬人的模樣,而且它的怒火似乎還沒消退殆盡。但是它大概認為和眼前這名男子槓上並不是什麼上策吧。只見它的身體輪廓變得像煙霧一般模糊起來,整個下半身開始逐漸消失。 艾弗利特就這樣一邊搖晃,一邊準備朝著採光窗外移動。 “等一下,煙霧魔神啊。” 艾弗利特的身體再次停了下來。 這和香坂的情況明顯不同,真正的寶物加上正牌持有者的話,對魔神擁有強大的束縛力。 艾弗利特再次將自己的實體變清晰,回過頭來。紳堂正面迎向它直視的眼神,開口說道: “就這樣默默地走了,也太冷淡了吧。這個國家裡根本沒有人認識你,而我們這樣認識,也算是某種緣分,你不這麼認為嗎?” (其實只是不希望它在附近亂來,增加自己的麻煩而已吧。) 秋生馬上意會過來。 這是紳堂真正的立場,他的個性原本就是只做自己想做的事。要是現在放走了艾弗利特,不難想像將來總有一天會以更加難纏的方式報應到自己身上。 但是艾弗利特並不是會乖乖聽話的對象。表情仍然非常不高興的煙霧魔神,像是在空中滑行一般接近紳堂,然後將臉逼近至眼前幾公分之處,毫不保留地展現出嚇人的態度。 它無法靠著蠻力加害紳堂,因為紳堂的手指上,戴著它與其族人過去曾經服從的王之證明。 “……哼。” 紳堂的嘴角露出些許微笑,以一派輕鬆的表情面對面地望著煙霧魔神。不過這種互瞪方式,卻讓秋生覺得有些好笑。或許是被紳堂麗兒的魅力所誘發的吧,只見艾弗利特的豐富表情中,甚至讓人感受到某種難以言喻的可愛。 “先是被關在狹窄的壺裡,之後難得出來,卻被那種小人物使喚。我非常了解你生氣的原因,啊啊,我太了解了。” 紳堂不斷地點頭,隨後伸出了食指說道: “像現在,該怎麼說呢,就算我要求你聽從我的命令,你的心情也不可能平復下來。那麼,我們乾脆來分個勝負吧?當然,就用你擅長的魔術來比也無妨。只要你贏了,隨你想去哪裡就去哪裡。” “……”艾弗利特注視著紳堂,它正在推估這個男人剛剛小露一手的技巧,以及尚未展現的實力。 不過最後,它似乎認為接受紳堂的提議才是最好的辦法。這只是單純口頭上的約定,而且紳堂手中還有戒指。考慮到這兩點,艾弗利特的立場其實壓倒性地不利。但是眼前這個人類卻在此條件下故意提出“分勝負”的建議,所以儘管它不情願,卻還是產生了好感也說不定。 從紳堂面前退開的艾弗利特,擺出了徹頭徹尾的“真拿你沒辦法”的模樣雙手環胸,嘴巴扭曲成倒V字形,用鼻子重重哼了一聲。 感覺似乎相當自以為了不起。它想讓自己變得高高在上嗎?秋生產生了這樣的印象。 “本來就應該這樣啊!精靈原本就是比人類還要高等的生物,胸襟寬闊、深厚……沒錯,寬大為懷這一點正是最了不起的地方啊。” 得到魔神同意後,紳堂一邊興致勃勃地大肆讚美,一邊接過了秋生手中的布包。揭開外層的包巾,手中出現的東西是黃銅製的老舊油燈。 狀似咖哩醬容器的金色油燈。紳堂握住油燈的把手部位,朝著艾弗利特高高舉起。 “要是我和你決鬥,相信這一帶應該會被火焰燒成一片焦土吧。來吧,我們就在這裡面分勝負。快進去吧!” 這句話,讓艾弗利特原本稍微和緩的表情再次變得兇惡。 秋生也覺得那是正常的反應,因為艾弗利特曾經被關進小小的壺裡。雖然不知道它當初是被什麼樣的話所矇騙,但是現在它肯定感受到了類似的疑點。 更何況,紳堂竟然會這麼恰巧地準備了油燈,這件事情本身就已經超越了可疑,進入肯定有鬼的程度。如果是秋生,就絕對不會相信他。 (再說,老師有辦法進去嗎?) 實在是可疑到家了。 “怎麼了?快點進去一決勝負吧。再怎麼說,我也是個走上魔道的小人物。能夠和你這樣雄壯威武的魔神互相競爭,簡直就像做夢一樣啊。” 魔神的腦袋似乎比秋生想得更加單純。雖然覺得可疑,但是艾弗利特還是接近了紳堂,從上方觀察著沒蓋上蓋子的油燈內部,再從下方抬頭看著油燈的底部。 看似相當警戒,不過實際上卻因為紳堂的話,感到相當猶疑的樣子。 “……”艾弗利特再次近距離狠瞪了紳堂一眼。紳堂的眼睛絲毫沒有避開,悠然地面對。然後…… “你身為煙霧魔神,又是精靈信仰供奉的對象,不會說自己無法通過這個油燈的小孔吧?這種大小的孔,就連小貓也鑽得過去啊。看,就連那邊的秋生也能輕鬆辦到喔。” (……我才辦不到呢。) 看到艾弗利特訴說著“咦,是這樣嗎?”的視線,秋生只好露出含糊的笑容。這一來一往,幾乎讓人忘記剛剛這裡還是情勢緊張的修羅場。 “……”艾弗利特依然無聲地雙手環胸,浮上空中,低頭俯視紳堂,隨後也斜眼看秋生一眼。 擁有強健肉體的煙霧魔神考慮了一段時間,最後點了個頭,將頭擠進了油燈之中。 “啊……”就在秋生剛說出這個字的時候,艾弗利特的身體突然從頭開始縮小,瞬間被油燈吸了進去。 至於紳堂之後的反應…… “好,辛苦你了。”紳堂飛也似地蓋上了油燈的蓋子,他當然從一開始就不打算跟著進去。 “先不論力氣,要比智慧根本就不是我的對手吧?……好了,這麼一來就大功告成了。” 紳堂爽快地宣告事件結束。而秋生則是打從心底同情徹底被騙的艾弗利特。 (……太可憐了。它現在肯定在油燈裡面大吵大鬧吧!) 結果紳堂就像是看穿了秋生的心思一般說道: “我當然不會一直把它關在這裡面。等到時機來臨,我打算把它送回依然有人信仰它的阿拉伯去……不過在那之前,只能請它暫時忍耐就是了。” “既然如此,老實這麼說不就得了嗎?” “太過分了。”秋生提出小小的抗議。俊美的青年則說了聲“別這麼說嘛”試圖安撫情緒。 “就算要談,也不能那樣放任艾弗利特不管啊。所謂對話是需要適當的時間與地點的。……其實不只艾弗利特,所有的神靈並不是無法溝通的對像啊。從剛剛的狀況來看,它似乎是個好相處的對象,所以我會好好地和他對談的。” 紳堂一邊確認油燈蓋子的緊密度,一邊露出微笑。那是紳堂收藏的油燈,相信封印的效果一定比那個壺更加強大。 秋生輕輕嘆了一口氣,視線掃到紳堂手指上的微光,突然回想起來。 (依照老師的說法,那個戒指好像是真貨……) 仔細想想,紳堂應該可以利用所羅門王的戒指,強制要求艾弗利特服從命令才對。 (……原來如此。) 沒有這麼做,就是紳堂個人的魔道。也就是“魔道即人道”,想到這句話之後,秋生只微微頷首說道“原來是這樣”。 而雙手早已從口袋裡拿出了筆記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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