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深水長眠

第11章 1995年9月5日(星期二)

深水長眠 白河三兔 16098 2018-03-15
我一覺醒來,很快便確信逝去的星星發出的光的確會對我的睡眠產生某種影響。與蟬一起看星星的那天夜晚,我很快就睡著了,而且睡得很香。我很少能夠達到這樣的熟睡狀態。 一大早起來,並沒有一頭霧水。清醒的大腦很快便進入了狀態,看起了為高考學生準備的報紙。早餐並不是就著濃咖啡吃麵包,而是就著牛奶。我預感到,自己的生活中似乎萌生了新的元素,生活的節奏正在發生著變化。 從今天開始,我與由利便僅僅是同學了,不再是戀人,也不再是朋友。我雖然不知道這樣的改變究竟是好還是壞,但我卻明白,這是我無法拒絕的事實。 我只能任由這種改變發生。至於將要改變成什麼樣子,還是慢慢再去考慮為好。我所能做的便是集中精力去適應這種變化。

當我一個人來到學校,進入教室時,由利已經到了。我的眼神撞上了由利的眼神,但就在一瞬間,我們又都將自己的視線移向別處。由利曾經是任何人都無法替代的我的唯一朋友,與這個教室裡的其他朋友不同。與其他人,僅僅是一起上課又一起畢業的交情而已。 但是即便如此。跟他們在一起,也還是可以排解寂寞的。在學校,我原本也不可能一年到頭都只跟由利在一起。我屬於意志消沉的男生集團,而由利則屬於女生大派系。因此我和由利就算是疏遠了,也不會感到不自在。 課問休息時,我們就會跟同性的朋友在一起聊一些屬於高中生的無聊話題。中午放學後,又會在各自的集團內吃午飯。我的午飯總是吃媽媽親手製作的便當。 我只要將便當盒打開,拆開放在蓋子上的成人分量的魚粉拌紫菜便當,教室裡就會沸騰起來。估計又不知道是誰在起哄了,這時我一般都是若無其事地開始吃帶有芥末味兒的魚粉拌紫菜便當。

父親也是帶便當的,但是他不喜歡吃芥末,所以吃帶有芥末味兒的便當便成了我的任務,但說實話我也並不太喜歡芥末。 但是每當我挑選菜餚時,準備豐盛的成人分量的魚粉拌紫菜便當就只剩下芥末味兒了。這樣一來,我的午餐選擇性便很可憐,連著好幾天就只能吃芥末味兒便當了。 我總是會很無奈地打開裝有魚粉拌紫菜的便當盒。運氣好的時候,由利的便當也會有菜餚,便會與我的芥末味兒交換。只要不是芥末味兒的菜,不管是什麼味道,在哪兒製作的,我都覺得很好。 我一邊盡量使飯菜不要從便當盒裡露出來,一邊開始吃便當。突然我感到了一種寂寞。並且,或許是我被那份寂寞矇騙了吧。 我開始為整個家庭中只有我一個人還不得不吃芥末味兒的便當而感到憤憤不平。

帶有令人憎恨的芥末味兒的魚粉拌紫菜便當突然有些發暗,這是因為有人站在了我的桌子前投下影子的緣故。我緩緩地抬頭,原來是蟬! “有時間嗎?”蟬若無其事地問道。 映入自己眼簾的事物,想要確認它是不是現實中的,是需要一定時間的。 “我有話跟你說。可以去個安靜點的地方嗎?”她那清脆的聲音在整個教室裡迴盪。 “到外面去吧!”我說著。蓋上了便當盒蓋子,領著她走出教室。 同學們的視線從四面八方向我襲來,我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就像是馬蜂窩一樣,簡直要被這無數的目光穿透。可是即便我們到了走廊裡,這種情況也並沒有什麼好轉。 擦肩而過的同學們都用一種好奇的眼神打量著我們倆。被同學們看到,在這種情況下也是毫無辦法的。我只是盼著不要被老師們看見。我擦拭著額頭上令人生厭的汗水。這是在我平時的生活與運動中。絕對不會淌下的汗水。

如果可能的話,我真想拽著蟬的手,以最快的速度逃出學校,但我卻裝得很平靜。如果在這個時候方寸大亂,那一定會引來更多關注。我挺胸抬頭,一邊跟蟬聊著,一邊向校門口走去。 我這樣毫不畏縮、堂堂正正地走在校園裡,或許還能融入學校的風景。這樣的話,可能有人會認為蟬是轉學過來的學生。但是我們還是太招人注意了,因為蟬太漂亮了。 “嚇了我一跳!” “可是看不出你受到驚嚇啊!” “我這不是在故作鎮定嘛!” “那也不錯啊。” “你是想給我一個驚喜嗎?” “說對了一半。是不是打擾你了?” “太意外了!” “打擾你了嗎?”蟬又問了我一次。 “是啊。” “生氣了?” “沒有啊。”

“為什麼不生氣?” “能在學校裡看到你,我覺得很高興!” 我注意到自己已經可以跟上蟬的走路速度,心裡很是高興。不知不覺間,我即便不看蟬的腳尖,也可以和蟬並排行走了。 “為什麼高興?” “因為喜歡你啊。” “我們遇見這才第六天啊,你比我還大五歲。” 如果兩個人想要親密無間。時間並不重要,年齡的差距也不是問題。只要兩個人有很多共同的地方,就可以享受親密無間的空氣。即便共同點很少,只要重要的方面相同,也還是可以這樣子自然而然地並肩前行的。 “不是有蟬之七日絕戀之說嘛。” “那不也有不戀之蟬嗎?” “只要跟你在一起,我的心靈就會得到慰藉。” “海豚先生,你還是什麼都不明白,我已經死了。”

“已經死了?” “嗯!” “但我看你還是活著的呀!” “但是事實上已經死了,就像星星一樣。你跟我在一起時,會感到安靜,也是因為這個緣故。” “我還是不太明白。” “我在很久以前就已經死掉了。在大家眼裡。我雖然還活著,那隻是因為大家看到了我活著的時候散發出來的光。其實我的生命已經結束了。” “完全不懂。” “你感覺一下啊!星星的光也只是能看到,所以才不會知道星星本身已經燃燒殆盡了。” “讓我握著你的手,好嗎?” “好啊……” 蟬所說的“好啊”充滿了善意。 “暖暖的。” “那隻是因為我曾經擁有的能量還殘留在我的體內。” “我會閉上眼睛往前走。”

“你不覺得不好意思嗎?現在還在學校裡呢。” “沒事兒。就走一截兒。就這樣握著你的手一直向前走,直到前面放鞋櫃的地方。” “真是拿你沒辦法。” 我閉上眼睛,行走在黑暗之中。我的意識全都集中在了被我牽著的蟬的手上,猜想著她的心思。我深深地沉浸在蟬的右手中,裡面一片昏暗。我沉得越深,周圍便越發昏暗。我盡量屏氣凝神,用我的觸覺摸索著蟬的心思。但是無論我怎麼去探索,都無法觸及蟬的心扉。 “什麼都感覺不到。” “還有呢?” “只是很昏暗,從你的手上什麼都感覺不到,無論走到哪裡都只有昏暗。” “那是因為我的體內已經一無所有了。” “也就是說,該怎麼說呢……你。沒有心?”

“說對了。所以我不能愛。” “那我該怎麼辦?” “你還是忘了我吧,你應該跟由利在一起。” “可我愛的人並不是由利啊。” “海豚先生之所以會選擇我,是因為你知道我是無心的。是因為知道我不會受到傷害,所以你才會喜歡上我。你一直都不想傷害任何一個人。就這樣活著,不是嗎?” “是啊!” “但是並沒有不受傷害的愛情存在。海豚先生,請你把自己解放出來吧。” “把自己解放出來?” “你活到現在都是一直將本來的自己掩藏起來的,所以才會在由利面前擺出這樣的姿態。” “你怎麼會這麼認為呢?” “因為你和我很相像,所以我想幫助你。” “你想讓我和由利結合到一起去?”

“還為時不晚。你將自己解放出來。把由利再追回來吧!” “讓我好好想想啊!” “再好好想想你們兩個人都會受傷,你們就是都把對方想得太重要了。” “或許就像你所說的那樣,但是我喜歡的人是你。我只想和你在一起,並不是想和你在一起做些什麼。我只是喜歡你這個人。 “我從來沒有這樣喜歡過一個人,所以我也不知道我想從你這裡得到什麼。對於我的這種心情。我不知道該怎麼應對。所以在提和由利的事情之前,我還是想好好想想和你的事。” “真拿你沒辦法!”蟬說,聲音中帶著幾分疲憊,“那你就快點下結論吧,趁現在還為時不晚。” “我會努力的。”說完,我睜開了眼睛。 我在鞋櫃處換上鞋,走出學校。幸運的是,我並沒有被老師叫住。我們在公交車站的長椅上坐了下來。就在公交車時刻表的下面,貼著我們學校的文化節海報。

“下下週舉行。”蟬看著海報說。 “嗯,你會來嗎?”我明知蟬會拒絕,但還是這麼問了。 “有空的話就來。”蟬含糊地回答我,“對了,你們班級到時候會表演什麼呢?” “沖繩料理。你吃過沖繩炒菜嗎?” “沒有!” “特別好吃,而且還有利於健康。沖繩縣的人是很長壽的,你知道吧?” “當然!”蟬說,但好像不是很感興趣。 “說日本的平均壽命世界第一是沾了沖繩的光,也不無道理。” “這個我也知道,這段時間電視上正說這個呢。” “你也看電視?” 對於包括電視在內的一切媒體,蟬原本都是非常討厭的。 “只是媽媽看的時候,偶爾會瞟上幾眼而已。”蟬說著,露出幾分不悅。 “怎麼了,如果是我說錯什麼話了,那我向你道歉。” “你聽過塞拉昂利這個地方嗎?” “沒有。” “是西非的一個國家,那里人的平均壽命只有三四十歲。日本人是大約八十歲,連日本人的一半都活不了。世界上還有這樣的國家存在,但大家卻以日本人的平均壽命是世界第一而驕傲呢。 “那個新聞記者誇誇其談地說著日本的飲食和日本的醫療技術,但我卻注意到了電視屏幕一角所播放的那個貧窮的國家。我還為此特意跑去圖書館查了一些資料。 “我只是不明白,為什麼那裡沒有成為關注的焦點?又不是江戶時代,才只能活到三四十歲,這不是一個最令人震撼的新聞嗎?我並不是想要標新立異。我不想成為什麼偽君子。也不想把自己打扮成什麼人道主義者。我很奇怪吧?我是不是說錯什麼了?”蟬憤憤不平地對我訴說著內心的不滿。 “你的主張並沒有錯。”我肯定了蟬說的話,“但是有一點需要糾正。不是叫塞拉昂利,而是塞拉利昂,是塞拉利昂共和國。” “不會是你對那裡也很熟悉吧?” 蟬並沒有掩飾自己的驚訝,反問了我一句。 “我跟你看到了相同的節目。並且也注意到了你說的問題,也去調查過。1991年開始的內戰,使那裡死了好幾萬人。因為在局勢穩定之前,很難算出正確的數字,所以三四十歲的平均壽命也是估算出來的。 “那裡是世界上為數不多的鑽石產出國之一,但是政府官員卻從中漁利,加上游擊隊也用鑽石從鄰國購買武器,所以鑽石資源並沒有惠及國民。大多數國民即便是目睹了原礦石,也看不到鑽石加工製作而成的戒指。” “我還沒查到這個地步。” “我不過就是從網上查到的。” “但是,為什麼大家都沒有註意到這一點呢?我並不是想要責怪大家對這些情況視而不見,但我就是想不明白,大家為什麼就不注意這些情況呢?我開始考慮,我們活著應該注意些什麼。”蟬說著,似乎很失望。 “隱藏在背後的真相是很難發現的。我想大家都會注意那些顯而易見的情況,那些光輝燦爛的東西。比如說長壽,再比如說鑽石。” “世上的人全都是渾蛋。所謂的鑽石,不就是塊石頭嗎?” 在蟬的眼裡,無論是什麼樣的寶石,都只是一塊石頭而已。這是一種健全的觀點,是所有人最初都抱有的價值觀。雖然聽起來有些悲哀,但是我想,即便是蟬,也遲早會有失去這種價值觀的時候吧? “不管怎麼說。我還是沒想到居然會有人和我擁有同樣的價值觀。” “不都說過了嗎?我們是很像的。” “或許就是因為我們很像。所以我才會被你吸引。” “或許是因為你注意到了我悲觀的一面。” “還有可能是……”我說著,突然想起了在走廊裡蟬曾說過的話,“看來你到學校裡來的目的。已經實現一半了。” “啊?”蟬嘟囔著,“我都忘了。你突然向我表白,弄得我全都忘了。” 看來,對於我的表白,蟬多少還是有所動搖的。只不過因為當時蟬的臉色沒有任何變化,所以我以為她並沒有當真。 “看來是我的錯!”我說著,微微地笑了。 “就是嘛。”蟬也笑了,“那,海豚先生。” 蟬有一個癖好,只要問到很重要的事情,就會說“那”。這是昨天晚上睡覺前,我一邊刷牙一邊想著蟬的事情時,突然想到的。 “怎麼了?”我有點緊張。 “你們家有棒球棒或者高爾夫球棒之類的東西嗎?” “我們家沒有!” 我的父親並沒有達到那種可以玩高爾夫球的身份,而且在我們家裡,棒球也是基本上不會被談起的。我們一家人主要都是足球球迷。根據對不同地區的熱愛,母親是橫濱水手足球隊的球迷,而父親則是橫濱飛翼足球隊的球迷。即便如此,他們兩人直到現在都還不知道什麼叫做越位。 “那,你能找別人借一個嗎?” “那就盡量借吧!”我含糊其辭地應答道。 “那,好吧!” “你打算幹什麼?” 我必須問清楚。 “到今天晚上,你就明白了。” “今天晚上?” “嗯,今晚你有空吧?”蟬問我,沒有給我留下任何拒絕的空間。 “空倒是有。”我充滿疑惑地答道,但怎麼也提不起興趣來。 “這樣的話,你就七點半左右來車站吧。當然,這件事不能跟任何人說。” “你到底要幹什麼?” “你來了以後就會知道。”蟬神秘地說。 “但我會給你暗示的。” “什麼暗示?” “暗示就是紅色的液體。”蟬說著。笑容似乎意味深長。這時我聽到了鈴聲,那是提示午休時間結束的鈴聲。 “好了,時間到了。”蟬很快剝奪了我提問的權利,“快點去吧。來的時候要穿件不怕髒的衣服啊!” “知道了!” “還有,耽誤你吃午飯的時間了。” “我不介意,反正我也沒有什麼食慾。” 我所在意的,就是今天晚上將要發生的事情。 我迅速跑向教室。下一節課的任課老師並不會隨著鈴聲進入教室,我如果跑兩步還是可以趕得上的。老師一定才剛剛從教師休息室裡出來。 正如我預想的那樣,當我回到教室時,老師還沒有到。 “趕上了!”就在我剛剛安下心來的那一瞬間。便遭受到了同學們的八卦攻擊。這自然是在我的預料之中,所以在從車站到教室的路上。我就已經想好了巧妙辯解的理由,我還是可以據此拖延一段時間的。但是我說完所有的理由之後,老師還沒有來。我真不知道是我運氣很好,還是運氣很差。真不知道老師為什麼會遲到十幾分鐘。 下午的課,我一點都聽不進去,頭腦中不停地反复想著與蟬在走廊上的對話。我想要努力理解她說的話究竟是什麼意思,想要從她的話裡找到一些蛛絲馬跡。 或許,人有時也會把自己的心弄丟吧?我是否已經弄丟了自己的心而行屍走肉般地生活著呢?我拼命想要理解蟬的話,卻怎麼也理解不了。無論我怎樣去想。蟬還是活著的。她還在我面前活生生地活著,閃爍著光芒。我無法相信,那種光芒是過去留下來的。 但是我從她的手上,卻只能感覺到她的體溫。手牽著手,是一定能夠從對方的手中感受到什麼的,對方是甘心忍受,還是正在迷惑,抑或是非常高興的,這些都應該是能感受到的。 但是從蟬的手中,我卻感受不到任何情感的東西。從她的手上,自始至終都只感受到了一種類似於通過電路傳達而來的溫熱或者冰冷,就像是相機拍攝的一樣。就連那份生命的溫暖都感受不到。 我開始深深懷念由利的手,懷念她手的溫暖,懷念從她的手中,我所感受到的生生不息的生命力。突然間,我的目光投向了由利,她坐在我右側第二行、前面第四排的座位上。 我看著她漂亮的後背,浮想聯翩。我一定傷害了由利,因為我並沒有告訴她我有蟬那樣一位女性朋友。 而且時機也太糟糕了,昨天我們才斷絕了彼此之間的關係。如果由利對我做了同樣的事情,我的心也一定會非常悲傷。我和由利都堅信,相互間知道對方的一切。 我在無意間傷害了由利,同時也傷害了自己。蟬告訴過我,我與由利應該會彼此傷害的。難道蟬之所以要特意來學校找我,就是為了告訴我這一點? 我從學校回到家,換好衣服後便又走出了家門。我要去垃圾之家。白天的垃圾之家是最美的。現代人見到埃及的金字塔便會感嘆:這樣的建築物是如何建成的呢?我想。要是古埃及的人看到這座垃圾之家,估計也會有同樣的感受吧。垃圾的堆放方式非常巧妙,看得出來並非一朝一夕之功。 構成垃圾之家的垃圾與我在里山的叢林中所看到的幾乎一樣,大部分都是家電或者出行工具。但是在那裡看不到成人用品。其中既有富含水分的廚餘垃圾,還有一些在雨水的浸泡下腐爛了的垃圾。在白天的高溫環境下,這裡的臭味要比晚上更強烈。但是天色尚明,能夠輕易地找到大門。 似乎是正趕上垃圾之家的主人從大門出入,從敞開的大門望進去,一直到裡面的房門處。有一條剛剛能容一個人行走的小路。走在堆放得比我個頭兒還要高的垃圾之間,我有點膽戰心驚。我是有所求才來這兒的,真怕這時會發生地震。我擔心著向大門走去。 我毫不猶豫地摁下門鈴。倘若門鈴不響的話,我一定會感到極其不安,但我還是聽到了屋子里傳來的那種含糊不清的鈴聲。這種鈴聲給予了我不少勇氣。但是為什麼門鈴的旁邊掛的不是門牌,反而要懸掛著一張汽車照片呢?那張表示品川地區的車牌讓我心裡打起了退堂鼓。 我正苦惱要不要再摁一次門鈴時,裡面傳來了人走動的聲音。門被打開了,走出一位身穿西服的中年男子。莫非是我走錯了人家?我曾聽母親說過,垃圾之家的主人就像是一個流浪漢,臟兮兮的。到處走來走去。 他的頭髮非常整潔,鬍子也剃得很漂亮。身上的西服與襯衫也沒有絲毫褶皺。或許是不能按時吃飯吧,他的臉頰有些凹陷,但體形健壯、身材魁梧。 屋子裡也很普通。從某種意義上來講,屋子裡還算是比較整潔的,比我家打掃得更整潔。以家門為界,屋里屋外簡直就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雖然我是從日常生活中走來的高中生,但這會兒,我身後的背景被埋藏在垃圾堆中,而垃圾之家的主人,卻可以每日觀賞日常生活中的風景。 我還在發呆的時候,他已經開始說話了。 “有什麼事嗎?”聲音聽起來與常人無異,並沒有令人感到不安,他似乎也並沒有因為我的到來而感到困惑。 “昨天晚上,我的一個朋友玩了個惡作劇,好像把我的金屬球棒扔到這裡來了,您見到過嗎?”我戰戰兢兢地詢問。 “嗯——”他嘟囔了一聲後,又接著說,“你丟失的球棒是金制的呢,還是銀製的呢?” “不,就是普通的金屬制球棒。”我急急忙忙地回答。 “你稍微等一下。”他說完便轉身走進了屋子。 果真是個很怪異的人。我該怎麼辦?我該逃走嗎?現在就是絕好的機會。我正是想到這一點,才穿了一身便於運動的衣服來的。 但是另一方面,我又覺得他並不是一個那麼危險的人物。恰恰相反,我覺得他是一個很親切的人。這又是為什麼呢? 或許是因為我在非法丟棄垃圾的地方遇上了蟬,所以才會對垃圾之家覺得很容易與之融合吧?這難道就是愛情的力量?我正這麼想著,他返回來了,手裡拿著一個圓柱形的東西,用報紙包著。 “是啊,看來你是個老實的孩子,就把這個給你吧!”他說著,便將那個圓柱形的東西遞給了我,我想那正是棒球棒。 “非常感謝。”我只能說。 我笨拙地道謝後,一直擔心他會不會拿著手中的東西打我。當我把那個東西接過來後,雖然隔著報紙,但通過手感還是能夠確認,那就是棒球棒。 “非常感謝!”我又一次道謝,說完逃也似的跑出了垃圾之家。 我一路小跑,到達了安全的地方。此處人流穿梭,我打開了報紙。上麵包了好幾層報紙,是一個寫著暗號的木製棒球棒。我看過上面的簽名之後,才知道這是巨人隊第四十八代第四根球棒。 我兩手緊緊握著棒球棒的手柄,心中充滿了感激與興奮,就像是有一股電流穿過我的身體一般。我雖然對棒球敬而遠之,但還是能夠深深感受到專業棒球選手的強大。深深感受到巨人隊第四根棒球棒的重量。 興奮感漫遍全身,我的眼前出現了一幅奮力揮出一棒的景象。雖然知道這是因為我太激動了而產生的幻覺,但我還是覺得,無論是什麼樣的投手投過來的球。我都能打出一個本壘打。 真想讓由利看一看。她雖然討厭巨人,卻唯獨喜歡這個選手。由利曾經很陶醉地跟我說過:她愛棒球,棒球也愛她。 每次說到這個選手,由利都會忘情地喋喋不休,有點屬於性質惡劣的強制推銷的意味。所以,雖然我很討厭這個選手的出生年月、畢業學校,但我還都記著這些。 還未到與蟬約定的時間,我的身體就這樣在專業棒球選手的激勵下,充滿了力量,完全沒有老老實實回家學習的心情。無限的活力湧了上來,我正想要尋找一種釋放這種能量的途徑。 我決定用散步的方式來消耗掉體內多餘的能量。我一邊在附近的街道上漫步,一邊記下了公用電話的位置,以備不時之需。這是一種很有意義的消耗時間與精力的方法。 蟬比我來得要早,她正低著頭靠在路燈的柱子上。在正上方橘黃色的燈光照射下,她的睫毛顯得更加與眾不同。睫毛長長的影子一直拖到眼睛下方,看上去就像是塗了層睫毛膏一樣。 我上前跟她說話,她便眨動著睫毛。銳利的目光與夜幕一道將我籠罩。接著便將目光投向了我手中用報紙包著的東西,眼神中帶著幾分疑惑。 “我拿的是棒球棒。”我有點心潮澎湃地說。 “省得去買了。”她只是這麼說。 我決定要抑制住自己高漲的情緒。因為從蟬的反應來看,這根棒球棒大概並沒有引起她的關注。如此一來,我便不用將這根棒球棒的來路跟蟬說明了。 蟬帶著我,走進了伊藤洋華堂旁邊的東急百貨店,在那裡買了三個西瓜。賬是由蟬結的。我拿了兩個,剩下的一個由蟬拿著,我們一起到小學裡去。那所小學並不是我的母校,而是蟬每天背著雙肩包去上學的那所小學。 我終於知道了她的目的。我們把一個西瓜放在了位於校園中間一個噴水裝置的圓形蓋子上,將另外兩個收了起來。接著,蟬解下了纏在左手腕上的手帕,將我的眼睛蒙上。 “我先來?” “當然了!”蟬蠻不講理地說完,便將包裹著貴重棒球棒的報紙撕了下來。 估計都撕下來了吧。我雖然什麼都看不見,但還是聽到了撕報紙時清脆的響聲。 “這個是誰的?”蟬似乎有些不悅地說。 我告訴了她棒球棒的主人是誰。她說“不認識”。 “他可是巨人隊的第四個擊球手。” “無聊!”她的反應與我想像的一樣。 “不過。或許與今晚的比賽項目很般配。”蟬說完。便讓我握住了棒球棒。 蟬的聲音迴盪在夜晚的校園裡。我對她唯命是從,不停地敲打著地面,以至於手都有點發麻。每當這時她就會發出笑聲,似乎是在嘲笑我的笨拙。當我鄭重其事地保持警覺時。她卻不再發出指令了。 “蟬?”我叫她,但她並沒有回應。 這是一場耐心的比拼。就看誰先說話。夜晚的學校與白天里大相徑庭,籠罩在一片寂靜之中。只是偶爾間,會從遠處傳來汽車開過的聲音。 我握著棒球棒的手柄,就像是參加劍道比賽的選手。我豎著耳朵。刺探著蟬的氣息。但她似乎也是屏氣凝神,窺探著我的情況。 我只打過一次本壘打,但是那也早已成為幻影消失殆盡。有著專業棒球選手簽名的棒球棒和校園,使我又不由得回想起了當時的事情。 那是在小學三年級時,為了花壇的值日任務,我們班與隔壁班級決定進行一場棒球比賽。花壇分成很多份分給了每一個班級,各個班級都要負責給本班的花壇澆水、除草,這本來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但是記不清到底是誰的提議了,要在向老師保密的前提下,將那份麻煩的工作,強行交給其他班級來做。為了湊足人數,我也作為第九個右翼外場球手,參加了那場不該參與的比賽。 由於我那個終結性的本壘打,我們班戲劇性地取得了勝利。當我打完那一球時,大家都為我意想不到的身手而倍感驚訝,但是作為當事人的我,卻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我什麼都沒有想,只是精氣神十足地揮出了一棒,就像是打到了一個乒乓球一樣輕鬆。那種感覺還殘留在球棒上,只見棒球遠遠地穿過外場上空,消失在了圍著鐵柵欄的游泳池中。 那是一個奇蹟。不知是積累了多少偶然的因素,才使我打出了一個本壘打。雖然我說還可以再打一個,但似乎並沒有可能再發生。那是世界的巨大齒輪與我的小齒輪相互嚙合的一個瞬間,整個世界簡直就像是都在圍著我一個人轉似的。 但是當我沉浸在餘韻之中,繞著本壘跑了一周之後。我的齒輪便停止了轉動。我在二壘前面停了下來,而且一步也不能移動了。 因為對方球隊的左外場球員,為了撿回棒球,爬上了鐵柵欄,卻失足掉了下來,被鐵柵欄穿透了身體。鐵柵欄的尖頭穿過咽喉,他的嘴裡流出了大量的鮮血。 第二天,賢悟幼小的生命便在報紙的一端,留下了印記。 ——小學三年級男生,小野寺賢悟(9歲),在翻越學校游泳池的鐵柵欄時,失足滑落。被鐵柵欄的尖頭刺穿咽喉,身負重傷。小野寺隨即被送往市內醫院,大約兩小時後,被證實不治身亡。 我對自己說,賢悟的死並不是因為我的原因。我不止一次地反復對自己說,賢悟只是想要在自己班前來助威的女生面前,展現自己的能力,才發生了這種荒唐的事情。 蟬的母校,游泳池也與校園連在一起,游泳池的周圍,密密地圍著尖頭的鐵柵欄。為什麼學校都會選擇那樣的鐵柵欄來維護游泳池呢?莫不是游泳池內隱藏著什麼重要的秘密不成? 我正想著想著,蟬突然吻了一下我的右手背。或許是吻吧!我的右手確確實實感到了那種特殊的不協調感。我完全沒有感覺到她躡手躡腳的動作。我吃了一驚,不由得將手中的棒球棒扔在了地上。接著我慌慌張張地準備揭去蒙在我眼睛上的手帕,卻被蟬制止了。 “不能取下來。”蟬笑著說,“還有,把棒球棒撿起來。” 我把手放在地面上,摸索著找棒球棒。 “向前五步”、“稍微往右”、“走過頭了,往左”、“向前半步”……蟬對我發出一系列繁瑣的指令。我一點點地按著蟬所說的方向去尋覓。 “好,停!就在那裡盡情地揮上一棒。”蟬的指令從我的對面傳來。 我將棒球棒舉到頭頂,腦子裡在擔心著蟬會不會在我眼前,但我很快便確定,蟬並不在我面前。 “很可怕嗎?” 蟬的聲音從下面傳來,就像是在安慰一個小孩子似的。難道。蟬是蹲著的嗎? “你不害怕嗎?” “一點也不害怕。我之前已經說過的,我知道什麼是真正可怕的東西。” “那就好!”我說著,便拿著棒球棒劈了下去。 我的手上傳來一種不祥的觸感,與此同時。我又聽到了一聲悲慘的短促叫聲。我用手指掀開了蒙著眼睛的手帕一角。不過。還是沒有勇氣睜開眼睛。那種感覺令人窒息,我甚至忘記了呼吸。 沒事!我所害怕的和蟬所主張的全然不同。將一種不合情理的死亡方式呈現於我的眼前,比將最重要的人的生命交付於自己的手上,對於我來說還是更溫和的。我慢慢睜開了眼睛。 最初進入我微弱視野之內的。是打碎了的西瓜。我一個安打,打在了西瓜的正中央位置。蟬就坐在只剩下半個的西瓜後面,臉上、衣服上沾滿了血一樣的西瓜瓤。蟬的右臉頰上,還沾著西瓜子兒,一臉委屈的樣子。我看著她的樣子,反而笑了起來,都笑出了眼淚。 “這就是報應,誰讓你戲弄高中生了!” “我只是想要試一下。”蟬似乎在說慪氣話,“一個人親手殺死自己深愛的人的時候,會有什麼樣的反應。” “心情並不是很好啊!” “可你還是那麼輕易地就揮出了一棒。”蟬不依不饒地說。 “你要是很希望那樣的話,我覺得也挺好。” “海豚先生,你弄錯了,沒有人能夠那麼輕易地便向別人揮出一棒。稍微不小心,就會進監獄的。” 在一個已經看透了死亡的人面前,我確實沒有想那些事情。 “即便那樣,我打碎的也只是一個西瓜啊!所以,還是一起來享受生活的美好吧!”我說著,便把棒球棒遞給了她。 接下來該我發號施令了。我們把另外一個西瓜放在了別的噴水設備的蓋子上,將蟬的眼睛蒙了起來。 我也就像是在報復一樣,想像擺弄玩偶那樣戲弄蟬。然後,再給蟬施以恰到好處的指令,讓蟬也打碎一個西瓜。我的任務就是要讓對方看起來很滑稽、很有趣。 但是若在平時,兩個人擁有主從關係,或者立場明顯不同的情況下,這是一種無法進行的遊戲。正因為我與蟬是平等的兩個人,才能去享受這份無聊。我與蟬在年齡上有差異,雙方的父母在收入上也存在落差,我們的穿著打扮也有所不同,但無論是誰說了什麼。我與蟬都是朋友。 好不容易我們才把西瓜吃完,當然全部吃掉是不可能的。所以我們便很浪費地只把中心部位最甜的西瓜瓤用手抓進了嘴裡。西瓜並不清涼,但確實香甜可口。 我們洗了手之後,在校長講話時用的主席台上坐了下來。 “玩得開心嗎?”蟬問我。 “開心啊!”我回答道,“但是,你怎麼會想到要玩切西瓜比賽呢?” “玩切西瓜比賽?”蟬重複了一次我的話。 “不好意思啊,我說的不是那個意思。一般情況下。切西瓜比賽不是只在兩個人之間進行的嗎?” 我只有一次市裡舉行的切西瓜比賽的經歷。 “是疑似體驗。” “疑似體驗?”我照著她的話又說了一遍。 “是啊,海豚先生。你切碎的西瓜就是我老爸的頭。” “這麼說來。你切的西瓜就是今日子了?” “說對了。而且,我們剛才大口大口地吃掉的,就是他們倆的腦漿。” “你很討厭你的父母嗎?” “不管他們倆哪一個,我都非常喜歡。但是,有時候一想到我身體裡流著和他們一樣的血液,我就會覺得受不了。” “他們的血液也不壞呀!”我站在蟬父母的立場上說。 那是非常優秀的血統,是傑出人物與名門望族的混血。 “我也知道。但是我只想做我自己,不想與任何人有聯繫。” 她的話刺痛了我的心,瞬間我的思緒又回到了童年時代。 “這與你的那個什麼綜合徵有關係嗎?” “是鹿田綜合徵。我是後來才想起來的。” “鹿田?” “梅花鹿的'鹿'和田野的'田',鹿田。因為是鹿田看醫生的時候檢查出來的病症。” “那這就是鹿田綜合徵給你帶來的影響嗎?” “我覺得還是有點不太準確,可能是我正好處於叛逆期吧?” 她這麼說著。微微地笑了。她的微笑總能引起我的笑意。 “海豚先生,你就不存在叛逆期,不是嗎?” “你怎麼會這麼認為呢?” “也沒什麼原因。” “我也確實覺得沒有,因為我對我自己到底是什麼樣的並不感興趣。即便再怎麼不努力,世上也只存在一個'我',對於這一點我總覺得自己還是懂得的。”我在說話的時候強調了“總覺得”這個短語,“不論有一個人如何與自己相似,也不會完全一樣。這是理所當然的吧?” “就是這種理所當然的事情。在青春期也是很難理解的呀。” “好像是啊!” “海豚先生,你一定被周圍人極端厭惡過。”她直言不諱地說到了我很介意的事情。 “或許是吧!”我說著,並註意到了蟬手上的動作。 只見她從影碟套大小的包裡,取出了香煙和廉價打火機。對此,我一直都感到有點不可思議,為什麼女性的包只有那麼大點兒?而且,怎麼才能使那麼小的包裝下很多東西呢? 錢包、手紙、手帕、化妝用品、筆記本、傳呼機或者手機,甚至有時候還會裝進去生理用品、小點心之類的東西。即便是她們的小包裡有哆啦A夢的魔法口袋,我也還是會感到不可思議。 蟬嫻熟地從香煙盒裡取出一根煙,就像是駕輕就熟的手藝人一樣,優雅地打著了打火機。但是她並沒有將香煙點燃,而是熄滅了打火機看著我的臉。接著又打著了打火機,依然什麼也沒有說,然後又熄滅了打火機。 “你討厭香煙嗎?” “嗯,但是你怎麼會知道?” “只要我打著打火機,你的眉頭就會稍微皺起來。”蟬說著,又將打火機打著,再次確認我的表情。 “的確是這樣。”蟬的觀察力真的很敏銳。 “香煙有什麼不好的?臭嗎?” “可能是因為我爺爺打心底里討厭吸煙的緣故吧。從小我就受到他的教育,說吸煙的人全是壞蛋。那些傢伙就像是害蟲一樣,不但侵蝕著自己的身體,還給別人也帶來危害。” “所以,你的身體就變成這個樣子了,一聽到打火機的聲音,就會有自然的抗拒反應。” “看來真是這樣,我也是剛剛才發現這一點的。” “巴甫洛夫的狗。” 她說的話讓我有點懷疑自己的耳朵,她的發音明顯有誤。經過確認後,我才知道她是想用“巴甫洛夫的狗”這個詞來說明由俄羅斯人證明了的條件反射現象。當然。為她的以後考慮,我有必要向她解釋一下關於“巴甫洛夫的狗”的故事。 “原來這樣啊!巴甫洛夫博士在給狗餵食物時,就會搖響鈴鐺。”她說,看來她已經獲得了正確的知識。 “可是你想啊,如果狗會對鈴聲產生反應,那不是就會流出口水了嗎?而博士如果聽不到鈴聲的話,不就不會意識到要餵狗食物了嗎?” “你這個想法倒是很有意思啊。” 確實是一個很幽默的想法,她一直都比我聰明。她不會不加思考地接受灌輸給她的知識,而是會充分運用自己的大腦咀嚼知識,並能夠用自己的大腦來思考問題。 “人類也是動物,大體上和狗一樣單純。只是因為將羞恥心從野獸的身上排除之後,巴甫洛夫博士才會選擇狗來做實驗。這樣就把事實給歪曲了。” “人會時不時地想強制看到描繪在自己心裡的東西。” “就是這樣的。太對了!”她用食指指著我的額頭說,“你的祖父就是死於肺癌的吧?” “死於肺癌的是我祖父的老伴兒。”我還是想避免把這件事情挑明。 “你的祖父和祖母非常相愛吧。只有這麼解釋了,他們兩個人的關係是非常和睦的。” 祖母在我上小學後不久就去世了,此後祖父一個人便總是唉聲嘆氣的。我從小便認為我目睹了失去最愛的人的祖父的艱辛。 要是可以不失去自己愛著的家人的話,那麼我寧願一輩子沒有零花錢用。只要我的祖母還能夠再回來,無論她說什麼我都會聽的。 這真是一個孩子氣的願望。當然無論是什麼地方的神靈都不會聽得進去我所說的願望。願望的虛無縹緲與只能許願的孩童時代的無力,我在幼小的時候便已明白。但是直到高中時代,在愛情和死亡面前,我依然無能為力。 “你的祖父憎恨香煙也不無道理。”蟬說完,從主席台上站了起來。 然後,她把自己手中的那個淺藍色的打火機,扔到了主席台後面的游泳池裡。打火機劃出一道優美的拋物線,穿過鐵柵欄,掉進了游泳池的水中。 “撲通”一聲,這種聲音使我聯想到了悄悄生活在游泳池裡的一些不為人知的生物。 “我要戒菸。”蟬發布了自己的宣言後。又在我身邊坐了下來。 “海豚先生,我要是在你面前吧嗒吧嗒吸煙的話,你的祖父就不會安心成佛了。” “祖父要是能聽到你說的話,我想他一定會很高興的。” 即便祖父並不高興,我也會很高興的。一個年紀輕輕的女孩子吸煙,無論是對健康還是對養顏,都極其不利。 “哦,你是獨生女吧?” “是啊,那又怎麼了?” “還剩下一個西瓜。那又應該是誰的頭呢?”我指著那個沒有被打開的西瓜說。 “是在中學裡欺負過我的女生的頭。”她毫無表情地說。 那樣子簡直就像是在說別人的事情一樣。 “我想你能感覺得到吧,我已經很久沒有去學校了。” “我確實感覺到了。” 蟬從不看表,可見她並沒有嚴格的時間觀念。說她吊兒郎當並不合適,她只是不太在意時間而已。她認為自己沒有必要去介意時間,這也是她與社會聯繫較為薄弱的證據。 而且,蟬並不喜歡說有關自己的事情,就連關於朋友和學校的話題也從未提及過。至於自己家裡的事情,她倒是事無鉅細地跟我說了很多,但是一旦涉及她自己,便又變得寡言少語。這些都很容易讓我感覺到,她是一個背負著沉重的過去的人。 “欸,海豚先生,跟我在一起你會快樂嗎?” 這並不是一句應該由美女說出的台詞,因為我們男的才比較介意這種感覺。 “剛剛說的絕對都是我的真心話!” “玩切西瓜比賽,只有這一件事情是快樂的,不是嗎?” “不是。而是只有和你一起玩切西瓜遊戲才是非常快樂的,這是我的真實想法。” “即便和愛無關也很快樂嗎?” “即便我們之間不存在任何戀情,只要能跟你在一起我就很快樂。而且我可以發誓我和你之間是純潔的友情。” “真的嗎?可是……” “蟬,如果你再說下去,我要生氣了。” “為什麼呢?” “因為你不相信我。” “真拿你沒辦法,我相信你就是了。” “這就對了。” 但是,我已經生氣了。讓蟬追問這麼無聊的問題,我感覺自己似乎是在受到別人的侮辱一般,很是生氣。 “海豚先生,你有被人欺負過的經歷嗎?” “有啊。好幾次呢!” “你被怎麼欺負了?” “最慘的一次就是……”我在回想自己最慘痛的一次經歷,卻不能馬上想起來。 或許是因為那種悲慘的記憶總會埋藏在記憶的最深處吧?好不容易我才找到了覆滿塵埃的記憶,我也模仿著蟬,盡量像說別人的事情一樣說道: “就是遭到了班裡男生的排擠。是初中二年級時候的事情。” “那麼有被排擠的原因嗎?” “有啊!” “是什麼?” “我們班裡有一個男生是所有男生的老大,他向我們班的一個女生表白之後,便開始交往了。但是三天以後,這個女生就把男生給甩了。女生雖然很早以前就開始注意這個男生,但她知道一個與她關係非常好的朋友。從更早的時候開始,便已經愛上了這個男生,所以雖然想試著交往交往,但還是覺得有些彆扭,便分手了。” “真是偉大的友情啊!雖然,沒能和男生交往的女生會鼓勵朋友說:'你不用管我的想法,你和他好好交往吧!'但是這樣溫和的話反而會給和男生交往的女孩帶來相反的效果。不是嗎?”蟬皺著眉頭說。 “確實是那樣啊!而且,雖然那個男生接受了這樣的分手理由,但是他的朋友們還是會覺得他被玩弄了。而關於這件事情,那個男生老大沒作任何解釋,估計是替那個女孩和她的朋友著想,他才要保持沉默的吧。 “但是,這樣又會使他的朋友們認為他是因為失戀才變得沉默寡言的。朋友們就給班裡的男生們施加壓力,要大家都去排擠那個女孩。但是我與那個女孩關係很好,我也清楚事情的原委,我依然一如既往地和她交往。這麼一來,不知不覺間我也遭到了大家的排擠。” “很難受吧?” “多少有點吧!不過,最令我難受的是,連那個男生也開始排擠我了。曾經,我跟他是那麼鐵的哥們儿。雖然他學習、體育都很好,人長得也很帥,但不具有成為班裡領導核心的度量。他原本是一直想悠閒地度過學生生活的,不希望引起任何人的關注。 “但是周圍的人還是沒有放過他,他對於大家的頂禮膜拜感到非常煩惱,而且只把這種煩惱跟我一個人說過。所以,在遭到他的排擠後,我真的很受傷害。” “海豚先生,你恨他嗎?” “沒有啊!”我拼命搖著頭說,“他只是這件事情的發起者,但我知道他並沒有去鼓動別人,而是被別人鼓動的。他並不壞。” “你喜歡那個女孩嗎?” “怎麼說呢?” 對於這個問題,我無法作出明確回答。雖然當時我並沒有想過這些,但是現在回過頭再去想時,我卻不能說我完全沒有想過。 “那個女孩是由利吧?” “是的。”我很坦誠地肯定了她的提問。 “真羨慕由利啊!要是我們班裡也有一個像你這樣的人就好了。” 但是我卻什麼事情都沒有做過,之所以對我的排擠能夠結束,也是因為由利暗中做了很多工作的緣故。 “我就恨那些欺負我的人。為什麼要那麼對我?我做什麼了?” “你還不知道他們欺負你的原因吧?”被我這麼一問,蟬靜靜地點了點頭。 我知道蟬為什麼會變成眾矢之的,這是因為她太美了。僅此一點,便可以有充足的理由被人欺負。即便是她什麼都沒有做,她的美也會刺激到周圍人的自卑感。 蟬並不懂得抑制自我之道。她不會為討好別人而微笑,也從不說廢話。說話總是口吻犀利,不會溫和地跟別人交流。所以,她難以縮短與同學們之間的距離。 鋒利的刀總會煥發出鮮豔的光澤,但是卻沒有人敢使用。即便是我,也會偶爾被蟬的言行傷害到。蟬的一個無心之舉都會很輕易地將我的心扉撕裂。即便我知道她並無惡意,也會很受打擊。 但是,因為我並不會像蟬的同班同學那樣幼稚,所以也不會發展到深受打擊的地步。這就是蟬固有的特色。如果簡單看問題的話,就不會在意一些無謂的傷害。發生了賢悟的事件以後,我便成為一個與纖細情感無緣的人。關上自己的心門。便可以看淡所有的事情。簡而言之,就是我變得厚顏無恥了。 所以,與蟬在一起時,我既不會感到自卑,也不會強行要求自己與蟬相配。只是單純地任由蟬那種光豔的色澤將我的心靈掠去。 “那個西瓜你打算由誰來切呢?當然是你吧。” “雖然我希望由海豚先生你來切,但還是算了吧!” “你改變主意了?” “不是,我還是對他們充滿了憎恨。只是我已經忘記他們長什麼樣子了。想恨卻又想不起要恨的人的模樣,所以很難有乾勁湧出來。”蟬一邊說著一邊注視著我。 我雖然不知道是出於什麼原因,但我確實感受不到她有什麼惡意。 “還有一句話,我得告訴你!” “什麼?”從蟬的問話中,感覺不到有什麼期待感。 不過,蟬的眼眸深處卻閃爍著光芒。蟬是在等我發話。她真是個可憐的孩子,我內心深處不由得充滿了憐憫。 “人遲早都會死,而且大部分的人都會在痛苦中死去。所以無論你多麼憎恨別人,也沒有必要弄髒自己的手。” “你果真是個怪人。但是……我會記著的。作為對你這句話的回禮,那個西瓜就送給你做禮物吧。” 或許,在“但是”之後,應該有感謝我的話。是什麼原因使蟬懼怕袒露自己的情感呢?是因為遭到過別人的欺負嗎?或者,會與她的“無心”有關係嗎? “謝謝,不過我是把西瓜當做水果接受的啊!” “當然了!這個與那兩個不一樣,是一個純潔的西瓜。” 說完這些,蟬告訴了我她的全名,那是一個很奇怪的名字。就像由利圓(由利的名字後面是“圓”)那樣,即便將名與姓倒過來念也是很通順的名字。據說這是淘氣孩子的名字。 “不用打西瓜了,你要是在哪兒遇上了,一定要記得給我狠狠揍她一頓。”她說著,露出了極其漂亮的笑容。 “這倒沒問題,可是連你都忘記對方的長相了,我哪裡還能認識?” “那就算了。”蟬說完,將兩支胳膊伸直。 “啊——把我也扔到池子裡去吧。” “什麼意思?” “我想游泳。” “沒有泳衣啊。”我拒絕道。 我可不想擅自闖入學校的游泳池。 “可以裸體游啊!” “我做不到。” “啊?”蟬就像是一個小魔女一樣,“我們不是朋友嗎?莫非你看到朋友的裸體也會興奮?” “這是兩個概念,男性的本能是不能改變的。” “就像巴甫洛夫的狗一樣?” “是的。” “但是。我還是想要游泳嘛。” 蟬一邊撒著嬌,一邊搖晃著兩條腿。或許是在家裡並不會向父母撒嬌的緣故吧,她的動作極其不自然。或許她本人也都感覺到了這一點,剛剛說完便露出了羞澀的表情。 “有了,你只要蒙上眼睛就可以了。” “在游泳池裡?” “是啊!” “太危險了。” “我會給你指令的。” “我不會游泳!” “你可是海豚啊!” “海豚不在游泳池裡游泳。” “你強詞奪理!”她說完,哧哧地笑了起來。 “你的願望又幻滅了吧?” “不,要是有人認為我倆是在做壞事的話,”她為了忍住奔湧而來的笑意,停頓了一下,然後接著說道,“那樣的話,就太可笑了!” “不談戀愛的蟬和不會游泳的海豚。兩者的確無緣,的確名不副實。”我說完,也放聲大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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