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西班牙披肩之謎

第7章 第七章有關貞潔、兇手以及處女的論述

“我們的大軍向前了,”埃勒里·奎因淒迷地說,“探長,我們直抵爆炸核心了,我得再次感謝特勒的無所不在。” “那現在,”麥克林法官憤恨不平地問,“你們打算先找誰談?應該是戈弗雷太太吧,馬可這麼粗暴地——” “他們談的,”埃勒里嘆口氣,“是嬰兒般的天真無邪之事。親愛的梭倫,你以前實在該多花點時間在家事法庭上,少介入一般的審訊。” “看在老天的分上,”墨萊沮喪地說,“你到底腦袋裡裝些什麼啊,奎因先生,我他媽實在不願意這樣,一直像找你碴一樣,但天啊——這可是謀殺調查工作,而不是閒聊扯淡!省省力氣吧!” “特勒,”埃勒里眼中閃過一抹星芒,“我們已有充分的證據顯示,你是這個物慾橫流的傢伙及其一切的最敏銳觀察者,”他舒服地讓自己躺上約翰·馬可的大床,雙臂還枕在腦袋後,“怎麼樣一種男的才會如此辱罵女性呢?”

“哦,先生,”特勒謹慎地又咳了一聲,低聲回答,“那種——哦——達舍爾·哈米特小說裡的男人吧。” “哦,冷硬外表底下一顆高貴敏感的心,是嗎?” “是,先生,但說到辱罵,還有暴力的使用……” “就讓我們在自己有生之年稍稍約束一下自己吧,特勒,對了,我猜你一定是個推理小說迷。” “哦,是啊,先生,我也讀過您好多本小說,先生,您——” “嗯,”埃勒里立刻製止,“這段從略,特勒,我們來談現實人生吧。” “我懷疑,”男僕哀傷地說,“先生,在現實人生少有這樣高貴敏感的心,至於外表冷酷,那觸目可及。先生,或許我該這麼說,那種會咒罵女性的男人通常有兩大類,一種是根深蒂固的憎惡女性者,另一種是——丈夫。”

“真棒!”埃勒里一骨碌從床上坐起來,“真是太棒了!你聽見沒有,法官?憎惡女性者和丈夫,非常好,特勒,這幾乎是哲人的雋言,哦不,奉聖喬治之名,我收回這句話,不是幾乎,這就是哲人的雋言——” 法官不得不大笑出聲,而墨萊探長則雙手往空中一拋,瞪了埃勒里半晌,羞與為伍似地踱向房門。 “留下來吧,探長,”埃勒里叫住他,“這並非沒事窮扯淡,”——墨萊停了腳步,緩緩回身——“特勒,到目前為止,你什麼都棒透了,我們現在正從哲學思維的角度和存在我們心裡的這位名為約翰·馬可的先生對話。通過最單純的分析,我們發現他皆不屬於這兩種類別,你看,我們從他的死亡知道,他完全是那種憎惡女性者的相反的一類人物;他也當然絕非昨夜被他狠狠辱罵的那位女士的丈夫,然而,他卻照罵不誤,其間的苗頭你看出來了嗎?”

“是的,先生,”特勒囁嚅著,“但我的身份實在——” “如果你的意思是,”探長怒吼出聲,“這傢伙和戈弗雷太太有姦情,那你他媽為什麼不干脆一點用英文講出來?” 埃勒里從床上起身,雙手交握:“標標準準的老條子作風!”他輕笑起來,“是,是,探長,我的意思正是這樣。特勒,你的分類還少了一種,一種有過情感但日久生厭的男人,一種——小報和打油詩裡稱之為'情人'的那種男人,他被哺以所謂的'神聖激情',而吃了一段時日之後覺得索然無味了,悲哀啊!然後惡言相向的猙獰日子就來了。” 麥克林法官臉有不豫之色:“你該不是也猜想,這個馬可和戈弗雷太太——” 埃勒里嘆口氣:“這是個邪惡的習慣,有關情人隱私一事,然而你認為一名可憐的偵探他還能怎麼辦?我親愛的聖潔純真先生,我們畢竟沒法在真相之前閉上眼睛啊。戈弗雷太太在三更半夜潛入馬可房間,不敲門,這不只是尋常女主人的待客之道而已,也無關乎她對自家這間西班牙式客房有多強的佔有欲。而她進去不到半晌,馬可就這麼扯開喉嚨用如此賓客不宜的難聽話罵她,這顯然也是非尋常的為客之道……是是,拉羅什富科講得好,我們多愛女主人一分,我們也愈恨她一分。馬可必定曾經對我們這位可愛的斯特拉女士有過相當一段戀情,才可能有昨夜這一番破口痛罵。”

“我完全同意,”墨萊利落地說,“兩人之間必然有著暖昧關係,但你是否認為她——” “我認為,對斯特拉而言,這段戀情是女人生命中無以磨滅的珍貴記憶,”埃勒里柔聲回答,“卻只是男人生活的一段小插曲罷了。處於如此情境的女性,我敢說,會當真到敢以生死相搏。在這樁命案中,我的看法可能是錯的,但——” 刑警魯斯這時候開門進來,帶著悲慘的神色匆匆報告:“開飯了,老大。” 斯特拉·戈弗雷出現在外頭走道上。在乍然面對他們剛剛一陣品頭論足的對象的這一刻,所有人都以我有罪的眼神看著她,只有特勒一人謹慎地低頭看地板。 她顯然才和自己搏鬥一番。她的妝剛補過,手帕也換新了,兩者皆明白顯示出她的男子氣概,也同時明白顯示出她試圖在此無止無休的悲慘歲月中鼓足勇氣再戰。這個女人以華麗的元素建構而成,仍美麗如昔,仍優雅、富裕、皇族般高貴如昔,理所當然傲立於社交層級的最頂端位置。你看她,如此冷靜、如此自製,似乎怎麼也不像會陷身於醜聞的泥淖之中,不像會一而再再而三地做出蠢事,不像會以她那纖細且流著高貴血液的雙手來暴力傷人,她似乎存在著某種本質性的純淨無瑕,她的人,她的外觀,甚或她的舉手投足,純潔且獨立。

她冷漠地說道:“打擾一下,先生們。我已讓廚師準備了午餐,你們一定都餓了。不介意的話,請你們跟隨伯利太太——” 她居然還能想到午餐一事!麥克林法官艱辛地咽了口口水,避開眼去;埃勒里則自言自語起來,彷彿門外站著的是麥克白夫人,如此想著,他倒跟有己笑了起來。 “戈弗雷太太——”墨萊不怎麼自然地率先開口。 “您真是太解人意,太周到了,”埃勒里笑臉迎人,頂了墨萊肋骨一肘子,“說實在的,麥克林法官和我兩人餓著肚皮瞎忙一早上,您知道,打從昨天晚餐到現在,我們可是滴水未進。” “這是伯利太太,我們的管家。”斯特拉·戈弗雷平靜地說,邊讓過一旁。 一個女聲輕輕地接口:“是的,夫人。”一位拘謹而矮小的老太太此時從女主人身後露出臉來,“是否勞駕各位先生跟我到小餐廳去,其他的先生女士——”

“樂意之至,伯利太太,樂意之至!哦,對了,你已知道出了什麼事嗎?” “哦,是的,先生,真可怕!” “的確很可怕,我想,你是不是能提供我們一些協助呢?” “我,先生?”伯利太太的眼睛應聲睜得大如銅鈴,“哦,不,先生,我只是見過馬可先生而已,我實在不——” “你先留步,戈弗雷太太。”在高大黝黑的女主人剛舉步時,墨萊忽然出聲叫住她。 “我沒有要走啊,”她說,眼睛一抬,“我只是想說——” “我得和你談談——不,奎因先生,我得依我的方式來。戈弗雷太太——” “看來,”埃勒里愁著一張臉說,“伯利太太,我們的美好午餐只好稍後再說了,畢竟,我已看出有關當局不可通融的強硬一面,也許你可以幫我們告訴廚師一聲,讓他把菜熱著。”伯利太太有點不知所措地笑了笑,告退下去,“也謝謝你了,特勒,不用再說一次要是沒有你我們怎麼辦。”

男僕一躬身:“沒事了嗎,先生?” “沒事了,除非你還藏著什麼沒透露出來。” “我想沒有了,先生。”特勒說,有點可憐兮兮的樣子,在通過戈弗雷太太身邊時,他再次一躬身,很快就走開了。 高大黝黑的女主人瞬間僵在當場,只除了滴溜溜一雙眼睛,它們漫游過整間臥房,畏怯地看著床上那一堆男子衣物、抽屜、衣櫃……墨萊探長目露凶光地盯住她,令她不自覺地退了一步。跟著墨萊丟給魯斯一個眼色,用力一關門,把一張椅子朝前一推,要她坐下來。 “現在又要怎樣?”她低語,坐下來,嘴唇似乎很乾,舌尖舔著。 “戈弗雷太太,”探長冷酷地說,“你為什麼不老實點?為什麼瞞東瞞西的?” “哦,”她頓了一下,“探長,我聽不懂你說什麼。”

“你太清楚我在說什麼了!”墨萊在她面前踱步,雙手比畫著,“你們這些人知道你們面對的是什麼狀況嗎?媽的在這樣生死攸關的罪案中,個人的雞毛蒜皮麻煩有什麼可顧慮的?這是謀殺,戈弗雷太太——謀殺!”他停下腳步,雙手抓住她的椅把,俯看著她,“在本州,謀殺者是要坐電椅的,戈弗雷太太,謀殺,murder,這樣你懂了嗎?” “我聽不懂你說什麼,”戈弗雷太太木然地又重複一次,“你是恐嚇我嗎?” “是你不想懂!你們這些人真認為丟一大堆前言不搭後語的證詞就能敷衍了事,是嗎?” “我講的句句是實話。”她低聲說道。 “你講了一大籮筐謊話!”墨萊火了,“你怕醜事被揭開,你怕你先生會——” “醜事?”她期期艾艾地說,他們眼看著她的防衛甲胃緩緩卸下來,她深埋在內心的苦痛也緩緩浮現在她的形體之上。

墨萊探長一扯自己的衣領:“昨天午夜時分,你到這房間——馬可的房間——做什麼,嗯,戈弗雷太太?” 又一道防禦工事崩塌,她抬起眼睛看他,嘴巴張著,臉色如死灰:“我——”忽然她把臉埋到雙手之中,開始哭了起來。 埃勒里斜坐在約翰·馬可的大床之上,大聲地嘆起氣來,此刻他真的是又飢又困;麥克林法官則雙手一背,踱步到窗子一頭。海洋很藍,很漂亮,他想,對有些人而言,只要每天能看著如此亮麗的大海就夠幸福的了,到了冬天,這景觀可就更驚人了,海潮一波一波拍打著岩壁,浪花的吟唱之聲,海風刮起的水汽輕拂著臉頰……他的眼睛瞇了起來,一名襤褸老者此時出現在下頭,從法官所在之處看下去,顯得特別小、佝僂,而且忙碌,那是朱崙,正做著他彷彿自古以來沒停過的園藝活兒;跟著是桶子般身材的沃爾特·戈弗雷,戴一頂爛巴巴的麥稈帽,從朱崙一旁冒了出來。這人怎麼會這麼像個又肥又髒的零散活兒工人呢!法官想著……戈弗雷把手搭在朱崙肩上,橡皮似的厚唇開合著,朱崙仰起頭,微微一笑,又繼續除草。麥克林法官忽然有種想法,覺得這兩人彷彿有著血緣關係,有著深厚但心照不宣的某種同志情誼,這感覺令法官有點不知所措……矮胖百萬富翁跪了下去,非常仔細地看著一朵盛開的花,這幅景象存在著某種極詭異的成分,法官想,很明顯地,沃爾特·戈弗雷關心他庭園裡的花,遠超過關心他家裡的這一堆客人,而某人卻明目張膽地把他最稀罕最寶貴的一朵花給偷走。

法官喟嘆一聲,從窗邊走了回來。 此時墨萊探長的樣子有了明顯的轉變,一副充滿父愛的同情神色:“好啦好啦,”他以糖漿一樣的溫柔低音說話,且拍撫著斯特拉·戈弗雷瘦削的肩,“我知道這很難,這的確不容易坦白,沒錯,尤其是對不認識的人,但奎因先生、麥克林法官和我其實並不是一般外人,戈弗雷太太,從某種程度而言,我們真的不算一般外人,就像神職人員不算一般外人一樣,我們也一樣聽完你的自白後懂得如何閉嘴保守秘密,為什麼你不——如果你說出來一定會覺得好過些。”他一直不停拍著她的肩膀。 埃勒里差點一口煙給嗆著,虛偽的傢伙!埃勒里在心裡可笑翻了。 她抬起臉來,兩行眼淚切開她臉頰的脂粉,歲月的線條天外飛來似地突然顯現在她眼睛和嘴巴周圍,但這嘴巴看起來堅強不移,而且她此刻的表情也不像那種受不了沉默非吐露秘密不可的樣子。 “太好了,”她的聲音相當堅定,“你好像很了解,我也不該否認,是的,昨天晚上我是在這兒——和他在一起。” 墨萊的雙肩饒富意味地一抖,彷彿是說“怎樣?我這戰術如何?”埃勒里帶著既憂傷也有趣的眼光看著墨萊的寬背。墨萊並未留意到戈弗雷太太眼神的變化,也未留意到她唇部線條的變化,從她靈魂的深處一角,戈弗雷太太業已找到她新的防衛力量了。 “沒錯,”探長低聲說,“戈弗雷太太,這樣很對,你不可能期望秘密能這樣掩蓋下去——” “是啊,”她已完全恢復冷靜了,“我想是不可能的,特勒說的,是吧?當時他人一定在他待命的小房間裡,我倒把這個給忘了。” 似乎她說話的音調或其他什麼,讓墨萊如冷水澆頭地一驚,他抽出手帕,滿心疑惑地擦著頸背,並把目光投向房間一角的埃勒里,埃勒里回他一個聳肩。 “好吧,那昨晚你來這裡做什麼?” “這,”她以原來的冷靜聲音回答,“是我的私事,探長。” 探長兇暴地說:“你甚至沒敲門就闖進去了!”這會兒他似乎發現自己已輸了一回合。 “哦,是嗎?那我真太不當心了。” 墨萊艱辛地咽了口口水,極力想壓住憤怒:“你是不肯講出來,為何你會三更半夜潛入男人的臥房嗎?” “你是說潛入嗎,探長?” “今天早上你告訴我你早早上床睡了,當時你就撒了謊,你還講你最後一次見到馬可是他離開樓下橋牌桌時。” “當然啦,誰會沒事承認這種事,你說是不是,探長?”說話時,她拳頭攥得死緊,指節繃著。 墨萊已到忍氣吞聲的地步了,他把一根方頭雪茄塞到嘴裡,擦亮一根火柴,他的確想盡辦法要穩住自己:“好吧,你不想講這些,但你的確和他吵了一架,不是嗎?” 戈弗雷太太沒做聲。 “他用難聽的話罵你,不是嗎?”——痛苦之色出現在她眼中,但她只緊抿著嘴——“好吧,戈弗雷太太,那你總可以說說你在這兒待了多久吧?你和他在這兒呆了多久?” “我十二點五十分離開的。” “超過四十五分鐘,嗯?”墨萊惡狠狠地說,陰鬱地噴出一口煙,很沮喪;戈弗雷太太則靜靜坐在椅子前緣。 埃勒里再次嘆息:“呃——戈弗雷太太,你昨晚進來時,馬可是不是已穿好衣服了呢?” 這回她有點難以啟齒了:“哦,不,我意思是——還沒完全穿好。” “那他穿著什麼?戈弗雷太太,你也許很不情願談論你所謂的個人私事,但昨晚他的服裝問題對這案子而言生死攸關,當然你也就不好把相關訊息給壓著不講出來。他的白色衣服——就是他昨晚一直穿的——是不是擺在床上,就像現在一樣?” “是的,”她低頭看著自己的指節,“昨天我進來時,他正換好他的——他的長褲,暗灰色的,在我們……談話時,他一面穿衣,是一件雙排扣的深灰色外套,配同樣的灰色飾物,白襯衫——哦,我就記得這些。” “你注意到他的帽子、手杖和披肩嗎?” “我——有的,這些都擺在床上。” “你離開時他已完全換裝完畢了嗎?” “哦……是的,他正調整他的領帶,並穿上外套。” “你們一起離開的嗎?” “不是,我——我先出去,回我房間。” “你看見他離開的嗎?” “沒有。”她的身子瑟縮著,並下意識地間歇性痙攣著,“在我走進我房間後——就在剛進門那一剎那,我聽見有關門的聲音,我想應該是他——他出了房間。” 埃勒里額首稱是:“那你開門出來看了嗎?” “絕對沒有!” “嗯,那他有沒有告訴你,他為什麼換裝呢,戈弗雷太太?或告訴你他要去哪兒?” “沒有!”她的聲音聽起來怪怪的,“他沒跟我講,但他看起來很不耐煩的樣子,好像有個約會什麼的……跟某某人。” 墨萊探長的粗嗓門插進來:“而你也沒想到要跟在他屁股後頭去瞧瞧,我說得對嗎?” “我告訴你,我沒有!”她嚯地起身,“我——你們不該再這樣逼我了,各位先生,我跟你們講的句句是實話,我太——太傷心了,沒法跟踪他,甚至連看他的力氣都沒有,我不能告訴你們——不能告訴任何人——為什麼這樣,我——我直接回房上床,在他死前,我再也沒見到他。” 三人試圖從她的語氣中判斷,有多少成分是真話,有多少成分有所掩飾,以及最深埋最不願人知的心緒。 良久,探長說了:“好吧,先到此為止吧。” 她挺著身子走了出去,但看得出很急切,遠離這個房間可以讓她放鬆下來。 “就這樣子啦,”埃勒里說,“探長,她還沒準備好整套謊言,但你選了個並不算正確的時刻發問。我認為,儘管這女人理性的部分顯然不足,但光靠她那堅強有力的脊梁骨看來也夠了,我一直試著警告你的。” “我也不會這樣就簡單認輸,”墨萊恨恨地說,“這——” 接下來,墨萊探長慷慨地發表了一段即席演說,強力而且雄辯,分析了約翰·馬可此人的個性、習慣、脾氣,以及過往可能的行事經歷等等,合理、透徹而且極富想像力,讓麥克林法官相當驚訝,也讓埃勒里眼睛都睜大了,另眼相待。 “哦,太棒了,”在墨萊停下來歇口氣的空當,埃勒里溫柔地慨嘆,“多麼具攻擊性又多麼精緻的一番機會教育。現在,探長,你自己在心靈層次感覺好多了,是不是,那不妨我們考慮接受伯利太太的熱情邀請,也滿足一下我們動物性方面的渴求?” 午餐時分——王侯級的膳食,在年邁但指揮若定的伯利太太的領導下,有乾練的僕役伺候,且擺設在撒拉森風格的豪華小餐廳中——墨萊探長簡直是鬱鬱寡歡這四個字的同義詞,然而,儘管這多少影響到他取菜的調子,卻絲毫不妨礙他大舉進犯餐桌上這堆山珍海味的速度和數量。面對一餐盛宴,他所呈現的是交替出現的皺眉和吞嚥兩種動作,以及一口咖啡一聲響亮的嘆息。數名一旁伺候的僕人清清楚楚接收到如此嘆息所攜帶的信息,極機警地在每回走向餐桌時皆保持步履無聲,只有埃勒里和法官兩人全心全意地把菜當菜對待,這兩人真餓壞了,眼前的飢渴處理告一段落之前,管他什麼死亡大事也得等一下再說。 “這一切看來可真對兩位的胃口了,”牢騷滿腹的墨萊邊說邊對付著奧地利肉餡餅,“事實上你們兩位也真的幫大忙了,如果我在這個案子上栽了,也絕對和兩位無關。媽的,為什麼總會有人自己莫名其妙跑去送死?” 埃勒里正嚥下最後一大口食物,他把餐具放在一旁,酒足飯飽地滿意一嘆:“法官,中國人的社交禮儀主張是對的,在此,只有一個尊貴的飽喝,才足以讚頌伯利太太的如此精美盛宴……不,探長,你錯看我們了,如果你在此案栽了跟斗,那也絕對是我和法官這番聯手出擊的大失敗。事實上,這並非全世界最無趣的難題,你看那裸體男子的字條……” “你找到切入的角度了嗎?” “老天垂憐,哪裡只是一個角度,探長,這棘手玩意兒我起碼想到半打角度,我冥冥中有個感覺,我想到的這些切入角度沒一個是對的。” 墨萊可聽不得這個:“好吧,這麼說你對這張字條……” “我寧可,”法官放下咖啡杯說,“先好好打個盹兒養足精神再說。” “如此說來,”一個冷冷的聲音傳自那道摩爾式拱廊,“你何不先去睡呢,法官?” 羅莎·戈弗雷走了進來,三人急忙起身。她換了短褲,裸露著結實的金黃色美麗大腿,惟有太陽穴未退的傷痕讓人想起昨夜發生於瓦林小屋的種種。 “好主意,我的孩子,”法官倒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如果你能找輛車把我送回小屋那邊……我想你該不會介意吧,埃勒里,我實在有點——” “我已經派了一輛車,”羅莎頭稍稍一昂,“到你們小屋去——還有警官護送——把你們的行李給拎回這裡,你知道,你們兩位就住我們家吧。” “這個嘛——”老紳士開口想爭辯一番。 “這太周到了,”埃勒里愉快地接下話來,“戈弗雷小姐,你真的是太為我們著想了,我自己都還沒心力料理這些事,起碼在這餐飯吃完之前還沒有。我親愛的梭倫,你看起來的確很累了,那就快去睡吧,接下來的事交給墨萊和我就成了。” “隨時有人在屋子裡看著,”探長想了一下,“可能好多了,沒錯,這主意好,法官,去吧,你放心去睡。” 麥克林法官撫著下巴,眨著他疲憊的雙眼:“車子裡還有我們放的一些食物……好吧,那我恭敬不如從命了。” “是該這樣,”羅莎態度堅定地說。 “特勒!”這矮小男僕鬼魅般地立刻冒出來。 “帶法官到東廂的藍室去,奎因先生則住緊隔壁那一間,我已經交待過伯利太太了。” 特勒領著法官離開後,墨萊探長說道:“戈弗雷小姐,在你如此照顧完法官之後,我想,你也該一視同仁照顧照顧我了。” “你的意思是……” “帶我們到令尊書房吧。” 她領著埃勒里兩人走過一大堆令人眼花繚亂的房間,來到一間精緻的書房。室內,一股濃郁的學問氣息撲面而來,埃勒里不禁景仰地深呼吸起來。和其他地方一樣,這間書房仍是西班牙式樣,輔以摩洛哥風味,天花板挑得極高,日影遲遲,光陰幽邃,置身其間一如置身於任何最富盛名的圖書館中,而且格局極其巧妙,每個坐位皆隔絕而自成天地,讓人彷彿自處一隅,安然埋身於四壁圖書之中。 然而,墨萊探長粗魯的靈魂可沒什麼審美的興趣,嚴厲的小眼睛四下掃了一遍便粗聲問道:“打字機在哪兒?” 羅莎被問得一愣:“打字機?我不——哦,在這兒。”她又領著兩人來到一處角落,那裡擺著一張書桌、一台打字機、一個檔案櫃等等,“這是爸爸的'辦公室'——如果不怕誇張的話你可這麼稱呼,最起碼,當他在西班牙角有事要處理時,使用的地方便是這兒。” “他自己打字嗎?”墨萊技巧地問。 “非常少,他很討厭寫信,談生意時絕大部分時候都靠那邊那部電話,那部電話可直通他紐約的辦公室。” “但他會打字吧?” “馬馬虎虎,”羅莎接過埃勒里遞給她的一根煙,舒服地坐在皮長凳上,“幹嗎對我爸這麼有興趣呢,探長?” “他常使用這地方嗎?”墨萊一步一個腳印地問。 “一天大概個把鐘頭吧。”她好奇地看著探長。 “那你替令尊打過字嗎?” “我?”她笑了,“從來沒有,探長,我是我們家的雄蜂,什麼都不會做。” 墨萊這下子沒轍了,他把方頭雪茄放在煙灰缸上,故作隨意地又問:“哦,這麼說你不會打字嘍?” “抱歉我這麼問,奎因先生,這到底是乾什麼?你們發現了什麼新的線索,是嗎?這——”她忽然坐直起來,把蹺著的腳一放,湛藍的雙眼閃著不解的神采。 埃勒里一攤手說:“這是墨萊探長想知道的,戈弗雷小姐,他有優先發問的權力。” “失陪一下。”墨萊探長忽然告歉一聲,急急地奔出圖書室。 羅莎靠坐回去,抽著煙,在她茫然凝視著天花板時,埃勒里可清楚地看見她日曬的褐色頸部。他帶著幾分笑意研究她,這女孩實在是個天生的好演員,光看外表,似乎只是個冷靜、自製、很正常的年輕女孩罷了,然而,在她頸子底部有一根筋不自主地跳動著,彷彿有什麼呼之欲出。 他拖著步子走到書桌後,坐上旋轉椅,這才完全確定自己真是累壞了,畢竟,好長一段路跋涉過來再加上沒頭沒腦的這一場。但他也只能自個兒嘆口氣,取下夾鼻眼睛,仔仔細細擦拭起來,好讓自己手上有事忙著。羅莎斜著眼開始瞄他,頭也仍然昂著。 “奎因先生,你自己知道嗎?”她輕聲說,“不戴眼鏡時,你幾乎稱得上帥哥一級的?” “呃?哦,那當然,正因為如此我才戴這眼鏡,好避開那些意圖不軌的女生,可憐的約翰·馬可就是欠缺這樣的防禦工事。”大言不慚的這一刻,他仍擦著眼鏡。 羅莎沉默了片刻,但再開口時聲音仍很開朗:“你知道,我聽過你的大名,我想大部分人都聽過,只是你不像我原先想像的那樣,我想像你應該長得嚇人一點。你抓到過非常多兇手,對吧?” “是有一些,沒辦法,這是祖傳的、流淌在血液裡的,我很清楚自己,每當有什麼犯罪案件一靠近,我體內便立刻起了某種化學變化,迅速到達燃點,無關弗洛伊德,只是數理性的、推演性的東西。怪的是,我高中時幾何學極差,因為我始終沒辦法真正搞懂那個,我喜歡的是思考關係複雜、微妙,且彼此相互衝突的兩個群體,特別是帶著暴力形式呈現出來。馬可的事件更具備這類的特質,因此,這人叫我著迷,”說著話,埃勒里雙手在書桌上同時忙碌起來。羅莎偷看了一眼,那是個半透明信封,裝著一堆破紙片,“舉例來說,他光著身子被殺這很狠毒的圖像,對我而言,便是全新的謀殺詭計,它召喚著我血液裡的某種物質,這我很確定。” 羅莎的青筋劇烈地跳動著,埃勒里清楚地註意到了,但其實大可不必,因為她連肩膀都顫抖起來:“這——這實在太可怕了。”她壓著嗓子說道。 “不,很有意思罷了。你知道,我們不能讓情緒影響到工作本身,得分割開來。”他只說到這里便開始專注於手上的工作。她看到他從口袋中摸出個奇怪的小盒子,打開,裡頭是一個小巧的刷子和一小玻璃瓶灰色粉末,然後,他將那堆破紙片聚在一起,灑上粉末,再極輕柔又極熟練地用小刷子拂開粉末,口哨吹著悲哀的歌,又不厭其煩地把每張紙片翻過來,並重複剛剛的所有動作。這會兒,似乎有什麼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從小盒子裡又拿出個小巧的放大鏡,扭開書桌上的燈,仔細觀察起其中一枚紙片,但她看到他搖起頭來。 “你幹什麼?”她突然問道。 “沒什麼,只是找找看有沒有指紋。”他繼續吹著口哨,把小玻璃瓶和小刷子收進盒子裡,重新裝進口袋,並伸手拿起桌上的糨糊罐子,“令尊該不會介意我自己來吧,我相信。”他搜索抽屜,取出一整張空白的黃紙,然後把那堆破紙片拼圖般粘在黃紙上。 “這是——” “反正,”他突然臉色一變,“我們得等墨萊探長,嗯?”說著,他放開手上的紙張,站起來,“現在,戈弗雷小姐,為了澄清我一個古怪的小小想法,請允許我握握你的手。” “握我的手?!”她坐直起來,兩眼圓睜。 “是的,”埃勒里柔聲回答,緊挨著她也坐上皮長椅,執起她一隻僵直的手,放在自己雙掌之中,“對偵探的辦案——哦——苦差事而言,這樣的樂趣其實極不尋常,我看得很清楚,這是柔軟、陽光之色,且非常動人的手——好,這只叫華生醫生的手看過了,該換另一隻叫福爾摩斯的手,請放輕鬆些,沒關係的。”她驚愕得忘了抽回自己的手,他則俯著身,讓她把手攤在雙掌上,仔仔細細查看指尖的柔細皮膚,跟著,他把她的手翻過來,檢查她的指甲,並以自己的指尖輕拂著她指甲表面,“嗯,雖然不見得是最終結論,但這至少證明了我並未說謊。” 她縮了一下,急急抽回自己的手,眼中滿是驚疑之色。 “奎因先生,你到底亂說些什麼?” 埃勒里嘆了口氣,點了根煙:“這麼快就翻臉啦,這又再一次證明,我們兩人生命中的美好時光總短暫得令人唏噓……好好,戈弗雷小姐,請別介意我剛剛小發了一番神經病,我只是想讓自已相信你的坦誠無隱罷了。” “你意思是說我是個騙子?”羅莎喘著氣。 “請別這麼想,你知道,人的行為——通常——會在敏感的人身上留下可見的印記,貝爾醫生如此教導柯南·道爾,道爾則依據這個創造了福爾摩斯,這正是福爾摩斯舉世聞名演繹法的最主要根源。同理,打字會讓指尖的皮膚硬化,且女性打字員通常把指甲修短,然而你的指尖,請容我引述簡單的詩文來比喻,柔軟如同小鳥的胸脯。你的指甲也留得遠比一般的女性要長,當然,吹毛求疵地說,不見得這一切能證明什麼,只說明你並非經常打字罷了,但這卻給了我一個絕好機會,讓我能握你的手。” “別麻煩啦,”墨萊探長接著話走進了書房,極其善地向羅莎點點頭,“在我年輕還在受訓時,我們常這麼講,奎因先生,這位年輕小姐沒問題。” “儘管良心總讓我們顯得軟弱,”埃勒里說,清楚感覺出自己臉頰罪惡感地熱了起來,“但我卻從小懷疑其價值,探長。” 羅莎站了起來,臉色很強硬:“我有嫌疑,是嗎——在我出了這麼多事的情況下?” “我親愛的小姐,”墨萊露齒一笑,“每一樣事物,每一個人在證實清白之前,我們一概懷疑,但現在你清白了,那張字條不是你打的。” 羅莎笑了起來,很絕望地笑:“你們說的到底是什麼?什麼字條?” 埃勒里和探長交換了一下眼色,埃勒里便站了起來,順手抓過書桌上那張黃紙,那些他在馬可浴室裡所找到的破碎紙片已用糨糊粘貼其上。他默默將紙張遞給女孩,女孩一臉迷惑地繆著眉頭讀著,在看到署名時她呼吸急促起來。 “為什麼,這不是我寫的啊,誰——” “我剛剛核對了你講的話,”墨萊說,笑容已隱去,“你的確不會打字,千真萬確,奎因先生——她真不會,這當然不意味著她不能用一根手指慢慢打出這張字條,然而,這字條上每個字母打得非常均勻,說明是由某個慣用打字機的人打的,此外,再加上之前的綁架事件,以及昨晚你被綁在瓦林小屋一整夜這事實來判斷,我想,你絕對是清白的,事情再明白不過。” 羅莎坐回長椅。 “這紙條上的字?”埃勒里對墨萊說,“一文不值,只除被燒一事。” “我——這我完全不知道,什麼時間,什麼地方——我甚至看不懂為什麼。” “這是一張字條,”埃勒里耐心地解釋給她聽,“昨天晚上很晚才輾轉送交馬可手中,就像你看到的,它假借了你的名字——我們一廂情願把缺字的部分補上——約馬可凌晨一點整在露台碰面。”他走回書桌,掀開打字機套子,夾了張同樣的米色紙到滾筒上,然後飛快地敲起鍵盤來。 書房昏暗的光線下,女孩更顯得一臉灰白:“也就是說是這張字條,”她喃喃著,“把他引入死亡?我——我不相信!” 埃勒里從打字機上取下紙張,和粘著碎紙片的那張並排放在書桌上,墨萊乒乒乓乓地走到他身後,兩人凝神比對著這兩張紙上的字。埃勒里打的字,和原先那張的字一模一樣。 “完全一樣,”埃勒里低聲說,拿出放大鏡,開始一字一字比對,“嗯,確切無誤,探長,你看看字母I,右下方這裡顏色稍淡,因為原字這裡有點磨損;還有字母T的右上部分,同樣都缺了一角;更進一步講究,甚至色帶的濃度看來也完全一樣,還有再下去的e和o也有一致的污損。” 他把鏡子遞給墨萊,墨萊同樣研究了好半晌,滿意地點點頭說:“是,是這打字機,絕對沒錯,這傢伙正是坐的這張椅子,用這台打字機打的。” 埃勒里默默蓋好打字機,收好放大鏡,現場沒人講任何話。墨萊踱著方步,眼中閃著寒芒,忽然,他靈光一閃想起什麼,一言不發又衝了出去;羅莎則耷拉著一張臉坐在長椅上。 墨萊很快轉回,興奮的嗓門都嘶啞了:“剛剛想到我們得證實這打字機沒有被帶離這屋子一步,老天,果真沒有,我們至少又有點收穫了。” “你已有的證據,”埃勒里說,“無不顯示兇手是這屋子裡的某人,探長,在不同的新證據顯現之前,沒錯,這個發現又再次加強了這個指向,我想,它也對我的某個論點有助益……戈弗雷小姐,這些職業性的生硬討論也許你不會想听,是吧?” “也許我想听得很!”羅莎的湛藍眼睛閃亮著,“而且我想一絲不漏地聽,如果說真和家裡的某個人有關——不管怎樣,謀殺都是最卑劣的,最沒理由可講的,拜託你們談下去,我希望我也能幫點忙。” “你知道,也許你會因此傷害到自己,”埃勒里語氣溫柔,但臉色卻很嚴肅,“很好,來人綁架約翰·馬可,用船載他出海,打算在海上宰了他,把屍體扔到海裡,然而,這名他用的殺手,也就是那個巨大的基德船長,笨不可及地錯把你舅舅戴維·庫馬當約翰·馬可,至於你之所以一起陷入這樁笨綁架純粹是無故遭到牽連,戈弗雷小姐,只因為X告訴基德說馬可會和你在一起,而你之所以被綁在瓦林小屋,也只是怕你聲張出去,破壞他們的計劃,然後,在基德把你舅舅給弄上瓦林的小艇之前,他打了通電話回報X……從所有的跡象研判,電話是打到這間屋子來的。基德告訴X,他逮到'馬可'了,至此為止,X的計劃似乎順利進行。” “說下去。” “但基德實在太蠢了,”埃勒里說,“蠢到把X的計劃給毀了。就在基德來電後沒多會兒,X先生馬上被一個晴天霹靂當頭罩下:就在這屋子裡,他居然和這個他認為已經死掉且屍體扔到外海的人面對面!電光石火之間,他知道怎麼回事了,只要稍加打探或僅僅是四下觀察,很容易發現基德船長是錯綁了戴維·庫馬,馬可仍好端端活著,庫馬則差不多可確定已死了——很抱歉,戈弗雷小姐——X這會兒完全束手無策了,他沒辦法聯絡到那個笨基德,然而這卻未能打消X除掉馬可的企圖,很明顯,那一刻他渴望殺掉馬可的程度並不稍遜於之前他擬訂這一整套計劃之時。” “可憐的戴維,好可憐的戴維。”羅莎哭了起來。 探長粗著嗓門兒問:“然後呢?” “X是個極其狂妄也聰明絕頂的罪犯,”埃勒里一本正經往下講,“他的行動無一不顯示出此人的如此特質,如果我對他這些行動的解釋不離譜的話。他很快從目睹馬可活著的驚嚇中恢復過來,並迅速草擬新的殺人計劃。他很清楚你,戈弗雷小姐,還被監禁在瓦林小屋之中,除非有人為你鬆綁否則無法脫身;他也很知道——請原諒我這麼說——由你署名的字條比任何人都有可能誘馬可入甕,因此,他潛入書房,打好字條,署上你的名字,要馬可凌晨一點整到個無人之處碰面,然後,他到特勒房中把字條別在特勒的外套上,並指示紙條務必何時送達。” “為何找上特勒?”墨萊低聲問。 “特勒房間在一樓,容易潛入,而他也必然考慮到,直接送到馬可臥房風險太高了。這是個相當周密的殺人計劃,的確也很成功,馬可在凌晨一點乖乖赴約,兇手下到露台,發現他果然如約送死,先從背後重擊他,再勒死他……”他停了下來,某種迷惑的古怪神情浮上他的臉。 “還剝光他衣服,”墨萊語帶譏諷,“這是最詭異之處,也正是這一點讓我不知如何才是,說說看為什麼?” 埃勒里站起來,開始在書桌前來回地走,眉頭痛苦地緊收著:“是,是,你講得對,探長,不管我們從哪裡出發,最終還是得一頭撞上這個,除非我們知道兇手為什麼剝光馬可,否則我們還是突破不了,這是拼圖中惟一不肯準確落下的一片。” 但羅莎不知道為什麼越哭越傷心,她平日堪稱結實的肩膀顫動不休。 “怎麼啦?”埃勒里關心地問。 “我——我真沒想到,”她抽抽搭搭地說,“有人居然恨我恨到把我扯進……” 埃勒里忍不住詫笑起來,羅莎驚訝得顧不上再哭:“好了,戈弗雷小姐,這你可弄錯了,事情完全不是這樣子。表面上看來,我也承認,似乎有人要將謀殺罪名栽到你頭上——那張把馬可誘上死路的字條刻意署上你的名字,但我們只要仔細想想,就會發現完全不是這麼回事。” 她熱切地仰著臉看他,仍間歇地抽泣著。 “你知道,X其實根本不可能把謀殺罪名栽到你頭上,他很清楚你擁有堅強有力的不在場證明——你被綁在瓦林小屋一整夜,再加上那一通神秘的電話,通知年輕的柯特你人在哪裡。說到這張字條,兇手也許希望馬可看完之後會毀掉,如果馬可真把字條毀掉,那這張字條上你的名字當然也就跟著消滅而不致曝光,你也絲毫不可能被牽扯進來;就算馬可沒把字條毀掉,事後被發現,X深知你的不在場證明,再加上你不會打字的鐵一般事實,甚至還不尋常地以打字來署名,擺明了偽造。事實上我認為,就算警方發現字條署名純屬偽造,X也一點不在意,這樣的發現完全不會威脅到他的安全,而在此之前,馬可早已如願地被他殺掉了。不不,戈弗雷小姐,我想X考慮到你,遠比為庫馬和馬可考慮得多多了。” 羅莎咬著她手帕的一角,靜靜地消化這一長段推論。 “我想的確像你所說的這樣,”良久,她低低地說道,馬上,她又仰起頭來古怪地瞅著埃勒里,“但奎因先生,你為什麼稱X為'他'呢?” “為什麼稱X為'他'呢?”埃勒里茫然地複述了一次,“只是順口吧,我想。” “你完全不知情,是吧,戈弗雷小姐?”墨萊插嘴問。 “是,”說話時她仍看著埃勒里,半晌,才低下眼來,“我完全不知情。” 埃勒里站起來,取下夾鼻眼鏡並揉揉眼:“好啦,”他頗憂心地說,“至少我們又知道了一些,是殺馬可的兇手打的這張字條,而且由於這打字機沒被人帶出房外,這張字條必然是在這間書房裡打的,顯然是你們家自己引狼入室的,戈弗雷小姐,這聽起來很不好玩。” 一名刑警此刻出現在門邊:“探長,老頭有話想跟你講,還有,戈弗雷嚷著要離開這裡。” 墨萊顯然沒弄懂:“誰?哪個老頭?” “園丁啊,就那個叫朱崙的,他說有很重——” “朱崙!”墨萊驚駭地重複一遍,彷彿第一次聽到這名字一般,“帶他進來,喬!” 然而,先進門的卻是沃爾特·戈弗雷,還穿著他那件臟工作服,破破爛爛的墨西哥帽搭在腦門後頭,兩個膝蓋沽滿泥土,指甲也塞滿泥土,蛇一樣的雙眼銳利地刺向埃勒里和探長兩人,在發現自己女兒也在場時,他似乎微微一愣,跟著,他二話不說把頭轉向房門。 “進來吧,朱崙,沒人會咬你。”他的語氣相當溫柔——這是埃勒里所聽過的最溫柔的一次,連對他妻子或女兒都沒這樣。老人有點蹣跚地進了門,他破爛不成樣的鞋子每走一步就掉一堆土在地板上,靠近點看,此人的皮膚要比遠觀有意思多了,他整個人似乎由數百道皺紋組成,顏色如岩石,此刻抓著帽子的雙手,大而且青筋畢露,整個看來,像個活生生的木乃伊。 “探長,朱崙想起一些事,”百萬富翁直截了當地說,“他踉我講了,當然你也知道,你辦案是成是敗我一點也不關心,我想,你應該先清楚這一點。” “你講得很明白,我也聽得很清楚,”墨萊說,毫不示弱,“朱崙,如果你有什麼有意思的話要說,那為什麼不直接來找我?” 老園丁聳了下他骨瘦如柴的肩膀:“我不是個四處跑的人,我只管我自己的事,我是這樣的人。” “哦,這樣啊?講下去。” 朱崙撫著有稀疏灰鬍子的下巴:“我根本不想講,是戈弗雷先生認為我該講,反正又沒人問我,所以我跟自己說:'我為什麼要講?'問問題不是你的工作嗎?”他充滿敵意地看著墨萊山雨欲來的面孔,“我看到他們在露台。” “看到誰?”埃勒里撲上來問,“什麼時間?” “告訴這位先生,朱崙。”戈弗雷以同樣溫柔的口氣說。 “是,先生,”老人很恭敬地回答,“昨晚我看到馬可在露台上,還有那個叫匹茲的女人,他們——” “匹茲!”探長叫起來,“不就是戈弗雷太太的貼身女傭嗎?” “是啊,就是她,”朱崙掏出條藍手帕,很輕蔑地擤鼻子,“匹茲,最沒禮貌的那個,老母雞,吱吱叫!我跟你講,再沒人比她更像了,你們知道,不是才有鬼,她說——” “這樣,”埃勒里耐著性子說,“朱崙,我們有話直說,你說昨夜你看見馬可先生和匹茲在露台上,很好,那是幾點?” 朱崙搔搔他的爛耳朵:“沒法子告訴你幾點幾分,”他言之成理地說,“沒帶錶在身上,但應該是半夜一點鐘那時候吧,也許晚一點兒,我從小路走下露台那邊,一眼就看到啦——” “朱崙也兼任守衛,”戈弗雷扼要地解釋,“這不是他的固定職責,他自告奮勇做的。” “有月亮,露台很亮,”老人又說,“還有,馬可坐在桌子邊,背向我,穿得好像個男明星一樣——” “穿披肩了嗎,朱崙?”埃勒里急急地問。 “是的,先生,我看見他穿著那種玩意兒,在那裡啊,看起來很像,很像我以前看過的那種唱歌劇的人穿的一樣,”他自個兒格格笑了起來,“匹茲,她就和他站在一起,穿女傭制服,我還看到她的臉,她很悲傷,我看的時候還聽到好像打耳光的聲音,你們知道,我又再看她,很悲傷,我就跟我自己講,我說啊,'哦嗬,朱崙,這是男女猴子勾當!'還有我又聽到她講,很生氣地:'你怎麼可以這樣跟我講話,馬可先生,我可是個有尊嚴的女性!'再後來,她就往台階我這一頭走過來,趕快,我就躲到陰影裡面去了。那個馬可先生,他還坐在那裡好像什麼事也沒發生,他是個獵豔高手,這馬可先生,對女人實在有辦法,我有一次看他去纏泰茜,就那個廚房婦傭,但這叫匹茲的女孩子可是自己送上門的,奇怪……” 羅莎緊握著雙手,跑出了書房。 “找匹茲來。”墨萊對看守在門邊的刑警下令,簡捷有力。 戈弗雷和朱崙走了,這位百萬富翁趕著他的園丁如同一個驕傲的牧羊人。墨萊探長雙手往上一拋說:“這下子更複雜了,這該死的女傭!” “不見得更複雜,如果朱崙說的時間可信,我們剛剛的論點仍然有效。法醫說馬可的死亡時間是一點到一點半之間,這個叫匹茲的女人和他在一起是在這段時間內,而朱崙親眼看她離開的。” “好吧,我們很快就會弄清楚匹茲這事和謀殺無關,或怎麼著。”墨萊跌坐在椅子上,伸了伸腿,“老天,我快累死了!你也一定累壞了。” 埃勒里自憐地笑著:“千萬別再提這個,我現在滿腦子想的都是麥克林法官正躺在某處痛痛快快地打著鼾,我看我很快就得躺下來,要不腦子一定一團糨糊,”埃勒里艱辛地也坐下來,“對了,這張謀殺用字條給你,你們的檢察官一定會認為這張紙價值連城,在——如果可能的話——這件案子正式搬上法庭時。” 墨萊小心地接過這張粘著破紙片的黃紙,兩人放鬆全身坐著,大眼瞪小眼,但腦子完全停歇下來。書房很安靜,如同喧鬧的罪惡世界裡的一方淨土,埃勒里眼皮開始沉重起來。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讓兩人清醒過來,墨萊轉身,嚴陣以待。來的是他派去找人的刑警,但跟在後頭的卻是戈弗雷太太。 “怎麼回事,喬?女傭人呢?” “找不到她,”刑警氣喘吁籲,“戈弗雷太太說——” 兩人這時全站起來了。 “原來她不見了,嗯?”埃勒里輕聲說,“我記得,你今早好像跟令千金提起過與此有關的事,戈弗雷太太。” “是啊,”黝黑的臉優心忡忡,“實際上,在我上樓請你們下來用餐之前,匹茲不見了這事還閃過心頭,後來就全給忘了,”她纖細的手一拍自己額頭,“我認為這沒什麼關係才——” “你認為這沒什麼關係!”探長急得怒火攻心,跳著腳說,“誰都認為哪件事沒有關係!朱崙嘴巴閉得死緊,你什麼都不講,每個人都……她人在哪兒?你最後見到她是什麼時候?看在老天爺分上,你舌頭沒了嗎,戈弗雷太太?” “別吼,拜託,”戈弗雷太太冷靜地說,“我可不是伺候你的僕人,探長,我很樂意把我知道的部分講出來。今天我們所有人被弄得沮喪不堪,因此我沒留意到這樣一樁小事,這是第一點;其次,我平常不會找她,只除了早上起床穿衣到早餐這段期間,而當然啦,發生了這麼——這麼多事,你也知道……所以,一直要到——到我發現死屍,回屋里後才找她,但好像沒人知道她去哪兒,我因為心情太亂太煩,沒再花工夫找她,讓另一名女傭服侍我,這一整天中,我偶爾會想到,好像哪裡都看不到她……” “她睡哪兒?”墨萊陰沉地問。 “一樓的僕役廂房。” “你去哪兒找過嗎?”探長對那名刑警一吼。 “當然找過,探長。”該刑警被吼怕了,“我們沒想到——但她溜掉了,徹徹底底地溜了,帶著所有的衣服,包裹,什麼都帶走了,我們怎麼會想到——” “如果讓我查出她是在你們監視下堂而皇之跑掉的,”墨萊咬牙切齒,“我會剝了你們這些傢伙的皮,所有你們這些傢伙。” “好好,探長,”埃勒里打圓場,“這並非不可理解,並不是每個人每個地方都有警員守著。戈弗雷太太,我問你,昨天你最後一次看到她是在什麼時候?” “在我回到臥房後,那是——” “在你離開馬可臥房之後,是的,我懂,那之後呢?” “平常,都由她替我鋪床,幫我梳頭,我按鈴叫她,但半天不見她來。” “這很不尋常,是嗎?” “是的,後來她出現了,說她病了,跟我說可不可以讓她休息。她臉色很紅,兩眼看起來的確充血的樣子,當然啦,我讓她立刻回去休息。” “又他媽一堆謊話,”探長恨恨地說,“她離開你房間時幾點?” “我不知道確切的時間,一點左右吧,我猜。” 埃勒里輕聲問:“還有,戈弗雷太太,這名女傭在你這兒工作多久了?” “不是太久,我前一名女傭在今年春天忽然辭職,沒多久,就用了匹茲。” 墨萊一直像吞了炸藥,他暴躁地說:“我猜你也一定不知道她溜哪裡去了,他媽的一鍋爛——” 一名長相兇惡的穿制服警員出現在門口報告:“柯可南副隊長派我來向探長報告,車庫裡發現有一輛黃色敞篷車不見了,他正在查詢那個叫朱崙的和兩名司機。” “黃色敞篷車!”斯特拉·戈弗雷叫出聲來,“什麼,啊,那是馬可的車!” 墨萊佈滿血絲的雙眼先是一睜,跟著對著站在一旁的刑警一聲獅子吼:“很好,那你還站這里幹什麼,像個超級大笨蛋?去啊!去追那輛車啊!這叫匹茲的一定是夜裡偷跑的,趕快去追去查啊,大笨蛋!” 埃勒里嘆了口氣:“還有,戈弗雷太太,你說你的前任女傭是忽然辭職的,對嗎?就你所知,她為什麼會這樣?” “呃,不知道,”黝黑婦人回答,“我還常在想為什麼,她是個好女孩,我給她很豐厚的待遇,平常她也是一副很喜歡這份工作的樣子,但——她就是走了,沒說為什麼。” “很可能,”墨萊已到口不擇言的地步了,“她是個激進分子!” “嘿嘿,好了,”埃勒里說,“那當然嘍,你是通過介紹所聘到這名生病的匹茲小姐的,對嗎,戈弗雷太太?” “不是這樣,她是私人介紹來的,我——”戈弗雷太太忽然剎住,連一直在房裡踱過來踱過去的墨萊也停了腳步,疑惑地看她。 “私人介紹,”埃勒里說,“戈弗雷太太,那這位好意推薦的朋友是誰呢?” 她咬著自己的手背:“奇怪,真是奇怪到了極點,”她如同自言自語,“我這才想到……是約翰·馬可介紹的,他說他認得的一個女孩想找個工作——” “清楚明白,”埃勒里乾巴巴地說,“有尊嚴的女性,呃,探長?嗯,這麼說來,露台那一幕可能就不盡然是朱崙想的那樣,不是嗎?……好吧,先生,在您繼續指揮大軍料理這樁海濱疑案之時,請容我告退小憩一會兒。戈弗雷太太,可否請你找個人領路,引我到令媛好心好意為我這疲憊之軀準備的休憩之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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