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深水長眠

第3章 1995年9月舊(星期五)

深水長眠 白河三兔 18636 2018-03-15
我有三個名字:第一個,是父親絞盡腦汁為我起的名字;第二個,是昨天蟬給我起的“海豚”;第三個,便是我的綽號。大家都管我叫“戀母”。 說起這個綽號的由來,要追溯到小學三年級的時候。有一天,我管給我們代課的一個教師不叫“老師”,反而叫成了“媽媽”,更為離譜的是,那個教師還是個男的。 當然,從那個時候開始,沒過多久,同學們便嘲弄地稱我為“戀母君”。同學們只要開玩笑。就一定會和我的綽號掛鉤。 我總是期待著,在小學或者初中畢業時,這個綽號就能夠離我遠去。但是,與我升入同一所初中、高中的小學同學由利,卻故意將我的這一綽號廣為散佈。因此,直到進入高中以後。我還是被大家稱作“戀母”。 從小學三年級開始,我和由利便是同班同學,彼此相熟。只是,那時我們還僅僅是同學,並不是很親近。四年級分班時,我們便分開了。五年級時又到了同一個班,六年級時再次被分開。

後來,我與由利都沒有選擇私立初中,而是考入了同一所市立初中。初中二年級和三年級時,我們又到了同一個班級。就在那段時間裡,我們成了朋友。 中考時由於我的游泳水平很差,因此,來到現在這所不需要測試游泳的高中參加考試。慶幸的是,在這所高中里,我的學習能力算是很強的,因此,即便我不下苦工夫學習。也可以考試及格。 但是,對於由利而言,卻是處在危險的邊緣線上。所以,她必須努力埋頭苦讀,圍著單詞本轉。當然,關於未來升學的目標,我與由利也有所不同。 她充滿了挑戰精神,一直想考取一所自己能力難以企及的大學。這樣一來,她想要考的大學正好與我的期望值不謀而合。 從我們原先的初中考取現在這所高中的,只有我和由利兩個人。我們居住的地方,居民都很富有。所以大部分同齡人都進入了私立高中。考取公立高中的,或許只有像我這樣居住在集體公寓或者平民住宅區裡的學生,要么就是那些無法通過考試的公子哥兒們。

剛剛進入高中的一年時間裡,我與由利偶然間成為同班同學,然而在之後的兩年裡,不知由利使用了什麼樣的手段,反正在她的努力下,我們竟然還是同班。她曾得意揚揚地跟我說,無論在什麼樣的集體中。機會與壓力都是並存的,緊急情況下。還可以使用自己的身體。 聽了由利這番話,我突然想像出了這樣一幅畫面:由利是以自己的身體為武器,向老師提出請求的。她從小學一年級便開始學習空手道,我想像著她在片刻之間將老師們打倒在地的情景。 我的朋友們中,由利是最厲害的。初中二年級時。一次空手道大賽上,她獲得了我們縣“全縣無敵手”的稱號。 我曾去由利訓練的道場參觀過幾次(其中一次是因為受到師父和由利的強烈引薦去進行入門體驗),並觀看了空手道比賽,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人體之美。之前我從來都不知道,原來體育運動可以將人體美化。

第二年,由於父母離異,由利與二連冠失之交臂。到初中三年級時,她乾脆告別了空手道。當時我還和由利舉行了一次與空手道告別的儀式。在那次儀式上,由利穿上正式的空手道服裝,將五塊瓦片搬到了附近的公園裡。 我只穿了由利練習時穿的衣服,可是尺寸有點小。無論怎麼看,都看不出我有多麼強大。我還曾對人說過,假如我在紐約的貧民區穿著空手道服或者柔道服走過,即便是劫匪見了我,也會給我讓路。但是現在看來那是不可能的了。 不過,即使解決了衣服尺寸的問題,我要向由利挑戰,也一定會被秒殺。對於自己體力之差,我是有自知之明的。 我對由利說了。我並不適合穿成這樣子,但是她卻鼓勵我說:“只要像《姆明谷》中的姆明那樣就好了。游泳時也需要穿上泳衣,即便平常都光著身子,但最重要的還是要有那種氛圍。”

瓦片是由利從道場裡搬來的,她屏氣凝神地將瓦片一塊一塊壘起來,彷彿在排列多米諾骨牌一樣。當她把第五塊瓦片壘上去時,還在上面鋪了一塊白色的毛巾。之後由利將不知是爸爸還是媽媽寫錯了的、揉成團兒已經扔在垃圾箱裡的離婚申請書舖在了毛巾上面。 很快,在公園裡玩耍的孩子們便圍攏了過來,不過即便是在這樣的環境中,她依然能夠集中自己的精力。真不愧是曾經力壓全縣的實力選手,在這樣嘈雜的環境中一點都不會慌亂。 我無言地守護著她,她也無言地做著該做的儀式程序。由利一拳打進離婚申請書中。五塊瓦片被華麗地擊碎了,周圍頓時響起歡呼與掌聲。由利也報之以微笑。 我們將空手道服裝、破碎的瓦片和皺巴巴的離婚申請書收拾進塑料袋中,向垃圾場走去。路上她問我說:

“剛才我笑得還好吧?我想做一個在痛苦的時候,也能夠微笑面對的堅強的人。” 我並不知道由利是不是像她所說的那樣去做的,但是我什麼都沒有說,因為即便現在看上去,由利也像是馬上要哭出來的樣子。我只好撒謊說:“你笑得很好看啊,你一定能夠做到的。”或許,我的撒謊是正確的吧。 由利特意選擇在公園裡進行告別儀式,我想,這或許是因為她不願意讓我看到她脆弱的一面吧。或許觀眾的視線能夠使由利繼續保持她的自尊心。如果是在道場裡,只有兩個人舉行儀式的話,由利可能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淚吧。 幸好我們將地點選在了公園裡,要不然由利一旦哭泣,我也沒有辦法勸她。但是我卻不知道,對於由利而言這樣的選擇是否正確。 進入高中後,她便改了名字。高中入學前的春假,她強行要求我用新的名字稱呼她。我們都開始嘗試使用這樣一個陌生的名字。

求學過程中,我與由利一直保持同步。我們兩家離得很近,相距不到十分鐘車程。徒步去學校,也只需要四十分鐘。如果騎車去,時間會更短。但是從家到學校的路段,上下坡度都很大,騎車去反而更累。當然我們也可以乘公交車去,但是又都不願意在擁擠的車廂裡顛簸。所以,我們便選擇了徒步上學。 我們每天聊著雙方都感興趣的話題一起上下學。這成為平淡無趣的高中生活中為數不多的樂趣之一。但是自從由利交了男友之後。每次放學我就只能一個人回家了。雖然沒有對他人提過,但那時的我的確感到很寂寞。 由利的男友嫉妒心很強,將我當做他的“情敵”。這種心情也可以理解,自己的女朋友每天和另外一個男生一起上學,想想也怪難受的。但是每次遭受他的冷眼。我的心情也好不到哪裡去。

因此,剛上高一的那個五月初,我和由利談過一次,就是關於入學還不到一個月,她便交男朋友這件事。 “你不用在意我的感受,早上你還是跟男朋友一起上學吧。” “你別誤會,我才不管你怎麼想呢。只是我患有很嚴重的低血壓,就像活火山一樣,每天早上都會不舒服。” 聽了她的話。我感到很驚訝。 “我怎麼不知道呢?” “自從不練空手道以後,尤其是早上,感覺自己的身體越來越差了。” “或許是我感覺遲鈍吧,每天都和你在一起,可我怎麼沒感覺到你不舒服呢?”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和你在一起時,心情就會平靜一些。而且一大早就和你見面。我也不會亂撒氣。” “有什麼理由嗎?”我饒有興趣地問道。

“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每天早上,除了你,我跟誰都不想說話。” 聽到由利這樣說,我的心情變得有些複雜。 “每天早上,如果沒有你使我心情平靜下來的話,可能會出大亂子呢。” “什麼大亂子?” “這是秘密!”由利說著,露出了一個詭秘的笑,“反正就是一個秘密。你感冒不去學校的時候,這種大亂子便會出現。” “我是你的冷卻劑?” “太對了!”她很堅定地說。 這便是由利的解釋。但是,對於還不懂束縛與嫉妒之間差異的少年們而言,由利的語言是很難以理解的。由利和他們在一起,經常會發生一些無謂的爭執,然後便以分手告終。 大部分都是她覺得對方太麻煩而主動提出分手的。而我則是不斷地從剛剛了結的麻煩中脫離出來,很快又被捲入另一場麻煩之中。

由利真是一位戀愛高手。她現在的男朋友名叫武田寬一,原本是一個棒球少年。在我們學校,他是名列前三的明星級棒球游擊手。他的水平很好,在今年的夏季比賽中,還打進了前三名。我和由利在我家觀看了他的最後一場比賽,當然是在地方頻道上直播的。那還是暑假前的事情。 “你不去給他助威,沒關係吧?” “沒事的!” “是他不願意讓你去嗎?” “他叫我去了,但是我拒絕了。”由利毫無表情地說著。 “為什麼呢?” “我才懶得去看一場沒有勝算的比賽呢。他不過就是想讓我坐在台上,向別人炫耀罷了。” “但你偶爾也應該滿足一下他,讓他炫耀一下不是也很好嗎?”我站在她男朋友的立場上辯解。 “我不喜歡!”由利直截了當地就把男人的想法否定了。

“這三年來。他若是努力打球的話,無論是怎樣一場沒有勝算的比賽我都會去現場看的。但是像他這樣參加社團活動半途而廢的人,我看不看他打最後一場比賽,又有什麼區別呢?” “那你為什麼又要在電視上看呢?” “因為我喜歡看啊!”由利很平靜地說道。 “女人心,海底針。”再說,我還沒有到能讀懂女人心思的年齡。 我們學校偶爾會在第三場比賽中遇到在甲子園出場的種子球隊,但是大家都把這種情況當做撞大運了,包括棒球隊的隊員們都這麼認為。因為對方是軍隊化的專業棒球隊,而我們學校的,卻是草根水平的棒球愛好者組成的棒球社團。 像由利所說的那種由衷熱愛棒球,以進軍甲子園為目標的棒球選手,是不會進入我們學校的,由利自然也明白這一點。但是對於空手道已經練到較高水平的她來講,大約還是會感到有些焦急吧。畢竟,她的體內依然還流淌著空手道選手的血液。 我們都相信奇蹟,所以大家都抱有一絲希望。但是在現實世界中,奇蹟的發生遠不是那樣簡單的。個人的能力、努力都會在最後的成績中有所體現,最終都要由實力來決定。 對方是來自私立學校的,寬一他們總是這樣解釋自己的失敗,這樣便可以將慘敗的屈辱從青春的一頁中消除。而且,這次比賽只不過是同窗會上的一個笑談罷了。 從電視上的畫面中,都能感覺到他們那種令人不悅的笑聲。由利也從他們在電視上的姿態中感受到一種不快,變得有些焦躁。 “這樣的結局能行嗎?這些傢伙!”由利按捺不住,大叫起來。 我不知道自己是應該跟著由利一起生氣呢,還是應該安慰她。我的心情也好不到哪裡去。但是我並不認為指責他們是一種正確的做法,於是便忍了下來。畢竟這樣的結果,並不能完全怪他們。 “你在那次比賽中是很優秀的啊!”我終於將一直隱藏在心裡的話說了出來。 “哪次比賽?初二時的那次?”由利問我。她顯然十分驚訝。 “嗯。並不是因為你那次勝了,其實勝敗是無所謂的,那個時候的你很輝煌啊!” “為什麼會在現在說起這些呢?”由利接著她的問題繼續問我。 “還不是因為你那時把心思都放在和我一起去為你助威的同學身上,我不才沒有機會說嘛。再說了,我也不想引起什麼誤會。” 由利聽到我這樣的坦白,笑了起來。但我卻不知道由利為什麼會那樣大笑,我冷靜地註視著她。 “那麼,”由利笑夠了之後突然問道,“可以接吻嗎?” “可以呀!” 得到允許後,由利毫不猶豫地將自己的嘴唇貼在了我的嘴唇上。我感覺怪怪的,自己的上下唇開始不聽使喚,感覺嘴裡似乎硬塞進了一個別的東西,但是我並沒有感到不舒服。 “簡單地說就是不協調。”當由利問我初吻的感覺時,我這樣回答道。 “第一次,還不習慣。”由利告訴我,“但是如果多試幾次,你就會感覺到很適合自己的嘴唇了。” 我們的那次接吻也已經成為過去,只能停留在中學時代。那年,我吻了十四歲的由利,由利也吻了十四歲的我,就像是在上學的途中意識到落了東西在家裡,需要返回去取一樣,我們的吻也只能回到過去之後才能進行。 那是一種與現在和未來都沒有關聯的吻。由利的吻喚起了我對過去的追憶。我與由利也只能在關於過去的回憶中兩唇相觸,寬一則在電視中不停地哭泣著。 “早上好!”由利跟我打招呼,一副沒睡醒的樣子。 新學期的第一天早上,由利都會精神不佳,我已經對這一點習以為常了。一眼便可以看出,她在假期裡的生活習慣已經被打亂了。 “早上好!沒睡好嗎?” “是啊,假期裡習慣熬夜了。”說完,由利打了一個很大的哈欠。 “學習進展得如何?” “不知道啊!”由利有氣無力地回答說。 “所以嘛,跟你一起學習吧。一個人學習肯定是不行的。” “兩個人一起的話,就全玩兒完了。之前不是說過嗎,一個人一小時能完成的事情,讓兩個人幹的話,半小時肯定做不完。” “那你的意思就是說我很笨,跟我一起學習,你也不會有什麼收穫了?” “確實如此!”我很坦白地說。 在學習上,是不存在同情的。 “你不覺得太冷酷了嗎?我們做朋友這麼久,直到現在都還在同一所學校上學呢。” “一直和你在一所學校,我已經厭煩了。” “為什麼呢?”她問我,看上去有點受傷。 “你知道關於我的所有不堪回首的過去,總和一個掌握著自己所有秘密的人在一起,感覺不會總是很好的。” 聽我這麼一說,由利凝視著我的臉,似乎要從我的面部表情裡讀出什麼來。 “但是我們都一樣啊,你也知道我所有的秘密。” “確實是這樣,但是我從來都不會將它洩露出去。小學二年級時,你掀開同學的裙子將人家弄哭;還有初中三年級時,你出了一半的錢,買了避孕套,和你男朋友做了夢寐以求的事情。這些都一直藏在我心裡啊。” “如果有後悔藥。我真想把過去修改過來。”由利苦笑著說,“怎麼可以把自己的處女之身交給那樣一個小氣的男生呢?你要是遇到生平的第一個女生,一定要好好珍惜啊。”由利似乎是以一個過來人的身份,給我以最真誠的忠告。 “我一定會注意的。” “昨天,你出去了嗎?” “為什麼問這個?”聽到她的話,我反問道。 “因為你一直沒有接我的電話啊。” 由利知道哪個時間段我爸媽都在家,也知道什麼時候我爸媽都會出去上班。但昨天那個時候,我正好去了里山,碰巧沒帶傳呼機。 “我去里山了。”我毫不隱瞞地說。 “去里山了?”由利有點不可思議地問我,“去那兒乾什麼了?” “抓蟬去了。” “騙人的吧?” “你可以把它當做騙人的話,但是,我確實是抓蟬去了。” “一定在騙人!”由利還是不相信我說的話。 “我總想干點什麼,想在步入第二學期前,做一些和暑假相關的事。再說上周祖父去世了,也沒有什麼輕鬆的話題啊。” “聽上去,就像是小學生不知道該怎麼寫圖畫日記,就胡亂跑出去採集一些昆蟲標本似的。” “嗯。的確像是那樣。” “那你捉到了嗎?” “當然了,還是一隻很漂亮的蟬呢。” “用什麼捉到的呢?”由利問到了我無法啟齒的地方。 “用手捉到的。” “不用網就能捉到?” “大部分蟬到這個時候,就快要死掉了,所以捉到它們很容易啊。它們都在地面轉悠,但是因為沒有養蟬的地方,我已經放生了。” “開心嗎?” “反正不壞。”我終於成功地將話題轉移開了,“對了,你找我有什麼事嗎?” “是關於寬一的事情。” “寬一?”我故意裝糊塗。 “是武田寬一啊,我的男朋友。” “哦。是武田啊?”我裝作突然想起來一樣,“你不停地換男朋友,我還真一下子想不起來哪個是哪個了。” “那個傢伙對你做過些什麼嗎?” 被由利這麼一問,我反而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了。我們向前走了幾步,相對無言。終於,性情急躁的由利開始憋不住了。 “我要說的,全是從他那兒聽到的。” “那樣的話,就沒必要再問我了呀。” “我想從你嘴裡聽到真話。” “只是胸口被撓了一下而已。” “真的?他說是打了你一頓啊!” “沒事兒,跟沒打一樣。” “你沒撒謊吧?”由利看著我的眼睛問,“你在爺爺靈前守夜時,嘴角不還是腫的嗎?” 由利的眼眸不像蟬那樣透明,目光中透著世俗的光芒。 “那是因為我不小心摔倒了。”我裝作若無其事,睜著眼睛編了一個瞎話。 雖然我知道這樣的謊話由利是不會相信的,但是有些謊話必須堅持到底。 “對不起啊,正好,我會和他劃清界限的。” “界限?”我有點擔心,“你想要幹什麼?” “好了好了,讓我來處理吧。” “這怎麼行。” “詳細情況等放學後再跟你說吧,從今天開始,我們一起回家。” “你要跟武田分手嗎?” “這個也要等到放學時再說。”已經走到了學校,所以由利單方面地切斷了話題。 暑假快要結束時,我和由利一起去觀賞了金澤的焰火表演活動。雖然在橫濱市的橫濱港未來街區就有規模更大的焰火表演(國際焰火大會和神奈川新聞焰火大會)。但是與由利躺在海之公園的大海邊,眺望焰火,已經成了我們每年的慣例。 因為到橫濱港未來街區觀看焰火,往往是戀人才一起去的。這與去金澤的含義截然不同。實際上,沒有一個男生會邀請由利去觀賞金澤的焰火表演。這大概是因為橫濱港未來街區經常會在約會雜誌上出現的緣故吧。也可以說是我心甘情願去做一個第三者。 金澤焰火表演的場面和往年一樣,人山人海。為了不走散,我們便相互牽著手。我感覺由利的手越來越像女人的手,變得越來越柔軟。這真令人難以想像。 我們倆在一起的情形被寬一的朋友看到了。就是在那樣擁擠的人流之中,居然還是讓別人看到了。或許,這裡原本就是人群密集之地,碰到熟人的概率極其高吧。 第二天,寬一便打電話把我叫到了車站前東急百貨商場的頂層,我還沒來得及向他道歉便被打了一頓。我與他只有幾面之緣,並沒有什麼可以說的。原本,他是不會知道我們家的電話號碼的。但他是棒球部的副部長,人緣和人脈都很好,收集有關我的信息也並非難事。而且,通過關係網,或許他已經知道,想要製伏我這樣一個瘦弱的人,他一個人的力量就已經足夠了。所以,他就一個人在樓頂等我。 我天生懼怕被突然襲擊。寬一一把揪住我的衣領把我扔了出去,他辱罵我的話不堪入耳。但是。我已經忘了他究竟說了些什麼。被他毆打時,我一直注視著他那拉直了的、奇怪的髮型,然後就是不停地反問自己:我是不是對寬一懷著某種愧疚之情呢? 我並沒有什麼錯。與由利手拉手,也不過是為了行走方便而已,和由利接吻時也沒有感到絲毫愧疚。但是我又為什麼不還手呢?是因為那會使事態變得更糟嗎? 無論我怎樣解釋和由利的友情,但對妒火中燒的寬一而言,那都是無法理解的。至此我終於明白,為什麼由利不選擇解釋清楚與他之間的誤會,而選擇與他分手。這確實是一件很麻煩的事情。 “你這是要幹什麼呢?”我帶著一分不安問由利。 由利從教室裡走出來時,手裡拿著一個印有美津濃商標的棒球棒,看上去與放學回家的形像極其不協調。由利與我一樣,放學後是要直接回家的。 “這是我向寬一借來的。”這似乎是由利精心準備好的台詞,聽上去底氣十足。 “為什麼?” “我要和寬一一決勝負。” “勝負?比什麼呢?” 雖然我有一種不好的預感。但還是必須問一問。 “打一場棒球。如果我勝了,寬一就必須向你跪地道歉。” “可我並不希望這樣啊。” “但是我希望這樣。”由利威嚇我說。 “那如果你輸了,怎麼辦?”我放棄了無謂的反對。 只要是由利說出口的話,是不會再改變的。但她還不是一般的任性那麼簡單。任性的女孩非常容易勸說,只要用一點時間,就會改變她們最初的想法,但由利卻不是這樣子的。她是那種很難對付、從來都不會改變自己信念的女孩。無論怎麼勸說,都無濟於事。 “我就和寬一睡覺。”由利似乎很愉快地說著,“我一談這樣的條件,那傢伙就迫不及待地想要比賽了。不過,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我們還沒有比呢。” “你沒有昏了頭吧?” “不用擔心,冷靜、冷靜。” “這是一次魯莽的比賽啊。他們棒球部雖然很弱,但你卻從來沒有打過啊!” “寬一也沒有當過投手啊。”由利樂觀地說,似乎是想讓我安心一點。 “在漫畫《大飯桶》裡,山田太郎一開始不也不會柔道嗎?” “漫畫和現實是不一樣的啊。” “其實我是希望你和他打。”由利說著一個在現實中根本不可能的夢,“這種方式不像是一部青春電視劇嗎?” “電視劇和現實也是不一樣的。” “是啊。而且。我不管在體力上還是判斷力上都比他強。” 由利雖然離開了空手道這個圈子,但她為了保持基本的體能鍛煉和減肥,從未間斷過肌肉力量的訓練。另外。我向來都是柔弱兒童的代表,所以我也無法再說什麼,只能去協助由利進行特訓了。 決戰就定在三天后的九月四日。僅僅三天時間。對於一個從未握過棒球棒的選手而言,即便她的運動神經再出類拔萃,能不能接住一個半月之前還是棒球少年的球,都還是一個疑問。而且,我們都是即將面臨考試的學生。由利非常清楚,對於這次青春遊戲,我們都不能分出太多的時間來。 與我相比,她的時間更少。每個人都有自己擅長和不擅長的地方。而且。以我們的家庭狀況而言,沒有經濟能力負擔我們進入國立大學以外的大學學習。家計與升學之間,有著很殘酷的比例分配。 為了能夠借到在學校圖書館裡沒有的棒球入門書。我們只能乘公交車,去一站地以外的區圖書館借書。 由利有圖書館恐懼症,所以我只得一個人進圖書館。她患有一種很奇怪的病,就像是打亂了自己的生理週期一樣,只要進入圖書館、書店、影碟出租店等地方,就一定會肚子疼。所以由利只能坐在圖書館外面的長椅上,等我借好書出來。 但是,由利又很難一個人坐著待很長時間,所以我在圖書館裡,既要迅速找到圖書,又要保證圖書的質量。我帶著這種相互矛盾的要求,在圖書館裡很快找到了兩本書,然後大汗淋漓地飛奔著去辦理借書手續。當我回到由利身邊時,她的額頭上已經滲出了汗珠。儘管此時已經九月份了,太陽還是那麼耀眼。 於是,我們跑到圖書館對面的肯德基快餐店裡乘涼。在那裡一邊吃午飯,一邊開了一個作戰會議。我們的頭腦裡浮現出好幾套作戰方案,但馬上又自我否定了。會議進入白熱化,玻璃杯中的冰塊已經完全融化,因此可口可樂的味道都變淡了許多。 按照由利的一貫風格,這次作戰被命名為“棒球處女的成功首戰”。取了這樣一個像是AV電影的作戰名字之後,我們從肯德基出來,向我們住的地方走去。走到離車站最近的那個公園時,我們還練習了打球的姿勢。 從借來的那兩本書中,我找出關於打球動作的介紹,把文字部分念給由利聽,又讓她看有圖畫的那一頁。由利根據書上的介紹反复練習握球棒的方法。 聽著我念的內容,由利兩手握住球棒,然後,將球棒抬到面前,閉著眼睛小聲嘟囔著。我聽不清楚她在說什麼。她猶如一個完全無法把握投手的配球而感到異常苦惱的擊球手一般。 我想,由利大概是在頭腦中想像著,然後再將那種想像出來的影像傳達到自己的身體上吧。傳達完畢之後,她才睜開眼睛,揮出球棒。無論是誰看到了,都會知道她揮球棒的水平是業餘的——腰部並沒有擺動,球棒僅有些波動。 她再次將眼睛閉上,想像著,當將想像傳遍身體的每一個角落之後,她便又把球棒揮出去。由利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這個動作。每一次揮動球棒。都有一點不足之處,但是她的動作與想像越來越接近了。球棒似乎要將空氣擊碎,發出一陣尖銳的聲響。 由利專心致志地揮舞著球棒,似乎已經忽視了太陽光和我的存在。她汗流浹背,每一次揮舞球棒,都會有閃閃發光的汗珠從她的額頭、脖頸、手腕、大腿上飛濺出來。 汗水將由利的襯衫與肌膚緊緊地貼在一起,可以清晰地看到她的文胸。此外。她飄動的裙裾也十分撩人。我有點心緒不寧,只好眺望著河馬玩具,使自己慢慢恢復平靜。 公園的沙灘旁。有一個張著大嘴的河馬玩具,因此大家都把這裡稱為“河馬公園”。這名字聽起來誘人,但那個河馬不過就是個一動也不動的擺設罷了。 河馬玩具被緊緊地固定在地面上,只能跨立在上面,騎著它玩。小孩子們很快就玩膩了。河馬公園裡又沒有其他動物,除了河馬便只有沙灘和鞦韆了。 我沉浸在初中一年級時的奇妙回憶之中。一個來源不明的傳聞在班級裡廣泛流傳開來,說是河馬公園的河馬在夜裡十二點時就會把嘴閉上。幾個好奇心旺盛又有閒工夫的初中學生,為了探明真相,便開始策劃一次神秘之旅,其中就包括我。 週六晚上,我們聚集到靠猜拳選定的隊長家裡,開了一個會。大家決定在深夜時分,都從家裡悄悄溜出來。十一點五十九分時,一個人將手伸進河馬口中,等待十二點到來。 通過公平的抓鬮方式,我被選為犧牲品。雖然,對於那種無厘頭的傳言,我根本不會相信,但是我卻並不樂意作這樣無謂的犧牲。這就好比要將頭伸進明知道是騙局的魔術中的斷頭台一樣。 按照預定時間,我們提前十分鐘到達河馬公園。但是,已經有人在那裡了。一對二十來歲的情侶正在公園的長凳上談情說愛。 於是,我們改變了原計劃,大家一致同意在草叢中觀察那對情侶。我想,當時如果有人敢提出什麼異議,那個傢伙也將遭受到比絕交更為嚴酷的對待吧。 他們將彼此的舌頭激烈地纏繞在一起,手在對方的衣服上愛撫,滑來滑去。我們的心情變得越來越奇妙。每一個人都在支持著男方:快點繼續進行啊! 但是,根本就不需要我們操心。因為女方很積極地在迎合著男方。當她將臉湊到他褲子上的拉鍊附近時,我們都興奮到了極點,但是就在此時,我們中的一個小伙伴發出了一聲奇怪的叫聲。 情侶被那一聲怪叫嚇到後,逃也似的跑出了公園。當然,那個發出怪叫的小伙伴則遭到了我們的指責。他臉色慘白地辯解道:河馬的嘴閉上了。 我們的視線一下子全集中到河馬身上,這才發現河馬還像原先一樣,精神抖擻地張著嘴。結果,他被我們稱作“撒謊的傢伙”。整整一個晚上,大家都在責備著他。 週一,他便因感冒請假不來學校了,而且在第二天便去世了。據說是感冒的病毒感染了大腦。參加過神秘之旅的同學們,誰都沒有為他的去世而感到悲傷。 哪裡談得上悲傷,大家都害怕得發抖:自己會不會也遭受到來自河馬的詛咒呢?我們中間,還有人寫了遺書。 一般而言,應該是因為他本來就已經感冒了,又被我們責備了整整一個晚上,所以才會因病去世的。但是,為什麼我們誰也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呢?我對此一直感到十分費解。 在他死後一個月,我們誰都沒有遇到災難,因此,大家製造了另外一個謠言:他是因為看到了閉上嘴的河馬,才死掉的。據我所知,沒有人證實過這個新的謠言。 或許,已經去世的他所說的是真實的。那麼倘若那一夜公園裡沒有情侶,我的手將會變成什麼樣呢? 我想循著記憶,去回憶當時參加神秘之旅的伙伴們的名字。除了我之外,還有五個人。我很容易就想起了其中四個人的名字,卻怎麼也想不起最後一個叫什麼。我還可以想起那個去世的朋友的容顏,但他的名字卻埋藏在了記憶的深處。 才剛剛過去五年時間,怎麼就會忘記了呢?人的死。豈能是那麼輕鬆的事情?我盡最大努力,想從記憶中挖掘出他的名字來,這時由利卻突然喊我。她一定注意到了我今天的異樣。 “'戀母',你不是不喜歡喝可樂嗎?” “心情變了嘛。大熱天的,喝點可樂也是不錯的選擇。” “對啊,我也很想喝可樂。” “我馬上就去買,你擦擦汗吧。” “那我就不客氣了。” 我去7-11便利店買了可樂,又回到公園裡,與由利坐在昨天與蟬一起坐過的長椅上。正好是和昨天一樣的時間段。昨天和今天一樣,這個時候的河馬公園裡,也只有我們兩個人。在這一天中最熱的時間段裡,沒有閒人會到這個毫無特色的公園裡來。 我坐在長椅上,一邊看著由利練習,一邊還不忘給她提一些建議。我想,這次比賽不應該是技術問題,而應該是戰術問題。由利說可以這樣做,並採納了我的建議。我們用手中的可樂乾杯,來預祝我們即將到來的輝煌勝利。 由利喝可樂的方法與蟬不一樣。由利是典型的運動型少女,喝可樂時,看上去都覺得她神清氣爽。不過,無論喝什麼,她都是用這種飲用方法。喝寶礦力水特是這樣,喝烏龍茶也是這樣。 或許,無論喝什麼飲料,由利都會感到一種清涼的感覺吧。但是蟬卻能夠將可口可樂的原有內涵發揮到極致。她喝可樂的時候就像是在說:我是為了喝可樂才活著的。 回到家,我又變成了即將迎來大考的學生,由利應該也是一樣的吧。直到下午四點,我都一直埋頭於英語單詞之中,不管這些單詞在考試中出現的概率有多大。四點過後,我便沐浴更衣,留了張字條,撒謊說:我要去圖書館。晚飯在外面吃,就不回來了。之後,便穿上新買的彪馬運動鞋,離開了家。 我比約定的時間提前五分鐘到了車站。但是,等了三十五分鐘之後,依然看不到蟬的身影。萬一媽媽下班回家看到我的字條的話,就不會再給我留晚飯了,我正想著改變路線回家時,突然又想起了什麼,於是便向車站的檢票口走去。 檢票口處橫放著的留言板上,我看到了這麼一行字:海豚先生:我會遲一點再到! 雖然字體看上去還算整齊,但卻是明顯不習慣用粉筆寫字的人寫出來的,字蹟有點歪斜。 “等了好一會兒了吧?” 結果,蟬在遲到四十分鐘後才終於來了。 “沒事!等人可是我的強項。” “有本書今天必須還給圖書館。” “是在旁邊的車站嗎?” “是的。” “借的什麼書?” “反正不是色情圖書。”蟬隱瞞著不告訴我。 “其實,那些書也不是我的。” “隨你怎麼說嘍!”蟬並不相信我說的話,“往這邊來吧!”她領著我。 “其他的事情你可以不相信我,但是,那些書的確是我過世的爺爺的。” “那又怎樣?” “爺爺臨終前,悄悄在我耳邊說,讓我替他把那些藏在衣櫃裡的色情圖書處理掉。” “放進棺材裡讓他一起帶走不是也挺好嗎?”蟬一本正經地說,“不是這樣嗎?如果這些東西很重要的話……” “我覺得那樣也不壞。” 或許,如果真那樣做,也正是爺爺想要的結果。但是人生在世,上天為我們提供的選項太少了。我所選擇的,是要維護爺爺的尊嚴,將那些圖書扔到里山去。 爺爺很熱衷讀這類書,但是他這種愛好卻無法公之於世,尤其是不能讓我這個高中生知道。這也正是他把書都扔掉的最大理由吧。 我在欣賞爺爺的癖好時,發現了夾在書中的信封。信封裡裝著五張印有福澤諭吉頭像的紙幣。我雖然不知道這究竟是爺爺自己藏的私房錢,還是給我的跑腿費,但還是將那些紙幣收了起來。 我們從車站出來,慢慢走了三十分鐘後,到了蟬的家。蟬的步調很緩慢。如果不是不停地註視著她的腳尖,很難發現她在向前移動著。 但是,當我僅僅注視著她的腳尖時,她卻用極其簡明的話對我說:“再怎麼看也不會找到乳溝的。”顯然,她是誤認為,比她高一頭的我,在偷窺她那微微起伏的胸部。 “你誤會了,我並沒有偷看你的胸部啊。”我想為自己辯解,但是我意識到如果這樣的話,似乎是在責備她的走路速度,所以只好作罷。 女孩子的走路速度會根據自己的生理期而有所變化,男生必須適應女孩子的速度。這是由利教給我的。由於我完全不懂這方面的知識,因而對蟬所說的話深信不疑。 “我是在看你襯衫上寫的字呢,剛才還在家裡記過這個單詞,只是一下子想不起來它的意思。” “好了,好了!”我們終於輕鬆地跳過了先前的話題。 她家在一個坡度較小的山丘上,那是一座十一層的公寓,而她則住在最頂層。她很熟練地開了鎖,將我帶進電梯中,她隨後跟了進來,按下“11”和關閉鍵,電梯裡很安靜。 我並不怎麼喜歡平穩運行的電梯。當電梯門關上,將自己和他人封閉在一個限定了的空間裡時,我開始變得有一絲不安。這種不安的程度會與電梯的安靜成正比。千萬不要掉下去啊。我還是比較喜歡乘坐那種沒有令人不適的機器聲響的古老電梯。 我一說出自己的擔心,她便摁了“9”,電梯門在到第九層的時候打開。 “剩下的路咱們爬樓梯吧。”她似乎是在嘲弄我。 “我還能受得了。”我說著,摁下了關閉鍵。 “你也老大不小了,還是再忍忍吧!” “這麼說的話,那你多大了?”我終於問出了我一直都很感興趣的問題。 “十二歲。” “十二歲?”我有點吃驚,反問了一句。 “是啊,初中一年級。” “真不敢想像,就在半年前,你還背著小學生專用的雙肩包啊?” 無論看哪兒,怎麼看,都看不出她才只有十二歲。她看上去完全像是一個成年人,根本不能簡單地用早熟來解釋。 “如果你見了我媽媽,一定會更加吃驚的。”雖然蟬之前曾經這樣說過,但是當我真的見到她母親時,還是感到一種強烈的震撼。 蟬的母親也是一個很美的女人。有一種與蟬不一樣的、成熟的美感。而且,看上去她是那麼年輕,就像是25~30歲的女性。我沒顧得上想別的,便脫口問她的年齡。雖然就在我提問的那一瞬間,我已經意識到了自己的失禮。但是,蟬的母親並沒有因我的冒失而顯出絲毫不悅,還是告訴了我,她今年已經三十五歲了。 以前,由利便很羨慕賽亞人。她曾說:“《龍珠》裡的賽亞人保持年輕的時期那麼長,真令人羨慕。大概是因為這是一個好戰的民族,人們過早成熟,而且很晚才開始老化的緣故吧。”我想,眼前這一對靚麗母女大概就是屬於所謂賽亞人的宇宙人種吧?這麼一想,我的心情便漸漸平復下來。我認真地作完自我介紹之後,走進了蟬的家。 蟬的母親將自己稱作“今日子”。 “就是和昨天、今天、明天相關的今日子,就叫我今日子吧。”她說著,毫不吝嗇地向我展示她那美麗的笑容。這個今日子與她的女兒截然不同,顯得非常和藹可親。 她用很地道的中國料理來招待我。帶有羽毛圖樣的餃子、青菜雞蛋湯、芝海老智力沙司雖然有些簡單樸素。但是,還有極品雞蛋香蔥炒飯、味道馥郁的烏龍茶,以及作為餐後甜點的手工杏仁豆腐。總之,招待得真是無微不至。 在聽了我對每一道菜的真實評價後,今日子看上去非常高興。 “未來也要學會做飯啊,抓住一個男人。首先要從抓住他的胃開始哦。” 掛在門口的門牌上,與房號“1102”一起寫著的。還有他們一家三口的名字。經過確認之後,我才知道蟬原名叫加藤未來,是一個常見的名字。我原先一直認為,蟬大概是覺得自己的名字過於做作,才不願意告訴我她的真實姓名吧。誰知真實情況原來是這樣。這麼一想。我頓時有一種上當的感覺。 蟬並不接母親的話,只是默默地、機械地將飯菜送進自己口中。為了擺脫這種尷尬局面。我便與今日子聊了起來。 “受到您這樣的盛情款待,都讓我覺得有點不好意思了。” “你是我女兒的大恩人,這樣做也是理所當然的嘍。” “不,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我盡量挑選模梭兩可的詞語回答。 蟬都跟母親說了些什麼呢?原本我並沒有想到蟬會將我帶到她家裡來。原本我以為,只是會在車站附近的中華料理館裡隨便請我吃一頓餃子罷了。如此一來,我還真得感謝自己偶然才穿的新襪子。 我感到不知所措,向蟬尋求幫助,但是,她並沒有理會我。沒有辦法。我只好憑藉自己的力量,加倍小心地去回答問題了。從今日子的嘴裡,我了解了昨天發生的事情的來龍去脈。 昨天,蟬一回到家裡,便向母親講了關於我的事情。 “今天在公園裡,我中暑了,正在情緒焦躁、臉色難看的時候,一個高中生髮現並照料了我。他讓我在樹蔭下的長椅上休息了一會兒,還給我買了可口可樂。我想感謝感謝他,所以打算明天請他到家裡來。他喜歡吃餃子,你就做給他吃吧。” 真是一個聰明的女孩。就用這最小限度的謊言便足以圓場。從蟬的這些話中,我感覺到她是一個玩世不恭的人。蟬足以輕鬆應對我與今日子之間類似走鋼絲似的、很危險的話題。 “不過。或許你原本就是一個不良青年。”今日子口氣揶揄地問道。 “不是呀!”我趕忙慌慌張張地否定道。 “你就別接近這個孩子了,她可是非常有個性的。還是換我試試吧。” 真是一個充滿誘惑的玩笑話啊。我一直只是在和今日子兩個人聊天。蟬從不直接介入我們的聊天,即便是偶爾搭訕幾句,也感覺有些言不由衷。 她似乎在等什麼。似乎在告訴我們,她只是在等我們說話,她似乎不願意加入這種無聊的話題。今日子似乎是太了解自己女兒的性格了。抑或是聊得太歡暢了,她看上去好像並沒有在意女兒的感受。 八點剛過,蟬從椅子上靜靜地站了起來。邀請我說:“到我房間裡來吧!”然後,衝著母親表現出一副像是在說“說夠了吧”的神情。 “請,請!接下來,就應該是屬於你們年輕人的時間了。”今日子很快將我們送了出來,“哦,你們把這個拿上吧!”說著,她把一個沒有開封的口香糖遞給了蟬。 “拿這幹什麼?”蟬用一種比平時更加冰冷的口吻問。 “這樣,可以使你們留下浪漫的回憶。”今日子說著,向我使了一個眼色。 “我們又不是那種關係,用不著的。” 蟬說著,又將口香糖扔給了母親,走出廚房。 “你瞧瞧,真是古怪!”今日子跟我說,“等一會兒,能告訴我你的感受嗎?” “回憶只有藏在心裡。才會更有價值。” “是啊,就像是葡萄酒一樣,時間越久就會越有風味。” “可能是那樣的吧!”我說著,但是我並沒有喝過葡萄酒。 “那你是不想告訴我了?”今日子似乎有點遺憾地說。 “是啊!” “不過。只要能給你留下美好的回憶,就很好了。” “我會努力的。”我胡亂應對著,然後就追著蟬過去了。 和我想像的一樣,蟬的房間完全沒有經過裝飾,也沒有什麼明星海報或者中國製造的娃娃。窗簾和床單的顏色也都是單一的淺駝色。 房間裡只有一張帶書架的書桌,上面連放電視機或者是音響的空間都沒有。屋子裡看不出有什麼可愛的元素,但那畢竟是女孩子的閨房。我還是挺緊張的。 “你坐那兒吧。”蟬指著自己的床說。 她坐在了和桌子配套的、帶有輪子的椅子上。桌子上放著七星牌香煙和在百元店買的透明打火機,此外還有一個煙灰缸。我剛走進屋子裡時,就已經聞到了一股煙味兒。 “你吸煙,你爸媽不會說你嗎?” “他們對我做的任何事情都會表示認可的。即便是見到我在做錯事,他們也會認為,我有屬於我自己的思維方式,會由著我去做。他們不會讓我受別人干擾,會讓我由著我的愛好自由發展。” “那是對你多大的信任啊。” “只能說他們愛我愛昏了頭。”蟬說著,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僅僅才是一個初中一年級的學生,怎麼竟能發出如此濃縮了人生苦惱的嘆息聲呢?而且從頭到腳都露出一副大人樣,不過這可不是說蟬個子高,其實她和同齡人一樣高。真是一個可憐的孩子啊。一個孩子,卻不能擁有像孩子那樣的行為。我想這正是一種不幸吧。 “但是,也是有條件的。一天只能抽五支。而且,只能在自己房間裡抽。” “你能遵守這一點嗎?” “昨天。第一次破了規矩。”蟬說。 蟬瞅了我一眼,意思是要我不能把昨天的事情說出去。 “我跟誰都沒有說啊。” “我可以抽支煙嗎?” 她似乎意識到了吸煙的禮節。但是,她的說話方式,還是不容人加以否決的。 “好吧——”我只好答應她。 “欸,她怎麼樣?” 蟬咬著煙蒂,吸完一支煙後問我。 “你是說你媽媽嗎?”我問她。她點點頭。我接著說:“感覺很好啊!是個美女,但是很率真、風趣,表裡如一。” “大家說的都一樣。” “那事實上不是這樣的嗎?” “她確實像大家所說的那樣,是一個很好的人。” “但是,看上去你好像有不滿意的地方啊。” “是啊!”蟬點點頭,將兩腳踩在椅子上,抱住了膝蓋。 “今日子有哪些地方不好嗎?” “她的問題就是哪兒都沒問題。”蟬回答我說,“簡直就是一個完美的人。她完美得一點毛病都找不出來。我沒有任何一點能夠超越她。感覺自己好可憐啊。這種感覺你懂嗎?感覺自己就像一隻醜小鴨。” 我想想自己的父母,他們有哪些缺點呢?父親是一個中規中矩的人,而母親製作的西餐無法適應日本人的口味。而且,他們兩人一旦遇上自己喜歡的足球隊,就會慢慢忘記自己是一個成年人。 我似乎無法理解蟬的感受,我的父母都是很普通的人。我實在想不出他們讓我能夠在朋友面前炫耀的東西。 “我不懂啊。不過,你也完全可以算作一個美女啊。” “騙人。”蟬斬釘截鐵地否定了我。 或許。蟬還沒有適應自己的美吧?醜小鴨也並非是施了什麼魔法之後,突然之間變身為白天鵝的,而是在成長的過程中,慢慢理解到自己就是白天鵝。蟬如果也能慢慢理解自己的美就好了。 “身邊有那麼完美的一個母親,感到有些拘束也在情理之中,但是你也確實是一個美麗的女孩啊!” “你就別安慰我了。”蟬並不接我的話茬儿,“我就是一個醜女,我已經說過了。” “她們那是嫉妒。” “不是的,那為什麼大家見了我,都要轉過身去,你也不怎麼願意看著我的眼睛。” 真是一個心理不平衡的孩子啊!蟬的感覺很靈敏,但是卻不惜得與別人保持距離。 “你誤會了!普通的人想要直視一個美女,可是需要勇氣的。” “為什麼呢?” “把自己抽空,然後無條件地接受別人的美,是很困難的。”我回答說。蟬聽了,皺著眉頭,想了十幾秒後說: “能解釋得再簡單一點嗎?” “簡單一點來說的話,就是大家本來是很想看你的,但是你太耀眼了,所以就不能看了。” 蟬的臉有點紅了。不知道為什麼,我也跟著變得有點害羞。面對一個小學剛剛畢業還不到半年的小孩子,我都說了些什麼呢?簡直就像是在表白似的。但是接下來,便不會再感到難為情了。 “那你也是大家中的一個嗎?” “當然是啊!” “你也想觀賞我嗎?” “其實,應該說是欣賞。” “你太討厭了,這麼肉麻的話,都能說得這麼心平氣和。” 這也是一種誤解,但是對我而言,卻根本沒有力量反駁。當被認定為“討厭”時,我的身體便開始癢得難受。 “真可憐啊,真是一個老實的高中生啊,那你就看吧。”蟬對我法外施恩,“看在你老實的分上,就讓你看一下,你可以隨便看啊。” “你可以把眼睛閉上嗎?你盯著我看,我就不能集中精神去欣賞了。” 我迅速地抓住了這個機會。機會,無論是什麼時候,都不會憑空降臨,稍一猶豫便會失之交臂。 “你不會做什麼過分的事吧?” “當然!” “那如果我說,即便做了也沒關係呢?” “那也不會做。” “為什麼呢?” “我沒有做的理由。” “那我就放心了。”蟬嘴角露出微笑,腳從椅子上移了下來。 之後,她將雙手放在膝蓋上面,挺直了腰板,閉上眼睛,彷彿沉浸在冥想之中。 曾經有個美食評論家在一個電視節目中明確說道:當去品嚐真正的美味時,只能用“美味”這兩個字來解釋。見到美的事物也是一樣的,只是你會被那種美所折服。 蟬如我所願閉上了雙眼,我便可以不受她視線的干擾,氣定神閒地盡情欣賞她的容顏。她的眼眸中,原本有一股好戰的光芒,而她將雙眼緊閉,我便可以欣賞到一張溫和的臉了。 我不知道我這樣看著蟬的臉,過了多長時間。總之,在我的感覺中,時間好像凝固在一點,無論看多久我都看不夠。 蟬似乎也沒有想要退縮的意思。她一動不動,就像是專業的素描模特一樣。後來,重新喚起我時間觀念的,是我的眼淚。在我的右臉頰上,緩緩出現了一道淚痕。 我不知道是什麼使我如此興奮,難以自製。當我感覺到右邊臉頰上冰冷的液體時,便伸出右手摸了一下,這才發現那是一種透明的液體。我抬起頭,仰望天窗,此時並沒有雨水漏進來。 這是我迄今為止。極其罕見的有關哭泣的回憶之一。我已經有好幾年沒有和眼淚相關的回憶了。我好半天才意識到,原來那使我臉頰濕潤的液體,竟然是眼淚。 我的左眼中也積滿了淚花。似乎馬上就要溢出來一樣。我想盡量使自己的心情平靜下來,並努力放鬆藏在身體各個角落裡的神經。我猜想著,大概是蟬那種無與倫比的美無意間刺疼了自己的哪根神經吧。 但是,我的猜想是錯誤的。我越發陷入這種狀態中難以自拔。我心神不寧,感覺屋子裡的氛圍好像都有所改變。蟬意識到了這一點。於是睜開眼睛。 “你怎麼哭了?” 蟬被我嚇到了。她就像看見珍禽異獸一般,盯著我的臉仔細觀察起來。 “我也不知道。” “你好好想一想啊,如果現在我媽媽突然進來的話,你該怎麼解釋呢?” 我沒有心情去辨別她這麼說到底是認真的,還是在開玩笑。我開始想像。想像著一個巨人將我的雙手雙腳抱起,就像是擰抹布似的將我身體擰在一起。 “我是為你的美而感動得流淚了。”我從牙縫裡擠出這樣一句話。 身體還可以再擰,我感覺自己又被擰了一圈兒。 “看到你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麼,一下子就會感到很悲傷。” 我只能想到這些了。這就是一種極限。想像中的巨人也徹底消失了。但是對於我的解釋,蟬似乎感到很滿意。她神情自得地從椅子上站起來,將放在枕頭旁的一整盒紙巾都遞給我。我從裡面抽出一張擦乾眼淚,之後蟬領我來到屋頂。 “有個東西想讓你看。” 蟬說著,帶我到了陽台上。打開窗簾和玻璃門,只見有兩雙退色的涼拖放在那裡。我們將拖鞋換成涼拖以後,便走到了蟬的陽台上。通過角落裡的鐵製樓梯,上了屋頂。 屋頂比房間寬敞很多。大約有三間房子那麼大。住在最高層,就可以將雜物放在樓頂上。而且,還和鄰居家用齊胸高的隔板隔開。 右邊的鄰居在屋頂上放著高爾夫球網,左邊的鄰居似乎是喜歡園藝,樓頂上滿是各種各樣的植物。加藤家的屋頂上只放著一把椅子,就像是夏天在海邊納涼時。從海邊人家借來的那種椅子。此外別無他物,看上去有些不太協調。 但是,從樓頂向下看去,卻是另一番絕美景緻。駛進月台的電車、車站前繁華的街道、里山以及我生活著的市鎮。都可以盡收眼底。當我欣賞這些美景時,蟬伸出了右手食指,指向上方。我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過去。 漆黑的夜空中閃爍著數不清的星星。為什麼可以如此近距離地看到天上的星星呢?如果是在我家附近的話,只能依稀看到一些小小的星星。蟬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似的,她說: “這裡是一個特殊的地方,是一個人煙稀少的地方。” 如同她所說,這座公寓坐落在一條幽靜的街道上,遠離商場和主要街區。比起車站周圍,街上的路燈數量也極少。也許有人會認為,這裡的確是一個令人感到不安的地方。 “怎麼樣?”蟬在詢問我的感想。 “感覺很激動啊。我從來都不知道,原來星光會如此美麗,以前的生活真是一種損失啊。” “還有呢?”蟬問我。剛才的回答似乎有些離題。 “此外便沒有什麼了啊!” “那現在,你閉上眼睛。” 我按照蟬的話,將眼睛閉上,她小聲地對我說話。蟬這時的說話方式與此前那種冷淡無情的方式有著天壤之別。甚至讓人感到有點害怕。 “你先前看到的那些星星,現在全部都死掉了。你沐浴在死去的星星的光芒之中,你會想到些什麼呢?那,把眼睛睜開,再去看一下星星。” 我睜開眼睛,再次仰望星空。 “好傷感啊!”我自然地說出了這個詞,“令人無法忍受的悲哀啊!” 我沉浸在一種奇妙的感覺之中。我所看到的星星,在很久很久以前,數万年甚或是數億年以前,即已燃燒殆盡。那是一段長得我們都無法計算的時間。而星星們,卻直至如今都恍若依然存在著一般,我們還能看得見。已經死掉,卻依然閃爍著光芒。這種反差,使我感到一種悲傷。 腦袋有些發沉,於是我仰面躺在了混凝土地面上。兩手交叉放在頭部下方,眺望著夜空。蟬坐在椅子上一言不發。和我一樣,她不僅僅是在用眼睛,而是在用整個身體品味著星星的光芒。 某顆星星的亮光照進了我心底的某個角落。這個角落,就像是朝向不好、見不到絲毫陽光的房間,像是西野遙的屋子一樣。他就是我那個因感冒而去世的友人。 當我看到蟬她們家的姓名牌時,腦子裡似乎已經想起了些什麼,但是我卻無法解讀那個信號。蟬的父親叫加藤遙。星星的光芒似乎是照進了我那塵封著的記憶中的某一個角落。 “你似乎很喜歡這樣啊。”蟬恰到好處地說。 她可真是一個直覺敏銳的女孩。 “嗯。”我回應她。 我的思緒總算又回到了現實世界。一段時間裡,我的心離開了地球。蟬似乎是感覺到了這一點,安安靜靜地等著我的心又回到地球上。 “這裡真是一個令人舒坦的地方啊!” “剛才,你是不是很舒服呢?”蟬帶著孩子般的腔調問道。蟬在偶爾間表現出來的這種天真無邪的動作,卻能使人感到她比實際年齡還要小,我感到有點不可思議。這或許是現在的她和平日的她有很大不同的緣故吧。 “我還可以再來這裡嗎?” “你不會做什麼過分的事吧?” “我只是來看星星這麼簡單啊。” “真拿你沒辦法,還是相信你吧。”說著,蟬向我伸出右手。 我握住那隻就像是糖人兒一樣的手,表示達成了協議。當我們返回到蟬的屋子後,決定互留聯繫方式。 “我們家的電話號碼告訴你。方便的時候,可以給我打電話。” “不!”蟬拒絕了,“如果是你媽媽接起了電話,我應該怎麼說呢?即便我說:'你好,我是蟬,請問海豚先生在家嗎?'她也不會把電話遞給你呀。” “確實是這樣。”我真佩服她。竟然會想得如此周到。 “那樣的話,我就告訴你我爸媽不在家的時間,你可以在這個時間段裡給我打電話。”我重新想過以後說。 “這也不好!” “那你有什麼好的辦法嗎?”我問蟬。 她用一副很認真的表情仔細地思考起來。 “站前的留言板。”蟬突然閃出一句,“等到我有空的時候,我就在留言板上告訴你,你就可以到我家來了。你每次去學校的時候。都要去看一下留言板啊。” “我知道了。”我答應了蟬。 雖然稱不上是什麼好的辦法,但是,確實還想不出更好的法子,所以,只能接受她的提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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