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西班牙披肩之謎

第3章 第三章赤裸男子的難題

墨萊探長紅臉,嘴巴線條銳利,體格健壯,是名髮色已灰的沙場老將——這些全是擁有豐富追獵犯人經驗者的典型表徵,他們憑藉堅硬的拳頭,對人們臉孔和職業性犯罪事件的廣泛理解,以及某種與生俱來的冷靜敏銳,才得躋身此輩中人。但這樣的人,當犯罪事件溢出正統的範疇之外時,常不免顯得失措。 他靜靜聽完羅莎的遭遇和厄爾·柯特的囁嚅解釋後不發一言,但埃勒里從他眉宇之間讀出了他的困惑。 “呃,奎因先生,”看著法官把羅莎扶上警車,柯特陰著臉拖著絕望的腳步跟在他們後頭,墨萊探長對埃勒里說,“這案子顯然很棘手,有點超出我的理解範圍,我——呃——我聽過你的大名,還有當然,法官又一再鄭重推薦,你可否——也許——鼎力相助一番呢?”

埃勒里嘆口氣:“我是希望……我們一整夜未合過眼,探長,而且也沒吃——”他眼睛飢渴地看向杜森伯格的折疊床椅,“怎麼說好呢,麥克林法官和我也許可以——呃——暫時性地參與,如果方便的話。”說是這麼說,他的聲音中卻滿是渴望。 此時,在主公路轉向西班牙角入口處已派了一名郡騎警守衛,顯然柯特的突然逃脫已令警方採取了戒備部署。 車子開過,卻沒任何人做聲,羅莎坐得直直的,兩眼無神地平視著,彷彿奔赴刑場一般。坐在她旁邊的柯特則痛苦地啃著手指甲……在岩壁地峽盡頭站著另一名騎警,此外,通往岬角的石子路下坡那兒還停了輛騎警摩托車。 “有關被棄在那裡的那輛車?”埃勒里先開口,低聲對墨萊探長說,他眼睛流露出追根究底的光亮。

“我的幾名手下現在正徹底檢查,”探長沮喪地說,“若有任何指紋,他們一定會找到,儘管我不敢寄望會有指紋留下。依目前所發生的種種跡象來看,這不大像個平常的案子,那大個子……”他一抿線條鋒利的嘴唇,“當然,還真是詭異,看來他是本案最容易掌握的一個點。我隱約記得,我曾聽說過這附近有某某人似乎很符合戈弗雷小姐描述的那樣子,沒問題,我很快就會想起來。” 埃勒里沒再說下去,在車子爬升完這一長段,即將駛離此坡道的這會兒,他已可見到通往露台的入口有一大堆人擠在那兒,因此,車子得繞過這些人才能開始往建在露台上方的屋子爬升,從這個距離,可看到華美且悠然無慮的山形紅磚屋頂。 車道兩旁是刻意以某種不經心方式建構出粗獷風味的礫石庭園,混雜著海濱濃烈的濕咸空氣,調配出一種有趣的甜蜜氛圍。左邊,一名皮膚泛著岩石色澤的老人彎著腰,以一種完全風雨不動的姿態專心工作,彷彿就算有暴力死亡發生於跟前,也無法撼動他神聖的職責一般。整個景觀包括爭相怒放的鮮花,五彩的礫石和濃綠的灌木叢,一座豪宅鬼魅般浮於其上——是一幢長而低矮的西班牙風格的建築……這一刻,埃勒里心血來潮好奇起來,在這礫石庭園專心摸摸弄弄的老者,大概不會是沃爾特·戈弗雷先生本人吧?

“朱崙。”墨萊警長注意到了他的鑲眉凝視,說了一句。 “朱崙是什麼人?” “本地一個與世無爭的老陶工,我想,他大概是老戈弗雷在這星球上惟一的朋友,就像星期五之於魯賓遜一般為戈弗雷做事——幫戈弗雷開另一輛車,擔任守衛工作,並照料花園之類的,絕不分離的一對老友,”說話間,墨萊探長銳利的眼神冷凝為沈思之色,“我想先從兩件事著手,首先是昨晚荷里斯·瓦林小屋打的那通電話。說不准,但也許我們可試著追踪出來——” “從電話系統著手追踪?”埃勒里輕聲說,“另一件是柯特這年輕人沒能聽出是誰打給他的那通電話。” “有關柯特這小伙子所說的一切,”墨萊探長嚴酷地強調,“我並非照單全收,儘管我命令我一名手下追查結果,似乎他說的是實話沒錯……好,咱們到啦,戈弗雷小姐,打起精神來吧,你不會雪上加霜地讓令堂覺得加倍難過吧,今天,她已夠受的了。”

羅莎機械性地一笑,伸手理理白己的頭髮。 屋子前廳中一群人神情木然地候著,他們四周則是清一色警戒著且神情冷肅的警方人員,外頭天井則是好幾雙驚恐的眼睛,很顯然是家中的僕傭,每個人都閉口無言。色澤明亮的家具兀立著,鋼琴邊的一個噴泉無事地噴著水,火石鋪成的地板泛著愉悅的光澤——一切一切無不美好亮麗。如此的美好亮麗,在陽光的照射下,彷彿塗上一層不盡真實的油彩,如真似幻。 羅莎下了警車,一名宛如雕像、細瘦的手上抓著手帕的高大黝黑女人,雙眼瞬間一紅,瘋了一般跑到外頭車道,緊緊和羅莎抱成一團。 “我沒事,媽,”羅莎低聲說,“但——但戴維他——我很怕——” “羅莎親愛的,哦,謝天謝地……” “媽,現在——”

“我們擔心你,擔心死了……好可怕好可怕的一天……先是你和戴維,然後是——是馬可先生……親愛的,他被——被殺了!” “媽,拜託,鎮靜點。” “事情很明顯……一切一切都不對了,今天一早先是匹茲——我不知道她跑哪兒去了——跟著是你和戴維,然後馬可先生他……” “我知道,我知道,媽,你說過了。” “但是戴維,他——他難道——” “我不知道,媽,我不知道。” 埃勒里低聲問墨萊探長:“警長,匹茲又是誰?” “我知道才有鬼,等等,”探長掏出筆記本,翻到寫得密密麻麻的一頁,“哦!她是女傭之一,戈弗雷太太的貼身女傭。” “但戈弗雷太太剛剛說她人不見了。” 墨萊一聳肩:“她可能跑到哪裡去了,此時此刻,我可沒空擔心這個女傭跑哪裡去……得等我先辦完正事再說,我——”

他忽然住了嘴,等待著。此時,那名滿頭金發的年輕人己站定於天井入口之處,他啃著手指甲,眼神牢牢鎖住羅莎,臉色既狂暴又挫敗,然後,他狠狠甩了甩腦袋,神情一變,以一種怏怏的順服姿態緩步走到女孩身邊。 一名身穿髒污便服、小而精幹的灰髮男子曳著腳步走來,好像有點使不上力氣似地握住羅莎的手。此人的頭型長而窄,在他矮壯的身子襯託之下,顯得更尖,也令他看起來更加底大頭小,如童謠中的人蛋形人物漢普蒂·鄧普蒂。 更怪的是,他完全沒下巴,於是把他海盜般的勾鼻拉得更長;他的眼睛甚小,但凌厲而安定,幾乎和蛇眼沒兩樣,既無色澤亦無情感……整個來說,他看來像園丁的副手或廚房的二廚,也就是說,光從外形來看,委實找不出有一絲一毫手握權力之狀——也許只除了他那對蛇眼——從他的行為舉止來看,也同樣找不出一點百萬富豪的架勢。沃爾特·戈弗雷便是這樣,彷彿是身為僕傭的一名父親,緊緊握著自己女兒的手,似半點也不覺他老婆存在。

警車駕駛員把車開走,相當一段異樣的沉默之後,這戈弗雷一家三口緩緩走向前廳。 “老天!”墨萊探長輕嘆一聲,啪地折了下手指。 “怎麼啦?”麥克林法官低聲問道。老紳士的眼神仍盯著戈弗雷沒移開。 “我知道了!我指的是,我知道是誰了,等等,等我好好打兩個電話……對對,喬,我來了,繼續看好那些記者大爺們。”他快步往屋子另一角走去,但馬上他又露出臉來,“法官,你先進屋內等我一下,奎因先生,你也先請,我馬上就來。”話聲一落,他又消失不見了。 埃勒里和法官兩人有點不好意思地只好也往前廳走。 “以前我置身有錢人中總非常不自在,”埃勒里小聲地說,“直到我記起普呂東的一句話。” “哪句普呂東的話?”

“'私有,來自偷盜搶奪。'”——法官聞言嗤之以鼻——“我從此就感覺好多了。謙卑如我,而我仍能在——呃——盜賊群中保有真我,因此,我們就隨遇而安自在些吧。” “不改詭辯惡習!但講真的,我就是沒辦法不聞到瀰漫在空氣之中的那股腐朽氣味。” “很顯然,相當大一部分好人也會跟你的感受一樣。你認得這裡都是誰嗎?” “一個也不認得,”老紳士一聳肩,“我很擔心,從戈弗雷那種彆扭樣子看來——如果剛剛那個樣子不怎麼體面的小個子惡棍真是戈弗雷的話——我們的光臨可能並不受歡迎。” 羅莎這時虛弱地從柳條椅子上站起身來:“很抱歉,法官,我實在——我有點太失態了。爸,媽,這位是麥克林法官,他熱心地答應幫我們;還有這一位是奎因先生,他是一位——一位偵探。我——他人在哪裡?”她說著忽然又哭了起來,至於她口中的他究竟是戴維·庫馬還是約翰·馬可,只有天知道。

那名褐色皮膚的年輕小伙子聞聲畏縮了一下,終究還是鼓足勇氣上前,抓住她的手說:“羅莎——” “偵探,”沃爾特·戈弗雷說著拉拉身上的髒衣服,“依我看來,我們好像已經有一大堆了是不是?羅莎,別哭哭啼啼的了!這太不像平日的你嘛,這無賴純粹是罪有應得,我敢公開這麼講,而且我還希望這位負責料理他的大善人能不必負刑責。如果你肯多聽聽你老爸我的話,而不是——” “有意思的傢伙,”埃勒里低聲評論。就在他轉臉向法官這會兒,斯特拉·戈弗雷怒視了自己丈夫一眼,匆忙上前看顧女兒,“留意一下我們這位年輕英雄,他是這地球上觸目可見的典型護花使者,渾身最明顯的弱點就是禁不住女性的眼淚,老實說,此情此景之下,我實在不好說他有什麼不對,還有,你認為那邊那個龐然如艦艇的女人會不會就是羅莎提過的'瘋子'康斯特布爾太太?”

勞拉·康斯特布爾,身披一襲艷紅衣服,神色恍惚地在一旁坐著,她沒看埃勒里兩人,沒看斯特拉·戈弗雷護著羅莎進屋,沒看厄爾·柯特緊咬著下唇,更沒看沃爾特·戈弗雷惡意地盯著天井那邊的一群刑警。這個女人,就算晨裝底下以甲胃般的內衣緊勒著,仍掩不住某種不潔的肥胖,這會兒,她一副驚魂未定之狀。 除了清楚顯露的恐懼神色外,這女人的身材尺寸也實在太惹眼了。在她那肥胖、粗俗、懶怠且油光如上釉的臉上,與其說是害怕,不如說是某種痛苦,這很難用忽然湧來一堆警察的理由來解釋,甚至也不是因為有人死在眼前之故。埃勒里目不轉睛地仔細研究她,在她肥油堆滿的喉部有道動脈清晰地跳動著,而且覆蓋著她紅通通眼睛的左眼皮也神經質地抽搐著,她的呼吸緩慢、沉重且費力,像個氣喘病人。 “人類原始本性的壯觀流露,”法官冷冷地說,“我實在很好奇什麼事如此困擾她?” “困擾?這動詞用得不太準確……還有坐在那兒的,我想,是慕恩夫婦吧。” “靜默的一雙高塔,”麥克林法官輕聲回答,“這兩個人實在是極有意思的動物標本,孩子。” 女的很容易認出來,那張漂亮的臉孔出現在各色報刊雜誌的照片頁上不下千次。她以來自中西部小村鎮那穢暗靈魂所流出的本性,二十不到的小小年紀,在一場盛大選美會上奪得后冠之後,便旋風般闖出了毀譽參半的聲名,一度,她擔任模特兒——她金髮美女的漂亮臉蛋和身材在攝影機前堪稱奪目懾魂,但很快她消失了,跟著她搖身出現於巴黎,成為一名花花公子型美國百萬富翁的老婆,又兩個月,她滿載而歸地離了婚,並和好萊塢簽妥了一份電影合同。 然而,她生命的這段演藝插曲卻是來也匆匆去也匆匆,既沒任何才藝可言,又迅雷般連著三樁醜聞問世,於是她揮別好萊塢回到了紐約——幾乎人才剛抵達紐約,她又有了一份新合同,成為百老匯大街的一員。很顯然,這回這個原名塞西莉雅·寶兒的女人總算找到真正吻合自己的角色了,因此她不稍停地從這部鬧劇飛到那部鬧劇,以火箭般的驚人速度攫取成功,看來,如此奇蹟也只有在百老彙和巴爾幹半島的混亂政局下才可能發生。跟著,她便碰到約瑟夫·慕恩了。 慕恩算得上某號人物,他來自遙遠的西部,十幾歲時趕牛維生,每個月賺三十塊錢,之後加入潘興將軍的遠征軍參加維利斯塔戰爭之後,發現自己被捲入歐洲人自相殘殺的大旋渦之中。他在法國戰場上榮陞士官並獲兩枚勳章,以戰鬥英雄的身份外加身體三處榴彈傷疤兩袖清風地回到美國。而依據其後他的發展來看,這些傷勢並未減損他驚人的能量,幾乎人才踏上美國,他就離開紐約,如同個衣衫檻褸的流浪漢一般消逝無踪。有好幾年時間,他像蒸發了似地杳無消息,然後,他忽然又從紐約冒了出來,四十多歲,皮膚黑得跟個西班牙和印第安混血兒一樣,他的頭髮仍濃密捲曲一如昔時。然而不同的是,這回他挾帶著數百萬美元財富和威勢而來。怎麼搞來這麼一大筆錢除了他的銀行之外沒人知道,但滿天謠言指向的大體上是這些錢或來自革命,或來自牧羊,或來自採礦,而他似乎對南美洲的一切熟得不得了。 喬·慕恩帶著一個念頭或說是慾望再回紐約:要在最短時間之內,為他前半輩子荒廢在艱苦畜牧、艱苦戰鬥以及和混血女人廝混的艱苦歲月找回補償,於是,他和塞西莉雅·寶兒的一拍即合看來就無可避免了。事情發生在一家俗麗的夜間酒吧之中,充滿酒精氣息的狂歡氛圍,音樂又誘人非常,慕恩在大麻的迷醉下,大口牛飲並毫不在意地揮錢擺闊。而對塞西莉雅而言,眼前這名男子顯然比她平日交往的那些蒼白男人巨大、充滿主宰力量且特立獨行多了,更要緊的是,他有這麼多錢——光這就什麼都夠了——塞西莉雅當場就被擺平。於是,第二天中午,慕恩在康乃狄克旅館房里大夢初醒,發現塞西莉雅人在他身邊靦腆地微笑著,接下來,便是到戶政局里辦一紙結婚證書了。 換個人也許當場被嚇壞,不知所措,或至少會找自己的律師處理,這依每個人本性不同而定,但喬·慕恩只哈哈一笑說:“好好,小女孩,你釣上我了,但這錯純粹在我個人,而我猜想一般人要弄你上手也並非什麼難事,你只要好好記住一事,從此刻起,你是喬·慕恩的老婆了。” “我怎麼可能會忘呢,帥哥?”她說著,人也偎了過來。 “哦,這種事我可不是沒見過,”慕恩頗猙獰地笑著說,“我們的關係將像那種資本額固定的封閉性公司組織一般,我他媽一點也不在乎你過去是哪樣的人或跟哪些傢伙廝混過,我自己的過往也並非什麼三貞九烈。論金錢,我有一大堆,絕對比你碰到的任何人所可能給你的多得多,而我認為在外賺錢的事我一個人來就行了,你負責在家照顧我們的小孩,就這樣。”他二話不說立刻切入重點。 每回她想起他說這些話時深黑眼珠裡那抹寒光,塞西莉雅·慕恩總莫名地止不住微微顫抖。 這才是幾個月前的事而已。 這一刻,慕恩夫妻兩人卻是並肩坐在沃爾特·戈弗雷家的天井中——不僅一言不發,而且動也不動,只畏懼地呼吸著。要估量塞西莉雅·慕恩此時的心情並非太難,濃妝底下,她臉如死灰,兩手置膝上絞成一團,灰綠的大眼睛裡充滿著恐懼,胸脯急劇地一起一伏,死命地想壓制住自己的情緒,很清楚,她怕得要命。方式或有不同,但她害怕的程度和勞拉·康斯特布爾太太幾乎不相上下。 慕恩直挺挺坐在她的旁邊,牛一般壯的一個人,他的黑色眼睛閉著,卻並未完全合上,褐色眼皮底下的眼珠溜溜轉著,像隻小老鼠一般,不放過眼前的任何事物,肌肉嶙峋的手臂半插在他運動外套的口袋中,臉上幾乎沒任何表情,這是一張職業賭徒的臉——在必要的時刻裡。埃勒里是從慕恩不易察覺的小地方得到這概念的,慕恩寬鬆的衣服底下,那西部人的肌肉隨時蓄勢待發,他似乎隨時警戒——更隨時反擊。 “是什麼讓所有人全嚇成這般德性?”埃勒里低聲對法官說,此時,墨萊探長強健的身軀出現在天井另一頭角落的門那兒,“我從未碰過哪堆人會不約而同害怕到這種田地。” 老紳士好一陣子沒回應,半晌他才緩緩開口:“我最好奇的是那名被謀殺的男子,我真想看看他臉上的表情,他是不是也一樣害怕?” 埃勒里的眼神自宛如泥塑木雕的喬·慕恩臉上飛快掠過:“這我倒不好奇。”他溫柔地說。 探長顯然匆匆趕過一段長路:“收穫和碰壁皆有,”他壓低嗓子簡報,“我查過電話公司那邊,記錄上的確有一通電話從瓦林小屋打出來。” “好極了!”法官驚呼。 “沒好到這種地步,記錄就僅止於此,無法知道打到哪裡,撥號系統中顯示不出來,甚至連有用的線索也沒有,只知道的確是本地的電話。” “啊!” “是的,這有點意思,我承認。看起來沒錯,應該就是那個山一樣的巨漢打到這間屋子里以回報某人的,但沒證據可支撐,”探長的下巴肌肉緊繃起來,“然而,我已經知道那名大個子的真實身份了。” “那名綁架匪徒?” “我就知道這一定很快有結果,事實上,我也仔細調查過了,”墨萊探長塞了根愛爾蘭方頭雪茄到嘴裡,“仔細聽著——你們不會相信的,這傢伙人稱基德船長。” “胡扯!”埃勒里聞言跳了起來,“這誇張到笑死人的地步了,一隻眼睛還戴著眼罩?媽的,什麼世界?基德船長!他要不是恰好也有一條木腿,那才真讓我不相信。” “也許正因為先有那個眼罩,”法官直通通地解釋起來,“才有如此的綽號也說不定,我的孩子。” “你說的聽起來有點道理,先生,”探長嘟囔著,噴了口辛辣的煙,“說到木腿,奎因先生——戈弗雷小姐所說的,其中一點真正讓我想到是這個人沒錯,他大概是本地波蘭裔的鄉巴佬中最巨型的一個,比重量級拳王卡內拉還大,他的那些小鬼們每次想惹惱他,都喊他'安妮號拖船';戈弗雷小姐還提到他頸部有傷疤,這也對我們幫助甚大,我猜,那個疤原來是個彈孔。” “名符其實的亡命之徒。”埃勒里輕語。 “還有,沒有人知道他的真實姓名,只知道他叫基德船長,他那眼罩的來源也說明他是亡命之徒,大約十年前瞎的,這我知道,是和那些強悍的小意大利佬在海邊大打出手弄瞎的。” “從此後聲名大噪,是嗎?” “差不多,”墨萊陰陰地說,“他一個人住在巴罕那頭泥淖地的破爛小屋子裡,有時受顧為海釣導遊賺點錢維生,他自己有艘臟兮兮的小船。他每天要灌一夸脫左右黃湯,而且隨時囤積著一大堆酒,整日閒遊浪蕩,完全是個不務正業之人。這二十年來,他就固定在這一帶海濱出沒,但似乎沒有誰多知道他點什麼。” “小船,”埃勒里思索著說,“那乾嗎他要偷走瓦林的小艇,除非他自己的小船有故障動不了?” “瓦林那艘船速度較快,哪裡都去得了,而且它還有船艙。事實上真正的原因可能是——我一名手下剛跟我報告——這傢伙剛剛才把他的小船賣給了一名漁人,時間是這個星期二,聽起來有意思,不是嗎。” “賣了。”法官臉色驀地一變,複述了一遍。 “還沒證實,只聽說是這樣。我已向整條海岸線發布緊急通報,要負責海防的警衛隊那邊全神戒備。在乾了昨晚這一票之後,他若想就此逃之夭夭,必然會有蛛絲馬跡什麼的留下來,畢竟,他是被某人當傻瓜一樣玩於掌上,尤其還帶著一具屍體,這樣想藏身的話,那就跟一頭大象妄想在個小馬戲班的帳篷裡躲起來一樣。偽裝?門兒都沒有!”探長惡狠狠地說,“沒說錯,他那輛車是偷來的,五分鐘前原車主指認過了,昨天晚上六點左右停在路邊被開走,距離此地約五英里左右。” “詭異,”埃勒里喃喃說道,“此外,就某方面而言,事情並不像其表面所顯現的那麼蠢,一個像你所說的海盜基德這樣的人,也很有可能決定要幹完最後一票遠走高飛,這和他把自己惟一賴以維生的小船賣掉一事,似乎頗為符合。”埃勒里緩緩點上一根煙,“如今,他又有一艘好船在手,正如你講的,可開到任何地方去,如果乾這一票他先收錢,那他大可把庫馬的屍體扔到離岸數英里外的海中,如此絕對可以不被尋獲,他也就輕輕鬆鬆地高興到哪兒就到哪兒。好,就算你逮到他了,那你又怎麼找到屍體控他以殺人之罪呢?說真的,對我而言後一種可能性極小,我擔心他已一去不回了。探長,有隻小鳥告訴我,你現在面對的狀況正是這樣。” “已經逃離我的手掌心了嗎?”墨萊輕蔑地一笑,“不管怎樣,昨晚他是否謀殺了馬可,這仍是疑問,較確定的是,他誤認為庫馬是馬可,將他挾持出海,而他打電話報告的那名躲在後頭的傢伙,在基德打來電話後再看到馬可,極可能大吃一驚,才發現基德把事情搞砸了,居然抓錯人,於是,在基德正把庫馬弄出海這會兒,只好自己下手宰了馬可。” “也有可能,”法官指出,“基德在昨晚稍後又靠了岸,再次打電話給他的雇主,你知道,這才弄清自己綁錯人,於是重來一次以完成任務。” “都有可能,但我確信我們的謀殺調查工作是兩件,不是一件,由不同的兇手執行。” “可是,墨萊,這兩樁罪案必然相關!” “當然,當然,”探長眨著眼,“他總得上岸買幾回汽油,你知道,那我們就可以手到擒來了,哦,我指的是基德。” “買小艇用的汽油?”埃勒里一聳肩,“除了他明顯愚蠢之處而外,這人也的確順利綁走了人,完成了任務,我實在沒理由相信,行動中最基本所需的燃料問題,他可能會疏忽掉,按理說他應該早就準備好一大堆,藏在某個隱秘地點,我認為不可存僥倖——” “好好,反正到時就知道了,我們眼前可還有一大堆事得料理。到現在為止,我還沒顧上把這間屋子從頭到尾完整搜一遍,來吧,兩位,我先帶你們去看個好看的。” 埃勒里取下嘴上的香煙,不解地瞪著探長:“好看的?” “天生麗質難自棄的那個人啊,奎因先生,這可不是你每天都看得到的——甚至說,你從來也沒看到過,”墨萊的口氣中有極辛辣的譏諷意味,“看了之後你一定會認為不虛此行。” “得了得了,探長,你這是有意地刺激人,你說的好看的人指的到底是誰?” “就是那具硬邦邦的屍體。” “哦!搞了半天是這個,”埃勒里啞然失笑,“就我所聽到的,此人似乎是阿多尼斯之流的小白臉,是吧。” “現在,你該親眼見識一下了,”探長陰森森地說,“比起他來,當年希臘第一美男子的阿多尼斯不過是個金魚眼的低賤工人罷了。我敢打賭,儘管他現在像條死鰭魚,還是有一大堆女人不介意想看看他。我這二十五年來看死人看多了,但這次是最詭異的了。” 如今,最可怖的事實是,約翰·馬可,當然是死了,直直坐在露台某張圓桌旁的椅子上,意態有點蕭索,仍握著根黑色手杖的右手無力地垂著,幾乎和火石地板呈垂直,他的濃黑捲髮上戴著的黑色軟呢帽稍稍右斜,此外便是一件看來挺誇張的歌劇式黑色披肩掛在肩膀上,由脖子處的一個飾著穗帶的金屬環扣住,其他地方則一絲不掛。 他這不叫半裸,也不叫全裸,也不應該說是四分之三裸,在該披肩底下,他光溜溜一如出生時。 兩人嘴張得大如農產品展售會上的大南瓜,良久,埃勒里眨眨眼,又努力看了一遍,彷彿是確認。 “老天!”埃勒里的感嘆聽起來完全是某個鑑賞家受聘去鑑定某個藝術作品時的由衷感慨;麥克林法官則只是凝視著,不做聲。 墨萊探長在一旁冷眼看著這兩人驚愕的表情,似乎有種惡意的快感。 “法官,這新鮮玩意兒如何?”他粗聲說,“我敢打賭你過去坐在法庭上審問不乏有裸女的案子,但像這樣的裸男——我真不知道,是什麼樣的惡魔跑到我們這鄉下小地方來了。” “你該不是認為,”老紳士終於露出了不舒服的厭惡神色,“是某個女人——” 墨萊一聳他強健的雙肩,又噴出了一大口煙。 “無聊。”埃勒里說,但他的語氣聽起來並不確定,而他也不進一步說下去,只繼續睜大眼睛看著。 裸著!除了這條披肩,此人真的一絲不掛,白亮的光滑男體於晨間的陽光下很耀眼,如同一座大理石雕像,在時間長長的摩挲之後,更顯得平潤而泛著一抹蒼白的色澤。死亡已在他緊繃的皮膚上留下無可懷疑的印記。他有著平坦且嶙峋的胸部,肩膀寬平而有力,然後逐步內窄,最終凝為細細的腰身;他的腹部,儘管有死亡所帶來的必然僵硬,仍可看出一團團的腹肌;他的雙腿瘦削,但完全看不見血管青筋,如同年輕小男孩的腿,而且腳型近乎完美。 “美極了!”埃勒里嘆口氣,抬眼看向死者的面孔。這依稀是一張拉丁人的臉,豐潤的雙唇以及隼鷹一般的鼻樑——一張毛髮濃密卻刮得乾乾淨淨、帶著某種危險意味的臉,儘管已然死去,仍看得出他椰榆的、虛無的以及含蘊著強大力量的本質。一直沉思著的麥克林法官很顯然有相當的驚懼,“他被發現時就是現在這樣子嗎?” “沒錯,就是你現在看到的這樣子,奎因先生,”墨萊說,“只除了披肩部分不像現在這樣,而是直直披下來,整個掩住他身體,我們把這玩意兒往後一撥,嚇了一大跳……瘋了,不是嗎?但除此之外我們未移動分毫。頗不正常,甚至說好像是哪個神經病院跑出來的似的……哦,我們的郡法醫來了,嗨,布萊基,趕個半死,是吧?” “古怪。”麥克林法官喃喃說道,邊把自己瘦小的身軀讓到一旁,意識到有一名滿臉倦怠的瘦骨嶙峋男子正步履沉重地走下露台石階,“探長,這位先生是慣常穿得這麼少四處遊蕩呢?還是昨天晚上是個特殊情況?哦,是昨天晚上發生的沒錯吧,我聽到的好像是如此?” “聽起來沒錯,法官,起碼到現在為止我所能挖到的是這樣。至於你所提到的習慣問題,我和你一樣好奇,”探長酸溜溜地說,“如果他真有這個好習慣,那他顯然給此地一干女性提供了一場絕妙的好戲。嘿,布萊基,這件星期六早晨的神聖零碎活兒滋味如何?” 法醫的下巴往下一拉:“幹嗎,這傢伙這麼光溜溜的啊!你們發現時就這樣嗎?”他彎身向屍體,黑色皮包砰一聲扔在火石地板上,不敢相信地直眼瞪著。 “第十遍了,”探長虛弱地說,“答案是,沒錯。看在老天分上,繼續吧,布萊基,這是一樁好玩的差事,我需要你所提供的一切線索,愈詳盡愈好,愈快愈好。” 三個人往後挪了些,目不轉睛地看著法醫檢驗屍體,好一陣子,沒人再發一言。 最後,是埃勒里率先打破沉默:“你沒發現他的衣物嗎,探長?” 說話之間,他的眼睛掃過整個露台一遍。這露台並不算大,正因為尺寸不足,得靠著色調和整體氛圍的營造,它才顯得非常舒適——一種可親的庸俗趣味。開放性橫樑的白色屋頂巧妙地讓射進來的陽光落在灰色的火石地上,形成條狀的光影相錯,準確地呈現長夏的悠然本質。 露台的擺設裝飾也是極其聰慧的眼睛和手所精心督造的,結合了海洋和西班牙兩樣風情,精巧的小圓桌上方遮著海灘傘,傘的顏色是典型西班牙式的紅和黃,桌上則是海貝制的煙灰碟子,生皮釘上黃銅的香煙雪茄匣子,以及各式各樣的桌上游戲。在露台石階頂端兩側,各放置著一個巨大無比的西班牙油壺,插滿怒放的花;而石階最底端兩側,也是同樣的油壺,置於露台的火石地板上。這四枚大而醒目的油壺,簡直要讓天錯認為是從阿拉伯酋長的絢麗晚宴中拿出來的,它們差不多一人高,有個頗具酒色糜爛意味的圓鼓鼓壺腹。露台左邊緊抵著岩壁,斷崖自然形成的陰影底下,立著一艘西班牙帆船的縮小模型(後來,埃勒里發現,這艘船可在某種神奇的煉金法術咒語之下一分為二,搖身成為極方便好用的吧台)。岩壁上有好幾處被鑿成神完狀的凹洞,裡頭各自置放著色澤壯麗的大理石雕像;岩壁上方,則由熟練的藝匠之手雕就西班牙一系列歷史名人的淺浮雕,主要是航海時期的英雄,浮雕飾以赤色陶土和灰泥。還有兩枚巨型探照燈,此時陽光在它們的黃銅和棱鏡部分閃爍著金光,各自守候在開放式屋頂兩根相對橫樑的各一端,昂然抬頭對著前方,指向兩側岩壁所夾成的海灣。 死去的赤裸男子所在的圓桌上放著一些書寫工具——一個奇形怪狀的墨水瓶,一根優雅的羽毛筆插在一個鋪滿美麗沙子的盒裡,還有一方精心製作的文具盒。 “衣物?”墨萊探長眉頭一皺,“還沒有,奎因先生,正因為這樣子讓我覺得詭異,也許你可以這麼想:昨晚這傢伙晃到底下那個小不點沙灘,脫掉衣服,跳到海裡游他兩趟好消消暑,諸如此類的。但他那些脫下來的衣服見鬼去啦?還有他的浴巾,沒帶浴巾他要怎麼擦乾身體?可別跟我說有人趁他游泳偷了他的衣服,就像某些惡作劇的小鬼做的!總而言之,我現在只能先這麼想——在目前一切亂糟糟的情況下——除非我們又發現了新的什麼。” “我猜,他沒游泳。”埃勒里低語。 “沒錯沒錯!”探長紅潤而誠實的臉上出現極度煩躁的神色,“好吧,這游泳什麼之類的算不成立好了,他就只是身穿披肩手握手杖,而且在他被殺時,他正在給某人寫封信!” “這,”埃勒里乾巴巴地說,“聽起來有點意思。”他們己移到那具僵死在椅子上的屍體後方,死去的馬可不偏不倚面向著小沙灘,廣闊的海景迎面而來,他似乎對眼前金光跳躍的沙灘,對藍色海水靜靜湧向這個海灣的小小波濤起了憂思。此刻,潮汐往後退了,然而,在埃勒里眼中,彷彿還能見到海灣里充滿上漲的海水,大約三十英尺左右寬的海灘,鋪蓋著溫柔的沙子,純純粹粹平平滑滑的沙子,沒任何一絲雜質摻於其中。 “你說的是——有意思?”墨萊粗聲說,“當然這有意思,你可以自己看看。” 埃勒里不自覺地伸手扳過死者肩膀,另一頭負責檢驗的法醫不怎麼開心地嘟囔了兩聲,埃勒里趕忙往後一縮,但他業已清楚看出何以墨萊探長如此推斷的證據所在:馬可的左手垂著,靠著桌邊,直直垂向火石地板,僵硬的手古怪地下指,其下躺著一枝漂亮的羽毛筆,和插在沙盒裡的那枝一模一樣,筆的尖端染著幹掉的黑色墨水。此外,一張紙上有幾行字跡——奶白色的紙,紙的上方印著紅黃兩色的美麗圖樣,圖樣底下則是一條飾帶,上面以古字體印著戈弗雷的名字——這張紙靜靜躺在桌上距死者不到幾英寸之處。 很顯然,馬可是在書寫途中遭到襲擊,因為紙上的最後一個字——誰都看得出沒寫完——是猛然被打斷的,一道粗黑的墨跡直直劃了下來,越過桌面到達桌緣,死者左手的中指上也有一處黑色墨漬。埃勒里彎下腰只瞥了一眼,便清楚地看到這一切。 “看起來千真萬確,”埃勒里說了聲便直起身來,“但這不讓你覺得奇怪嗎?就光說這一點好了,難道他寫字只動一隻手不成?” 探長有點傻眼,法官則聞言眉頭一皺。 “呃,看老天爺分上,”墨萊爆發起來,“寫一封信要用幾隻手才夠?” “我想我聽得懂奎因先生的意思,”法官緩緩說道,他的小眼睛亮了起來,“我們通常不會認為人寫字要用雙手,但事實上是這樣沒錯,一隻手寫,另一隻手壓著紙張。” “但馬可他,”埃勒里有些懶洋洋地對著法官頜首,彷彿對他的迅速理解讚賞有加,“右手卻抓著這根黑檀木手杖。從目前我們所看到的來推斷,在此同時,他卻用左手寫字,所以我從這——呃——”他快速接下去,“表面看來如此,只是表面而已,其中可能大有玄機。” 探長臉上閃過一抹微笑:“奎因先生,你絕不放過一絲一毫,是吧?我不能說你講的不對,但我想的和你並不一樣,這可能有某個合理解釋,很可能在他寫信時,他把手杖就擱手邊桌上,忽然,他聽到背後有異聲——可能他不知何故非常警覺——於是他右手放開紙張去抓住手杖,下意識地要自衛,然而,他只來得及抓住手杖就被宰了,這不很符合你要的解釋嗎。” “聽起來頗有道理。” “答案必然是這樣,”墨萊快速地接著說,“因為這封信千真萬確無花巧可言,是馬可寫的,如果你認為這有疑義,最好省省,這絕對沒問題。” “你這麼肯定?” “再肯定不過了,這是我今天早上最先查清的一件事,這屋子里四處都有他的筆跡——他是那種典型的不管人在哪裡都要寫下自己姓名的手賤之人——而昨晚他所寫的這玩意兒和他的筆跡百分之百符合,這裡,你自己看——” “不不,”埃勒里急忙打斷他,“我並不是要駁斥你的看法,探長,我已差不多接受你這封信並非偽造的看法了,”但接著他卻喟嘆了一聲,“他是左撇子嗎?” “這我也查過了,是的,沒錯。” “如此說來,這部分再沒什麼好猜疑的了。但我想,繞這麼一圈下來,這整樁事仍令人費解,而且這聽起來不大可能,一個人會除了披肩之外,什麼也沒穿地就這麼坐在屋子外頭寫信。他一定穿著衣服的,呃——西班牙角畢竟是上帝國度的一部分。探長,你確定他的衣服真不在這附近某處?” “我什麼都尚未確定,奎因先生,”墨萊耐下性子來,“我只知道我派了一堆手下全心全意找他的衣服,從我們剛到此地到現在,但什麼也沒找到。” 埃勒里吮著自己的下唇:“包括屋子周圍山壁後頭犬牙交錯的岩岸那一帶嗎,探長?” “我和你想的完全一樣。當然,我甚至進一步猜想,某人也許把馬可的衣服扔過山壁到岬角的海裡去了,那里水深二十英尺,且距山壁還不止二十英尺,你先別問我如何可能,但山壁之外的岩岸一帶的確啥也沒有,只要讓我搞到必要的裝備,我馬上派人潛水去找。” “究竟是什麼原因,”法官問,“讓你們兩位如此熱衷於馬可的衣服?你們一定也知道,很可能並沒有什麼衣物可找。” 探長一聳肩:“我相信奎因先生一定同意我的看法,衣物一定有的,是吧,而且如果真的這樣,那兇手之所以要費心脫掉甚至處理掉,其間就他媽的大有文章了。” “或者,”埃勒里輕聲說,“正如一位名喚佛魯倫的朋友所說的一句不怎麼合文法的話:'一切事物皆包含著偶然、起因以及理由。'抱歉,探長,我相信你所說的話有巧妙的弦外之音。” 墨萊一愣:“我所說的……哦,布萊基,你檢查告一段落了嗎?” “快了。”墨萊非常小心地拿起桌上的紙張,遞給埃勒里,麥克林法官從埃勒里肩後伸頭看——他從不戴眼鏡,儘管年高七十六,視力已大不如前,但他就是不想因此顯露自己的龍鍾老態。 在紙張上頭的印花稍下方處左邊,字跡鮮明地標示著寫信的時間:星期日,凌晨一時。左邊,在收信人稱謂上方,則是收信人的姓名住址: 以下的內容則是: 信就到此為止,最後一個字戛然一折,粗濃的墨跡如刀切一般,銳利地直劃到紙張下緣。 “痛撈是什麼意思——痛撈'最後'一票——這小兔崽子指的是什麼?”墨萊探長平靜地說,“奎因先生,若說這裡頭沒有名堂,那我就是個老兔崽子!” “有趣的問題——”埃勒里說。 此時,法醫的另一番檢驗又把三人的注意力給吸引過去。 先前法醫還帶著某種困惑意味凝視著屍體,好像這硬邦邦的玩意兒有某些他百思不得其解之處,但此時,他斷然彎下身來,拉開死者喉部披肩金屬環扣的帶子,把披在死者大理石般肩膀上的披肩拿開,然後,他手指抓著死者下巴,把死者僵硬的頭部猛然往上一提。 在馬可的頸部,有一道極細極深的血痕。 “勒死的!”法官驚呼出聲。 “的確如此,”法醫說,仍注視著這致命的傷處,“繞過他整個喉部,你看頸背這裡的血痕有點凌亂,這就是勒人時的打結之處,從外觀判斷,我敢說一定是用細繩子勒的,但現場這裡沒有繩子,探長,你發現繩子了嗎?” “又有新玩意兒得找了。”墨萊沒好氣地說。 “也就是說兇手是從馬可背後動手的嗎?”埃勒里問,邊轉著他的夾鼻眼鏡思索著。 “從屍體看起來,”法醫有點酸溜溜地回答,“沒錯,兇手站在他背後,以細繩套住他寬鬆披肩領子底下的頸部,使勁一勒,繩子交叉處就在他頸部這個地方……這不花幾秒鐘時間。”他又彎下身去,檢起披肩,隨意地蓋住屍體,“好啦,我幹完活兒了。” “就算如你所說的,”探長提出異議,“但這裡看不出有任何掙扎的跡象,按理說死者至少也會從椅子上扭過身子,和兇手抵抗兩下什麼的,不是嗎!但照你講的,這只傻鳥卻只呆呆坐在這裡,逆來順受,連轉個身都沒有地乖乖迎接死亡。” “是你沒聽我講完,”瘦削的法醫不開心起來,“死者被勒時是在失去知覺的狀況之下。” “失去知覺!” “這兒。”法醫再次掀開披肩,露出馬可那捲曲濃密的黑髮。他熟極如流地撥開靠頭頂上方處的頭髮,果然,在青色的頭皮之上,有著一處鉛黑色的淤傷,然後,法醫放開披肩蓋好屍體,“他的顱骨頂部被某種鈍器重擊過,雖然沒重到令顱骨破裂,但夠把他給打昏過去,接下來事情簡單了,把繩子繞過他頸子,一勒。” “那為什麼兇手不干脆就用他敲人的棍棒完成謀殺呢?”麥克林法官小聲地問。 法醫失笑起來:“哦,有一堆可能原因,也許他不喜歡一具血跡狼藉的屍體,也許他準備了繩子在身上,不想浪費它,我不知道,但他的確這麼做了。” “用什麼鈍器敲他的呢?”埃勒里問,“探長,你發現這類的東西了嗎?” 墨萊返身走到岩壁旁的雕像處,在那堆西班牙歷史大人物中,選中其中一尊提起來:“他是被哥倫布給敲昏的,”墨萊慢吞吞地說,“我們在桌子後頭的地上發現這玩意兒,是我把它給歸回原處的,因為只有一個洞窟是空的,因此這尊哥倫布必定來自那裡。這種石材指紋附不上去,因此不必費神檢查了。還有,在踩上這個露台之前,我們已地毯式地檢查地板一遍了,但除了一些海風刮來的沙子和塵土之外,連個鬼也沒有,這些姓戈弗雷的全有他媽的糟糕潔癖,要不然就是他們家這些僕人實在太盡職了。”他放回哥倫布。 “也沒繩子的踪跡,是嗎?” “之前我們並不知道要找繩子,但負責在這幢神聖之屋搜尋所有應許之物的兄弟,任何礙眼的雞毛蒜皮都會列入清單跟我報告,沒有繩子,我想兇手帶走了。” “先生,此人是什麼時間斷氣的?”埃勒里忽然話鋒一轉發問道。 法醫似乎愣了一下,馬上沉下臉來,抬眼看向墨萊探長。墨萊一頜首,法醫說道:“我盡量把可能的時間範疇縮窄——其實通常無法準確到我們一廂情願想要的——他是在凌晨一點到一點三十分之間死的,當然,不可能是一點之前死的,而我相信,半個小時的可能誤差應該綽綽有餘。” “他的確實死因真的是勒殺嗎?” “我說過確實如此,我沒說過嗎?”法醫老大不開心起來,“你知道,我也許只是個鄉下大夫,但並不表示我對我的本行無知。勒死,幾乎是瞬間斃命,就這樣,屍體上再沒任何其他傷痕。墨萊,需要再正式的驗屍嗎?” “最好如此,保險點。” “好吧,但我認為沒有必要,如果你這邊不需要,我就讓他們把屍體抬回去了。” “我這邊不需要了,奎因先生,你還有什麼要問的呢?” 埃勒里懶洋洋地說:“哦,問題一堆,但恐怕法醫大人幫不上忙。對了,在你們把這個死阿波羅弄走前——”他忽然單膝跪下來,伸手向死者的腳踝用力拉了一下,但腳踝卻像生根成為地板一部分似的,埃勒里仰起臉來。 “僵硬了。”法醫一聲冷笑,“你這是乾什麼?” “我想,”埃勒里以極其耐心的語氣回答,“檢查一下他的腳。” “他的腳?那好啊,腳不就好端端在那兒!” “探長,可否請你和法醫幫忙抬起他,連屍體帶椅子,麻煩你——” 於是,墨萊和法醫在一名警員協助下,合力抬起屍體和椅子,埃勒里的腦袋俯在地板上,側著臉查看死者的光腳丫子。 “幹乾淨淨,”他輕聲說,“百分之百乾淨,我實在好奇——”他從口袋中抽出一枝鉛筆,有點困難地插入死者大腳趾和相鄰腳趾的縫隙之中。這個動作他一再重複,直到他插完雙腳每個趾頭的縫隙為止,“連粒沙子都沒有。好了,各位先生,謝謝你們,你們這位可貴的馬可先生我已看夠了——當然我指的是他這具受苦受難的遺體。”埃勒里起身,撣撣他膝蓋上的塵土,摸出了根香煙,面對兩側岩壁夾成的海灣,眺望起不遠處的海景。 抬馬可和椅子的兩人歇下手來,法醫揮手召來兩名懶洋洋靠在露台石階口的白衣男子。 “好吧,孩子,”有聲音從埃勒里肩後傳來,埃勒里一轉身,發現問話的人是麥克林法官,“你認為如何?” 埃勒里聳聳肩:“沒什麼唬人之處。可確定的是脫掉他衣服的人一定是兇手。我認為,從他的腳底可看出他生前是否光著腳走過路,如此,我們或可合理地推斷出他是否是自己脫掉衣服的。然而,他的腳底乾淨到不可能光腳走路,顯然更不曾在沙灘上走過,因為他的腳趾間一粒沙子也沒有,甚至我們還能確定他不曾穿著鞋在沙灘上走過,因為毫無跡象顯示——”他猛然住了嘴,看向沙灘,好像這才是第一次看到這個沙灘。 “怎麼啦?” 埃勒里正要答話,忽然一個粗暴但極力耐住性子的男聲從他們頭頂傳來。兩人仰頭,可看到一名藍制服警員的手臂部位,這是站在他們正上方岩壁頂邊的執勤警員。這方岩壁高高俯視著整個露台,以及屋子所在一帶的沙灘。 這位警員說道:“很抱歉,夫人,但真的不可以這樣,你得回屋子裡去。” 他們清楚瞥見這名女士的臉孔,她的從崖邊探頭出來,目露凶光地看著露台上正由法醫的兩名白衣手下用個柳木籃子所抬走的馬可那無助的屍首,這具大理石雕似的屍首此刻印上一道道平行的粗黑條紋,那是開放式屋頂橫梁所投射的陰影,但看起來像死者遭鞭撻致死——很古怪的,從一個高處俯看屍體的一張女人臉孔,居然不由自主讓人生出這樣的錯覺來。 那是肥胖、蒼白且神色狂暴的康斯特布爾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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