廚房鋪著木質地板,深處是一間日式房間,家具只有衣櫃和矮腳桌,但小物品放置得井然有序,看上去並不蕭條。
姐姐就住在這個房間裡啊!
二十三年來第一次造訪姐姐的城堡,有種不可思議的感覺,我似乎能嗅到她留下的香氣,心一下子飛得老遠。
“請坐。”季裡子把坐墊推給我,“請坐吧。”
她用熟練而靈巧的動作替我泡好茶。看來她在富裕的家庭裡受過良好的教育。
“謝謝。”我坐在十四歲少女的面前,緊張得自己都難以置信。
“根據我的觀察,”季裡子也在坐墊上正坐著,拿起茶杯,“影二是從二〇〇〇年的世界來的吧。”
我以為無論她再說什麼,我都不會吃驚了,可我錯了。
“你怎麼會知道這麼多?”
“您剛說了,您現在四十歲。美保說弟弟小她五歲,所以現在的影二……糟糕,兩邊都用'現在'的話,容易混亂吧。”她挑起粗粗的眉毛,那表情間幽默與優雅的平衡感堪稱絕妙,“一九七七年的現在,影二應該是十七歲,四十歲的同一個人在同一個時間點出現,也就是從二〇〇〇年的未來時間滑動,即所謂'time slip'而來。做個簡單的加法就知道了。”
聽到陌生的詞,我迷惑了一會兒,還是下決心問她:“時間滑動是指?”
“像現在的影二這樣本該在未來的人,由於某種契機誤入了過去世界。這種現象經常出現在科幻小說中。您讀星新一的小說,或者藤子不二雄的漫畫嗎?”
我當然知道星新一和藤子不二雄,但對於科幻,我基本是門外漢。時間旅行或時間機器之類的詞語倒是知道,時間滑動還是第一次聽說。
等等,“slip”就是滑動、摔倒的意思吧。
這麼說來,我前天晚上確實覺得像“滑入”過去,主觀感覺上完全符合。語感在舌頭上跳躍的過程中,忽然覺得“時間滑動”這個詞在哪兒聽過,是偶然嗎?不過是錯覺吧,抑或既視感。我漫不經心地想著,正在這時——
“星老師和藤子老師在二〇〇〇年的世界還活躍著嗎?或是因為年齡隱退了?”
“很遺憾,兩位老師都過世了。不過我說的藤子老師是指F①。”
①日本國民漫畫《多啦A夢》的作者藤子不二雄,事實上是兩位漫畫家藤本弘(藤子·F·不二雄)和安孫子素雄(藤子不二雄A)聯合創作時使用的筆名。這裡的“F”指的是逝世於1996年的藤本弘。
“F?”啊,完全忘了!在這個時代,漫畫家組合藤子不二雄尚未解散呢!
“也就是……呃,藤本弘。”
“啊。”季裡子點點頭,嘆息一聲。明明她的態度和表情沒有太大變化,萬分遺憾的心情卻清楚地傳遞出來。 “這樣啊。”
“幾年前來著,具體記不清了,星老師好像是三年前吧。”
“也就是說,一九九七年,昭和七十二年是嗎?”
“不是,昭和紀年在六十三年時結束了。”準確說是六十四年初,我覺得沒必要說得那麼詳細,“現在是平成紀年。”
不知不覺又說出了“現在”,明明想提醒自己注意一下的,但習慣上還是會以二〇〇〇年為基點去考慮。毫不介意地配合著我的季裡子似乎腦子轉得飛快。
“果然,在未來,”她抱起手臂,頗有興趣地點了好幾下頭,“很多事物都變了。”
對她毫無顧慮、將我的話全盤接受的態度,我很是感激。我被季裡子催促著,將前天晚上開始的詳細經過講給她聽。其實就算沒被追問,我也想講給某個人聽。一種不願獨自承擔、想和他人分享的慾望,讓我變得滔滔不絕,甚至說明得有點詳細過頭。
“也就是說,前天,影二從二〇〇〇年的除夕來到了這邊的世界。難道兩邊都是星期天?”
“星期天?”
“二〇〇〇年的除夕是星期天,您剛才不是說了嗎?”
“我連這個都說了嗎?”我苦笑道。
她並沒有在意,繼續認真分析道:“這邊的世界,前天也是星期天,從星期天時間滑動到星期天只是純粹的偶然,還是有什麼必然性原理?”
“這我不知道,不過,專門來到這個時代,似乎有意義。”
“此話怎講,比如說?”
“其實……”
我把父親啟介這週五會遭到殺害,遺體被發現的“未來”告訴了季裡子。包括從新聞裡得知此事的姐姐回到老家,第三年招了入贅女婿,繼承家業的情況。說到這兒我突然想到,糟了,不知不覺就忘記了,這名少女正是姐姐的戀人。在當事人面前宣告戀愛關係破裂的未來,是不是稍欠考慮啊。
但季裡子對於不知如何是好的我並不介意,冷靜得難以置信。她將手放在膝蓋上,緩緩點點頭。
“原來如此,很像美保的作風呢。”
“姐姐的作風,你是說?”
“一得知父親亡故,就毫不猶豫捨棄奮鬥至今才構築而成的東西。就是這一點。”
“但是……”那構築而成的東西不是別的,正是和你的關係啊。這句話到了嘴邊,我還是停下想了想。
“請等等,我把這些事告訴你真的好嗎?”
“沒關係,請不必在意。”
“我不是這個意思,不,我是說,考慮你的心情當然很重要,但更要緊的是,這樣直接告訴過去的人未來的事,會不會不合適?”
“不合適?比如說?”
“也就是說,如果我……呃,叫什麼來著,沒有時間滑動來到這兒,下週你會和姐姐迎來關係破裂的結局——你就不可能知道這個事實了吧。至少在這個時間點上,你應該還不知道。”
季裡子像聽學生提問的老師一般,用眼神催促我繼續說下去,自己卻沒有輕易流露任何感情,保持著獨特的神秘表情。
“結果,知道了……本來不知道的事。”
“影二說的是時間悖論的問題吧?”
“時間悖論?”
“這也常常出現在科幻故事裡。假設我用時間機器回到過去,回到自己出生前的時代,遇到會成為我母親的女性,然後殺了她……”
我明知那是假設,但從她嘴裡聽到“殺”這個詞時,還是嚇了一跳,更何況對像是她的母親。
“然後,您覺得會變成什麼樣?”
“呃,會變成怎樣?”
“母親在生自己前就死了,那月鎮季裡子這個人當然就不會出生在世上了。”
“嗯,確實。”
“但是,如果我沒有出生,殺掉母親的又是誰?就會出現這個矛盾。”
“這樣啊,然後就會不斷循環。”
“這就叫時間悖論,在科幻作品中,這是將時間旅行設定為不可能的證據之一。本不存在於那個時間點的未來人,其登場本身就是矛盾的第一步。人根本不可能回到過去。”
“是的,沒錯,正如你所說。但你看,我就來到了二十三年前的世界,見到了你,還把之後的未來都告訴你了。這下……呃……真的不要緊嗎?”
“很難說,要看看接下來的情形才知道。不過,您可以這麼想,雖然我們擔心影二來到過去,可能導致歷史上的事實關係產生扭曲,但其實或許恰好相反。”
“相反?什麼相反?”
“四十歲的影二出現在自己十七歲時的世界,這不是意外事件,而是事先就設定好的歷史事件。”
“我現在身在這裡,這件事本身就是歷史事實,所以無須擔心事實關係會發生扭曲?”
“嗯,這不過是您可以選擇的想法之一。”
“可是,你不覺得奇怪嗎?昨天,我見到了十七歲的自己,也就是說,現在這個時間點上,有兩個永廣影二同時存在,這怎麼可能?原理上的問題,我們當然想破頭也解釋不了,但問題是,如果我十七歲時見過四十歲的自己是歷史事實,我應該有這段經歷的記憶啊……”
我不自覺地打住了。等等,二〇〇〇年的除夕,我在羽田機場洗手間的鏡子裡看到自己的臉,突然感到類似既視感的不協調感。難不成,那就是……
“您想到什麼了嗎?”
“呃,其實……”我把羽田機場發生的事簡單說了一下。
“那種既視感,說不定就是我二十三年前的記憶。如果真是那樣,我十七歲時質問四十歲的自己毛衣的事,那段記憶也應該一起保留下來了才對啊。可我完全沒有那段記憶……”
“您或許只是忘記了吧,畢竟是二十三年前的事了。”
“真是這樣嗎?事關姐姐織給我的毛衣,發現世上居然有兩件,我應該記得更清楚才對。”
“這不能一概而論。比如說,剛才影二講述的未來的確發生了,得知父親去世的美保為了葬禮回到家裡。這種情況對十七歲的影二而言,意味著什麼呢?雖然美保回家是因為父親亡故這個悲劇,但也會有姐姐回到自己身邊的安心感。明明父親被殺,卻感到安心——這麼說或許不太妥當。”
“不,我明白你的意思。”
“如果是這樣,即便幾天前,對穿著本該是自己的衣服的奇怪中年男人——四十歲的影二——產生的威脅和敵意,隨著美保的回家被淨化,一掃而空,所以忘記了。”
“但是……”每解決一個疑問,就會有新的疑問冒出來,“看來我二十三年前已經見過了四十歲的自己。但是,如果我回到過去是事先定好的,仍有一點說不通。因為現在的我知道未來會發生什麼,如果運氣好,或許可以阻止父親被殺。可如果成功了,歷史就改變了。父親活了下來,就不再是我知道的過去了。若引發這一切的時間滑動是事先定好的,怎麼想都很矛盾。”
“是的,這也是時間悖論。其實有一個可以解決矛盾的假設,不過有點複雜。”
“但說無妨。”
“您可以試著這樣想,世界並非只存在一個。”
“什麼意思?”
“人生,換而言之就是選擇。考試、工作、戀愛、結婚,時時都在選擇,這就是生活。”
“那倒是。”
“每作出一個選擇,我們就捨棄了其他的道路。換而言之,人類可能有無數種'可能存在的過去'。比如,影二在二〇〇〇年的未來,成了大學副教授。可您也有畢業後不留校,到某家企業工作的選擇。剛才您說自己還沒結婚,說不定您還有與公司的女同事相識、結婚、生孩子的過去。您能理解嗎?”
怎麼想都跟時間滑動沒關係,我竟把自己獨身的事也無意識地摻入了說明。
“嗯,基本可以。”
“這種'可能的過去'其實存在於某處。請您這樣想像。”
“存在?在哪兒?”
“不在這裡,在另一個世界。”
“這個……不太明白。”
“在科幻故事中——不好意思,剛才起就一個勁兒科幻、科幻的,很囉唆吧。”
她那面無表情、一本正經的模樣與輕鬆詼諧的話語相對照,絕妙的不協調感讓我不禁想笑出來。
“不會不會。”
季裡子似乎嗜書如命,這點或許是她和喜歡書的姐姐意氣相投的原因之一吧。我突然這樣想道。
“在科幻故事中,這叫平行世界。人生中有很多轉機。正因為有無數個選擇,所以每選擇一條路,人生背後'可能存在的過去'就會產生無數分支。這些'可能存在的過去'存在於這個世界之外。這就是平行世界的思考方式,所謂parallel worlds。”
“與人生有無數選擇一樣,平行世界也有無數個。是這麼回事嗎?”
“正是如此。”
“不過,這和時間滑動現像有什麼關係呢?”
“如果回到過去是可能的,那麼意識也許不會停留在同一世界,而是轉移到其他平行世界。”
“轉移?”
“影二來到過去,假設你之後成功救了父親的命,這件事看似會改變原本的歷史。但影二並沒有改變過去,而是從自己原本的世界轉移到了別的世界。”
“你是說,這裡不是我本來的世界嗎?可父親和十七歲的自己都確實存在啊。”
“所謂平行世界都大致相同,只是細節上有微妙的差異。隨著平行世界的無限延伸,差異會越來越大。您知道父親在未來會被某人殺害,而在這個世界有可能阻止這件事發生。”
她輕輕鬆鬆就說出了一般人難以啟齒的話語,看似毫無說服力,卻讓動搖不已的我吃了顆定心丸。
真的有可能嗎?拯救父親……如果真是那樣……
父親不會死的話,姐姐就能過上幸福的生活了吧,或許會改變歷史,但是……
“本會被殺死的父親,如果在二〇〇〇年的階段還活著,這在原來的世界是不可能的,所以影二的意識轉移去了平行的其他世界。您試著這麼想的話,會更好懂些。”
“所以,也許這麼說比較悲觀,不管怎樣,父親被殺害的世界都會存在於某處吧。”
“嗯,是的。”
“原本的世界還是老樣子,我的意識卻轉去了別的世界,那在原來的世界的我會怎樣?意識轉移到別的世界,結果就像我現在這樣,那二十三年前遇到四十歲自己的記憶也不該存在啊。”
“轉移非一次結束。人能來到過去,也就能去到未來,如此循環,然後再次回到過去。時間滑動引起的平行世界間的轉移會永遠重複下去,就像描繪螺旋一般。”
“循環會留下記憶,這也說得過去。但如果一直轉移下去,我就永遠都無法停留在某個特定的世界中了?”
“或許吧。或者您不妨這麼想,各個平行世界中所有的自己,不過是在做著看見彼此的夢。”
“夢……”
“是的,夢。現在的影二正做著關於原來那個世界的影二的夢,反之亦然。”
我好像明白了,又好像沒明白。將各種理論堆砌起來,最後的結論就是“夢”,這可叫人坐不住了。但嘗試解釋難以動搖的矛盾,這本身就在亂來,能解釋到這一步已經是極限了。
“當然,這只是一種假設,或者說妄想更合適吧。只因為我讀過的科幻作品中,恰巧有這些說明而已。”
“如果這種解釋正確,我就可以救出本會被殺的父親……”
別的都無所謂,最重要的是這一點。
“請你直截了當告訴我,是這樣嗎?”
“這可不該由我來下定論。您可以一試。剛才我也說了,如果為了迴避時間悖論而無法回到過去的假設成立,而如今影二已經回到了過去,我們便可以認為過去已經改變了。在科幻故事中,回到過去想改變歷史,結果卻改變不了,這種模式比較多,因為時空連續體有意識地排除了時間悖論,不允許變化。”
我差點忘記這位少女的年齡。可她的言談舉止和說話內容,恐怕連成年人都自愧不如。她若只是詞彙豐富,很容易給人小孩子拼命逞強的印象。她卻仔細咀嚼這些知識,變成自己的東西。從她隨口就說出“時空連續體”這種詞語來看,她可不僅僅是科幻發燒友這麼簡單。她可以將條理分明的論點完美地組織起來,這可不是光喜歡書就能達到的境界。
“如果做不到的事無論如何都做不到,何不妨輕鬆一試?不過,明明是拯救父親,居然說'輕鬆',好像怪怪的。”
“不,我明白你的意思。”
“總之,事先知道事件發生的日子,這是很大的優勢。事前預防並非不可能,不如說輕而易舉。”
“也不完全是那樣。其實父親的遇害情況有點複雜……”
“對了對了,詳細的情形等一下再說。”季裡子站起身,“從剛才的話來看,影二您從前天開始就沒好好吃飯,也沒洗澡吧。我去做點吃的,您好好洗個澡吧。”
那不太好吧——她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露出淡淡的微笑。
“請不要擔心,就這樣放著美保重要的弟弟不管的話,我會被她責怪的。那我去燒洗澡水了,您稍等。”季裡子拉開門,裡面似乎是浴室,水聲傳來,她就回來了,“水馬上就能放好。”
“謝謝。”
“等待的時間裡,能否向我展示一下您的'魔術'?”
“這個嗎?”我從公文包裡拿出圓珠筆和記事本,“給。”
“照您剛才的話,我一碰到這個,它們就會消失吧?”
“我想是這樣的。至少剛才,我想把這個交給坐在外處中央公園的長椅上的老人時,就是這樣。”
“那我不客氣了。”她的手朝這邊伸來,手指就要碰到的瞬間,圓珠筆和記事本全消失了。
就算是一臉正經的季裡子,此刻也瞪圓了眼睛,視線仍然停留在我手中。她身子向後輕輕退卻,圓珠筆和記事本像配合她的動作般,又出現在了我的掌中。
“寫點什麼,”季裡子拿出矮腳桌下的筆記本,“能在上面寫點什麼嗎?”
我照她說的,隨便翻開一頁,用圓珠筆開始寫。但和剛才公園裡的情形完全一致,寫出來的字立馬消失,連筆尖壓上去的痕跡都完全消失了。
“這次請寫在您自己的記事本上。”
我翻到寫著“月鎮季裡子”“永廣美保”的那一頁,在兩人的名字旁邊寫上了“永廣影二”。
這次清楚地寫了出來,我的名字沒有消失,一直留在上面。