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屍骨

第5章 第五章

屍骨 比尔·普洛奇尼 4671 2018-03-15
地震發生時,凱莉和我正在吃晚餐。 時間剛過六點半,我們正在一家舒適的意大利餐館裡。這家我們兩人都十分喜歡的餐廳叫比恩波,位於與第十九大道交叉的塔拉瓦街上。舊金山最好的飯店不在鬧市區、漁人碼頭或者其他任何旅遊景點,而是隱匿在一些街坊和住宅區中。在北海灘地區,比恩波主廚的意式焗茄瓜和意式煎小牛肉火腿卷無人能敵,而且一盤只要不到兩美元。 我們剛點完餐——凱莉要了份意式焗茄瓜,我來了份意式煎小牛肉火腿卷,一邊喝著飲料,我給凱莉講了我的新案子。我還沒告訴她關於明晚與埃伯哈特和溫黛共進晚餐一事。我打算等她吃飽了再說,至少能降低她朝我扔東西的概率。可以看出眼下她很煩躁:她在貝茨和卡彭特公司做廣告文案,“那使你有跳到桌上尖聲大叫的衝動。”她這樣說道。

她喝馬提尼酒,這表示她現在極為興奮:她很少喝比白葡萄酒還烈的酒。猛飲了一大杯后,酒精起效了,她不再神經兮兮地撥弄杯中的橄欖,臉在燭光下顯得放鬆了許多。比恩波的裝修比較老式:大而昏暗的枝形吊燈,鍍金鑲邊的鏡子,一堵石牆上的酒架中塞滿了葡萄酒瓶;那些蠟燭不僅營造浪漫氛圍,更為重要的是你必須靠著它們才能看清面前的食物。 燭光把每個人的臉映襯得分外美麗,尤其是凱莉的。那光線在她赤褐色的頭髮上染上了一層火紅,讓她那善於變色的眼睛顯出深黑色,嘴唇看起來無限柔軟而性感,簡直年輕了十歲。倒不是說四十歲的凱莉會沒有吸引力了,也不是說她需要年輕十歲。漂亮的女人,我的女人。就算給我五個好萊塢明星,或者戴安娜王妃、世界小姐等等,我都不願用凱莉去交換。

她坐著,一隻手架在桌上撐著臉頰,全神貫注地看著我。我的案子總令她十分感興趣——真該死,有時我因此而後悔告訴她——她覺得根據通俗小說的套路分析,哈蒙·克雷恩的案子是個陰謀。她的父母和克雷恩一樣,都是通俗小說作家。伊万·韋德寫恐怖小說,現在仍然在創作。在我看來,他本人就令人毛骨悚然。西比爾·韋德,用男性筆名薩繆爾·萊瑟曼為《黑色面具》創作了一系列偵探小說,而她本人其實是一位嬌小的、有著甜美笑容的女士。 凱莉啜著她的馬提尼,我喝著啤酒,我們討論著哈蒙·克雷恩,等著我們的蔬菜通心粉湯。我正想問凱莉她的圈子裡有沒有人可能認識克雷恩,晃動就在這時開始了。 起初並不強烈;我第一反應是外面的列車經過發出的隆隆聲,因為比恩波飯店就在L-塔拉瓦有軌電車線上,列車經過時有時可以感覺到震動。但是幾秒鐘後,震動劇烈起來。凱莉問:“地震?”我回答:“是的。”我們仍然坐著。餐廳裡其他人也都待在原位,所有人都泰然自若。用餐的坐在餐桌旁,另一些人在吧台,服務生們保持著原有的各種各樣的姿勢原地不動——人人都在等待。

震動持續著,很劇烈。十秒,十五秒——每一秒都像一分鐘那樣長。銀質餐具在桌上互相碰撞,玻璃杯跳躍著,裡面的啤酒飛濺,有的干脆砸碎在了地上。枝形吊燈不停地前後左右搖晃著。那面鑲著鍍金框的鏡子像個醉漢似的顫抖著,倒在了一邊。牆裡放著的葡萄酒瓶發出咔嗒咔嗒聲。燭光的搖曳使整個餐廳看起來陰森恐怖,好像我們被裝在一個巨型盒子裡搖來搖去。 不過這兒都是一群老舊金山人——當地人和在此長住的居民經常遇到地震,早就習以為常了。沒人恐慌,也沒人跑到街上像動畫片裡的小雞一樣大喊大叫。坐在枝形吊燈下和搖來晃去的鏡子邊的人站起來退到安全的地方,其他人只是坐著,等待著,不說一句話。除了各種物品發出的咔嗒咔嗒、轟隆隆的聲音外,這裡靜得像個墓穴。

似乎過了很久,震動終於減弱了;我不知道地震究竟持續了多久,直到廣播裡開始播送新聞。我想最大的那面鏡子差一點就跌碎了,如果地震再持續一會兒的話。實際上,地震過後,除了一塊玻璃外,沒有其他東西從牆上或者桌上跌落。當震動徹底平息時,人群裡發出一聲嘆息——那種終於鬆了口氣的嘆息聲。站著的人再次坐了下來。吧台男侍動起來了,服務員們也動起來了。一個女人緊張兮兮地笑出聲來。幾乎是立刻,每個人都開始交談起來,不只和熟人,也和鄰桌的其他人。一個男人扯著嗓門喊道:“強地震——最起碼有五點五級。”小鬍子吧台男侍用愉快的聲音回道:“主啊,我投反對票!六點五級!六點五級!”這情形好像大家都變成了老朋友,在一個派對上集體狂歡。一場地震影響了一群在公共場所的陌生人,使人們產生了一種單純的友情。倫敦空襲中的倖存者一定體會過這種感情。

凱莉說了句“哇哦”,然後喝完了她的馬提尼,但她看來一點兒都不緊張。總之,地震似乎讓她停止了顫抖,放鬆了臉部表情。我也一點兒都不緊張。這是地震的另一現象:如果你經歷了足夠多次,即使是今天這種強烈的地震也嚇不倒你。當它們發生時,你所體會到的是一種麻木的無助感;你覺得這次也許就是最厲害的一次了,許多樓房會倒塌,成千上萬人會喪命。但當它平息下來,你發現自己和周圍的事物都維持原樣時,又開始相信這沒什麼大不了的,只是又一次地震而已,然後你便感到一陣輕鬆,再沒有任何擔心。擔心地震就如擔心某個該死的愚蠢政治家要發動一場核武器戰爭,它唯一的作用只是讓你發瘋。 鄰桌的一個人問我會不會有餘震,我說不知道。吧台男侍已打開電視,捕捉最新的新聞——此次地震的震中位置、造成的損失、伯克利地震學實驗室測出的里氏震級等。有兩個人在打賭,一個說超過六級,另一個說低於六級。兩人在這種時刻爭論這樣的事真是沒心沒肺,地震的嚴重性仍是個未知數。但這種心態也是可以理解的,這是生存者的權利。

當我們周圍開始恢復常態時,凱莉和我也簡單地議論了幾句,此刻三十五年前那個小說作家的自殺案件顯得無足輕重。一位女服務員端來了我們的蔬菜通心粉湯。地震並沒有影響我的食慾,甚至起了一點促進作用。地震對凱莉和比恩波餐廳裡的其他人顯然也起了同樣的作用。我們就著幾塊麵包津津有味地喝著湯,雖然平時我從不在上前菜時吃麵包。我們的主菜還在烹飪時,酒吧男侍對著廚房裡的某人叫道:“嘿,迪諾!六點二級!持續了三十七秒。我早說過了,不是嗎?”說著他調高了電視機音量。 我們都抬頭看電視屏幕。新聞裡正在重複播報地震被確認為里氏六點二級,持續了三十七秒。震中在摩根山山腳,靠近聖何塞。北至布雷格堡,東至塔霍湖均有震感。報導稱地震造成了一些輕微財產損失,地表產生了裂縫,但到目前為止沒有人員傷亡和建築物倒塌的事故。發生了三次低於三級的餘震,舊金山沒有震感。又是一次輕微地震,沒什麼好擔心的。最嚴重的地震仍未發生,新聞播報員調侃地說。

哈,我想著,那傳說中“最嚴重的地震”又一次成了傳說。 驅走頭腦中的想法,我開始進攻我的意式煎小牛肉火腿卷。它美味如故。我喝了第二杯啤酒,凱莉喝了點葡萄酒配她的意式焗茄瓜。我們誰都不打算要咖啡或甜點,只想走出飯店,在某處單獨待一會兒;臨時的友情已經消失了,比恩波里聚集的人又成了陌生人。 走在人行道上,凱莉說:“去我公寓好嗎?西比爾大概已經打過至少三次電話了。如果我再不回她電話告訴她我沒事,她一定會瘋掉的。” “怎麼會?洛杉磯也有過地震啊。” “比這兒還嚴重。但她相信那個理論:總有一天舊金山會沉入太平洋。” “如果是洛杉磯消失了會更好,”我說,“想像一下所有糟糕的電影和電視節目都不再出現,多美好啊。”

“好萊塢可以消失,”她說,“帕薩德納不行。”帕薩德納是恐怖小說家西比爾和伊万居住的地方。 “進來吧,我們把壁爐點上。溫暖的火適合美好的夜晚。” 她的住所在鑽石高地村,城市新景點,最吸引人的是站在上面能鳥瞰整個舊金山、海灣附近和東部海灣俱樂部。我們進屋不到十秒,電話響了。 “猜猜是誰?”她說,“西比爾——我和你賭五美元。” “不用賭了。你接完電話,讓我和她聊聊。” “為什麼?” “我想問問她關於哈蒙·克雷恩的事。” 她在電話響第四聲時接了起來,沒錯,是西比爾。凱莉花了十分鐘向她保證地震沒有對她以及她的財產造成損害。我猜這就是對話的內容,因為聽過十五秒後我就不再專心聽了。我想打開電視,看看其他新聞快報,但又覺得自己今晚大概不想再聽到有關地震的任何消息。於是我捧了些松木放到壁爐裡。凱莉結束對話叫我過去時,我正在尋找生火的火柴。

西比爾正在興頭上。我花了幾分鐘時間給她介紹哈蒙·克雷恩的案子,然後問她是否認識他。 “算不上認識,”她說,“我見過他一次,在紐約一次出版社聚會上——他大概五十歲不到。你究竟為什麼會提到哈蒙·克雷恩?他已經死了……上帝,差不多有三十幾年了。” “三十五年,”我說,“他自殺了。” “是的。他朝自己開槍。” “你有沒有可能知道其中的原因?” “我想作家自殺不外乎那點理由,”她揶揄地說,“你怎麼那麼感興趣?” 我告訴她邁克爾·克斯卡頓這個人以及他僱用我的理由,然後問道:“關於克雷恩,伊万有可能比你知道得更多嗎?” “不敢肯定。你要我叫他聽電話嗎?” “哦,不了,謝謝。”伊万和我並不友好;事實上,我們有點憎恨對方。他覺得對凱莉來說我又老又粗魯,工作危險又不穩定;我則認為他是個自負抑鬱的蠢蛋。和他交談,哪怕只是在電話上,都極有可能演變成一場大戰,那會使凱莉心煩意亂的。 “你知道有誰在一九四九年與克雷恩關係比較好嗎?比如說其他小說家?”

“嗯……你和羅素·丹瑟爾談過嗎?” “丹瑟爾?他不是一九五〇年以後才搬到加利福尼亞的嗎?” “不完全是。一九四九年間他有時會在舊金山住一陣子。他現在仍住在這座城市的某個地方,不是嗎?” “紅杉城。從去年聖誕節起。” “他應該知道克雷恩。我想不出其他人了。伊万和我並不認識很多舊金山的老住戶。” “再問一句,完全出於好奇——你第一眼見到克雷恩是什麼感覺?” “噢,我喜歡他。他很滑稽,就像他的書和書裡那些故事。他經常酗酒,不過那段日子我們都那樣。” 我說了聲謝謝,然後掛了電話。丹瑟爾,哦? ——我一邊把電話掛回去一邊想。過去六年裡我曾兩次與羅素·丹瑟爾不期而遇,一次在海岸邊的柏樹灣,一次在舊金山這兒,兩次都是通俗小說俱樂部的聚會,就是我遇到凱莉和她父母的場合。在那次聚會上,丹瑟爾差點被控謀殺而遭到逮捕,我因為證明了他無罪而獲得了他執著的感謝。警察把他從監獄釋放時,他是這麼說的。那已經是兩年前的事了。那以後我再沒見過他,只收到過他寄來的幾張親筆寫的賀卡,一張寄自聖克魯茲,一張寄自紅杉城,沿半島往下大約二十五英里。 再次見到丹瑟爾並不會令我感到高興,所以我不想拜訪他。丹瑟爾是個浪費了天分的作家,三十幾年前就誤入歧途,多年來把才華都浪費在那些不用費腦子就可以量產的劣質通俗小說上。現在他仍在給時下平裝書市供應這種通俗讀物,成人西部小說什麼的,與兩年前我們最後一次見面時一模一樣。他還是個自我厭惡的酒鬼,總愛惹麻煩,深深地、苦澀而不求回應地愛著西比爾·韋德。丹瑟爾幾乎一無是處。但如果他知道哈蒙·克雷恩的事,還是值得聯繫他一次的。也許我能找到他,在紅杉城或其他地方。他經常搬家,多半是為了躲稅務局的人和債主。 我在電話邊踱來踱去。凱莉正站在通向陽台的滑動玻璃門邊,雙臂交疊在胸前,眺望著城市的燈光和東海灣。我輕喚了她一聲,但她沒有立即轉身。過了一會兒她轉過頭來凝視了我幾秒,在她開口前,臉上浮現出奇異的表情。 “這兒真冷。”她說。 “是嗎?我把壁爐點起來——” “不,不用。” “為什麼?” “我們上床吧。”她說。 “上床?現在還不到九點……” “別傻了。”她說。 “哦。”我回答。 “現在。馬上。” “這麼急,呃?” 她走過來挽住我的手臂。雙眼瞬間明亮如火。 “馬上。”她說,推著我向臥室走去。 這一切並不是因為她在我心中性感無雙,也不是性愛本身的魅力,而是遲來的對地震的反應——在親眼目睹了地震的潛在破壞力之後,我們都迫切需要親近某人,重新看待生命。地震有時會對人們產生同樣的破壞力。
註釋: (Hoodwink)。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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