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弗朗西斯伍德只有十分鐘車程,所以我先去拜訪“拖出去”·揚科斯基。與金門高地不同,這裡是高檔住宅區,從戴維森家那較低的斜坡起一路向西,住著許多名門望族和一些慢慢積累起財富的怪老頭。一些房子有很好的視野,可以欣賞幾英里外的海景,但揚科斯基家不能。他家的房子在聖胡安尼托街,是西班牙式的,一邊的樹籬是高大的柏樹,另一邊是茂盛的桉樹。一半的房子掩在花草樹木中,柏樹居多,還種了些蔬菜。看起來揚科斯基要么是個農夫,要么是個喜歡隱居的人。
我把車停在路邊,沿著一條蜿蜒的鵝卵石小路拾級而上,來到鋪著瓷磚的門廊前。前門看起來像B級恐怖片裡的城堡大門:年代久遠的黑色木門板,雕花鐵把手,突出的鐵釘,有復雜花飾的門閂。沒有門鈴。我舉起門環重重地敲了一下,像是開槍的聲音。
裡面立即傳來狗叫聲。是條大狗,聽起來它被打擾了,因此憤怒異常。但它沒叫多久,我聽到它走路的聲音,它的爪子在石頭或者瓷磚上摩擦的聲音,它衝到門裡呼哧呼哧咆哮的聲音,像《愛麗絲漫遊仙境》中的惡龍。它的雙眼大概充滿怒火,很快樂地聽到我因為害怕而嚥口水的聲音。我不喜歡狗,尤其是揚科斯基養的這種古怪類型。
那條狗一直低低地咆哮著,沒人來阻止它,也沒人來開門,但我卻感到一陣欣慰。我考慮著是否應該留張名片,但還是決定不要這麼做。我希望在“拖出去”毫無防備的情況下拜訪他,讓他說出哈蒙·克雷恩自殺的全部情況。也許他並沒有把所有事情都告訴邁克爾·克斯卡頓。
裡面的狗又衝到門後面來了,弄得門搖晃著發出抗議的吱吱聲。 “該死的愚蠢畜生。”我在走下台階時嘟噥了這麼一句。
伯克利過去是個沉睡著的安靜小城,街道兩旁茂盛的樹木和古老的建築是它的城市名片。但是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一群嬉皮士和愚蠢可笑的越南戰爭政策改變了它的形象。七十年代,帕特麗夏·赫斯特和共生解放軍給伯克利帶來了奇怪的聲譽,使媒體和右翼分子都愚蠢地認為伯克利是左翼分子的根據地。八十年代,這個地方吸引了大批的罪犯和精神分裂者:毒販、行凶搶劫犯、搶錢包的人、竊賊、皮條客、乞丐、流浪者、暴露癖、癮君子、宗教狂熱者,還有普通的瘋子。現在伯克利的犯罪率在海灣地區數一數二,而在市中心,也就是伯克利大學附近的電報大道上更是每日上演鬧劇。你可以在人行道上大搖大擺地抽大麻,觀看每天發生的千奇百怪的事情。我上次去那裡時,隔著一個街區,看到一個穿得破破爛爛的孩子睜著水泡眼在背誦《魯拜集》裡的詩句;一個穿得像東方皇帝一樣的傢伙盤著腿坐在人行道上,用錫塔爾琴彈奏威利·納爾遜的曲子,肩上棲息著一隻八哥;一個戴著圓頂小帽的快樂的老傢伙正在向一對老嬉皮士兜售一斤大麻,那個女人肩上背著一個嬰兒。
伯克利告別了沉睡的小城年代,進入了黃金歲月。它對來訪者說:歡迎來到美國都市,年輕人!
不過,在山上和平原的某些地方,古老而傳統的伯克利仍然存在。比如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的校園,美麗迷人一如既往。在這裡就讀的學生家庭背景都很優越。無論他們有怎樣的政治立場,這裡的大部分居民都很善良。林蔭大道和舊時的大房子都在,只是有些小小的改變:房子裝了報警系統,窗上裝了防盜欄,門上上了三保險的鎖,可能家裡放著把手槍或鳥槍以防萬一。駕車穿過那些舊時的伯克利街道,你幾乎會相信所有的事情都單純透明,一如當年那個沉睡的小城。
阿曼達·克雷恩住的那條街靜謐奢華,與電報大道的古怪形成鮮明反差,讓人覺得兩地相距甚遠,儘管實際上僅隔著幾英里。克雷恩街與阿什比大道相連,附近有豪華的克萊蒙特大酒店。酒店旁有條街,街道兩旁無數的椴樹枝葉相連,形成了天然的樹林隧道,椴樹街之名由此而來。邁克爾·克斯卡頓給我的門牌號在椴樹街的盡頭。那幢房子建成至少有半個世紀了,棕色牆面,九重葛爬滿了深黑色的木門廊。前院栽種著大片的柳樹和幾棵金橘樹,院內是個納涼的好地方。
門廊上有個女人坐在舊式的鞦韆上。等我停好車,朝那房子走過去時才仔細地看清楚了她:銀色頭髮,上了年紀,腿上放著本雜誌。陽光穿過柳樹葉子斑駁地投射在她身上。我朝門廊走去時她抬起頭朝我微微一笑。我也朝她笑了笑,站到她近旁,背靠著門廊欄杆。房間裡,真空吸塵器發出的高分貝尖利噪聲幾乎要損壞我的神經。
鞦韆上的女人六十五歲左右,小巧玲瓏,蒼白的臉上有細微的皺紋,讓你不禁聯想到有著小小細紋的易碎骨灰瓷。她不漂亮,但我想三十五年前她一定很迷人。現在她仍然迷人,有著另外一種風韻。在她淡藍色的眼睛和表情中充滿平和安寧,這種神情你在最虔誠的人臉上才能看到——全然寧靜的內心世界。她穿著一條過時的連衣裙,鈕扣一直扣到頸部,塗了粉的小鼻子上架著一副無框眼鏡。
“你好。”她笑著和我打招呼。
“你好,克雷恩太太——阿曼達·克雷恩?”
“是的。我認識你嗎?”
“不,太太。”
“你不是個推銷員吧?這是我侄女的房子,她最討厭推銷員了。”
“我不是推銷員。我是來這兒找你的。”
“真的?找我做什麼?”
“有關哈蒙·克雷恩。”
“哦。”她愉悅地說,“你是他的崇拜者。”
“崇拜者?”
“喜歡他的小說。他的崇拜者們偶爾來看看我,其中一個還寫了篇關於我的報導發表在某本小雜誌上。你也是克雷恩的崇拜者,是嗎?”
“的確,我也是。”我真誠地回答,“你丈夫是個很棒的作家。”
“哦,是的,每個人都這麼說。”
“你認為呢?”
“沒錯。”她說,優雅地聳聳肩,合上《女性之家》雜誌,拿下眼鏡,“你知道,哈蒙有一種不登大雅之堂的幽默感。”
“是的。”
“對。”她說。
“你讀過他的小說吧?”
“一部分。他登在雜誌上的故事……很多都很精彩。有一部寫的是一對年輕夫婦在約塞米蒂國家公園度假的事,我記得是刊在《週六夜》上。你記得那個故事嗎?”
“不記得。”
“故事非常有趣,一點兒也不低俗。我記不起故事的名字了。”
“你丈夫是個有趣的人嗎?”
“有趣?哦,是的,他喜歡逗人笑。”
“你是說他很快樂?”
“是的。”
“你和他在一起很快樂?”
“非常快樂。我們的婚姻生活很甜蜜。我們都全心全意地愛對方。”
“你們之間不存在任何問題?”
“當然沒有。”
“但他有其他問題。”我輕聲說,“你知道他的問題嗎?”
“問題?”
“致使他自殺的問題。”
她靜靜地坐著,仍微笑著。可能她沒有聽見我說的話。 “我想那是《永遠別和女人爭論》。”她說道。
“什麼?”
“我喜歡的哈蒙那篇登在《週六夜》上的故事。是的,我記起來了,題目是'永遠別和女人爭論'。”
“克雷恩太太,你知道你丈夫開槍自殺的原因嗎?”
沉默。一隻棕黃色的小鳥掠過一棵金橘樹停在門廊欄杆上。她雙手平靜地交叉放在胸前,看著小鳥的細腳跳躍著,啾啾而鳴,小腦袋左顧右盼。
“克雷恩太太?”
我說話的時候移動了一下,驚走了那隻小鳥。她臉上的笑容漸漸退去,眼睛眨了一下,手從胸前移到《婦女之家》的封面上,開始無意識地轉動左手中指上的小鑽戒。
“不,”她說,“不。”
“你不知道原因?”
“我不想談這件事。不想。”
“可是這很重要,克雷恩太太。如果你可以提供一點線索……”
“不,”她說,“不,等等,我錯了。我最喜歡的那個故事不叫《永遠別和女人爭論》,應該是《幾近完美的假期》。瞧我多蠢,竟把兩個故事混在一起了。”
她又朝我笑笑,但這次的笑容有點不同,那雙眼睛好像在說:“請別再提那件事了,別傷害我。”我感受到了她的痛苦,這是我的致命傷:太有同情心,太容易感同身受。此刻我覺得自己就像那些遊蕩在電報大道上的討人厭的嬉皮士。
但我還是繼續詢問。儘管有時我不喜歡自己,但我不會停止工作,不然幾年前我就歇業了。
於是我說:“我很抱歉,克雷恩太太。我不會再提那件事了。你不介意我問些其他問題吧?”
“這……”
“你現在還與你丈夫生前的好友見面嗎?”
她咬著嘴唇說:“我們沒什麼朋友,”她說,“我們有彼此,但……但這並不……”她的聲音越來越輕,最後又沉默了。
“一個朋友也不聯繫了嗎?”
“只有史蒂芬。他有時會來看我。”
“史蒂芬?”
“史蒂芬·波特。”
“他和亞當·波特有關係嗎?”
“誰?哦,是的,他是亞當的兄弟。你認識亞當?”
“不,太太。我只知道他是你丈夫的朋友。”
“確切地說是我的朋友。”
“你說亞當?”
“是的,他是我的美術老師。你知道,他是個畫家。”
“不,我不知道。”
“很棒的油畫家。我比較擅長畫水彩。主要是靜物,水果之類的。”
“你現在還畫嗎?”
“已經很多年沒畫了。”
“史蒂芬·波特也是個畫家嗎?”
“不,他是個雕塑家。也給別人上課。這年頭光靠雕塑很難生存,所以他不得不去教書。我想大多數藝術家都是這樣,你覺得呢?”
“是的,太太。他有自己的工作室嗎?”
“當然。”
“在哪兒?”
“舊金山。”
“能給我地址嗎?”
“你想去找史蒂芬嗎?”
“是的。”
“好的,見到他時幫我傳個話,他已經有幾個月沒來看我了。”
“好的。”
“北海灘。”她說。
“太太?”
“史蒂芬的工作室,在北海灘。”她微笑著,彷彿回到了過去,“哈蒙和我過去住在北海灘科伊特塔附近一幢可愛的老房子裡,綠樹環繞。他喜歡安靜。”
“是的,太太。”
“一切都過去了。那一帶很久以前就被拆除了。”
“你能告訴我史蒂芬工作室的地址嗎?”
“確切地址我記不清楚了,”她答道,“但我肯定電話簿裡能查到。”
房裡的吸塵器停了下來,安靜得彷彿空氣都凝固了。我開口打破了沉默:“我想托馬斯·揚科斯基也是你丈夫的朋友。”
“他是哈蒙的律師。”
“你丈夫為什麼需要律師?”
“有個女人要告他剽竊。一樁愚蠢的事,你們怎麼叫它來著?”
“騷擾?”
“對,騷擾。哈蒙在為他的書做市場調查時遇到了托馬斯,我想是這樣的。托馬斯幫他處理了那件案子。”
“他們是朋友嗎?”
“我想是的。儘管我們很少在社交場合中見到托馬斯。”
“他來看過你嗎?”
“托馬斯?沒有,自從我拒絕他之後。”
“'拒絕他'是什麼意思?”
“他向我求婚。”
“什麼時候?”
“就在……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你拒絕了他?”
“是的,”她說,“哈蒙是我唯一愛的人。我不會再結婚了,再也不會了。”
“你和克雷恩先生沒有孩子,是嗎?”
她嚴肅地說:“我們沒有那樣的運氣。”
“但你丈夫與前妻有一個兒子。”
“邁克爾,”她點點頭,“他來見我時我吃了一驚。我從不知道哈蒙有個兒子。邁克爾也從不知道哈蒙是他父親。邁克爾——我記不起他的姓了。”
“克斯卡頓。”
“對,少見的姓。我希望他再來看我。他只來過一次。多好的男孩子,哈蒙一定會為他感到驕傲。”
“你認識邁克爾的母親嗎?”
“不認識。我認識哈蒙時,他已經離婚了。”
“那你認識哈蒙的第一任妻子嗎?”
“第一任妻子?”
“埃倫·科尼爾。”
“不,我想你搞錯了,”她說,“哈蒙從沒和叫埃倫的女人結過婚。”
“有過。當時他們在伯克利大學……”
“沒有,”她十分肯定地說,“和我結婚前哈蒙只結過一次婚,就是與邁克爾的母親,蘇珊。只有這一次。”
“那是哈蒙告訴你的?”
她還沒來得及回答我的問題,前門被推開了,一個女人走出來。此人四十多歲,身材矮胖,染黑的頭髮裹在一條彩色斑點大圍巾裡,臉龐酷似動畫片裡的豬小妹。她邊走邊說:“我聽到外面有聲音。”隨後疑惑地看了我一眼,“你是誰?到這兒來做什麼?”
“我們在講哈蒙。”克雷恩太太說。
“是的,”我說,“我們正在談。”
“天,又來一個!”那個胖胖的女人說,“你沒使太太痛苦吧?你們這些崇拜者老是打擾她。”
“我想沒有吧。”
她轉向克雷恩太太說:“姑媽,他打擾到你了嗎?”
“沒有,瑪麗蓮。我看上去很心煩嗎,親愛的?”
“好了,我看你現在最好到屋裡去。”
“我可不想進去,親愛的。”
“我們去喝點格雷伯爵茶。”
“喝茶是個好主意。我們也請這位先生——”
“這位先生可以改天再來,”豬小妹看著我,表情好像在說:我是為了她好,走吧,別再來了。
“但他想再問我一些問題……”
“今天可不行,不能再問了。”
於是克雷恩太太笑著對我說:“很高興與你見面。”
“我也是,謝謝你,克雷恩太太。”
“不客氣。我喜歡談論哈蒙。”
“你總是這樣,姑媽,”那個女人說,“但要知道,這樣長時間的談話對你身體不好。快進來吧。”
她扶著克雷恩太太下了鞦韆,一隻手摟著她的肩。克雷恩太太對她一笑,又回頭對我笑著說:“瑪麗蓮總這麼照顧我。”突然我一陣發抖,意識到克雷恩太太的平靜根本不是來自內心,這種平靜和她的笑容都是精神病的徵兆。
瑪麗蓮扶著克雷恩太太進屋時,越過她的肩膀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快步下了階梯,再回頭看時她們已經進去了,門在她們身後砰的一聲關上。
我在車裡坐了幾分鐘,仍有些顫抖。盯著那幢房子,我想起克雷恩太太的笑容以及我提到她丈夫自殺時她眼中的痛苦。那件事肯定極大地刺激了她的神經,使她喪失了自理能力——而這種狀態維持了三十五年。整整三十五年!
我覺得自己像頭驢。
不,像驢拉的屎。
註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