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遺體是在海濱上被發現的。”
“海濱?”
看到月鎮季裡子歪著頭,我意識到“海濱”是后宮町當地的叫法。外處市並沒有住宅街附近幾步遠就是海岸的地方。
我洗完澡,前天晚上起積累的污垢都清理掉了。我舀起一勺季裡子做給我的炒飯,拼了命才壓抑住想兩三口全扒進嘴裡的衝動,慢慢地一口一口品嚐,美味得想流淚。可能實在太餓了吧。
“沒煮新飯,只有冷的剩飯,沒什麼好做的,不好意思。”
我心想,把冷飯熱一下不就得了。但四下一看,姐姐的房間裡沒有微波爐。這個時代,老家應該有微波爐了。對一個人住的女性,微波爐還是奢侈品吧?也許姐姐在經濟上很節儉?
房裡沒看到電話機,如果工作的地方有急事找她,就打另一棟樓管理室的電話。報紙好像也沒訂。臨時事務員的工資似乎並不高,姐姐在家裡還做批改補習學校試卷的副業。
“真籠莊”房子雖新,房租卻便宜得出奇。我以為姐姐選擇這裡是因為離季裡子家近的地理優勢,其實經濟方面的原因也很重要。有認識的人介紹這裡真是太幸運了。就這樣,姐姐拼命節省開支,過著極其簡樸而充實的每一天。
我突然想到一件重要的事。姐姐如此勤儉節約,難道是想攢錢? 《茴香果實之酒》中,扶美在敦子成為大學生時和她一起去東京。難道那並非只是作者的願望,而是“可能存在的過去”?
假如真是這樣,敦子的原型季裡子去東京是在作為應屆考生考上大學時,也就是距現在四年後。那之前,姐姐為了準備和她一起在東京的新生活,一直在拼命存錢。
我的左手一下變得沉甸甸的。那麼,這塊手錶……
這個寄到老家時,姐姐還是學生。考慮到去東京的長期計劃,姐姐應該從住宿舍的時代起就過著節儉的生活吧。她那時已經拒絕了家裡的經濟支援,明明維持生活就如此緊張,還節衣縮食為我買了這款手錶郵寄過來。
影二那傢伙連這些都不懂,只顧悠閒地活著。不,那傢伙就是我。到這把年紀之前,我竟全然不知姐姐那份情誼的分量。
如此愚笨的我因為時間滑動回到過去,這果然是命運的安排。我開始確信,必須重新來過,為了姐姐,無論如何都要救父親。只要避免父親的死,姐姐就能走自己想走的人生。雖然尚不能下定論,但至少有這個可能性。
現在可不是休息的時候!我訓斥自己。剛洗了澡,又吃了像樣的一餐,身體舒服了,心情也變得慵懶起來,感覺快睡著了。
“父親的遺體是在我老家后宮町的海濱上被發現的。在十二日,這週五早上,遛狗的居民在沙灘上看到仰面倒地的父親。”
飯後,我將三天后會發生的永廣啟介被害事件詳細告訴了季裡子。說是告訴她,其實更像是在腦中反芻、整理事實關係。
而且,我對季裡子一律用敬語。我四十歲,面對十四歲的少女,這樣做似乎有點滑稽。但對我而言,首先,她是“和姐姐對等”的人。對季裡子表現出輕薄的態度就等於對姐姐不敬,於是我不自覺地從語言到態度都表現得恭敬起來。
其次,月鎮季裡子的氣質也是很大的原因。她小小年紀,全身散發出的氣息會令我不自覺地開始正襟危坐。僅憑她是姐姐的戀人這一點,還不足以讓我如此謙遜。
“早上……也就是說,您父親不是在周五被殺的?”
季裡子的口氣依然禮貌穩重,卻似乎放鬆了警惕。也許就沒有任何警惕吧。她套在牛仔褲裡的腿不再盤著,而是放在一邊。
另一方面,我被她指出的內容嚇了一跳,支支吾吾起來。沒錯,父親被殺應該是在前一天,十一日,週四。在我心裡,他的忌日是十二日的印象太過強烈。重新想來又覺得奇怪,一整晚沒回家的父親被發現時已經變成了冰冷屍體的日子,或許比實際被害日更讓人印象深刻吧。
總之,父親被殺不是三天后,而是兩天后。不就是後天嗎?
“警察說,父親的死亡估計時間是十一日,週四早上九點到下午三點之間。”
我對於從自己嘴裡流暢吐出的情報有些迷惑。這畢竟是二十三年前的事了,回憶細節應很難。可一旦談及,反應倒如此迅速。莫非我平時雖然毫無意識,其實已將一切深刻心底?
“是白天被殺的?”
“那隻是驗屍官的看法。其實那天早上十點半時,我和母親都看到了在店裡打電話的父親,而且十一點時,津門他……”
“津門是?”
“在我們店里工作的年輕廚師。”我還想繼續說下去,又不覺支支吾吾起來。不過季裡子似乎從姐姐那兒聽說了事情的大概,並沒在意我流露出的怯弱神色,反而輕鬆地點了點頭。
“原來如此,就是那個人。美保後年的結婚對象。”
和季裡子的態度相比,我對坦然肯定這件事始終抱有抵抗情緒,只能曖昧地收緊下巴。
“父親十一點時對津門留下一句'我出去一下',就出門了。”
“出去一下……目的地是?”
“沒說,這只是津門的證言。'最遲開店時會回來,店裡的清潔和準備工作交給你了。'父親對津門下完指示就出門了。”
“原來如此,如果他的證言是真的,您父親在上午十一點時還活著。也就是說,死亡時間估計在十一點到下午三點的四小時內,範圍又縮小了。”
“沒錯。到了下午五點的開店時間,父親沒回來,甚至到了關店時間都沒回。結果那天就靠津門和母親應付過去了。誰也沒想到,那之後竟再也見不到父親拿菜刀的身影了。”
“關店時間是幾點?”
“一般是十一點,根據客人的情況,有時會延長到十二點。”
“您父親生前經常那樣嗎?突然出門,很長時間不回來。”
“絕無此事。父親的優點就在於個性嚴謹耿直。不要說營業時間,就連準備工作的時間,他也很少不在店裡。”
“那晚您父親沒有回家。家人作何反應?沒聯繫警察嗎?”
“那時母親還沒那麼擔心。最多只是猜想談話不順吧。”
“呃,談話?那是什麼?”
“啊,我忘了說,那天早上十點半有電話打來家裡,電話裡……”
“那不是您父親打過去的電話,而是對方打來的?”
“啊,是的,沒錯。”
剛才似乎不小心用了讓人誤以為是父親打去電話的說法。順便說一下,我們家和店裡的號碼是一樣的。
“不知是誰打來的,在場的母親和我都覺得是姐姐……”
“美保?為什麼?”
“接電話的是父親本人,他只說了句'是'以後,就一言不發地聽對方講話了。”
“就那樣一直沉默到最後?”
“最後低聲說了句'我知道了,那等會兒見',就掛了。”
“等會兒見……嗎?”
“母親若無其事地問了句'是誰打的',父親沒回答。我之後問母親,她說肯定是美保打來的。看到父親一言不發、愣愣的樣子,我也覺得肯定是姐姐。大學畢業後瞞著家人去向不明的姐姐有事要和父親談,才往家裡打了電話。”
“不好意思打斷一下,我不太明白,所謂的'談話'是怎麼回事?”
“或許是想相互試探,看可不可能和解?”
“和解,指的是什麼?”
“呃,就是試圖解除彼此的價值觀差異引起的長期對立。”
“價值觀差異,是說關於同性戀的是非問題嗎?”
“說白了……就是這樣。”
“那種事,有可能和解嗎?”
這種說法真夠直截了當的,不過她說得沒錯。
“難說,不過說不定多少能相互妥協點。”
“比如?”
“姐姐回到老家,相應的,父親不再乾涉姐姐的性取向。”
“如果真是這樣,電話是對方打來的,那提出談話的就變成美保了。可她為什麼不得不作出讓步呢?您看……”她張開雙臂,“美保為了不依賴家人活下去,明明如此拼命努力,為什麼要做那種事?至少我無法相信。”
“現在想來,確實如你所說,姐姐不可能作出妥協。但那時我們都抱著期盼她回來的願望,因而認定那通電話是姐姐打來的。而且能讓父親作出如此復雜的反應的人,只能想到姐姐。”
“這番話之後也告訴警察了嗎?”
“是的。父親的遺體被發現,據說八成是殺人事件,所以不能不說。”
“難道說,美保被懷疑過是殺死父親的犯人?”
“好像是的。關於父親和姐姐的爭執,不光是家人,連津門和店內其他工作人員都知曉。警察推測,姐姐和父親圍繞一家的未來進行談話,討論的過程中突然情緒失控,一下子就……不過這個嫌疑最後洗清了。”
“有什麼證據呢?”
“好像有不在場證明。姐姐為主持父親的葬禮回到老家,被警察盤問了許久。我不知道證言的具體內容,不過感覺嫌疑一下子就洗清了,應該是相當有力的不在場證明吧。”
“那當然。週四的白天,美保肯定還在短大上班。雖然現在學生正放暑假,職員可是有一堆要處理的事務。她本來打算調班,換到盂蘭盆節休息的。”
原來如此,是短大的事務員同事證明了姐姐不在犯罪現場。在估計的作案時間裡,姐姐雖不可能一直跟某人在一起,但抽空往返於單位和犯罪現場是不可能的。光是往返外處市和后宮町,飆車也得兩小時。
“警察一開始就認為犯人不是女性,而是男人。應該說,可能有女性協助,但至少主犯是男性,是起多人犯罪。”
“多人犯罪……為什麼又出現了這種假設?”
“因為父親的遺體被發現時,狀況有點特殊。我剛才說了,父親是在海濱被發現的,他是怎麼被拖到那裡的呢?”
“被拖過去。難道他是在別的地方被殺的?”
“嗯,殺人現場應該是海岸堤壩出入口的背陰處。父親死後,在沙灘上被拖了一百米左右,丟棄到海岸邊。當時遺體要是離海再近一丁點,可能就被海浪捲走了,位置很微妙。”
“沙灘上。那麼,應該留有父親身體被拖動的痕跡吧。”
“是的。其實前一天週三的晚上到週四的早上下過雨。”為什麼要用過去式呢,準確說是“會下雨”吧,“沙灘是濕的,父親的身體被拖過的痕跡清楚地留下來了。”
“原來如此,之所以判斷犯人是男人,是因為父親被拖過的痕跡旁邊留有犯人的足跡吧。判斷那是男性的……”
“不,不是的。”
“不是?”
“其實……沒留下足跡。”
“沒留下?”
“一個足跡都沒有。犯人把父親拖到海邊的足跡,以及之後離開的足跡,看著稍微像痕蹟的東西,一個都沒有。”
“那就……”
即使是季裡子,也覺得很困惑吧。她輕輕搔了搔頭。這個動作倒是讓人感到了幾分和她年紀相稱的性情。
“這……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不知道。不過,有種看法是,會不會用了船?”
“船?”
“用漁船之類。犯人一直在海上待機,從那裡向海岸上的同夥拋出繩子之類的東西。而那個同夥是殺害父親的兇犯。接到繩子的兇犯將父親捆起來,向海上的同夥打信號。看到信號的同夥發動引擎,把父親的遺體拖向海邊。”
“我不太明白,犯人為什麼非要這麼做?”
“犯人可能想把父親的遺體沉到海裡。如果直接扔到海裡,遺體會產生氣體,還是會浮上來,所以想加上些重量。”
“請等等,我還是無法贊同。影二您不是說了嗎?遺體從堤壩出入口蔭處的犯罪現場起,被拖了一百米左右。那麼,從父親被發現的海岸邊到堤壩,至少有這個距離吧。如果同伙的船在海上待機,那裡離犯人的距離就更長了。把繩子扔過去,說得簡單。請問父親的體格怎樣?”
“大概和現在的我差不多吧。我身高一百七十五厘米,體重六十三公斤。”
“要拖動父親的遺體,繩子也得夠粗夠結實。扔過去,可不是輕而易舉能做到的。還得不在沙灘上留下痕跡,一百米以上的距離,太不現實了。”
“警察當然也想到了這點,於是有人提出了別的想法,繩子會不會是前一天就準備好的。”
“前一天就準備好,什麼意思?”
“船從前一天晚上就在海上待機,從那裡把繩子拉過來,一直拉到堤壩出入口的位置,事前就做好了準備。”
“前一天晚上是指周三晚上?犯人就在雨中做這麼麻煩的準備工作了。”
“嗯,但這樣一來,準備工作的痕跡就能被雨水沖走,徹底消失。”
“不過花這麼大工夫,把父親的遺體從堤壩拖到海邊的理由是什麼?您剛才說是為了把遺體沉進海裡,但如果那是真正的目的,一開始就把父親騙上船,在海上殺掉,不就得了?”
“沒錯,我聽說那些假設全被否定了。如果用繩子綁著拖行,父親的遺體上應該會有勒痕,但調查後並沒有發現類似的痕跡。”
“那麼,果然還是被誰用手拖過去的。”
“那不可能不留下足跡。還是說,用了別的什麼方法?”
“別的方法是指?”
“這我就不知道了。”
“不管用什麼方法,犯人把父親的屍體搬到海岸,放那兒不管了,真叫人費解。為何中途放棄?出了什麼讓他放棄的事?”
“可能吧。比如有人來到海邊,目擊了這一幕。”
“或者不是中斷,而是一開始就出於其他目的才搬到海邊。說起來,我忘了問,您父親的死因是什麼?”
“腦挫傷。”
“被打了嗎,頭部?”
“在堤壩的出入口附近有塊空地,在那裡找到了血跡,與父親的血型一致。從頭部的傷口形狀判斷,是被巨大的石頭砸到了腦袋。其實,在現場找到了塊直徑三十厘米左右、粘著血跡和毛髮的石頭。基本可以斷定那是凶器,但沒有採集到指紋。”
季裡子立起膝蓋,手撐在榻榻米上,突然縮起腳尖,雙腳晃來晃去。她一邊看著自己的動作,一邊專心地思考著什麼。她腳上的襪子是深灰色的,上面是男式的花紋。
“我們先回到剛開始的話題吧,犯人既然有力氣把您父親的遺體拖一百米左右,恐怕是個男人吧。具體方法暫且不論,沒有留下足跡就能輕鬆完成這項工作,比起一人犯案,多人犯案的可能性比較大,警察大概是這麼考慮的吧。”
“似乎是這樣。另外,凶器是又大又重的石頭,能把它舉起來砸頭的,不太可能是女性,一般想來應該是男人。”
“我想問一下,犯人把您父親從殺害現場拖到海濱這一點,可以確定?”
“百分之百確定。就如我剛才說的,被認為是犯罪現場的地方留有血跡,而且濕漉漉的沙灘上有拖過的痕跡。”
“關於拖行的痕跡,會不會是父親自己爬過去的呢?”
“哎?”我嚇了一跳,“那怎麼可能!屍體哪會動啊……”
“不、不是,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父親頭部被擊,或許那時還沒斷氣,為了從犯人手中逃走,自己爬到了海邊。”
“但沙灘上留下的痕跡是背部和臀部的,要爬的話,應該是趴著的姿勢吧。”
“那可不一定,父親可能想警戒犯人的下一次攻擊,保持正面朝上的姿勢逃走。”
“如果是這樣,應該會留有手撐在地面的痕跡,因為要支撐自己的體重啊。但現場沒有那種痕跡。”
“那麼,父親毫無疑問是被拖到海岸邊的?”
“基本沒錯。就警察的調查來看,海濱上沒有發現任何一處爭鬥過的痕跡。身體遭受拖拽時,父親已經斷氣了,至少是已經無力抵抗、任人宰割的狀態了。”
季裡子的視線時不時停在空中,坐姿卻不斷變換,大概是她深思熟慮時的習慣吧。細長的腿擺成W形,屁股直接坐在坐墊上;有時又像做腹肌運動一樣,坐著把腳繃直抬起保持平衡;有時又像忘記自己穿了什麼,扯起T恤的布料,低頭仔細觀看。
這一連串會被視為不安分的動作,卻保持著奇妙的秩序,並未給人焦躁的感覺。季裡子即使孩子氣地做出空揮球棒的動作,也絲毫無損她獨特的老成氣質,甚至會讓人覺得她更神秘。真不可思議。
“其他,”季裡子盤起腿,把手放在膝蓋上,歪著頭問道,“還有什麼嗎?”
“你是說?”
“警察對此事件的意見。比如,犯罪是有計劃的嗎?”
“這種可能性肯定也討論過吧,因為父親可能是被犯罪嫌疑人的電話叫出去的。”
“真的嗎?”
“哎?”
“我覺得犯罪只是偶然發生的。”
“偶然發生的?”
“換而言之,犯人一開始並沒打算殺害您父親。”
“為什麼你這麼覺得?”
“因為犯人打電話到家裡——準確說是店裡,當時接電話的恰好是您父親而已,也可能是您母親或影二接到電話啊。”
我之前完全沒想過這一點,一旦被指出,立刻恍然大悟。的確如她所說。
“這樣啊……”
“那樣的話,搞不好會讓被害者以外的人聽到自己的聲音。準備行凶的人會冒這種風險嗎?”
“可是……”她說的確實有點道理。
“也不能斷定吧。就算父親以外的人接了電話,犯人可以用假聲讓對方把電話轉給父親,或者馬上掛掉。”
“那也並非完全不可能,但如果犯人當初沒打算殺父親,有些事情就說得通了。”
“呃,哪些事?”
“假設犯人有事想商量,打電話叫父親出去。我不是說美保是犯人,請不要誤會。”
“我明白。”
“談話中發生了感情衝突,結果犯人並非出於本意地殺死了您父親。這就能解釋為什麼犯人事先沒準備凶器,而是選擇用現場的石頭砸頭這種殺人方法了。估計兩人的爭執升級成肢體衝突,一時激動就……或者父親不是被什麼東西砸到,而是不小心滑倒,頭撞上了地上的石頭。”
“那之後犯人為什麼要把父親搬到海岸邊?只是單純的事故的話,把遺體放在現場不管也沒關係吧。”
“犯人一開始可能想處理遺體,隱藏過失致死的證據。他本想把遺體沉進海裡,中途卻放棄了。當時事發突然,沒來得及準備沉屍體用的重物。另外,搬運人類的屍體是件很麻煩的事。要是因為屍體太重,搬的時候拖拖拉拉,搞不好會撞上來海邊散步的人。碰到重重困難的犯人最後放棄處理遺體,早早逃走。”
的確,比起有人對父親懷有強烈的殺機,甚至不惜擬定計劃殺害他的可能性,單純是場事故的解釋看起來更有說服力。
“原來如此。那麼,剩下的問題就是,到底是誰想和父親談什麼吧。犯人把父親叫出去的目的如果是談話……”
“這就不知道了。說不定犯人就是身邊的人。”
“身邊的人?”
“換言之就是親人。”季裡子說得很曖昧,“這樣想的話就能解釋剛才的疑問,為什麼犯人特地冒那麼大危險打電話叫父親出去了。這名犯人或許是想藉此暗暗表明自己是外部人員,因為自己的立場不便直接口頭叫父親出去。如果殺人不是最初目的,犯人隱藏身份,是不想被相關人員知道自己要和父親談話。”
“你的意思是,其實犯人是能口頭說服父親出門的親人?”
“案發當日,你們各位的不在場證明,”季裡子一下子變得直截了當,“能具體告訴我嗎?”
“母親和津門應該一直在家,他們要在店裡做準備工作。開店後又得忙著接待常客。”
“影二您呢?”
“我白天在朋友家,晚上回家的。”
“那天晚上您父親不在家,店裡要比往常忙很多吧,為什麼影二不幫忙呢?”
“那方面我完全不行。我從小就比較愚笨,或者說遲鈍。父母早就放棄我了,特意不讓我在店裡幫忙。他們說,有那個時間還不如去學習,考大學。這就是雙親的教育方針。”
“真乾脆。您的父母雖然傲慢,卻很了不起。他們看穿了兒子沒有天分,不用家業問題去煩兒子,這可不是一般的父母能做到的。”
“結果,他們就對姐姐抱有過剩的期待了……”我猶豫了一下,繼續說了下去,“要是父親還活著,姐姐就能繼續維持現狀,絕不回家。她就能選擇忠於內心的人生,你們的關係也不會破壞,總有一天兩人會一起在東京生活吧。”
“哎?”季裡子歪過頭,“那個……難道我已經跟您說了?我上大學後,美保會和我一起去東京的計劃。”
“還沒,不過我讀了小說。”
“小說?什麼意思?”
“啊,這個……”我猶豫該不該告訴她《茴香果實之酒》的內容。
反正都跟她說了一堆關於父親被殺的事了。如果談論未來真的不被允許,那就應該像圓珠筆、記事本突然消失那樣,我自己開不了口,或是季裡子會忘記。我如此樂觀地猜想著。
“其實,月鎮,距今十年後,你會成為小說家。”
“小說家?我嗎?”
我簡單地告訴了她《茴香果實之酒》的內容。
“前半部分恐怕是以姐姐為原型的。”
“應該是,嗯,肯定是。因為是我先表白,誘惑美保,和她結合的。畢竟美保是大人,比較謹慎,我必須表現得積極些。”
她的話簡直是赤裸裸的淫言穢語。可她淡淡的口吻飄蕩著某種奇妙而高雅的誘惑,聽著令人舒暢。 《茴香果實之酒》中,女主角木行敦子也給人這種感覺。
“話說……唔,也好。”
“哈?”
“小說家的人生啊。”她不是對我說的,而是像說給自己聽似的,自顧自點了好幾次頭,“貫徹女同性戀主題的作家嗎?不錯,我會寫女人間的性愛的,花上一生去寫。”
她的宣言中蘊涵的並非決意,而像是在肯定某種必然。在我看來,季裡子並非被我告知了具體的未來,而是本來就對執筆有興趣。她這麼早熟,已經開始練習寫作也不奇怪。
“話說回來,公證書這種方法讓人很有興趣。我和那個女主角一樣是雙性戀,男性女性都喜歡,卻完全沒有結婚的願望,也沒那個打算,或許一生都不會。”
“這是你的原則嗎?”
“我預感自己永遠不會生孩子。不是說不會和男人做愛。”
她總是輕描淡寫地說出嚇我一大跳的話,但看上去絕不是在故意自我暴露。那果然還是因為她的人品吧。
“做愛可以,生孩子還是放了我吧。我不討厭小孩,只是喜歡二個人待著,所以不想結婚。我想過,不依賴婚姻系統,而是通過一種方式,為開拓和某人的共同生活而獻上自己的智慧和時間,這也是一種人生。”
“你以後會變成那樣的。即使沒能實際生活在一起,也應該很認真地討論過。因為現在月鎮以那種形式……”
我本想說“創作了小說”,突然又混亂了。我告訴季裡子公證書的事是因為讀了《茴香果實之酒》,但寫下那部作品,或者說以後會寫那部作品的不是別人,正是季裡子自己。
她是因為從我的話中得到了提示寫成了作品,還是因為我讀了作品告訴了她……到底哪個才是原因,哪個才是結果?就像雞和雞蛋的矛盾一樣。
因為透露發生在未來世界的事,干涉了過去,我就會轉移到無限延伸的平行世界中的某一個中去……是這樣嗎?照剛才季裡子的假設,事態就會如此演變。從過去來到未來,從未來回到過去。我們無盡反复,描繪出螺旋。
“當然,前提是,對方值得我們一起吃苦。”
“比如說?”對季裡子的話,我似乎遲疑了很久。
“比如,對方是姐姐那樣的人?”
“準確地說……”少女明言了,乾脆到讓我覺得害怕,“這個世上對我而言,只有美保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