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山脊路短而多風,兩邊的古樹從南部舊金山綿延十二英里至此,距離二八〇國道六英里。這條路並沒有建在山脊上,鄰近的土地也看不出曾經是紅色。開發商取名字時倒是很會動腦筋。那兒建起了很多住宅,一些視野很開闊,遠處的海灣一覽無遺;另一部分房子掩映在成片的森林裡,還有一些坐落在偏僻的懸崖上,佔地少卻很顯眼。埃倫·科尼爾住的正是這種房子——矮小,暗紅色的屋頂,附帶一個車庫,與周邊的房子截然不同,被一大片大紅色和粉色的山茶花簇擁著。
我在門前靠邊停好車,穿過花叢上前按響了門鈴。開門的是個七十多歲的女人,肥碩的身體被鬆鬆垮垮的裙子遮蓋著,一頭全白短髮精心打理過,好像剛從美容院出來。她的眼神銳利沉穩,鼻子有點歪。
我問道:“布朗太太嗎?”
“我就是。你是那個打電話的人?”
“是的,太太。”
在她打量我的同時,我也在打量她,不過方式不同。我試著想像她五十年前的樣子,那時她剛剛與哈蒙·克雷恩結婚。我覺得她一出生就是個老人,好像矮妖精,在母親的子宮裡已經白髮蒼蒼、佈滿皺紋。難以想像她曾年輕過。現在她既沒有魅力,也不討人厭,只是個普通的老年人罷了。
我看得出神了,直到她說“請進”並給我一個熱情的微笑才回過神來。她說:“我們在接待室談。”
年齡並沒有使她動作遲緩,她走起路來精神奕奕,不借助任何東西。她帶我來到客廳,“接待室”只是個冠冕堂皇的說法而已。不過這兒也不是間普通的客廳,即使我不知道她和她丈夫的職業,看一眼這裡也能大致猜測出來。
房間裡到處是地圖。裱了框的和沒裱框的都掛在牆上,有一幅從天花板上用一個細金鍊子吊著,還有三個古木框架的地球儀。地圖有新有老,內容各異;有地形圖、地質圖、水文地理圖以及航空圖,還有我根本猜不到用途的奇怪的地圖,其中就有一幅上寫著“方位投影圖”,標註出支氣管炎患者的地理分佈情況。
布朗太太眼神炯炯地望著我,期待我的評價,於是我說:“你的收藏太精彩了。”
她點點頭,這是她希望聽到的。 “大部分是我丈夫結婚前的收藏,後來我又添了一些進去。有些非常珍貴。”
“看得出來。”
“這張印度洋切面投影圖,”她指著其中一幅說,“是十八世紀製作的,你看它的暈滃線多麼清晰。”
暈滃線。聽起來像個噴嚏。儘管如此,我還是不懂裝懂地點點頭。
“請坐,”布朗太太說,“如果你要熱飲的話,有咖啡或茶。”
“不用了,謝謝。”
她坐進一張藍白相間的沙發里,我在邊上一張同色系的椅子上坐下。布朗太太說:“好,你對我的製圖工作感興趣,我想你是這麼說的。”
“呃……”
“我的專業,”她驕傲地說,近乎誇耀,“主要是圓錐投影製圖。我發明了一個變量,結合蘭伯特正形圓錐投影法與多圓錐投影法,因此——”
“呃,布朗太太,很抱歉,你說的我一個字都聽不懂。”
她對我眨眨眼睛。 “聽不懂?”
“是的,太太。實際上我對製圖學一竅不通。”
“但是電話裡你說……”
“我說我對你的歷史有興趣。我的意思不是你的專業歷史,而是你的個人歷史。很抱歉造成你的誤解,”我說了謊,“我並非要欺騙你。”
她看起來很困惑。隨後,她的眼神變得堅硬冷酷,下巴緊收。我看到了埃倫·科尼爾·布朗的另一面,歲月並沒有使她柔和起來。
“你是誰?”她問道。
“私家偵探。來自舊金山。”
“天啊,你要做什麼?”
“問一些問題,僅此而已。”
“什麼問題?”
“關於你的第一任丈夫,哈蒙·克雷恩。”
她的眼神更冷酷了。要是她不好奇的話,大概會叫我立刻滾蛋。幸運的是她很好奇。她說:“克雷恩先生已經去世三十多年了。”
“是的,太太,我知道。我想找出他自殺的原因。”
“現在你要我如何相信你的話?”
“我說的都是事實。”
“誰是你的客戶?”
“他兒子,邁克爾·克斯卡頓。”
“兒子?克雷恩先生沒有孩子。”
“有。他的第二任妻子在他們離婚後生下了一個兒子,但是一直沒有告訴他。他死的時候都不知道自己已經做父親了。”
她思考了一會兒。 “為什麼克雷恩的兒子過了這麼多年才來調查父親的死因?一開始他為什麼不查?”
我把一切從頭到尾向她解釋了一遍。一開始她不太相信,但當我把克斯卡頓的地址、電話和其他一些東西告訴她時,她勉強開始相信了。我發現她在掙扎,既想滿足好奇心,又不想多談哈蒙·克雷恩或者他們倆的關係。可能她想隱瞞些什麼,可能她只是不想回憶過去。無論如何,她是那種律師口中的“不友善的證人”。要不是我用了些小計謀,她大概什麼都不會說,誰都別想從她嘴裡得到任何信息。
我問她:“布朗太太,你知道克雷恩為什麼會朝自己開槍嗎?”
“不知道。”她說,緊閉嘴巴。
“一點兒都不知道?哪怕只是猜測?”
“不知道。”
“他自殺前你看到過任何預兆嗎?”
“當然沒有。”
“但就在他自殺前不久,你還見過他。”
她猶豫了一下,然後警惕地說:“你怎麼會那麼想?一九四九年我們已經離婚十四年了。”
“那年九月或者十月,他對一個朋友提到過你要去見他。”
“哪個朋友?”
“一個叫羅素·丹瑟爾的作家。”
“我不認識這個人。可能他記錯了。”
“這麼說那時你沒見過克雷恩?”
她又猶豫了一下。 “我不記得了。”她生硬地說。
“一九四九年你住在舊金山嗎?”
“不是的。”
“在海灣地區?”
“……伯克利。”
“做製圖師工作?”
“是的。我為《國家地理雜誌》工作。”
“與你現在的丈夫結了婚?”
“不。倫道夫和我是一九五六年結的婚。”
“那麼當時你一個人住在伯克利?”
“是的。”
“你的收入一定很高。”
“過得去吧。我不認為——”
“就是說那時你並不窮,”我說,“你沒有任何理由需要一大筆錢——比如說兩千美元。”
她的嘴唇越抿越緊,幾乎成了一條線。 “那位叫丹瑟爾的人告訴你我想從克雷恩那兒拿錢?”
“是不是呢,布朗太太?”
“我不會回答的。”
“克雷恩死的那個月是不是給了你兩千美元?”
沒有回答。她兩手絞在一起放在腿上,眼睛盯著我看。
“為什麼他要給你這麼一大筆錢,布朗太太?”
沒有回答。
“是筆借款嗎?”
沒有回答。
“好吧,”我說,“我們不談錢。只要告訴我:你和克雷恩在托馬利灣的小木屋裡見面了嗎?”
她面無表情,但她的眼神告訴我她知道是怎麼回事。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她回答道。
“我敢肯定你知道他的隱居地。”
“不。我怎麼會知道?”
“大家都知道他單獨去那兒創作。”
沒有回答。
“你去那兒見他了嗎,布朗太太?”
她站起身,體型和年齡使她有些搖擺。她指著門。 “滾出我的房子,”她說,“現在就滾,不然我叫警察了。”
我沒有動。 “為什麼?你在害怕什麼?”
“我沒有害怕,”她說,“你和我之間已經沒什麼好談的了。我丈夫隨時會從鄉村俱樂部回來,我不想讓他回來時看到你。”
“不想?為什麼?”
“你會害了他。他心臟不好。”
“也許我該就同樣的問題和他談談。”
“你敢?”
她是對的:我不敢,不是因為他有心髒病。但我說道:“他大概會比你配合一點。”這是心理遊戲,儘管玩伴是不惹人喜歡的老女人埃倫·科尼爾·布朗。有時候玩弄人的心理是我工作的一部分。沒人認為偵探工作是紳士的遊戲,就連貝克街221B的那位癮君子自己也不這麼想。
“倫道夫對我的那段生活一無所知。”布朗太太說。她站在一隻古地球儀旁,伸手狠狠地轉了一下,“我不想讓他知道。放過他,你聽到了嗎?放過我們倆。”
“很樂意。你要做的就是告訴我真相。哈蒙·克雷恩死前兩個月內你見過他嗎?”
“好吧,沒錯,我見過他。”
“在哪兒?”
“在舊金山的一家小旅館,我們結婚那段時間經常光顧那兒——以前是內河碼頭的一家地下酒吧。我……我們,一天下午我們偶然碰見了。”最後一句話是假的:她說的時候沒有看著我。
“你還在哪兒見過他?托馬利灣?”
“……是的,一次。”
“是他邀請你去的嗎?”
“不是。我……我知道他要去那兒,我就去了。”
“為什麼?”
沒有回答。
錢,我想。她不想談錢。我問她:“那次見面發生了什麼嗎?有什麼不尋常的事嗎?”
“不尋常?”她冷笑道,“有個女人和他在一起。”
“你是說他的妻子阿曼達?”
“不是。另一個女人。”
“你認識她嗎?”
“不認識。”她又冷笑道,“他沒有介紹。”
“她可能只是碰巧去拜訪他……”
“我到的時候他們正在床上,”布朗太太說,“那個不叫碰巧拜訪吧?”
“是的,”我說,“不叫。”
“我的天,想想克雷恩看到我時臉上的表情!”她眼睛裡閃過一絲惡毒,你可以說她在欣賞自己的回憶。 “我永遠不會忘記。真是無價的場面。”
“之後怎麼樣了?”
“沒怎麼樣。克雷恩把我叫到一邊,求我不要把這緋聞傳出去。”
“他用了'緋聞'一詞嗎?”
“我不記得他具體是怎麼說的了。就那個意思。”
“他解釋什麼了嗎?”
“沒有。事實很明顯,不是嗎?”
“可能吧。你同意了?”
“勉強。”
“你遵守諾言了嗎?”
“當然。”
“你記不記得這事兒發生在哪一天?日期?”
“記不清楚了。”
“月份?”
“十月,我想。他自殺前幾個星期。”
“大地震前還是後?”
“……應該是之前。一天或者兩天。”
“那天以後你和那個女人還見過面或者交談過嗎?”
“我永遠不會和她說話,一個字也不。更不要說見面。”
“你能回憶一下她的長相嗎?那天你應該看得很仔細吧。”
“都給我看光了,那個婊子。”布朗太太幸災樂禍地笑道,“紅頭髮,白皮膚上都是雀斑……胸部很平。真不知道克雷恩看上她哪一點。”
你也是嘛,小姐,我暗想。 “她多大?”
“四十歲不到。”
“那天之前你見過她嗎?”
“沒有。”
“這麼說你不知道她住哪兒?”
“不知道。不關我的事。”她瞥了眼壁爐架上地圖鐘面的鐘,又使勁轉了下那個地球儀。 “我說得夠多了。我不會再回答你的其他問題,請走吧。”
她下巴收緊,表示我從她那裡問不出什麼了。於是我說:“好吧,我不會再打擾你了。”說完我起身向入口走去。她跟著我走到門邊,直到我走到門廊下。
我轉過身說道:“謝謝你寶貴的時間,布朗太太——”
“見鬼去!”她在我面前砰的一聲關上了門。
回去的路上我把思路理了理。信息並不多,而且每一項都只能得出開放性的結論。不過從中還是能找到一些明確的推論。
哈蒙·克雷恩娶了個性冷淡的女人。他在某地遇見了這個紅發女郎——舊金山、托馬利灣,無論哪裡。他們成了情人。丹瑟爾認為克雷恩不會和別的女人約會;但丹瑟爾是個酒鬼,酒鬼的記憶和觀察會有偏差。我更傾向於相信布朗太太的故事:她走進去,看見她前夫和紅發女郎在鬼混,她聲音裡的那種齷齪的快樂使故事更真實。
好。現在能得到的推論是布朗太太纏著克雷恩要錢,為了還貸款或者其他什麼。克雷恩拒絕給她;就這一點來說我相信丹瑟爾。但隨後埃倫·科尼爾撞見了克雷恩和那個紅發女郎在一起,她突然抓住了他的把柄,撬開“借款”的一個口子——一九四九年十一月六日他從賬戶中取出了兩千美元,就在他從托馬利灣回去後的十天內。難怪布朗太太不願談及那筆錢,技術上講她勒索了克雷恩,所以感到內疚。
到目前為止,推理還挺順,但還是有缺口和空白要填補。假設昨天埃米爾·科爾達和我找到的骸骨就是那個紅發女郎——儘管不能確定——地震那天和之後小木屋裡究竟發生了什麼?克雷恩和紅發女郎吵架了嗎?意外死亡?一樁策劃好的謀殺?她是誰?為什麼克雷恩要掩蓋她死亡的事實,並把她埋到地縫裡去?
如果接受克雷恩有罪的推論,剩下的就是老一套了。從托馬利灣回來後,他變得消沉,整日酗酒——對於他這種敏感又正派的人來說這是很自然的反應。然後埃倫·科尼爾勒索他兩千美元,更加深了他的沮喪和罪惡感。十二月十日那天,當他再也不能忍受這一切時,便舉起那把點二二手槍朝自己的太陽穴開了一槍,一切都結束了。
簡單。自殺的動機有了結論。
但為什麼我不能相信?該死的,為什麼我覺得哪裡出了問題?
註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